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世纪至20世纪60年代滇池沿岸的低田与深水稻种植

2022-09-11 06:12
历史地理研究 2022年2期
关键词:滇池水域水位

耿 金

(云南大学历史与档案学院,云南昆明 650091)

一、 引 言

清人孙髯曾作滇池大观楼长联称,滇池五百里,沿湖是一片“四围香稻,万顷晴沙”(1)余嘉华: 《大观楼长联及其作者孙髯》,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的景观。长联中部分对滇池水域和稻作的描写,不仅是文学意义上的情感表达,更是当时滇池水域生态的真实写照。孙髯在调查滇池水域环境后,曾写就《盘龙江水利图说》,提出盘龙江(滇池最主要的水源)治理的五条建议: 疏浚畅流、分势防隘、闭引水为害、改一水锁群流、因时得所。(2)肇予: 《孙髯翁和〈盘龙江水利图说〉》,《中国水利》1983年第2期。旱季农闲时集中治理盘龙江,调节入滇河道水势,以改善滇池水患局面。而支撑滇池“四围香稻”的农田或有两层理解,可以是沿岸数万亩坝田,也可指湖滨浅水地带的低田(即海田)。

滇池环境变迁一直是历史地理学界关注的重要问题,方国瑜、于希贤、朱惠荣、何明、陆韧等对滇池历史时期水域变化开展了持续性研究,勾画出滇池水域变化的基本面貌。(3)从历史地理学角度开展的研究包括方国瑜: 《滇池水域的变迁》,《思想战线》1979年第1期;于希贤: 《滇池地区历史地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朱惠荣: 《昆明古城与滇池》,云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何明: 《历史时期滇池流域的经济开发与生态环境变迁》,云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1年;陆韧、马琦、唐国莉: 《历史时期滇池流域人地关系及生态环境演变研究》,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版等。除了对滇池历史时期水域演变进行研究外,周宏伟、郭声波等还对上古时期“滇池”地理位置展开过讨论,进一步推进了滇池历史问题研究的深度。(4)周宏伟认为战国时期的“滇池”应该存在于今成都平原,此观点在学界有较大争议,郭声波等人曾撰文质疑,通过比对历史文献和古地理学、考古学资料,指出“滇池”不可能在战国中期以前的成都平原存在。参见周宏伟: 《“滇池”本在成都平原考》,《西南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郭声波、鲁延召、许之标: 《“成都平原‘滇池’说”商榷——从古地理学、考古学角度》,《西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1期。此外,刘灵坪关注了16—20世纪滇池南岸柴河三角洲聚落演变与人地互动关系,指出明代中叶以后滇池出水口疏浚变得更为频繁,而在明弘治大修以后,滇池疏浚海口变为岁修,岁修的定局根本上与保护明代中叶以后新开垦的农田有关。(5)刘灵坪: 《16—20世纪滇池流域的乡村聚落与人地关系——以柴河三角洲为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2年第1辑。除直接关注历史时期的滇池水域变化外,一些学者关注明清滇池流域的水利纠纷问题。纠纷事件以清中期以后为多(6)马琦: 《明清时期滇池流域的水利纠纷与社会治理》,《思想战线》2016年第3期。,表明滇池周边耕地扩大、水田面积增加,用水趋于紧张。滇池水域治理由元明之际百年尺度的疏浚泄水向定期疏浚转变,也折射出明中叶以后滇池流域人地关系变得更为敏感。岁修制度的形成,反映了人类向滇池湖滨水域开发推进的历史进程,岁修制度也稳定了滇池水域的基本范围,这对滇池流域稻作发展有重要影响。进入明清,特别是清代,滇池坝区的耕地开发趋于饱和,一些坝区水利纠纷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此背景下,滇池沿岸低地“海田”成为周边农户耕作之选,形成沿湖深水稻系统被持续性垦植。杨伟兵对历史时期云贵土地利用有系统研究,指出元代开始滇池水域范围在持续缩减,大规模屯田推进,少数民族在湖滨还发展出类似江南的“葑田”;甚至到清代这种湖滨葑田仍存在,海田开发也加速。(7)杨伟兵: 《云贵高原的土地利用与生态变迁(1659—1912)》,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64、126、176页。本文关注的海田本质上是滇池历次水位下降后所涸出农田中的一部分,但海田究竟被如何利用,仍不清晰。

很长时间里,滇池水域生态史研究受限于两方面难以深入。首先是史料不足,即描写滇池湖域生态细节的史料不够;其次是切入点不易找到。尤其是史料的匮乏,令生态系统的复杂关系网很难被完整编织起来。因此,开展滇池农业生态史研究有极大难度。1937年抗战全面爆发,许多高校迁往昆明,大批学者进入云南,开始系统性地研究。有关滇池湖泊的地理学研究在20世纪40年代有了多项高质量学术成果,这些成果详细讨论了流域内土地利用、湖泊水位变化及沿湖地理地貌等内容。(8)代表性成果有王云亭: 《昆明南郊湖滨地理》,《地理学报》1941年第8卷;李孝芳: 《滇池水位之季节变迁》,《西南边疆》1943年第17期;程潞、陈述彭、宋铭奎等: 《云南滇池区域之土地利用》,《地理学报》1947年第14卷第2期。由于传统时期自然生态变化的速率相对缓慢,40年代的状况可以作为追溯清末或更早时期滇池水域环境的基本依据,再配合传统时期“粗线条”的地方志等基础文献,可以部分呈现约近400年滇池水域演变细节。此外,笔者在查阅20世纪50—60年代滇池流域的稻作档案过程中,发现滇池低田中长期种植的深水稻特有品种“水涨谷”,这种稻作品种在湖区种植历史久远,稻作与水域环境互动“画面”与传统时期变化不大。因此,将湖区低田中的水涨谷作为考察切入点,既可以作为细微观察滇池水域变化窗口,还能借此关注滇池水域变化与沿湖民众适应过程,构建起生态史研究关系网,揭示人与自然的互动过程。基于此,笔者以明代滇池岁修制度确立为起点(16世纪初),下限至20世纪60年代末,讨论明清以降(至20世纪60年代)滇池沿岸低田利用与稻作关系、民众适应过程。不当之处,祈请方家指正。

二、 滇池“海口”岁修与季节性水位变化

滇池水源主要由北部(盘龙江、宝象河)、东北部(马料河、落龙河)、东部(梁王河、捞鱼河)、东南部(柴河)、南部(大河)几条主要入滇河流补给,湖泊的西南角有唯一出水口“海口”,为滇池咽喉所在。(9)〔明〕 杨慎: 《海口修浚碑》,天启《滇志》卷二四《艺文志第十一》,云南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822页。滇池受断陷盆地控制,南北向延伸,东西狭窄,湖体向东突出。湖水很浅,中水位时,最大水深仅6米;海埂以北,水深仅1.5米,称为草海,实为水草衍生的沼泽化湖湾。中部湖面相对宽大,至海口—柴河三角洲以南,湖面收缩,深度变浅。(10)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 《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3页。古滇池的水域变化可大致分为两个阶段,即地质时期与历史时期。地质时期古滇池水域范围比历史时期要广很多,水深最深时可能达100米。在高出今湖面海拔10米的湖岸线所经过的昆明官渡、晋宁、昆阳中邑村等一线,尚有大量螺蛳堆积层,说明当时湖水面积约有目前的两倍。(11)于希贤: 《滇池地区历史地理》,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4页。进入有文献记载的历史时期,滇池水位开始下降,水域范围逐渐退缩。特别是元朝以后开挖滇池海口(12)即滇池出水口,滇人有将湖称“海”之习惯,故将湖泊出水口称海口,今海口地名仍在。湖水经由螳螂川排出后折向北汇入金沙江。出水口,滇池水位大幅度下降。

滇池水域范围趋于稳定与海口岁修制度在明代确立关系极大。明代以前的滇池治理,以元代治滇为关键节点,它奠定了明清以降滇池水域的基本格局。元朝系统治理之前,滇池基本属于自然水域,人类对湖泊水位干预程度不高。据方国瑜研究,滇池水域在13世纪以前总体变化不大,基本水位维持在海拔1 889米;13世纪中叶经开挖海口治水以后水位下降,才露出大片农田。(13)⑧ 方国瑜: 《滇池水域的变迁》,《思想战线》1979年第1期。此次降滇池水位事件发生在公元1279年,云南行省长官赛典赤命劝农使张立道主持开挖海口出水口。(14)〔元〕 赵子元: 《赛平章德政碑》,李修生主编: 《全元文》卷九八九, 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55页。对于此次开挖海口所获农田,《元史·张立道传》载:“其地有昆明池,介碧鸡、金马之间,环五百余里,夏潦暴至,必冒城郭。立道求泉源所自出,役丁夫二千人治之,泄其水,得壤地万余顷,皆为良田。”(15)《元史》卷一六七《张立道传》,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3916页。方国瑜认为,获田“万余顷”的数据有所夸大,但实际也在十万亩以上。⑧元代疏浚滇池出水口改变了其原有水位,但由于其出水口狭窄、入湖河流挟泥沙淤积,明初水域范围又有拓展。

元朝海口治水奠定了此后滇池水域基本范围,但滇池水域持续下降与稳定是明清官府系统治理与持续维护的结果,明代中叶岁修制度的确立即为一标志性事件。明弘治十四年(1501),云南巡抚陈金主持疏浚海口,“遇石焚而凿之,于是池水位顿落数丈,得池畔腴田数千顷”(16)正德《云南志》卷二《云南府·山川》,民国抄本,第7a页。。对于此次疏浚滇池出水功绩,有人言:“公浚滇池之水而田之出者,动以数百万计,较之赛典赤之功不大乎!”对此,陈金则有比较清醒认识:“赛典赤凿渠引水,滇人以享百世之利,予浚水出田特今日事,但恐将来又复淤塞,水复泛滥而田复浸没,则又不逮赛典赤者多矣。”(17)〔明〕 陈金: 《海口记》,雍正《云南通志》卷二九《艺文六》,乾隆元年刻本,第14a、14b页。滇池出水口每隔一段时间就淤塞,必须定期疏浚。陈金疏浚海口后确定了每年冬春水浅时节,昆明、呈贡、晋宁、昆阳四州县分段疏通,一般一年小修,三年大修的惯例。此后,明代又有几次重要疏浚工程。

明代岁修制度在清代被沿袭下来,除了正常岁修外,遇有水患年份必大兴水利。如康熙二十一年(1682)、康熙四十八年(1709)、雍正三年(1725)、雍正九年(1731)、乾隆五年(1740)、乾隆十四年(1749)、乾隆四十二年(1777)、乾隆五十年(1785)、道光六年(1826)、道光十六年(1836)、同治十三年(1874)、光绪二十二年(1896)等年份都有大修。进入民国,1933—1935年也有大修。(18)参见方国瑜: 《滇池水域的变迁》,《思想战线》1979年第1期。为保障湖水水位平稳,雍正十年(1732)还设水利同知一员,专驻扎于滇池出水口,遇有壅塞即行疏通,并配岁修银,以备随时修浚河口。(19)道光《晋宁州志》卷五《赋役志·水利》,《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6册,凤凰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385页。应该说,明清官方持续性地疏浚滇池出水口,稳定了滇池水域,也基本改变了滇池水域原本面貌。对海口的常年疏浚,使滇池在近三百多年里蓄水减少了一半以上,水位低落4米左右,特别是19世纪以后,水域急剧退缩。(20)于希贤: 《滇池地区历史地理》,第97页。这为沿湖低田开发利用奠定了基础。但低田始终受滇池季节性水位变化影响,遇有大雨,即水位上涨,水域范围扩大。

入滇河道水量变化是滇池水域范围波动的又一重要影响因素,而河流水量主要受季节性降水影响。以最大入滇河流盘龙江言之,其上游河低田高,中游河高田低,可直接引水灌溉,但“若夏秋间雨水盛行,山水涨发,流入河内,不能容纳,或致冲决漫溢,淹坏民居,利害相因,势使然也”(21)〔清〕 黄士杰: 《云南省城六河图说·六河总图说》,光绪六年本,第2页。。清代盘龙江经常于夏秋时水涨泛滥成灾,孙髯记载了乾隆十三年(1748)昆明大雨、江水上涨的情形:“举凡环江之屋,倾坏者十之四五,致使老少男女,失所飘零,婴童处子,负携巷哭,涉水褰裳,泥途襟肘。竟至釜甑无存,寄栖萧寺,而观者,于兹无不酸心楚鼻也。况禾又大伤,人无宁宇,其何以堪乎!”(22)〔清〕 孙髯: 《盘龙江水利图说》一卷,道光九年本,云南省图书馆藏。因此,传统时期无论是在出水口处开挖河道加速滇池出水,还是在入滇河道上修筑水闸等水利设施调节水位,都无法根本改变滇池水位受季节性降雨影响的自然规律。滇池一年之内尚有1米左右的水位差,主要是由季节性降水导致的。如1939年测量旱季与雨季后的水位分别为1 884.898米(出现于公历5月,海防基面)、1 886.546米(出现于10月),高低差1.648米;1940年最低水位1 884.91米(出现于5月),最高水位1 886.13米(出现于9月),水位高低差1.22米。年内水位自5月以后逐渐增高,至9月或10月达到最高点,此后又逐渐下降,至次年5月为最低。(23)③ 李孝芳: 《滇池水位之季节变迁》,《西南边疆》1943年第17期。正是这1米多的水位差,造就了滇池沿岸低田随季节播种深水稻的农作景观。

受西南季风影响,昆明雨季每年5月开始至9月止,之后进入少雨的旱季。因雨季降水集中,河道水量骤增,滇池水位即上涨,水域范围扩大。如正德《云南志》所言:“滇(池)为云南巨浸,每夏秋水生,渳漫无季,池旁之田,岁饫其害。”(24)正德《云南志》卷二《云南府·山川》,民国抄本,第6b页。夏秋时节是滇池水位上涨的关键时期。不过,相对于雨季的起止时间,湖泊水位的涨落要滞后一个月左右。从1939年对昆明雨量与湖泊水位的测量数据看,当年9月雨量达全年最高值,10月雨量突然减少,水位也于11月突然下降;1940年的雨季开始于5月,至8月止,9月雨量突然减少,水位以5月为最低,9月达最高点。③滇池沿湖农田甚多,主要集中在滇池北岸、东岸及东南岸(昆明、呈贡、晋宁、昆阳四县),西岸为西山山麓与平原接触地带,地势较高。因周边山洪常年侵袭,滇池出水口极易淤浅。每当雨季,湖水上涨,农田动辄淹没,故官方经常于冬春农闲、水位较低时募集民夫于海口处疏浚河道。(25)〔清〕 许伯衡: 《海口记》,牛洪斌等点校: 《新纂云南通志》卷一三九《农业考二》,云南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1页。明清官方定期在海口疏浚河道,使滇池不至于在雨季时超出可接受的水位上线而形成灾害。季节性降水成为滇池水位波动的最大变量,水利维持能调节滇池的水位上线,却不能改变这种季节性的水位浮动,这也是滇池水环境特点所在。虽然这种水位的年内季节性变动在传统技术背景下并不能通过人类干预而彻底改变,但农民可以适应这种水位的变化。由沿岸低地逐步发育而成的“低田”,正是民众基于滇池规律性的水文变化,逐步适应改造水土环境而形成的,这些农田几乎每年都会有滇池的季节性淹水。

三、 “海沟”发育与湖滨“海田”开发

滨湖低田并不是在滇池周边所有地带都有发育,而是更多集中在主要的河口三角洲。滇池入滇河道在与湖水交界处发育形成了众多三角洲,这些三角洲上还发育出了河水与湖水作用而形成的“海沟”系统,这些沟渠沿岸在人类开发下形成众多“海田”(也称“海埂田”),海田是滇池季节性水位变化影响的前哨。

滇池沿岸三角洲,主要分布在几条主要入滇河道与湖泊接触地带。滇池北部最大河流为盘龙江,盘龙江源自嵩明县境,过昆明市后形成多股分支,向西南流向草海,主支向南,呈指状伸向滇池;在盘龙江的下游,有诸多分支河流,历史上有“一源十尾”之说(26)参见冯绳武: 《滇池西北岸水道考》,《地学集刊》1943年第1卷第1期,第277页;盘龙江下游河道形势可参见〔清〕 黄士杰: 《云南省城六河图说·盘龙江图》,光绪六年本,第4页。,与西南流向的东白沙河和宝象河彼此相连,形成复式伸长形三角洲。东南部的最大河流是晋宁境内的柴河,是昆明盆地内的第二大河,所形成的三角洲呈扇形,是滇池第二大河口三角洲。在滇池东部呈贡境内,有梁王河、捞鱼河向西注入滇池,也形成尖头形三角洲。在滇池东北岸,还有马料河、落龙河注入形成平直滨岸形三角洲。此外,在湖泊西南昆阳境内还有大河舌形三角洲。(27)中国科学院南京地理与湖泊研究所等: 《云南断陷湖泊环境与沉积》,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428—433页。滇池沿岸的低田就主要集中在这些河口三角洲内。

滨湖地带地貌形态可大体划分为两类: 海埂与海沟。海埂与湖面平行,本质上是湖水沉积沙岸,主要有两段,南北各一: 北海埂位于盘龙江三角洲南端,南海埂位于湖泊南岸三角洲两侧。20世纪40年代的地理调查显示,北海埂表面平坦,已有土壤发育,并开垦为耕地。南北海埂背面皆有浅水湖沼,称草海。海沟是湖水与入湖河流交互作用形成的,早期河道深入湖内,沟顶深入河道分叉处;随着河流堆积与河水蒸发,湾水后退,海沟逐渐变窄,同时形成无数横沟,此时的海沟水位与湖水相近,仍可通航。再随着泥沙不断沉积,海沟规模缩小,支沟数目逐渐减少;最后由于河流堆积更盛,沟口多为浅滩填塞,水浅淤塞,不能航行,海沟逐渐退化。(28)王云亭: 《昆明南郊湖滨地理》,《地理学报》1941年第8卷。海沟退化过程中,遗留在陆上的水体就成为蓄水沼泽。“海沟”形态复杂,主要为南北向的纵沟,也有东西向的横沟,沟又分枝干,形状似珊瑚。“海沟”发育以盘龙江三角洲最为显著,呈贡境内仅见小沟(29)③ 程潞、陈述彭、宋铭奎等: 《云南滇池区域之土地利用》,《地理学报》1947年第14卷第2期。,从《中国大陆五万分之一地图集成》所收相关图幅海沟可见,民国十一年(1922),滇池北部草海区域海沟广泛分布。海沟附近,低田与河道交错,部分农田被湖水分割,形似江南“圩田”(图1)。

图1 《中国大陆五万分之一地图集成》云南省“碧鸡关”图幅资料来源: 《中国大陆五万分之一地图集成》第4册“碧鸡关”([日] 科学书院,1986—1998年,第2875页)。

滇池流域耕地可粗分为水田与旱地,其中水田所占面积最广,产量也远高于坝子(山间盆地)周边的旱地,当地有俗语称“三干不如一湿”。本地水田中,因水源不同,又主要分为三类: 坝田、雷响田和海埂田(即海田)。坝田是民众利用山麓泉水、河渠水、堰塘水灌溉的田亩。盘龙江下游分支最多,在分支河道上都筑有堤坝,有分水沟渠,形成密集的网状灌溉系统及滇池北部的坝田。因水源充足且稳定,坝田每年可种两季,当地称“两发”。本地农民称春种秋收作物为“上发”,秋种春收作物为“下发”。上发以稻米为主,下发则以蚕豆、小麦、油菜籽居多。雷响田无水源,主要靠雨水补给,必须等春季雨水到来才能插秧。若雨水失时,则大部改种杂粮或荒去,冬季基本闲置。海埂田即“海田”,是沿滇池岸边及沿湖“海沟”沿岸呈狭长分布的农田,每年至四月露出水面之上才可播种。因地势较低,每到夏秋之交,容易为湖水淹没,割稻时需要用到木船。大体而言,坝田分布于地势平坦、得水容易的盆地中部,雷响田主要分布于平坝高处、周边丘陵山区,部分坝子内部因水源缺乏也成为雷响田。海田分布于湖滨地势低洼之地。水田之中,坝田所占比例最大,产量最高,也是人口最稠密区。1947年地理调查研究显示,滇池盆地海埂田面积35.5平方千米,坝田521.12平方千米,雷响田60.75平方千米,分别占滇池盆地土地面积(包括山区旱地)的3%、42%及4%。③从水田面积看,海埂田在当地水田中的比例并不大,但对于滇池沿岸居民而言,海埂田关乎生计,乃民命所系。从考察水域环境角度而言,海田是滇池周期性水域变化影响之前端,对揭示滇池水域环境变迁轨迹也有极大价值。

海田类似“圩田”,田低水高,在田与湖水交界有高地(即海埂,沙砾堆积物)挡水。但滇池流域的“海田”与江南地区的圩田有根本区别: 江南圩田通过修筑塘浦—泾浜水利体系,实现低地圩田的持续生产;滇池流域的“海田”却一直未能摆脱湖水倒灌困扰,夏秋雨季湖水上涨,即淹没埂内农田。因此,在水田发育程度上,滇池滨湖地带的“海田”与江南地区的圩田有差距,这也决定了滇池沿岸海埂田不能成为当地最优质农田。最优质农田为滇池盆地内地势更高些许,主要依靠河渠水、泉水等水源进行灌溉的坝田。民国时期的地理调查已指出海沟与“海田”的内在关系,但遗憾的是时人没有进一步将滇池沿岸的低田范围勾勒出来,这为解读滇池沿岸低田种植与水环境关系带来障碍。今借助高程(DEM)数据,参考历史时期滇池水位季节性变化幅度,可以大致复原出传统社会末期滇池周边低田的集中分布范围。据1939—1940年滇池水位调查情况显示,滇池水位在1 884—1 886米波动。(30)方国瑜: 《滇池水域的变迁》,《思想战线》1979年第1期。参考当下滇池平均水位,取海拔1 885米为复原历史时期低田分布区之参照,大致复原滇池沿岸低田分布的集中区(图2)。当然,等高线生成面只是反映低田的集中分布区,并不是这些区域都有低田,比如北部昆明城区附近主要是水体状态,非农田。图2所示,北部低田以盘龙江三角洲及呈贡滨湖地带分布最集中,东南部以晋宁柴河三角洲分布最密集。

图2 民国时期滇池水域范围与低田集中分布区资料来源: (1) ASTGTM2 DEM 30 m高程数据; (2)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藏《中国大陆五万分之一地图集成》第4册; (3)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CHGIS1820年县级治所点数据; (4) 国家基础地理数据1∶25万河流线数据。

海沟附近水患最为频繁,海沟形态复杂,纵沟之外还有横沟,沟再分沟。一到雨季,六河之水尽入滇池,草海水位激增。海口宣泄不及,则湖水每借海沟倒灌入平原,沟旁农田即遭淹没。每到此时,滇池沿岸农田尽成泽国。1941年地理学家王云亭在当地访得老农称: 湖水涨落有周期,基本上“十年七八涝”(31)王云亭: 《昆明南郊湖滨地理》,《地理学报》1941年第8卷。。当地人还称,海田作物因受湖水沿海沟定期泛滥,“常年仅有早稻一获,从无‘下发’希望”(32)冯绳武: 《滇池西北岸水道考》,《地学集刊》1943年第1卷第4期。。在这种季节性淹水的水域环境里,栽种稻种定无好收成。

四、 水涨谷与滇池水域的生态耦合

滇池沿岸的海田,常年遭水患威胁。如滇池西北岸西山山麓高峣村一带:“皆湖荡柳枝绕于渔罾蟹舍间,藕田败叶,摇风掠水,葭苇苽蒲,色兼苍黄”,犹如江南水乡,“令人想见五湖三泖景状”(33)民国《高峣志》卷上《形势》,民国二十八年本,第2a页。;但低田常被湖水淹,高峣各村有谚语:“天干三年吃白米,水涝三年吃粗糠”(34)民国《高峣志》卷上《雨量》,第4b页。,“每年夏秋之交,雨季一来,山洪暴发,滇池水位猛涨,许多沟边低田往往淹水3—4尺深,栽培一般稻谷常因涝成灾,‘十年九不收’”(35)云南省农业厅: 《关于昆明六个生产队水涨谷种植情况的调查》1961年5月3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309-001。。为应对这种水环境,人们在低田中种植本地培育的稻种“水涨谷”。

滇池低田种植的水涨谷属于深水稻。我国深水稻的主要产区有广东、云南、湖南、江西、安徽、湖北、河北等省,分布在江河下游低洼地带和湖泊沿岸积水地区的洼淀、塘田、湖田等。深水稻有浮水稻和深水稻两个类型,是从野生稻或栽培稻中选择培育的耐浸性特强、利用深水洼地种植的一种特殊稻种。(36)丁颍主编: 《中国水稻栽培学》,第545页。元代周达观在《真腊风土记》中记载了今柬埔寨地区的水稻种植情况,称当地人种一种浮稻,水涨则稻高:“有一等野田,不种常生,水高至一丈,而稻亦与之俱高,想别一种也。”(37)〔元〕 周达观著,夏鼐校注: 《真腊风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137页。浮水稻也是深水稻的一种。深水稻生理特性可归纳为: 耐水淹、须根发达、分蘖能力强和随水浸深浅而生长(38)丁颍主编: 《中国水稻栽培学》,第546—548页。,这使深水稻在栽种技术及对水土环境要求上都与传统稻田中的水稻种植有差异。

特殊稻作品种的驯化与播种,是人们在与当地水土环境接触、适应过程中逐步形成的。明代以后对滇池出水环境的“岁修”维持,保障了滇池水位的基本稳定。而季节性降雨导致的水位上升并不能完全控制,但当地农民却很好地适应了这一环境,并培育出新品种。20世纪50—60年代滇池沿岸低田种植的特殊稻种“水涨谷”,就是这一适应过程的产物。据当时调查报告显示,水涨谷在当地的种植历史已经上千年(39)云南省农林厅: 《昆明水涨谷栽培方法介绍》1962年11月30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134;丁颖主编《中国水稻栽培学》中记为“云南省的滇池沿岸,在一千五百至二千年前就开始种水涨谷”(农业出版社1961年版,第546页)。,但笔者认为,系统性的“水涨谷”种植应该要晚很多。目前笔者所见较早的文献记载为清初官方农学著作《授时通考》卷二十二《谷种门·稻》所记滇池南岸的昆阳州(今晋宁)产“水长(涨)谷”(40)马宗申校注,姜义安参校: 《授时通考校注》第2册,农业出版社1992年版,第62页。,而在北部地区并未有文献记载,证明在清初仍没有大规模系统种植。

“水涨谷”既然是本地稻种,在滇池沿岸也有分布,为何直至清初仍未得到系统种植呢?这是由于在地势较低的海田中种植水涨谷需满足两个基本条件。其一,滇池盆地坝田开发基本达到饱和。滇池流域坝田开发应在明中期以后才快速深入,海田集中区的三角洲也是明代移民垦殖进入后才加快发育,而聚落由山麓地带向湖区推进却是康乾乃至道光年间才到密集期。(41)刘灵坪: 《16—20世纪滇池流域的乡村聚落与人地关系——以柴河三角洲为例》,《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12年第1辑。现有研究也指出滇池北部盘龙江下游的“十尾”灌溉河渠建设和发展主要发生在明代后期和清代中叶,这表明滇池沿岸平原的开发集中在明末清初以后。(42)陆韧: 《明代滇池控制性水利工程与水环境变迁》,《历史地理》第38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34页。其二,人们对滇池水位变化的季节性规律有清楚认知。掌握这种季节性变化规律的前提,应该是滇池水域范围趋于稳定,即常年岁修将滇池“正常”水域范围与水位稳定下来。而针对“异常”季节性涨水,农民又可适时调整。因此,系统性在低田中种植水涨谷的时间可能要到明末清初以后。利用20世纪50—60年代的水涨谷调查资料,依据当时稻作种植生态与技术,可以追溯明清时期的水域与稻作格局。

水涨谷是滇池沿岸农民长期与季节性上涨的湖水打交道过程中,驯化培育出的本地特有的深水稻。该稻种播种与滇池水位规律性涨落变化关系密切,这种互动关系是由季风性气候决定的。民国时期国民政府经济部在滇池沿岸的稻作调查指出,滇池北部昆明境内的低田遍种水涨谷,“水涨谷,能耐水,随水位生长,故沿昆明湖之低田多栽之”(43)经济部中央农业实验所云南工作站: 《云南省五十县稻作调查报告》,王强主编: 《近代农业调查资料》第34册,凤凰出版社2014年版,第321页。。这种谷子当时平均产量每亩达422斤,比所调查的云南50县亩产平均数(414斤)略高(44)经济部云南工作站: 《云南省五十县稻作调查报告》,王强主编: 《近代农业调查资料》第34册,第322、241页。,属于产量较高的品种。

滇池沿岸低田种的水涨谷主要有两个品种: 花高脚和黑麻早。花高脚稻秆长200厘米左右,谷粒椭圆,壳灰白,有黑褐色短芒,不易脱粒,米红色,胀性大,生长期180天。黑麻早除稻壳较深紫、米色较浅红外,性状与花高脚相似。(45)丁颍主编: 《中国水稻栽培学》,第552页。随水位逐步上升,能正常生长发育,“3月20日左右播种,5月初移栽,9月底可收”(46)云南省农林厅: 《昆明水涨谷栽培方法简介》1962年11月30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134。。水涨谷的栽种步骤与一般稻种无太大差别,也要育秧、整田、插秧、施粪、薅草等,只是雨季滇池水位难以调控,只能跟着季节性水位变化安排农作。

水涨谷一般在公历3月20日左右(惊蛰尾、春分头)播种,此时昆明气温尚低,播种方法及秧田管理与普通水稻相同。因海田与湖水相连,有的终年渍水,有的季节性渍水。根据淹水深浅、季节渍水和开垦利用时间长短不同,可分为三种类型: 泥炭沼泽土的沼泽田、腐殖质沼泽土的“烧根田”以及初期脱沼土(红泥田)。(47)舒符梦等: 《滇池沼泽稻田的改良》,《耕作与肥料》1965年第6期。因此,从稻作产量看,海田不是水稻种植的理想土壤。而且由于海田长期浸水,“田土较冷,须多施底肥”(48)云南省农业厅: 《关于昆明六个生产队水涨谷种植情况的调查》1961年5月3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309-001。,一般在秋收后退水前,每次用船捞淤泥、海草划运田中。3月前后,水位下降,结合翻挖将粪肥均匀散开。底肥足,可以促使植株随水位上升迅速生长。所施海粪大量来自“海沟”及“草海”。海粪中的“藻饼”获取也与滇池水位季节性变化相关:“会值干季,海沟水线下退之时,渠沟河道之水,亦因其水源供给有季节之变化,而形锐减,于是海沟与河尾,夏季所生之水草藻类,便茸碧停浮,挂于岸际,颇类绿绢,其质轻脆,其茎曲长,农夫挑之岸上,团成粪饼,作为肥田之用。”(49)王云亭: 《昆明南郊湖滨地理》,《地理学报》1941年第8卷。此外,3月一般为滇池水位最低时节,此时海田露出水面,农民要扯水保证水田不落干,防止水田因脱水“发红坐苗”影响产量。栽插前再翻挖一次土壤,平田栽秧。4月间再翻挖一次海田,深度约5寸左右,5月初平田后插秧。(50)云南省农业厅: 《关于昆明六个生产队水涨谷种植情况的调查》1961年5月3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309-001。

为适应滇池夏季水位逐渐上升,水涨谷移植期通常在5月初旬,比一般水稻插秧早20—30日,株行距4—5寸,每丛插2—4苗,此时田水深3—5寸。插秧返青以后,水位逐渐上升,可正常生长发育,后孕穗至抽穗期,若每半月水位仅上升5寸至1尺,仍能随水情生长。一般以水深3—4尺,水稻植株高出水面2市尺左右,生长良好,产量亦高。插秧返青后的圆杆期,一般薅草2—3次。约9月底即可开始收割,用船运至晒场堆起,等秋种结束后脱粒。也有刈稻候扎把,搭木架晾晒后随即脱粒,每亩产量一般在500—600斤,比民国时期的亩产量有提高。水大年份,淹水过深,不便下水割谷时,则只能乘船采收穗子。(51)云南省农林厅: 《昆明水涨谷栽培方法介绍》1962年11月30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134。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国家通过改良低产田、兴修水利等途径努力提高粮食产量,并尽可能开发各种农田资源,一些长期积水的低湿地成为改造对象。有些无法改造且不能改变水域环境的区域,就只能在水稻品种上下功夫。1955年1月,云南省农林厅接到农业部电嘱,代安徽省向云南购买特有水涨谷在本地低湿地中试种。(52)云南省人民政府农林厅: 《请收购水涨谷、水高粱种籽的函》1955年1月27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131-020。当时省农林厅对该稻种了解有限,便开始组织人员在滇池流域开展调查:“水涨谷系较耐深水,能随水位逐渐上升生长的水稻谷种,在我省滇池沿岸的低田栽培较多。据闻洱海、抚仙湖及祥云青海(湖)附近农民栽培在淹有深水稻田的谷种也可能系水涨谷,但目前尚不能清楚。”(53)⑥ 云南省农林厅: 《希调查汇总水涨谷生产情况和栽培技术由》1955年11月15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134-028。同年4月19日,新华社报道了云南省给湖北、湖南洪涝灾区农民寄去一批水涨稻籽的新闻,并对水涨稻的产地、生长特性等有简单介绍:“云南省农业厅已把一批本省特产的适宜于水涝地区生长的水涨稻籽种,寄给湖北、湖南、江西等省去年遭受大水地区的农民试种。水涨稻是云南彝族和汉族农民栽培在滇池边低洼田里的一种水稻。这种稻子耐水、耐寒,能随水位上升逐渐生长,一般茎高六尺左右,最高的有七尺多。”(54)《云南省寄给湖北、湖南等省去年遭受大水地区农民一批“水涨稻”种籽》,新华社1955年4月18日电。同年,省内的许多地州也开始试种推广滇池水涨谷,“有陆良、昭通、曲靖、沾益等地,今年试种昆明水涨谷的经过,栽培原理生长情况,淹水深浅,亦将试种结果迅速于本月底以前报厅。”⑥种植水涨谷成为利用湖泊浅水地带增加粮食产量的有效途径,更成为一些洪涝灾区减轻农业损失的重要补救作物。

1956年,中央通过《一九五六年到一九六七年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并提出保障粮食增产“首先是增加稻谷的种植面积,应当利用一切可能利用的水源,多种稻谷”(55)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 《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8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4年版,第53页。。各地为增加粮食产量或提高复种指数,或增加单位面积产量,或增加耕地面积。水涨谷种植即可解决许多季节性低湿地无法种植粮食作物问题,故种植规模不断扩大,从水灾后的补救作物,变为主动向水域进军的先锋作物。一些地方出台政策,“为了鼓励群众栽培深水稻的积极性,生产队在计划面积以外,利用湖泊及水库边沿扩种的收入,应归生产队所有”(56)云南省农业厅: 《关于试种和推广深水稻的通知》1961年6月15日,云南省档案馆藏,档案号: 2117-006-0309-001。。因此,全省许多地方都开始大量实验种植这种深水稻。如楚雄县号召全县农户在水库、沼泽周边种植滇池水涨谷,“如果从昆明引进水涨谷试验栽培成功,我县就相当于扩大水稻面积1 000多亩,每年给国家以产粮40多万斤”(57)楚雄县良种繁殖场、农技站驻场工作组: 《关于1963年水涨谷引种试种的情况总结》1963年11月1日,云南省档案馆,档案号: 2117-006-0366-027。,虽然试种获得了部分成功,却不能保证水涨谷的持续种植。根源上,水涨谷是滇池沿岸农民根据滇池水位的季节性变化而选育出的特殊品种,这种水稻种植与滇池水域变化已形成共生关系。引种到其他沼泽区或水库周边,并不能保证水位波动与水稻生长季节的同步。因此,水涨谷未能真正在各地成功推广。

20世纪60年代初,滇池沿岸水涨谷种植水域环境已逐渐改变,这与人类对滇池水位的调控力度增强有关。在1961年滇池沿岸水涨谷种植情况调研中,水涨谷已大量萎缩,原因是滇池雨季高水位下降导致的水田干田化:“历年来昆明周围修筑了不少大小水库,把洪水堵蓄起来后,滇池水位逐年下降。近年来,雨季最高水位比解放前最高水位下降5—6市尺,过去夏秋期间经常淹水3—4尺深,栽水涨谷的低田,最近两三年都没有上水,变成了干田。由于水涨谷栽在干田的产量不如其他品种高,加上水田变干田后,土壤收缩开裂,底下又是疏松的草煤层,漏水十分严重,没法关水,只好改种包谷、豆类、蔬菜和旱地作物。”(58)云南省农业厅: 《关于昆明六个生产队“水涨谷”种植情况的调查》1961年5月3日,云南省档案馆,档案号: 2117-006-0309-001。1970年,人类又向滇池进军,将沿岸大片湿地沼泽填为农田,用加客土、施磷肥的办法改土改田,运来40多万立方红土,造新田3万多亩。(59)新华社: 《昆明军民围垦滇池造田三万亩》,《人民日报》1971年1月13日。新造农田主要在北部草海区,这片区域也是滇池流域水涨谷种植的主要区域。草海为滇池主要入滇河道汇聚区,“昔之人亦谓池曰滇海,海,百谷王也,意在斯乎。草海为池之上流,一名西湖,又曰积波池,俗呼青草湖”(60)道光《昆明县志》卷一《山川》,《中国地方志集成·云南府县志辑》第2册,凤凰出版社·上海书店·巴蜀书社2009年版,第21页。。随着泥沙不断沉积,草海部分陆淤为农田也是可能的,1941年王云亭就指出:“因其逐日逐月沉积作用之进行,颇有趋于密合之势,今之草海将为他日稻田。”(61)王云亭: 《昆明南郊湖滨地理》,《地理学报》1941年第8卷。只是人类提前干预,导致滇池水域环境急速变化,与其形成共生的稻作生态系统也彻底改变了。

五、 小 结

稻作生态本身是一个复杂的生态系统,其维持与运转涉及土壤、水环境、气候变化、人类劳作行为等因素的共同影响与作用。在气候环境基本稳定的前提下,对于稻作种植的演变,历史学者要更多关注人在其中的作用及限度。对于滇池流域水涨谷种植,要探讨在季风气候每年定期形成季节性降水的大背景下,人类如何与滇池的水域环境形成共生;以及在人对水位变化的适应与利用过程中,特殊稻种又是如何影响人地关系的。

水涨谷是当地民众长期适应滇池水位变化而培育出的深水稻,其生长需要有相当面积的低田及规律性季节涨水。在最近的千年时间尺度上,元代的系统治水是滇池水域环境的根本变革,也奠定了滇池流域的经济、农业发展基础。明代开始,对出水口系统性、制度性的疏浚,使滇池水位逐渐变得“可控”,持续性疏浚海口,滇池水域范围总体缩减,为沿湖低田的形成奠定基础。而低田受滇池水位季节性涨落变化影响,正常年份有水位的低谷与高峰,这是水涨谷生长的基本条件,常年的水利工程与治水活动保障滇池水位波动在可限制范围内。不可否认,明代以后的水利常修为滇池流域农业开发、聚落形成创造了条件,这也进一步推进了滇池流域的人口增加。人地关系的趋紧,促使滇池周边原本作为涨水缓冲区的低田,被广泛种植随水而涨的水涨谷。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初,随着人类对自然的干预能力增强,滇池水源上游各种水利设施大量兴建, 水位季节性变化也受到影响。“围湖造田”将滇池水域面积进一步压缩,地势低洼的沼泽区被围垦,支撑沿湖低田稻作的水环境发生改变,传统时期在滇池沿岸广泛种植的水涨稻(深水稻)也逐渐消失。当然,稻作品种的消退还有多方因素,比如高产稻种的推广种植,人们对于低洼地的利用意愿减弱等。

滇池沿岸(以北部和东南部为主)的低田有二层生态史意义: 其一,低田开发是在本地人口、耕地呈饱和状态后逐步向水域拓展之反应,虽然当地很早就培育出适合滇池涨水而生的深水稻“水涨谷”,但真正系统开发低田进行深水稻种植应该在明末清初;其二,低田种深水稻,是当地人水互动关系的呈现,是滇池周边人群适应滇池水域环境,应对水灾的生态选择与智慧应对。这种人—水—田之间互动而形成的生态链,是滇池湖域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而这种生态系统的构成要素,在20世纪中叶以后被逐步打破。沿湖部分农民的生计方式也随即发生变化,这种人—湖—作物间的乡土知识也在环境改变后从当地逐渐消失。对近几百年滇池水域变化与稻作生态的微观研究,目的在于解析滇池水域的演变规律与人地关系。这一工作还将为进一步研究滨湖高田(坝田)与湖泊演变、沿湖农田景观复原等问题提供基础参照,推进高原湖泊水域生态史研究。

致 谢感谢审稿专家为本文提供宝贵的修改意见,并感谢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孙涛老师提供文中地形图扫描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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