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一盏一盏亮起

2022-09-08 13:21罗仁通
广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村庄

罗仁通

太阳走累了,疲惫地把血红的万道光芒收住,一节一节没入西边的卧牛岭。天紧跟着扯了一床黑色的帐幔,蓬蓬松松抖开,轻柔地罩向大地。天地间的辉煌颜色,慢慢被傍晚洇湿、逼迫,不久,淡白色的天光全部让出它的领地,村庄霎时走向昏暗。

该掌灯了,我从灶台捉过遍体油垢的煤油灯,端到灶门,抽出一条燃得正旺的柴,贴向灯柱,棉绳燃着了,跳起一粒豆大的灯火。厨房亮了。

就在我点亮煤油灯的时候,一个村庄的煤油灯次第燃起,整个村庄处在一片星星点点的闪烁中。光是塑形的高手,从门里漫漶出来的黄光,把门变成歪斜的长方形倒映在水沟里。

母亲蹲在灶前烧火,父亲端出砧板搁在吃饭桌上切菜。父亲切菜的时分,也就是村庄所有人家切菜的时分。父亲炒菜的时分,同样也是全村人炒菜的时分。一时间,村庄里都是菜刀剁砍砧板、锅铲碰撞锅头的声音。热闹而急促的声音汇集在一起,像海浪一样从村庄涌向深沉的山麓。山没睡,睁着乌黑的眼睛注视村庄沉稳地滑入温柔的饭香和菜香里,滑入很多张嘴一齐咀嚼的咔嚓咔嚓的欢快中。

饭毕,擎着煤油灯,让那一粒在风中不断跳动的火苗,把人引到门楼下。站的、倚的、蹲的、坐的人聚在门楼石阶上谈天说地,各种各样的灯就摆在各人的脚下,有墨水瓶自制的灯,有绿莹莹的葫芦状的玻璃灯,有灯囱高长底座扁圆的牛尾灯,也有防风防雨的马灯,但是绝对没有那种碟子盛了豆油搁进灯芯的灯和从矿山上拿回来塞进电石打足气点亮了吐出白莹莹火舌的瓦斯灯,这两种灯只有在办红事白事的时候才拿出来点上。不管摆在脚边的是哪一种灯,人们一旦到了门楼前,就必然把灯吹熄,为的就是节省那一丁点煤油。

陵水河边那个代销店,有时候有煤油卖,有时候没有。有卖的时候,各家各户只能按量购买,所以人们得时刻留意代销店前的墙壁上是否贴出红纸。红纸一出,意味着煤油到了,各个村庄的人挑着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瓶子,在代销店前排成长龙。那些瓶子大多是农药瓶,高高矮矮的农药瓶排成纵队摆在地上,浓烈的农药味和煤油味混杂在一起,让人窒息。多数时候灌到瓶子里的煤油是不满的,人们便很热切地盼望下一次煤油能快点运回来。下一次是多久,谁能说得上呢?人们只好将油捂着用。碰上油用光了续不上,只好向旁人借,借不到,只有费力地去打蓖麻籽,榨蓖麻油做灯油。

灯油如此珍贵,聚集夜谈的人十点钟之前,把灯点亮各自散去,回到家,人一上床便一口气把灯吹灭,村庄又回到黑暗里。

也有灯火没有熄灭的地方,像我家一样有孩子读书的人家,就一直让灯亮着。还有一个地方明亮着,那是开小卖部的五叔家。五叔买了一部黑白电视机,把小卖部隔壁的一间房开辟成放映室,摆进七八条长凳,能坐二十来人,要是大人小孩一块挤,也可以挤进四十多人。五叔的电视不是白放,要收费,每晚一个大人一角钱,一个小孩五分钱。这不能怪五叔,电视机的电可是靠干电池提供的,一个晚上就耗掉五对干电池。后来改用汽车电瓶来放,能放一个月,电耗干了就两个人抬着走十七公里山路,送到小镇专门的店铺充电。

电视信号不好,画面不是很清晰,特别是刮大风或者下雨的晚上,电视屏幕常常是雪粒子一样的白点在跳跃,让人看了心堵却又很无奈。闭上眼睛只听声音,也听得不甚清楚,时强时弱的哗哗声霸道地覆盖着电视剧的声音。

不管屏幕看得清不清楚,也不管电视剧好不好看,每天晚上,人们必然守到电视机出现表示电视台所有节目都已播放完的地球图标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除了五叔,其实还有许多人家也有财力买电视机,只是没有电,用电池放电视的代价太高了,舍不得。

四伯从来不看电视,有人说他清高得不得了,当一个小小的村干部有什么了不起,整天除了读文件就是看书。那天晚上正好播放连续剧《上海滩》大结局,观众太多了,五叔干脆把电视机扛到刚刚修成的出山公路上放。电视剧播放到法国人发动了进攻时,突然插入广告,四伯外出处理山地纠纷回来路过,被广告的内容吸引,停下脚步,驻足观看。广告正在推销平南县生产的一种小型发电机,四伯用心记下厂家地址和电话号码。广告完毕,剧情继续进行,咖啡厅门口,一阵乱枪扫射,许文强倒在血泊中,观众唏嘘不已,四伯已在枪声中走远了。

四伯干了一件让村里人惊讶的事。他一个人坐车坐船再坐车下到平南县,花费三天时间,买回广告上推销的那种小型发电机。小型发电机只有三百瓦,满负荷运行能点亮六七盏四十瓦的电灯泡。四伯约上他的大哥和五弟、六弟,四个人在陵水河筑起一道高约两米的堤坝,再挖一道水渠,顺着水渠在下游几百米远的地方修建一个露天引水室。引水室修好了,电线架好了,四伯扛来发电机,竖着插入引水室,再把一红一蓝两条电线搭到发电机的出电口扭实,然后抽掉挡板,水呼隆呼隆地进入引水室,水驱动轮机转动,四伯家和他兄弟家的电灯啪啦一声全亮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很快,陵水河陆续修筑起十多处水坝,直到陵水河再也没有合适的地方修筑水坝。许多人就在山麓的入口处或者深入山麓内部,筑起小水坝截断小溪,蓄水发电。从陵水河和各条小溪牵引回来的电线,把村庄的上空编织成一张大网。每两根电线的尽头都连接着三五盏电灯泡,它们仿佛是村庄的眼,每当夜晚电灯亮起时,闪闪烁烁地照亮了一片天空。

电视机已经不是稀罕物,用上电的人家都买了电视机,人们看电视再也不用花钱了,觉得哪一家好就去哪一家看,有多种选择摆在面前呢。用上电的人家告别了煤油灯,出出入入一脸喜气洋洋,用不上电的人家继续到代销店排队购买煤油,来来回回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以至于到后来一条河不该修筑堤坝的地方也筑起了堤坝,不该筑坝蓄水的山麓也强行截断溪流筑起水坝。于是就有了我淹了你家的半截引水室,你又掘了他家的水渠放水发电,或者是山麓里水坝蓄水不够他又扒了谁家的田埂取水发电等矛盾发生。

四伯很内疚,觉得是自己引进发电机打破了村庄的平静,让原本和睦的乡亲产生了隔阂。如何让全村人一家不落地用上电,成了四伯的心结。

1995年,四伯任村党支部副书记。他想促成一件大事,就是拉高压线,把电输送到十七个自然村去,支书采纳了四伯的建议。

报告很快批下来了,只是拉高压线的资金得自筹。经费平摊下来,村子里人均收取二百三十七块钱,多数人家合起来要交一千多块钱。1995年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许多贫困家庭根本拿不出这一笔钱。只是人们都太渴望电了,于是有人卖猪、有人卖牛、有人卖木头,千方百计都要把钱筹上来。乡亲们说,这是惠及子孙后代的大好事,猪没有了可以再养,牛没有了下力气挣钱再买,木头没有了可以再种。

那一年冬天,每个家庭出一个壮劳力协助供电公司,大家一起挖坑、抬电线杆、埋电线杆、伐树让路,每天早出晚归士气高昂地在崇山峻岭工作着。

一根电线杆挽起六个绳结插入六根木杠站进去十二个人,十二个人抬着电线杆在山间挪动,像极了一只大蜈蚣在山野间爬行。村里组织马队,一匹马驮两只驮篓,驮篓里装钳子、扳手、脚扣之类的工具,马由主人牵着,“嘚儿嘚儿”地行走在陡峭的山路上,走到山脊,主人心里高兴,吊起嗓子,吼出几句煽情的山歌。

工程结束时,已是来年深冬,等待了差不多一年时间,村庄终于亮堂起来了,电风扇、电饭锅等电器也陆陆续续被山里人购买回来。

村里的水碾坊很久没有人光顾了,电一通,我家就买回两个大电动机,装上新式的碾米机和粉碎机。锯子和锯场也被冷落了,在此之前,人们要打什么家具,小一点的木头搁到木马上去锯,大一点的木头,人们就在村庄边缘搭起一个倾斜的长方形简易锯场,人站在上面推着大锯一上一下地锯。一抱粗或者更大的木头,人们只好在山头挖坑来锯。我那时候去放牛,常常遇见他们锯大松树,回去做棺材板。他们先挖一个坑,把树的一半竖着埋进去,一半露在地面上,然后搭上大锯扯,等到露在地面上的一截都按锯口扯完,再挖另一个坑,把树调头倒进去接着锯,直到把树锯成一块块木板抽上来。如今有电了,五九哥伙同六七叔合办起一个带锯厂,再大的木头扛上锯场,从这头推到那头,进去的是木头出来的就是木板,快得不得了。原来那些靠人力推动的锯子就被主人扔到角落里,一年一年锈成泥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国家从平原的马王圩往深山里修了一条备战公路,公路在崇山峻岭中蜿蜒了十三公里后到达一个叫岔路的地方。公路修到这里分岔,一条朝南继续蜿蜒,九公里后到达终点六河村,军队在六河村修建了一座功能齐全的野战医院。一条朝西蜿蜒,四公里后到达终点我的老家老毛村。武装部在我老家靠近陵水河的山湾,错杂地修建了五座石墙灰瓦的备战仓库。最终,没有开来军队也没有运来战略物资,山湾最底下的一座仓库后来成了供销社设在我们村的一个代销店。代销店靠山的两个屋角,向山体深处挖有一条U形的地道。小时候去买东西,我们经常钻进凉森森的U形地道里去掬捧甘甜的山泉水喝。据老人说,那里面曾经短暂地存放过一批食盐和布匹。

战争没有爆发,这条公路也就由军用转为民用,服务于地方。这条公路自建成,好多年来很少得到维修,人畜踩踏,雨水冲刷,车轮碾压,让路沟坑连环。晴天,车子驶过,车身后冒起一股黄烟,被山风扬向高空,绵延几里才消散。雨天,路面堆积起稠如油膏的泥浆,进山出山的车辆,在很不起眼的小坡也打滑半天才上得去。小时候不知道危险,常常到村庄对面的陡坡去观看汽车打滑,只见汽车在公路上拼命地嘶吼,车轮飞速地转动,车头不动,车尾摆来摆去,车尾底下甩出的泥浆急如骤雨,噼里啪啦飞出去足有几米远。

公路因为坑洼而脾气见长,许多优秀的司机想征服它反而被它征服。能数得上的大事故就不止十起,有手扶拖拉机蹿进路沟、中型拖拉机栽进深坑、货车滚进山谷、班车冲下陡坡。

2013年,高新区一位副院长到宾阳县挂职,后来又到小镇挂点。有一天他来我的家乡调研,回去之后申请来资金,把起点为马王圩终点为六河村的这一段路硬化。第二年,扶贫战略实施,村委申请来专项资金,又把起点为岔路终点为我们村的这段路硬化。又过了五年,一事一议工程实施,村委又向政府打报告,从公路接入村庄的道路以及村庄中四通八达的村巷都得到硬化。从此,晴天尘土飞扬、雨天一身泥浆的状况一去不复返。人们行走在村庄里,就算是赤着脚走路,也不必担心泥浆溅污了衣服。这还不算,恰此时农村公益事业项目又铺开了,村委申请来专项资金,要给村里装上太阳能路灯。由于专项资金不足,需要群众自筹启动资金,我们村每个人要集资一百块钱,全村的集资款存入镇财政所指定的账户。没承想,工程完工后,国家又全部拨款,我们集资的那部分钱就一直躺在账户里,大家商议之后决定用来建设村里的公共设施。

至此,人们在劳作之后有了一个放松的去处,在村娱乐室里打乒乓球、下棋,或者在健身器材上健身,村中上至老人下至小孩无不其乐陶陶。到了晚上,太阳能路灯一齐亮起,仿佛满天的星斗都倒在村庄里。闪闪烁烁的灯光和着万万千千昆虫合奏的夜曲,曼妙地演绎着乡村的静谧。

近些年大唐公司在村庄附近的山头安装了许多风力发电机,巨大的风扇在山风中转动,在蓝天的映衬下,很是雄伟壮观。如今再跟孩子们说起当年在煤油灯下看书,竟已是很遥远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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