吃 秋

2022-09-08 13:21
广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秋老虎豇豆豆荚

卢 布

豆农对秋老虎可谓又爱又恨。秋老虎不来,豆荚紧抱着黄豆不放,三大棒下去也揍不出三五粒豆子,收获起来就十分费劲。因此,豆农往往会等秋老虎来了再收拾黄豆。高温的时候,秋老虎来了,它会逼迫豆荚交出豆子,如不从就把豆荚的血水榨干,让豆荚变干变脆,毫无反抗之力。豆农看准这个时机,把黄豆整棵拔起集中,然后几棒下去,豆荚就会乖乖交出豆子,不费吹灰之力,黄灿灿的收获便都到了豆农的蛇皮袋里。但有时候秋老虎又过于强悍,来势汹汹,直接把豆荚逼得“狗急跳墙”,未等豆农收到,就纷纷将黄豆抛出,洒落一地,豆农就得费劲地一粒粒捡起。因此,豆农对这个秋老虎就十分地痛恨,却也没办法,往往只得夜以继日地抢收。

在我老家,黄豆是间种作物。在春玉米吐缨授粉后,在玉米地里隔行播种,黄豆就会在玉米大哥脚下生长。等到玉米收获后,黄豆就会一家独大,在地里疯长,开花出荚,秋而成豆,金黄可人。这样就可一地双收,增加收入。但有时候因为春水夏旱或其他自然灾害,玉米会减产或绝收,只等秋后黄豆这一茬收入了。有一年,我家种的玉米绝收,但黄豆却出奇的好,收得好多黄豆。但豆子不能作日常口粮,怎么办?政府出台政策,可以拿黄豆去换玉米。于是,父亲用六百斤黄豆换回了我家所需的口粮玉米,这才度过年荒。

黄豆收回来后,村里人最想做的事就是做豆腐,家家泡黄豆准备去磨浆。都说“秋吃豆,赛过肉”,何况是在没肉吃的年代,劳累过度的身体太需要蛋白质了。这下可把生产队里唯一的石磨累坏了。石磨是用一种特殊的石头来做的,上下两盘,下磨边缘凿出个沟,收集磨出的浆汁,统一流到桶里。这就是现在城里有钱人喜欢拿来做茶桌显摆的那种石磨,刮起的石磨进城风让现在村里一磨难求,此是后话。地里的黄豆全部收回来后,石磨就天天转个不停,这家走了那家来,石磨前永远排着长队,害得队长隔三岔五就得请石匠来将磨平的磨齿重新凿尖。磨成浆后,就用一块粗布吊出豆浆,然后放到大锅里“煮豆燃豆萁”把豆浆煮开,将在灶口煨熟的石膏打成粉过筛和成水剂洒到锅里,然后将点过卤的豆浆放到粗布铺就的模子里压出水,豆腐就可以上桌吃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豆腐的味甘甜如饴,有肉香的味道。

黄豆除了吃,更重要的是拿去卖变现,是村人解决油盐不足问题的手段。有一次我用单车驮了两半袋黄豆到双桥圩上卖。我到了圩上卖黄豆的地方,挨在另一个摆卖黄豆的人旁边。那人主动跟我聊几句,讲了一些行情。不久,就有客户前来讲价,决定买我的黄豆,但只要半袋。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同意了。我在去公平秤过称前,交代“邻居”帮忙照看一下剩下的半袋黄豆,那人满口答应了。可等我称好黄豆收好货款回到摆摊处时,豆去人空,我的那半袋黄豆不见了,帮忙看豆的人也不见了!后来才知道,两个小偷合伙扮角“打铁”骗走了我的半袋黄豆!我原计划是半袋黄豆卖后换成肉回去全家打牙祭,半袋黄豆卖后去买本小说来读。这个计划有一半落空了,怎么办?鬼使神差,年轻的我自欺欺人地认定,被骗走的那半袋黄豆是计划买肉的,而能够换成钱的那半袋是用来买书的。于是,立即赶上班车,到南宁新华书店买了《静静的顿河》。

如今想来,这也算是我对黄豆的一种特别的吃法,只是觉得这吃法太疯狂了。

春去秋来,岁月进入到了讲究养生的时代。与当年求生的时代相比,吃黄豆可谓是另一种光景。当年没有肉把黄豆当肉吃,现在是用黄豆挤掉肉当肉吃。也就是说,一周内挤出两天来吃素,用黄豆来代替肉,通过补充植物蛋白来满足身体需要。晚餐时,我做了个黄豆炒青菜。先将黄豆用油炒熟,然后直接将洗好切好的青菜倒入热锅里与黄豆干炒,以青菜汁来煨黄豆,等青菜熟了一起出锅装碟即可。青菜富含维生素,吃起来没甜味,而黄豆富含植物蛋白,嚼久了就嚼出香甜来,与青菜配伍,那香甜味就很醇厚,可以打消舌尖的肉欲,又能满足饱腹之求,且多吃不腻百吃不烦!

黄豆的另一种吃法,就是利用高科技养生神器破壁机来协助进行。破壁机一边加热一边打碎,加热把食材煮软,煮软食材利于打碎,打碎食材又利于煮熟,更得于各种食材的深度融合均匀分布,能让这些食材的味道完美再造。将一抓黄豆、一抓玉米粒和一抓黄米一起放进破壁机,煮成养生糊来吃。一来方便,二来养身,且味道香甜浓郁,骗得舌尖团团地转傻傻地美,再不想去找什么下饭菜,一碗两碗的就下肚了。

豇豆,在我老家叫“都若”“都摆”,意即“肉豆”“八月豆”。为何叫肉豆?大概是包裹豆子的豇豆荚肥厚可吃之故吧。而“八月豆”之说则是因为豇豆成熟期为八月份而得名。

夏收夏种后,村民有了一个相对宽裕的喘息时间,但村民并不用来睡大觉,而是用来种菜种薯等作物。这其中必不可少的就是种豇豆。村民种豇豆不种到地里去也不种在园里,而是选在地头园边,尽量不占用田园这些宝贵的土地。种下后基本就不管,肥不施,水不淋,连个架也不给搭,让其自生自灭。尽管这样,这豇豆也极尽报恩之能报答村民的种植之情,到秋天各种菜不景气时,边开花边结果,用一根根长柄将尺把长的成双成对豆荚举起来,荚肥豆满的,任由村民摘取。

今年二姐在我家自留地头种了十几蔸豇豆,当我注意到的时候,这些家伙已闷头闷脑顺着围园网爬上来,举着一双双草绿色嫩豆荚。问了老弟,才知道是嫁在村里的二姐种的。周末回去,看到挂满园篱的豇豆,我打电话告诉二姐说:“‘都若’又肥又长,可以吃了。”二姐说:“你们摘去吃吧,种给你们的。”这块自留地我们出山后,原先是给大姐种的,后来集体土地承包出去,承包者以为这块自留地也在其中,就派拖拉机来耕,被我发现劝说他们才没种植,就留了下来,老弟就用来种油茶。但油茶没种成,却长满了以鬼针草为代表的各种杂草,我二姐大概看了痛心又不好说啥,就自作主张,在地头给我们种下这些豇豆。听她这样说,我也不客气,一下子将这批成熟豇豆全摘了,差不多有一怀抱那么多。我分出一半给老弟,其余悉数带到城里吃。吃完后周末回去,唉,那个豇豆又挂满了篱墙,我又得摘下那么一大抱!

有一个周末回去,那十几蔸豇豆爬在园篱上,在秋风吹拂下举着一双双饱满的豇豆,像在招手说:“来呀,来摘我们呀!”看到这个场景,你就是没有食欲也会有摘欲!老实说,吃了那么多的豇豆后,现在确实没有了那个想吃豇豆的欲望,却还是忍不住要去摘。这个时候,摘豇豆是一种乐事而不是食事。不以食欲为目的的采摘,是不是很卑劣?我才不管,找个环保大袋就去摘。这豇豆也是怪,怕人看不见似的,用一个长柄一次举出两条豆荚,方便让我们一次就摘俩。而我只顾伸手去摘,忘了潜伏在柄端的虫子。我才摘了两三把,右手背上就有辣痛,一看,是几只小蚂蚁在咬我!我不在乎,用左手将其拍掉,就继续摘豇豆。这时,还发现脚上也有辣痛,挽起裤脚一看,天啊,鞋面上小腿上都有小蚂蚁在咬!我三下五除二就把这些小蚂蚁拍死拍掉,然后继续去摘豇豆。这其中还有几次被蚂蚁咬,也都被我简单处理了。虽然有这样一个插曲,但依然没有冲淡我摘豇豆的兴趣,直至摘完一园篱豇豆这才作罢。

晚上到了城里的家,洗了手却还又痒又痛,就跟家里人说。她说,那还不赶紧处理一下,那可不是一般的蚂蚁,是刚入侵我国不久的有害生物红火蚁,有毒!我还是不信。电视上报道过红火蚁伤人至晕倒住院的事,不可能发生在我那离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山里老家。我被老家的蚂蚁咬了几十年,啥事没有,有时我们还捉来泡酒呢!家人见我手背上和脚上有点红肿,就给我抹上茶油,不放心又涂上酱油。我说你这样是要做红烧手还是做白切手呀!她说,明天你就知道了!果不其然,第二天有部分红点消肿了,但却有一两处红肿化脓,随后几天也没见好,差不多一个星期后才消退,还留下了一个凸出的黑点。想不到为了吃竟然要付出这样的代价,留下难以除掉的污点,真始料不及!

在我老家,豇豆种得比较多,收获时往往不是一把一把,而是一大篮一大篮。吃不完怎么办?除了以无公害蔬菜之名送城里亲戚,就放到开水锅里焯一下,然后就挂到架子上在秋阳下曝晒做成豇豆干,留到冬天吃。也有的干脆不急于摘下,而是留到豇豆豆荚里的豆变老成熟饱满后才摘回来,掰开豆荚取豆来煮,单吃豆不吃荚皮,味道更香甜,更受老人小孩味蕾点赞。

虽然豇豆是农家常见的普通食材,要把它做成一道美味,也得有些讲究才行。一是要讲究手功,也就是把豇豆洗干净,用手把它折断成一寸左右的小段,边折边将豆荚边角的角质及筋条去掉,如果是老的豆荚,就要把豆荚掰开取豆子,扔掉荚皮。二是要讲究搭配,用半肥瘦猪肉或者鸭肉来与豇豆配伍才好。三是要讲究分炒与合焖的时段,也就是说豇豆与肉分开炒,先炒肉起碟,然后再炒豇豆,豇豆炒到半熟时加入炒好的肉,搅均匀后加水,加盖焖煮。四是要讲究火候,就是要把锅里的汁都煮成浓汁而豇豆熟透欲烂未烂时,方可停火起锅。这样讲究之后,豇豆和半肥瘦猪肉或者鸭肉各自的味就能与对方纠缠、渗透、无我、无无我,形成一种独特的醇味,口感绵脆,肉的腻被豆的清中和,豆的粉被肉的油化解,造化成全新的味蕾安慰剂。这样一道猪肉或鸭肉焖豇豆,有植物蛋白与动物蛋白的巧妙搭配,完全满足了口腹之欲、饱腹之感,已经可以不用再盛那一碗米饭了!

豇豆另一经典吃法是做馍馅。将豇豆去掉边角的筋皮后洗净,用刀切碎,与碎肉拌匀,加入切碎的蒜及相关的配料后,入锅炒熟焖透,然后包进糯米馍里。把水烧开,将豇豆馍一个一个滚入锅里,用笊篱搅动不让豇豆馍触底,等到馍完全漂浮在水面上,即可关火用笊篱捞入碗里,用筷条切分成四瓣,先用鼻子去感受升腾的香气,然后再夹起一瓣馍送入嘴里。不同于只在锅里开放着煮的情景,豇豆与肉在由糯米包着的封闭空间里蒸煮,各种食材的味与水汽都无法逃逸,最大限度地保留了各自全部的味道,然后充分地交融,在高温的作用下发生了物理变化和化学变化,醇更沉,香更浓,与软绵之糯皮嚼在一起,豇豆的美味在舌尖得到全面升华,那快意就如同进入了美食的5G时代。

豇豆最懒惰的烹饪手法是豇豆杂锦锅。村里人往往没想在豇豆烹饪上花时间和浪费精力,就将豇豆与连皮带骨的猪、鸡、鸭等禽畜的蹄、爪、翅、掌一起扔进锅里,加入水和盐,然后架到火塘上,慢火久煲,让这些食材在锅里自由交谈交流,最终达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甚至可以做到敌中有我、我中有敌的境界,等待主人品阅。这样的豇豆杂锦进到嘴里,味蕾欢乎;进到肚里,肠胃悦乎,最适合强劳者胃口。

“都狗”“都个”是我老家村人对白豆的称呼,直译过来就是 “九月豆”“角豆”,与命名白豆的人的命名方向和角度不同,但指的都是同一事物。白豆还被叫做饭豇豆、米豆、饭豆、眉豆、腰豆等,都是根据白豆的某个特征来命名的。老家村人叫它“九月豆”那是强调白豆收获的时间,而叫米豆、饭豆则强调了白豆能当饭吃的特点,叫眉豆则是因为此豆蒂脐上有一抹黑,弯弯如眉,叫腰豆则是因为白豆形如肾脏所致。不同的地方对这种豆的命名不一样,说明这个豆在各个地方都非等闲之辈。李时珍就对它赞赏有加,说:“此物可菜可果可谷,备用最好,乃豆中之上品。”由此我很愿意把它叫做饭豆。

由于产量不高,村里许多人都是把饭豆当作菜来种,面积都不会太大。前几天我去日杂店买豆,却不知道要买什么豆。年轻的女店主说:“买饭豆吧,易煮好吃。”意思是这种豆煮不久就熟烂,吃起来不费劲。我问价格,她说七块五一斤。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前几天在群里接龙跟帖买黄豆时,一斤才四块,同是豆,却显得饭豆的价格很突出,大大超出预期。我表示不理解时,女店主本着多做解释工作的原则说:“这是家里老人自己种的,种得也不多,伴手活,拿来给我代卖换零花钱而已。”我知道这是店主打苦情牌,就是从别处进货,她也说成是自家货以博同情,或赋予饭豆故事以提升饭豆身份。我说,老板哪里人?她毫不犹豫地说是仙湖人。仙湖是我们这里的一个名镇,这下我没话说了,她继续说,“这种豆易煮易熟,小孩老人都爱吃,我小时候就是吃饭豆长大的。”我看那饭豆大小不一,还杂有坏豆,符合乡下人要求不严的特征。乡下人从不把食品当商品,能吃就行,小小也是豆。当然,我最终还是买了饭豆,也并不全是女店主的煽动,还有我心中一个神秘的记忆,一个老是记不起的与饭豆有关的记忆!

回到家,放下饭豆,又拿起来掂了掂,总觉得七块五一斤太离谱,说不定已被女店主狠狠地宰了一刀。想想以后少不得还要买回来吃,何不上万能的网查看?于是就上以便宜货著称的某网去看。一看,没错,饭豆就是七块五一斤,有的卖家还标到七块八一斤,显示饭豆都得这个价——普天同价。

在我老家,村里人普遍的吃饭豆方法有三种。一种是猪蹄煲饭豆,就是将猪蹄跟饭豆一起放到锅里煮烂,收汁后上桌。猪蹄有许多胶原蛋白,往往会将饭豆粘住,夹起一块猪蹄放进嘴里,就等于饭豆也被送进嘴里了,免去了再费劲去夹饭豆的功夫。二是老鸭煲饭豆。其做法与前者方法差不多,味道却自成一统,鸭肉的柴被饭豆的软泡成类似燕窝的东西,而饭豆的生味又被鸭肉改造成醇爽。三是五花肉煲饭豆,盛到碟里放到桌上,松动的五花肉好像禁不住三五粒饭豆的欺负似的微微颤动,令口水几近崩溃!这三种做法终极目的,就是用肉汁去滋养饭豆让饭豆醇上加醇。

饭豆煮之前是一个个结实干硬的家伙,可谓皮韧肉坚。但是,一旦与肉类同煮,本质大变。饭豆的皮给予舌尖的感觉很厚,但却很脆很甜,没有葡萄皮那样薄而无味,有种吃贡菜的快感。咬破了饭豆的皮,你会发现里面全是水和粉沙,舌尖一搅动,也就全化了!问题在于,饭豆本身的口感就令味蕾舒服万千了,加上肉汁肉味的侵袭和骚扰,硬生生地把醇度又提升了不少,喜得唇齿之间忘乎所以,差点互伤!

这时忽然有这样一个残缺的记忆袭来。半路上,也就是在家与圩之间,我扛着浑身是泥泞的单车,来到一户农户家,主人让我把单车放在屋檐下后,递给我一碗饭豆:“玉米粥没有了,吃碗豆吧!”我看到,他是从架在灶上的一口球形锅里给我盛的,那锅还在冒热气。但记忆就到此为止,再无更多信息。其实,不只是这次,有好多次我都有这样的记忆浮现,只是比这次信息更少,也是个没头没尾的残缺的记忆。

我知道,我可能要回到秋天,再回到秋天,多回到秋天,用点滴记忆和记忆碎片,才能拼凑出当年那碗热腾腾饭豆端在我面前的完整画面。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在老百姓的眼里,秋季其实就是一个五味杂陈的食材,一个风炒雨煮的食品,一个令人垂涎欲滴的食物。吃一秋,长一岁;吃一秋,长智慧。吃秋,其实就是吃岁月,就是吃时光。

可是,天道轮回我不回,何时再吃你个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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