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一个纳西人

2022-09-23 12:34黄立康
滇池 2022年10期
关键词:纳西虚构

黄立康

“偶然”之后,关于人生的想象,能抵达多远多深的真实?

三个独立故事,简单场景、少量人物,滨口龙介靠精彩的对白便将《偶然与想象》讲述得陡峭幽深。一个蝴蝶振翅般的“偶然”,经过长久地穿透传递,在你的想象里堆叠,渐渐形成巨大的风暴,经久不息。

偶然,暗藏因果。

因为一个“偶然”,要以一个少数民族文学培训班的五十六名学员为基础,组一期五十六个民族每族一首的诗歌合辑。因为组稿范围有限定,在学员中,“纳西族诗人”就是我。写一首应景的诗,对我来说也并不难。但事情并没有那么顺利和心安,这次“偶然”的诗歌,触动了爆破的机关,震荡又一次抵达了我真实的痛处,又一次引发了我对自己身份认同的犹疑“想象”。当时,我安静地坐着,看着样刊上的诗,看到自己写的那首诗、诗题下“纳西族”三个字,心里突然卷起了海啸。我无法心安,无法自信地认定那个“纳西族黄立康”就是我,因为——

我不会说纳西话。

不会说纳西话的纳西人,这是我一直小心回避的问题。我遮盖、隐藏、躲闪,像你藏着的幽深往事,不被问起,就让它悄悄沉睡,不要惊动。但这一次,似乎是无法回避,我的小痛楚被放到了光亮的地方,我不得不直面它,我得徒手去抓一把捅向心口的匕首。

当我在一首诗歌里心虚地填写下了自己“纳西人”的身份,这无疑是一种虚构、虚伪的虚构,我本能地躲避着自己身心上缺失的真实,这显得不真诚。同时,我又本能地虚构了自己身心上缺失的真实,这是内心的需求。在矛盾的心境中,我虚构的精神世界抵达的是某种脆弱的真实,还是将我送往更加幽深的虚无?我想,这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难题,面对真实时,我该问自己一句:我需要虚构吗?而你也可以根据我的疑问,静静地想一想,在你的世界里,你是否在虚构。

或许你(我们)很早就开始虚构了,虚构过去或者虚构未来。我们总是止不住地回忆,迷恋地陷于往昔,让自己沉到过往时光的寂静中,以此获得释怀后的更大寂静(也有可能坠入懊悔焦灼的深渊),你也会有期盼,对于未来,你也满心期待地虚构着。那么多美丽的词语,梦想、期待、向往、憧憬、复兴……都溢满你想要虚构的未来。精神映射现实,虚构过去和未来的双行线,起点都是现在、都是现实。当我失去某一种现实,剩下的部分现实,是否可以继续支持精神的虚构,而我如何在对过去的理解、对未来的想象中,在当下虚构自己成为一名纳西人?

偶然的事情,总在发生。看《金属之声》,一个重金属摇滚乐队的鼓手,听力渐失,更糟糕的是他有可能完全失聪……等等,一个失聪的摇滚鼓手,这戏剧性的内核,像不像那个不会说纳西话的纳西人?

失聪的摇滚鼓手,不会说纳西话的纳西人,漂洋跨海,难兄难弟,都拿着盾,防守自己的矛。但很多事情总是会猝不及防地出现,戳到你的痛处,比如熬夜加班睡下没多久的上班闹钟,比如周末自然醒,比如吃肉咬到自己的舌头,又比如,时常有人冲着我讲一大串纳西话。毕竟,我的脸貌和气质还似个遗址,仍有民族的痕迹。我们的方言里说:“人亲骨头香。”看我脸黑发卷,“五官嚣张,两眼一抹兽光”,少数民族无疑。能听出个大概时,我会用方言回答,不影响交流。多数时候,我会带着歉意回:“我不会纳西话。”对方眼中升起的光亮沿着原路退了回去,将要打开的宝藏之门轰隆合上,我忘了下半句咒语,哪怕只是一句简单的——“哈啊滋?”(纳西语音译:饭吃了没?)

因为书名,我买了一本书:《出走的人——作家与家人》。第七章,《宗族之语》,白纸黑字:“你的语言是你的旗帜”“过去两个世纪以来,爱尔兰语的使用率慢慢下降”“没有语言,只有极不寻常的历史境遇才足以发展出一种认同感”。失语,失去旗帜,失聪,也就失魂落魄,我的纳西人的身份,是那个离开我,出走了的人。纳西人的血仍在我身体里流,那是影子,是回声,荡着荡着,变成了时间的疑问。

电视屏幕的光,大概让我沉浮在一片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金属之声》里乐队的女主唱,也是失聪鼓手的爱人,把鼓手送到失聪者康复社区后就离开了。失去珍贵的一切,失聪鼓手如同一面敲破的鼓,焦躁、愤怒、无助、绝望的情绪都在破鼓里激荡澎湃,只是再无法发出声音。

“失聪鼓手能恢复听力吗?”我问自己。

我又问自己:“我脆弱的纳西族的身份认同感,能来一剂强心针,加强一下吗?我能找回我本该继承的母语吗?或者说,找到点其他什么东西,去证明我和我父亲一样,是个纳西人。再或者,证明自己是别的什么人……”

我也曾试着去弥补这个黑色幽默,买了《和我学说纳西话》,背了几天单词。不久便放弃,暗恨自己舌头愚笨,先天不足,后天缺氧,不如鹦鹉。

康复社区的治疗理念,不治耳朵,治心,它无法恢复失聪者的听力,而是让失聪者学习手语,习惯寂静,试着接受失聪的事实,让愤恨内心平静,让生活归于无声。世间有一种能解百毒千愁的药,叫“认命”(说得倒轻巧)。电影毕竟是要给人生一个结果的,实际上,生活中的认命很少能获得内心平静,“生”“活着”,就有磨难和苦痛,就像对于每个人来说平静安详的死亡都是幸运和奢侈那样,认命的人很少平静,不甘、悔恨、焦躁的倒是很多。失聪鼓手不甘心,为了挽回爱情和音乐,他最终卖掉了乐器和旅行车,做了植入手术,试图恢复听力。手术之后,鼓手恢复了听力,但传到耳朵里的声音,却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金属之声”不是追求激情和自由的音乐声,而是用肉身去迎接生活的摩擦声。

当我在一群纳西人中间,如同那个失聪鼓手,纳西语,就是传入我耳朵里的金属之声。

我发现我时常遇到“剑走偏锋”的事物,这让我怀疑我就是偏好“偏险之物”,那更像是去追逐自己的命运。在我命途中过去的、出现的、未来的内心引力,它们质地相似模式相近,不安分、不稳定、不坚硬,又年轻、好斗、迫切,与我的庸常对峙,和我的命运纠缠。“危险的事固然美丽”,不得不认,我就是好这一口。说简单些,针尖,遇到的多是麦芒,如果你是狐狸,世界就是围剿你的猎犬。明明不会讲纳西话,大学毕业后竟胆肥心大独自到纳西族腹地丽江工作生活,我就是好这一口,偏向虎山行,执迷刺痛。

在我的创作简历上,我已经先于“纳西人”的身份,默认了我“丽江青年作家”这一身份。(“默认”——这其中的心绪幽微纷乱:愧疚,懊悔,飘摇感,激动与失落,侥幸,自得,野心勃勃。)我是香格里拉人,在丽江工作生活,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怕我的身世暴露而被排挤、孤立。这是一个异乡人的病态。有一次和朋友通电话,他忽然说我讲话带着点丽江口音了,这又让我五味杂陈了一番。我曾想,我的写作是不是萌芽于我时空的缺失中,因为缺失,我急切地需要在失去中去确立什么,去重建什么,或者说去虚构、让自己成为什么?我们都有相同的困境,例如,现在的“地球村时代”,要如何认同“我们是中国人”?又例如奔命于大城市的人,如何虚构一个异乡人的安心,如何让自己成为小镇上来的省城人?房产证?模仿省城人的口音、刻意地拖住语气词的尾音?土地已经无法证明谁是本地人了,所以你虚构的“身份证同”,只能在精神世界里。我也是这样的,在精神世界虚构一个“丽江人黄立康”,虚构一个“纳西人黄立康”,虚构,不仅仅是一种本能,现在,它有了更切中我心、深入性情的意义——

救赎。

“最具有可塑性的寄生生物是什么?是人的想法。”

第一次看《盗梦空间》,惊为天书,将诺兰视为菩提老祖。从源头改变河的流向,盗梦,先造一场梦,借着梦的锦衣潜入到意识深处,植入一个小小概念,让它悄然生根。因为沉入到很深很深的梦渊,所以梦醒后,侵入的意念自然得像是梦主自己的想法。诺兰用一部寓言般的电影,讲述生活中时时可见、处处发生的真实。我们每天读那么多信息,看那么多广告,听那么多概念,电影里盗梦者与反盗梦者的特洛伊之战,每分每秒都在我们潜意识里速度与激情,街道枪战,无暇赴死。

电影结尾,陀螺到底会不会倒?(诺兰你个老狐狸。)

作为辨别梦境与现实的图腾,陀螺倒了,代表回到现实,陀螺不倒……你还困在梦里。造梦师制造了梦境,有时却分不清真和假,混淆了梦与现实,就会迷失幻境。对于盗梦者来说,危险来自于梦境造得太过逼真,而对于我们来说,我们的彷徨有时是因为现实显得虚妄,像一场梦。梦幻泡影,真真假假间,你有没有像吃黄连来回品尝一件你一想到梅花就落满南山的后悔事,有没有见到故人如同见到梦中人般光阴再现又恍如隔世,有没有固执地扣押着一些执迷和魔怔,像我这样,一个带着问号的纳西人,在如梦的浮生最深处,念叨着一个意念:“虚构自己,以纳西之眼看世界。”

虚构(或者说救赎),其实早就开始了。

多年前,当我落笔,开始在纸上虚构故乡,虚构父亲活着,虚构暗处的母亲暗藏的病痛和忧虑,救赎就已经开始了。虚构的救赎,在你文字的王国里,重塑一个精神世界、明日边缘。于坚曾写过:“在我们时代,世界日异月新,依据回忆进行的写作永远只是超现实主义的。世界只存在于我的写作中。”这样一个世界,你虚构出它,它也会重塑你的精神,并且赋予外部的世界以灵魂。我想,虚构的野心,不只重塑一个内心归于平静的纳西人,更要去构建他日月更迭山河起落的世界,以便存放他失落的自我和失忆的文化。

是文字给了我安抚。

也是一个偶然,我听到一个故乡的稀奇事:我故乡“拉马落”村后有个山包神似虎头,以虎为图腾的纳西人像相信这预示着此地风水好,山下村子要出厉害的人才。后来“木天王”派人在山包后挖一条沟,把虎头砍断,破风水。前些年村里人请东巴做法事,青壮男人全部出动,背上水泥砂石,上山填沟,把虎头接上。

从老一辈人口中清晰地听到“木天王”三字,这让我吃惊不小。距今三四百年前的人,木氏土司的故事还在云岭山金沙江边流传,当我的族人提到他时语气还带着敬畏,像这个人还活着。我意识到,“木天王”和他的故事已经进入到纳西人的思维中,至今仍深刻地影响着我们的意识和行为。为什么会这样呢?顺着疑问,我进入到一个纳西人集体的梦境里,去理解纳西人的思维,寻找植于纳西人根骨上的意念。更有意思的是,故乡的“虎头传说”仍是“活的”,仍有呼吸。我身边的族人(人民),续写着这个故事,车轮般推动着它向前,甚至我也是一个为故事添上一笔的人。历史影响民间,民间创写历史。百年以后,这故事仍会流传并被续写,“拉马落”的纳西人把砍断的虎头接上后,盘活风水,很多年后这个村子出了个厉害的人才。(嗯?让我捋一捋,这个厉害的人才,不会是在说我吧?)

后来,我查阅史书典籍,写出了历史散文《抄木氏土司诗》,我创造的文字世界,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渗透,反过来重塑了我。我为我的民族曾经的苦难悲伤,我为我的民族曾经的荣耀骄傲,一颗纳西之心,在文字的肉身里微弱地跳动起来了。

我还写过纳西人的图腾、我们的血族。写大雁时,写下曾经发生在纳西族这个巨大“雁群”里的密集惨烈的殉情。问世间情为何物,曾经让纳西人生不惜、死不顾,在生死之间,爱不悔。写完那些爱情,我开始相信、相信生命的热切,我被内心深处涌出的激动充盈着,那一刻我相信我也会为高尚热烈的浪漫,献出我的热情和生命。文字创造的精神世界向我发出呼唤,让我相信我是一个纳西人,我也拥有和其他纳西人一样的,塑成我们根骨的敬畏心和浪漫的情爱欲。我想,是源自这片山川的文字,重塑了我,拯救了我,让我在文字里成为一个纳西人,成全了我失语的病态乡愁,安抚了我的失魂感和失心病……

时常开着车沿着金沙江、在云岭山间穿行,以前觉得这些山川都是无依之地,后来向窗外眺望时,我会生出高山江流缓慢地向我靠近、似乎想对我低语的错觉,我想,那是它们在呼唤、关于记忆的呼唤。我一直在它的无梦之梦中,只是不知道如何进入,如何安身。当我明白过往的岁月精魂,幻化成另一条汹涌的金沙江,正穿过我,这片山川上封存的记忆,正隆起纵横的横断山脉,撑起我的骨骼,赐予我厚实的力量。我想,我终于也可以以我的呼喊,回应天地的呼唤,并听到重重回音。

《绿皮书》里钢琴家的扮演者黑人影帝马赫沙拉,这次饰演科幻片《天鹅挽歌》里身患绝症不日将死、选择克隆另一个自己来陪伴家人的悲伤男。微调基因克隆而出的另一个自己拥有和自己一样的相貌、记忆、才华和情感等等等等,唯独没病,这就足以让黑天鹅嫉妒恨了,更何况,黑天鹅还要眼睁睁看着克隆人拥有原本属于自己的家庭和爱人……真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假如有一天科技高度发达,到了能微调基因克隆人类的阶段,那克隆另一个“我”,微调我的语言基因,让我会说纳西话;或者像电脑安装字体一样,发明一种人工智能,将纳西话软件安装到我脑子里;又或者能时光旅行穿越回童年,我学会了纳西话……我是说——假如,假如那个“我”会说纳西话,人生会有多大的不同?行走的世界,山川草木都有了另一个名字,它们用另一种腔调讲述世界隐秘原始的实惠和动情,我会不会少些书卷气,多些野趣味?我会在对白结束、话语停顿后,品尝出母语的韵味、那些不言自明的只可意会的戏谑或悲伤。我会不会和纳西父亲更亲近些?濒临绝境时,用最恶毒的纳西脏话,咒骂天地,而我又是如何用纳西母语悲哭、欢歌、狂浪,如何抒情说爱?

关于“爱”,在我们循规蹈矩的成长中,最早的体验从何而来?

早恋不被允许、不被认可,但是,我们总会喜欢一个人,那是本能不是吗?眉清目秀、温柔亲切的女生总是别人的同桌。你会忍不住偷偷看她。她耳朵上的绒毛在阳光下折射出金色暖光,这让你忍不住咽口水,可她永远是“四十五度角女孩”,连笑容都只是平面的。但……怎么说呢,虚构从这里开始了不是吗,你要在故事里填入更多情感体验,一颗猴心,如何悟透红尘千回百缠的色空?听歌,对,让我们听歌吧,在别人的故事里,模拟自己的人生,交付稚嫩的情感,我们最初的情感体验,是来自情歌。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歌,我这一代听的情歌多是港台流行歌曲。当时我们浑然不觉,被城市化的浪涛席卷,城市的高楼大军还在奔来的路上,流行文化已经先声夺人,冲击着小城镇人的视听。大家都喜欢听歌,盗版录音带里淌出温柔低吟的情歌,正好替我们唱出心中的渴望,我们在别人淡淡的歌里,经情历苦。那时候,还没爱上谁,就知道爱一个人会好累,还没拥抱过谁,就知道这游戏代价不菲;那时候,人生的第二个十年刚刚开始,鼻涕都擦不干净,我们就已经知道十年之后,会是沧海桑田;那时候,听黄家驹唱“仍然自由自我永远高唱我歌走遍千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为歌里海阔天空的孤勇自由心潮澎湃,但这首歌传到边疆小镇时,唱着自由的歌手已经坠台死了,让青春的我分不清这是浪漫的理想还是讽刺的寓言,心一下衰老。杜格拉斯在《情人》里说:“十八岁时我就老了。”是的,十八岁时我们就很老了。我想,我这一生的情感,都没能脱俗地跳出一首流行歌的预见,后来经历的爱情和分离,三言两语,被几句歌词带回到往事里,与别人的故事交汇,似曾相识又无可奈何。

时代不一样了,现在的时代需要更快更有力量的歌来抒情。我儿子常常跟我说起说唱,什么单押双押,什么态度,他时常会突然诈尸打机关枪般爆出几句说唱:“大概是我们都习惯被当做异类,只有和你相处什么事情都不用避讳。”这个和他“相处不用避讳的人”,肯定不是他父亲。他父亲是面沉默的赤壁,他父亲早就过了想要引人注目的年纪,只想自己躲起来,哼几句旧旋律,唱给自己听,自己感动自己。这个和他“相处不用避讳的人”,或许是他自己。这么小就开始虚构了,嗯,他沉浸在自己的抒情世界里。希望他不要像他阴郁的父亲。

我对儿子说这态度很好,不疯魔不成活,你随意,小心不要咬到舌头。我这一代人喜欢的流行音乐是来自大城市的时尚,现在小孩喜欢的说唱,就更世界化些。我们的父辈口中那些来自农耕时代的缓慢民歌,如今去了哪里,偶然听到,能不能在胸腔里听到激荡的回音?

有一天喝酒微醺,同事唱起一首她小时候常唱的纳西情歌,让我眼眶湿热。来自农耕的舒缓节奏,铺开天地田野;一咏三叹的旋律如雪山起伏、似星湖微澜;带着岁月暖意的转音,白云流过,阴晴不留痕迹;温柔的语气词,像纳西人在我面前说:“啊喂。”我听不懂唱词,但我知道纳西人如何抒情。读雅克·巴克一百多年前的著作《么些研究》,看到他随意记下的一句话——“我觉得,我所雇佣的几个么些人(纳西人)比藏族人显得冷漠,不外露”——不觉细思,自己身上清冷、不热情的那部分气质,是不是来自我的民族?因为在性情上稍微冷几度,纳西人的民歌,多数含蓄安静,喜欢用自然的事物比兴,抒情克制而悠远,如同《蒹葭》。

纳西人不会直接说“爱”,他会千回百转,顾左右而言他。以前的人,听民歌,一听就懂了。缓慢岁月的抒情,总是这样,懂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情深意厚,爱意绵绵。“今晚的月色很美”“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歌词句句是爱和思念,但偏不说这个字,说出口,就不美了。

纳西族有个民俗叫“时授”——青年男女对歌,隔着溪林风月,按着固定曲调,即兴地比兴对唱。如果能回到那个时代,我想我也可能会用纳西语去对唱、抒情。(接下来,就只能虚构了。)流年似水,如花年华,那应该是些好时光。人约黄昏后,圆月下,隔着竹林,我的烟熏嗓先用引个玉:

萨瓦八许八(三月百花开)/八许八则吧(满山满地开)/八许八则格(百花百丛中)/牡丹吧尼留(牡丹花最艳)

月光竹影照得我高耸的鼻梁阴晴不定,等待让人心焦,还好清亮的女声回应了:

依古纳奔落(丽江纳西寨)/赤本个若蕊蕊(英俊小伙多)奴美过个喜(我的心上人)/吾你标瑟美(就是你最帅)。

一曲终了,互道再见。

再见,牡丹少年。噢,再见,我的百灵鸟,下次月圆,老地方见。

虚构一个人,过去和未来哪一个更重要?

“过去的事物永存。”这是我在《文化失忆》里介绍“人人都理解的卓别林和没人能理解的爱因斯坦”的章节里读到的句子。那一章里还写道:“两千年的时间并没有使往昔认不出当下,也没有让当下认不出往昔。然而,科学却可以让自己的未来在几十年里面目全非。”面目全非!现在,我们就在这预言里,面对着不停翻涌的未来,如同那个叫“派”的少年,面对着莫测的狂海。

两千年的往昔,为山九仞,缓慢、艰辛,消逝却短如一场春花开落。回不到从前了,农耕消逝,马帮消失,神明稀薄,丽江大研古城商铺和游客密布,这样一个时代,当过去的一切都无法依凭,我们如何在日新月异的当下和未来确定(虚构)自己是个纳西人,如何去维护(虚构)自己的身份认同?仅仅只有我有身份认同的焦虑吗?许多事情都变了,土地的性质、劳作的工具、别致的服饰、出行的方式、语言的词汇都在变,纳西族——其他民族、中华民族——如何在急速的消逝中去确立印证存在的密码,如何继续走下去而不迷失?我暂时(有可能是永远)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先讲讲少年派的事吧。

看《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时,我总想起《西游记》。茫茫大地,渺渺大海,隐喻着人生苦旅,一人一虎狂海求生或者是唐僧带着三徒弟西天取经,从此到彼,在这条时光的单行线上,我们都是行者,终生被绑缚在道路上。你是少年派,我是心猿和意马,你是你自己的老虎,我是戒不掉懒惰好色的猪八戒。大海也有九九八十一难,少年派需要虚构一只大虎,释放自己的野性,在恐惧和野性的磨砺间活下去,而我们也都是唐僧,念着紧箍咒,克制着自己内心的猴意、猪性和杀心。

《春意》国画 杨译杰

好故事的隐喻性能超越时态和形态,我要找的答案就在这隐喻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和唐僧西天取经,都有一个相近的处境——杀机重重的世界;都有一个相同的问题——如何活下去;也都有一个相似的稻草支持他们渡过难关——呼唤野性。没有老虎理查德·帕克带来的恐惧,少年派或许早早就被大海无尽的绝望吞噬。四位一体的唐僧仅靠凡人身、佛陀念和济世心,是不能取到真经的,一路打怪的是与信仰相对的野性化身。

少年派同时信奉三种信仰,唐僧身上有对儒释道的坚守,纳西人也有着驳杂的精神世界,以明代第十七任土司纳西王木增为例,他是忠孝两全的儒生、虔诚的藏传佛教徒,他道号“生白道人”,同时也按照纳西族原始宗教教规“祭天”。有着泛灵信仰的东巴教在纳西人内心繁多的信仰体系里,保留了纳西文化的根性,这根性呈现的是纳西人与自然的关系。少年派的老虎,其实也存在于纳西人的虚构里。很多东巴经的开头都会有一个“虎头”象形文字,“虎头”以图代句,读作“阿拉木诗尼”,译为“很久很久以前”,虎开启了纳西人的时间、记忆和心智。纳西族大门上贴的门神是老虎和牦牛,我将虎视为纳西人的时间神:时间如虎,我们都是猎物,时刻都要保持警惕和敬畏。也就是说,纳西人虚构一只代表时间的老虎来鞭策自己的存在,这和少年派的故事相似。

纳西族作家白郎在《玉龙白雪的断面》里提到:“纳西人顺从地把自然看作是巨大的庙宇。”把“自然”视为信仰来信奉,把自然的规律当做信条来恪守,这让纳西人在广泛吸收其他思想的同时,保留了自己的根骨。文化其实没有失忆,记忆在传统里。如果我们对未来的想象是基于对过去的理解,那么传统承载着是渡世的文化记忆。礼失求诸野,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秉承的传统,就像纳西族的传统保留着与自然相处的敬畏和野性。当人与自然的空间关系从田野过渡到城市,面对纷繁变化,呼唤传统,这或许是一个纳西人虚构自己、重塑自己的重要内容。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最后和《盗梦空间》一样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我终于也虚构到最后一章了,我也将提供一个开放式的结局。

以前看过《沙丘》原著,拍成电影后专门去影院看,一是情怀,二是对科幻片有期待。一直觉得科幻小说和电影都是人类想象力的极限所在,根据对宇宙有限的了解,虚构一个外太空世界,来盛放内心探险的渴望。科幻好电影很多,像《星际穿越》《阿凡达》这样让你目不暇接又屏住呼吸再又脑洞大开的硬核科幻片,花三十多块买电影票,人间值得。

《沙丘》不值得。完全是概念性科幻片,科幻场景寥寥,他讲他的故事,你还得自己脑补一个宇宙,而故事讲的又是“权利的游戏”那点人间俗事,不如我偷偷带进电影院的五味子酒有吸引力。这故事要放在我们地球上,落到中国就是《笑傲江湖》,降临苏格兰叫《勇敢的心》。《沙丘》的画面倒是漂亮,只是导演把故事拍得太规矩拘谨死板了,像我写的散文:鲜艳喧闹的——旋转木马。

之所以要在结尾提及《沙丘》,是因为之后在《世界电影》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文章标题叫《星漠风云:科幻大片〈沙丘〉中的宇宙共同体想象》。不得不说,这标题是我所了解的《沙丘》系列里最具科幻感的元素了。“宇宙共同体想象”,是想让我笑,是吧?但我没笑。根据我有限的人生经验来看,当我对不熟悉的事物贸然嘲笑,最后成为笑话的一定是我。一个作家对新概念应该时刻保持好奇和警惕,而不是盲目反对。我相信,起源于14世纪意大利佛罗伦萨的“文艺复兴”,肯定是由一个小小想法不断累积而形成的文艺思潮。它呈现了那时期时代语境下的艺术状态、艺术家们共同铸造的独特的时代精神。现在新的散文概念,如自然写作、生态写作,我认为都是对当下“绿水青山”思潮的艺术体现。前不久在一个专栏里做了对谈,里面有个问题,借“世界文学”谈谈对“民族文学”这一概念的理解。我没有回答对“民族文学”的看法,我只说“世界文学”是一个作家胸怀和笔力的集合,也是召唤她的使命。不过这个问题,也让我的思维进一步打开,“世界文学”“民族文学”都是当下文学思潮的概念,这些概念有区别,但都试图在某个维度上达到统一、合为一体。当我们还在以民族、地域来划分人群时,最有想象力科幻已经以“宇宙”为单位,来驱动我们意识和审美了。

我喜欢看科幻小说。《海伯利安》里有句话很喜欢:“世界随着时间驶向荒芜,我们都是熵的信徒。”“熵”,代表无序和混乱,这是物理的定律,而在人性的定律中,统一和谐是人心所向的。《星漠风云》里总结:“推而广之,不论是什么形态的智慧生命(目前首先当然是人),若想建设相对稳定的宇宙共同体,都不能不重视自然意义上的天人和谐、社会意义上的族群和谐、心理意义上的情性和谐。”物理与人性、战争与和平、无序与规则、混乱与和谐,世界在这矛盾中轮回前行,我想,无论建设什么样的共同体,都是一种由个体延伸到群体的美好向往和憧憬,是集体的虚构和共筑。

当我们在讨论虚构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我们在谈论存在和真实。

那么关于存在,继往之后,如何开创更有可能性、可塑性和生命力未来?

关注当下!

铸牢一个共同体,要重视传统。传统带着过去存在的强大惯性,那是我们依凭的力量。惯性抵达了你我,我们所要做的,便是吸取当下的力量,并借力前进。所谓“开放式”,是因为“造梦者们”可以让这件事发生,或者说这件事正在发生、已经发生了。写作要面向未来更有意义,虚构(共筑)一个人或是一个民族,未来比过去更意义重大。文章开头处那次诗歌组稿,在我虚构了一个纳西人、集齐龙珠准备召唤神龙时,老师说五十六个民族要彰显她们本民族的特色,但对于整组诗来说,显得太散了,没有一个核心概念统一主题。核心主题要有向心力,呈现人心的渴望,最后,核心确定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和“中华民族的复兴”一样,“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新时代的语境,是一个宏大的命题,是我们将运用细小的修辞努力追求的风格和时代精神。所以,在那组诗歌的最后,我选择在一首诗里虚构一个纳西人,而在组诗里,五十六位诗人种下一颗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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