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万峰对少数民族当下性的电影书写

2022-09-23 04:29朱清哲
电影文学 2022年15期
关键词:汉族少数民族民族

朱清哲

(福建师范大学传播学院,福建 福州 350117)

少数民族电影是中国电影中一道独特的风景线。从早期革命叙事到当下广泛存在于主流电影中的“神秘意象”“原生态”的民族影像混杂着缤纷各异的奇特想象,共同形成了少数民族影片纷繁的创作形态。受文化心理结构和生活环境的制约,汉族导演仿若更容易把少数民族聚居地描绘成落后、安静,充满着各种宗教仪式的“异托邦”,少数民族的风貌被表面化为空洞的、“他者”的想象。韩万峰作为一名汉族导演,并未陷入“影响的焦虑”,而是寻找到汉族导演的独特优势,以“内外视角”相结合的方式,既立足于全球化环境,观察少数民族的变迁与自处,又从少数民族内部出发,体察少数族群自身的经历与思考。对少数民族当下性的关注,最终指向“民族共同体”的构建。

一、奇观祛魅与大流动下的民族图景

据统计,2000年到2010年间,中国少数民族流动人口的年增长率已高出汉族流动人口的年增长率。“流动中国”成为既定现实并将是长期的趋势。霍洛韦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地方身份也完全处于全球化的相互依赖的网络中”。

而在众多汉族导演的作品中,少数民族地区仍旧呈现为封闭、神秘的边陲景观。民俗仪式、民族服装、宗教成为一种消费性的文化符号,我们看到的不是对少数民族文化仪式、生存空间的真实描摹,而是让读者在书写的窥探中再窥探一个有着异域情调的装饰性的文化区域。而自我身份的建构总是牵涉到与自己相反的“他者”身份的建构。在强势文化的观望中,少数民族的自我构建不断受到冲击,越来越多的少数民族导演也陷入了自我客体化,电影呈现出的不是少数民族是什么,而是想看到什么样的少数民族。

在韩万峰的电影中,这种创作热潮被颠覆性地改写,少数民族聚集群落在络绎不绝的汉族以及外国游客包围下沦为了民俗文化表演场,《青槟榔之味》中的“槟榔园”、《我们的嗓嘎》中的民俗村每天如流水席般上演着民俗歌舞,《尔玛的婚礼》中的“桃坪羌寨”每天迎接着络绎不绝的游客。民俗村与真实村落互相分离,繁复的民俗仪式只存在于表演空间中,那些汉人手机和外国人惊奇注视下的猎奇表征和虚浮无根的影像,成为少数民族被围观的隐喻,形成对现实的强烈指涉,也与少数民族电影创作现状形成强烈互文。

而在民俗文化表演场域之外,真实的少数民族群落深受全球化和汉化的冲击。《青槟榔之味》中,孩子们拥挤在东方红英语学校中,但黎语学校却无人问津。《尔玛的婚礼》中,作为英语老师的男朋友和权威化身的教育局局长姑姑坚持要在城里办“体面的、时新的”婚礼,尔玛想办羌族婚礼的愿望成为落后、可笑的想法。在韩万峰的镜头下,当下的少数民族群落不再是封闭、纯净的,而是呈现出落后的居住环境和流行文化相交织的混杂图景。而真正代表着少数民族文化特性的形象,却在村落中沦为边缘人和失语者,不论是《锹里奏鸣曲》中的学拉还是《马奈的新娘》中的哑巴,他们想要反抗,却无从说出。少数民族的话语权被权威文化所剥夺而失声,少数民族的原真性及民族特性正在强势文化的挤压下,消失殆尽。

除了对民族整体生活状态的外部观察,韩万峰还致力于“外视角内化”,通过一个家庭内不同代际的选择,展现大流动背景下的个体命运遭际。在《青槟榔之味》中,奶奶作为“智者”总是沉默不语,但却洞悉一切,她身上呈现出的停滞性代表了民族特性。中年一代的父母,虽然生活在村寨但城镇化的加速发展使他们对城市与金钱充满向往,他们可以因为金钱而原谅离家的女儿。在他们身上,民族精神正在消减。而青年一代已经完全生活在大流动的背景下,大女儿立秋被城市吸引,不顾家人的反对,毅然和王清林离婚。小女儿立春的形象隐含了导演的思考,她抗拒学英语,坚持留在家乡,帮助王清林重振黎语学校。一家三代的不同选择折射出大流动背景下个体的走向,即使是一个最小而稳固的家庭单位,也在大流动的冲击下,四处流散。“在面对全球化冲击时,人物是很被动、伤感而忧愁的。”当立秋在内地受挫回到黎族村落,与王清林重归于好后,曾经奋力抵抗强势文化冲击的立春,却选择流入城市。少数民族人口大流动的现实情况与现代化转型中的心理动态相互交织,“向城而生”的欲望与由此而生的焦虑相互矛盾成为当下整个少数民族心理状态的真实呈现。

二、疏离状态下的“原生态”呈现

所谓“原生态”,是指对未经人工修饰的少数民族生活环境、风俗习惯及内在精神意蕴的展示。“原生状态”不是简单的“陌生化”,抑或对现代化生活的背离,而是一种未经人工矫饰的真实。为保持镜头中的少数民族呈现出当下真实的生活底色,导演时刻对自我身份保持警惕,以冷静克制的中远景镜头以及淡化戏剧冲突的方式,使自己成为民族生活的记录者。

“汉族导演如果用自己惯性的模式去理解少数民族我觉得是有误差的,我只能尽量保持和他们的距离。”为保持这种距离,导演除了采用非职业演员和本民族语言之外,对少数民族生活状态的呈现多采用中远景镜头。在《尔玛的婚礼》中,父母卖完药材坐在城市的公园长凳上,很自然地讨论着今天是母亲的生日。母亲想为父亲省钱吃方便面,父亲却说在城里吃顿好的。此时,导演并未给母亲的表情一个特写交代,而是全程采用了远景镜头进行记录。两人在取景框内显得格外渺小,正如少数民族在现代化进程中的边缘地位,即使身处城市,他们却并不是城市的主体。这种远远的观望配合着方言独有的韵律感呈现出淡淡的诗意,昭示出少数民族的生存权利与蓬勃的生机。在这个时候导演认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是极为真诚的,所以摄影机只能撤回来,退到一个角落,注视着这一切的发生”。

再如尔玛一家第一次与汉族男友的父母见面,这样一个充满戏剧性的重要节点,导演也并未用特写去渲染紧张气氛,而是用全景去展示了整个场面。在韩万峰的镜头下,我们极少能感受到强制性的干预,而是让观众成为他们生活中的一员,静静地观察,冷静地思考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为保证一以贯之的对真实性的追求,在故事的编排上,导演往往采用弱戏剧化的方式去处理情节。影片中尔玛的父母向被尔玛退婚的羌族青年父母赔罪是影片的一个情绪高潮,但导演并未让两家发生冲突,反而是在媒人的介绍下,很自然地达成了和解。这种处理不是源于精英式的美学架构,而是源于对少数民族精神的深度体悟。因为羌族是一个性情温和的民族,只需一杯酒就能使他们重归于好。因此这种弱戏剧化的处理方式,实则在更深层面上体现了少数民族精神的内在意涵。

依韩万峰所言,“作为一个汉族导演,我无权去评价这个民族好与坏,更不可以高于它、凌驾它甚至改变它”。导演用与被摄物相对疏离的状态,以冷静克制的镜头语言去代替深度的指导,帮我们掠去了关于少数民族奇特想象的浮光之影,呈现出少数民族当下更真实的生活状态。

三、共同体美学下的精神观照

当前少数民族题材影片的创作,除了单极化的景观呈现,像《旺扎的雨靴》《米花之味》《成绩单》等还存在泛苦难化的叙事倾向,在此种情况下,少数民族越发被边缘化。但电影作为一种特殊的故事生产和形象构建,内含观众对混杂性、对话性以及共享性的强烈渴求。少数民族题材影片作为共同体构建的绝佳载体,其“一体多元”的创作理念不是民族间的大一统,而应是以尊重为前提的各民族间平等对话的叙事机制。韩万峰以温情的精神观照书写着当下少数民族与汉族的共情、共荣与共生,以此作为共同体构建的内生动力,谱写民族融合的新篇章。

共同体意识的建构,首先需要对少数民族的充分共情。过往饱含着精英视角的作品常以二元对立的态度对待乡村/传统文化和城市/现代文明。《冈仁波齐》《静静的嘛呢石》《季风中的马》中未被现代文明侵袭的最后一方净土往往成为精神的皈依之所。导演以现代文明的冲击致使少数民族文化特性的消弭和民族精神的衰落来表达批判与隐忧。但若因此而不敢触碰想象之下的现实,这将让少数民族进一步客体化,我们没有权力阻断他们对现代文明成果的分享。在韩万峰看来,这也是不公平的。对少数民族选择的共情与理解,使韩万峰更关注于少数民族当下的生存环境及其面临的新问题。

因此,不同于少数民族导演对在地性的执念,2016年后,韩万峰将镜头转向了生活在城市中的“新移民”,去关注民族身份带给他们城市生活的影响以及少数民族文化在现代化生活中发生的种种变化。《屋顶上的马奶节》讲述了在深圳生活的蒙古族一家在融入现代化的城市生活时所面临的问题。《西兰姑娘》讲述了土家族姑娘进城后的人生遭际与情感困惑。在这里,西兰和托娅已经能完全适应现代化的城市生活。她们独自经营一家美容院,开设自己的宾馆,少数民族身份的特异性被解构,他们早已在都市中扎根。《西兰姑娘》中,西兰从一开始仰慕汉族身份的青姐,到替青姐看管美容院成为青姐,一直到青姐丈夫去世西兰的爱人也离他而去。通过两人镜像般的对照可以看出,少数民族早已与汉族和现代生活相伴相生,他们之间产生了共同的荣誉感与内在的互生性。

与此同时,他们在都市生活中所面临的精神失落与身份困惑同样被韩万峰捕捉。面对托娅丈夫的出轨与过失伤人,韩万峰没有让蒙古族一家退回到草原寻找精神依偎,而是额吉用一场城市屋顶上的马奶节,抚慰了同在城市中的蒙古族群的心灵,重建了因现代文明冲击而破败的精神信仰。草原对这蒙古族一家来说已经回不去了,但民族精神依旧流淌在少数民族的血液之中,电影在表达了人性的复杂与挣扎的同时,也凸显出少数民族的温暖与善良。

在全球化与城市化的背景下,以现实主义的方式观照少数民族的日常生活,是当下和未来共同体叙事与共同体美学建构的重要方式。面对少数民族的生活变迁,韩万峰不回避不掩饰,以民族间的平等对话述说了当下“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民族融合新格局,以民族间的共生、共荣、共情叙写着民族间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结 语

诚然,韩万峰的少数民族电影序列存在着影像质感缺失,自我重复等问题,但其少数民族空间与文化生态的观察视点和呈现方式为少数民族电影创作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角,他以冷峻的思考,拭去了加诸在少数民族群落上的面具,将静态的封闭视角转化为流淌的动态视角,以现实主义笔触不断描摹着少数民族当下的生活样态。导演从外向内的注视并不是猎奇的围观,而是在静观默察之后,充满柔情的精神之歌。只有不同民族身份的导演从各自不同的视点出发,展现出少数民族的不同面貌,才能真正实现各民族间的“各美其美,美美与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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