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军二载

2022-09-27 13:37袁媛
大理文化 2022年8期
关键词:班长

●袁媛

军旅,从字面理解,会给人一种单纯且诗意的遐想,是从青春走向成熟的人生百味。打开尘封的记忆,保存着经历时光淘洗的信息,透过每个细节遥望,收获一个连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自己。而我努力搜集的深刻缘由,其实都在这些微小的经历里。

新兵并不是像新生报道那样一两天内来齐,我刚好在第二批,我到教导队的那天已是隆冬,穿上人武部发的迷彩服,背着行囊等待被带进一栋陌生的大楼。原来,在我们来之前一周就有一批兵到了。她们10个人已经在利索地整理内务。我们在给家人打完最后一通电话后就交了手机,然后便开始一件一件清点行李。我好奇地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头上明亮的白炽灯和脚下雪白的地砖相互辉映,显得房间里越发整洁空旷。两排高低床面对面倚着墙,靠窗边的一张桌子上有一台饮水机。先来的那批兵已经有简单的内务物品,简单到什么程度呢,除了床垫、被褥,床下放有一个脸盆,盆里有口杯牙刷、香皂、毛巾,边上还有一双拖鞋,别的再无他物。

在武装部和教导队交接完后,比我们早到的战友就开始告知我们进入部队的种种注意事项。毕竟他们先到几日,说话声已经变得非常洪亮,在不大的寝室里显得震耳欲聋,特别向军衔比自己高的人报告和请示时,声音在胸腔和嗓子眼里竭尽全力被喊出。就在新兵话音刚落之时,颈部血管根根突出,胸口还在颤动。原来到部队刚报到的第一天,第一个要求就是说话必须洪亮有力,这也是从此刻开始,我们这批兵也要必须学会的。我像一个客观的局外者观察着这里的一切,很难想象,我将要在接下来的几分钟内融入到这个环境中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开始起来整理内务。还在不知所措的慌忙中,一声尖锐的哨音将大家召集起来。排长已经找来理发师为大家理发,当女兵的第一步就是要和长头发告别,我们面前并没有镜子,只能感受着缓缓落下的碎发,渐渐裹挟着眼泪糊住了脸。基本上所有女孩都在偷偷哭泣,似乎又决定把心肠变硬,想把过去那个怯生生的自己变成一个顽强的女战士。爱美的过去终将随着一头长发暂时告别了我们,大家回到屋里,还不能互相准确称呼彼此的姓名,但都看着彼此哭着哭着又笑了。

女兵连的50个人,在几天的时间内陆续到齐。接下来的3个月,部队生活不会对每个士兵表示过多的怜惜,从内务、吃饭再到训练,每天都忙碌且艰苦,密集得让每个新兵在几个月内都会不同程度脱胎换骨。我的新兵连班长是个湖南女孩。宋班长仅比我早一年入伍,她长着大大的眼睛,笑起来还有两颗小虎牙。后来,我得知,她高中毕业就入的伍,比我这个大学毕业后又来参军的“老兵”小好几岁。

我们从进入连队的第二天就开始出操和体能训练,宋班长说这是一切历练的开始,因为都是新兵战士。这对身体和意志力的考验是非常狠的,头几次跑步就气喘吁吁,气息在鼻孔和肺腑里急促来去,连带着发出生冷撕扯的刺痛,四肢像灌注了铁铅一样,渐渐沉重乏力已经带不动整个身体前行,再加上太阳的光晕越发刺激着头皮和瞳孔,包括我在内,已经有人稀稀拉拉开始掉队。身体已经对当兵的门槛训练表示强烈的退却。也有寥寥几个天生体能好的新兵遥遥领先,排长和班长一开始在前面带头,可后来由于队伍越拉越长,不得不跑到后面“赶鸭子”。后半截的兵基本是被排长和班长拽着跑完的。记得我们头几天训练完,大伙入伍时的豪言壮志变成哀嚎一片。此刻,至少我内心对于当兵接下来要受到的考验是充满恐惧的,从第一天入伍时的平静自信瞬间就变成软弱迷茫。可现在回头看来,这一切复杂的感受和情绪都是编织融合在一起的,我几乎每天都会在内心纠结好几遍。

晚上连长召集大家开连务会进行连务总结,对大家白天的表现的总结自然也是在意料之中。他第一次用一种温柔且和蔼的声音向大家说:“有无法适应部队训练的人可以出列,现在是可以回家的。”大家用眼角互相观察着,此刻空气像是凝固一般,仿佛能听到每一个人的心跳声。想起之前训练时候的痛苦,我真想出列回家当个“逃兵”一了百了。在后来的交流中,那天这样的想法在刚剪完头发的地方女青年的脑袋里确实徘徊过。看着这些一动不动的小脑袋,连长继续用温柔的目光伴着和蔼的语气,像大哥哥一样数次贴心发问,但还是无人出列。其实大家来参军的目的都各不相同,源于到底应该如何去安置自己,那种巨大的彷徨与迷茫来自于“安置”。有的想考学提干,有的想有份稳定的保障,有的想来体验人生。但无论什么原因,这条路一定比我们想象的艰苦难走。我们在懵懂未知中,不知道这段经历已经开始沉沉地有着无比的重量。接下来,连长的表情忽然间由晴转阴,失去方才的热度,双脚并拢,站得笔直,原先眯得月牙弯般的眼睛瞬间瞪得很大,声音退却溪流的温柔,像山洪般汹涌。原来这才是对想成为军人的战士摆出的真正态度,随后我们便在教室里站到了深夜。

每天的训练如约而至,烈日和寒冷交替着,一轮轮向我们发出恐吓。我们虽年龄不同,基本上来自不同地域不同环境,但很幸运的是,这是每个人最为朝气蓬勃的几年,在这里发生的很多经历是一个奇妙的重叠和交融的过程。被接纳的磨难像是一股能量,50个女兵一个都没少。仿佛身体确实是有记忆的,它会记住每一次处境的程度,在下一次做出调整和改进,以前在书本上看到的时候我还不信。每一次训练前,心态还在忐忑中,但身体本身似乎已经逐渐摆脱了恐惧。随着训练时间越来越长,前些日子的不适已经开始缓解,至少我在每次快要掉队之时,也在努力适应并享受着这份艰苦的快乐。

小时候路过部队门口最深刻的军人印象就是卫兵,还有电视上守卫高寒边防的哨兵。边防战士们的睫毛上都结了霜,依旧纹丝不动目视前方,一种严肃且坚毅的形象深入人心。刚开始练习站军姿是非常难熬的,才不到5分钟大脑就会本能地关心逐渐酸胀和僵硬不适的身体,加上刺目的光线会直接钻进眼球,眉骨里的神经开始不由自主地抽动,想让人昏昏欲睡。再遇到有那么一块皮肤就在那时那刻奇痒难耐。短暂的几分钟军姿便会让人手心出汗,后背发麻。我们的军姿训练从10分钟加到半小时,再到1小时。身体前倾,目视前方,全身笔直紧绷,双膝的关节部位要紧紧贴合,五指并拢紧贴裤缝线。如果想在站军姿的过程中讨巧偷懒,若是被发现在这些地方有缝隙,班长会毫不犹豫在膝盖中间和手指间夹上树叶或者纸张,然后再加个几十分钟,那就是更加煎熬的时刻了。所以只要看见班长拿出树叶片和白纸,给那些偷懒的兵夹上,那威慑力是很强的,方圆几排的兵都会努力抖擞精神,会老老实实完成每一次加时训练。

即便是看似运动量不大的队列训练也会让人在寒冬腊月里衣服湿透,这是真实的训练感受。从齐步、正步、跑步四步立定,再到看似简单的摆臂、敬礼,穿着常服扎上腰带,脚上踩着中跟皮鞋,手脚要整齐协调,还要干净利索。将训练精确量化到动作标准、整齐划一,确实要给人练掉一层皮。记得在新兵营的开训仪式的时候,我作为新兵代表,一紧张,在首长的眼皮子下踉踉跄跄跑出几步,感觉全场的人都看到我蹑手蹑脚的队列动作。可连长并没有责怪我,告诉我这是新兵的训练常态,但必须要抓紧领悟学习。我便成为了重点关注对象,每天都在加时训练,脚趾头的水泡开始抵抗着拥挤的皮鞋,脚底像是踩在花椒壳上一般。其实到训练的尾声时段,内心渴望的是一声哨音的解放,可若要是心不在焉,可谓前功尽弃,哨音肯定迟迟不会来的。

新训过了一段时间,很明显,叠被子就是新兵遇到的最为严峻的内务难题,是每天起床后的第一项考验。这项考验可是让大伙用尽浑身解数。刚在武装部领到的被子和市面上买的毫无差别,班长教大家缝好帆布在被套下,接下来就是和被子漫长的磨合。最难的就是这次叠得好,不一定第二天起来也会叠得好。我确实在这方面天赋稍弱,头几次由于被子确实叠得不堪入目,排长来检查内务时气得直接把我的被子从三楼扔下。这被子运气不好,在下落的过程中被风毫不偏移地吹到一个臭水沟里。我当众抱着满是馊味的被子狼狈归队,看着大家满是内容的表情,心里完全空白,并只想用委屈绝望去填满,刚适应的一些情绪又在瞬间被击碎。在大家都去吃饭之际,我继续和被子艰难磨合。天黑后,宋班长端着一碗热乎乎的蛋炒饭,在宿舍的角落找到失落无助的我,她让我先吃饭。很难想象看着一张稚嫩的面容,听着她对我进行意味深长的“长辈”似的说教,并又一次耐心教我叠被子。她的手看上去红彤彤的,手指上的冻疮和我的被套摩擦着,并发出呲呲的声音,没过多久就将我那像个发酵面包的被子叠得算是整齐工整,看来练习和掌握窍门一定是不能少的。

首先,可以说,如果没有工匠精神根本无法叠好被子,也就是至少我思想上、手指尖必须专注于和它的交流。根据大家以往的经验,会拿来凳子先将被子压平,像用擀面杖似的先将棉絮里的空气推出来,拧干湿毛巾把被套渗湿,快速用手指紧紧捏住被子掐线条,再用大夹子将被子开合的两个角严丝合缝夹住。还有战友用圆珠笔在每次叠合的地方都标记上,一张被套摊开时像幅复杂的工程图。每天天还未亮,大伙打着手电筒,脸贴地撅着屁股,对着这被子一番琢磨。可起床到吹哨集合的时间非常短暂,在三五分钟内要叠出漂亮的“豆腐块”确实是个艰难的考验。我宁可少睡半小时,早起坚持和这位“战友”促膝长谈,希望它不要再让我错过饭点。我在刻苦练习中渐渐看到了自己的进步。到每晚熄灯后,班长准时看大家将被子拆开,一个个整齐的“豆腐块”瞬间被拆开,哎!那辛苦打造的艺术品又被拉回了熔炉。

过了一个多月,新兵训练过了将近一半。我们依旧在清晨六点钟就起床了,来部队后每天都准时和那一抹粉紫色的天空对视赴约。在整座城市还没有全部苏醒的时候,军营里已经忙碌且热闹。虽然在南方(昆明郊区),过了严冬,已经立春了,四周是逐渐融化的积雪,新绿的枝丫开始冒出了头,感觉还是被严寒包裹得严严实实。大伙出完操,整理完内务,到了吃早点的时候,捧着那碗白粥或汤面,好不容易蓄积的热量也在迅速消失。在寒冷下,每天早晨起来就开始强烈运动。对于刚入伍的普通青年而言,过量的运动在不断考验着我们的身体,肌肉的酸痛会持续到深夜,在犯困疲惫中必须忍受着抽搐的难耐。我在半夜随时被小腿的抽搐痛醒,骤然的疼痛令人想高声尖叫,频繁的抽搐让小腿肉里感觉总是酸溜溜的,尽管疼痛,但是疲倦依然能够在短短几秒内将我又继续拉回深深的睡梦中。

还有就是皮肤在日晒后的干燥和皲裂。冬天干燥的空气在努力夺走皮肤表面仅有的水分,大家的皮肤都渐渐开出了大大小小的一丝一丝的口子。原先大伙进来时白里透红,现在个个像抹了红土一般。打扫卫生的时候,水管里的冰水更是迅速渗进这些口子里,并加快炎症的反应。第二天,第三天,皴红就像是铁锈迅速占领了露在外面的大部分皮肤。这皮肤既缺水,又怕水。特别在洗澡的时候,热水碰到更是越发刺痛。

而且在新兵营里,我们只洗过为数不多的几次澡,况且每次洗澡的时间都非常短暂。平时训练完已经习惯闻着浓郁的汗味休息入睡。频繁训练后的迷彩服上已经有些灰黑油亮,仿佛有层牢固的油膜敷在衣服的表面。由于教导队淋浴间不算很多,还要再加上另外两个男兵连,新训人数又多又集中,洗澡的时间和时段都特别短暂和紧凑,所以每次洗澡对于大家都是具有纪念意义的,在特殊照顾下,女兵还比男兵多上五分钟。每次班长一声令下之时,秒针就开始卖力计算起了时间,我们迅速拿上毛巾、香皂,换上拖鞋,像拉练一般急速跑进浴室,把闹钟放在醒目的高处。头上一个花洒的水量不足以淋湿下面好几个人的头发,即使水不算热,但我们就像旱地争夺甘霖一般。若本身个子高的人就很有优势,矮一些的为了能争取到热乎干净的水源,就会压着对方的肩膀用力弹跳,最后的场景就是在不大的淋浴间里,你争我抢,跳来跳去,身上的泡沫四处飞溅。洗完后,大家迅速擦拭着身上的水分,那些训练留下的伤疤清晰可见,有种记录叙述的特质。有一次,我们班的露露拿出了一条润唇膏,我们对于这条唇膏的存在既惊讶、恐惧又充满着渴望。这不是进部队的那天每样私人物品都要清点上交的么,除了统一制式的必须品,其他私人物品几乎无处容身,所以很难想象露露是如何将它藏在身上的。我们班的几个兵都涂了一遍,使劲砸吧着起皮的嘴唇。这油润芳香的滋味仿佛让女孩本该拥有的气息又重新回来找到了我们。但最终还是被隔壁班的班长发现了端倪,老宋含泪严厉惩罚了我们。那天被雨水冲刷后的长楼梯像条斑驳的长卷,棱角分明,坚硬如初,横在我们与食堂之间。以前走几步就到的地方在此刻显得太漫长了。大伙顶着脸盆像只鸭子一样一步步爬楼梯、下楼梯,记不清多少个来回。当然,后来那个长楼梯已经是我们犯错被惩戒的老地方,比如卫生清扫不合格,或者团结意识不好之类的,班长的惯例一定是一通加时体能训练。

在新训的后半截,接下来的爬战术就是充满着速度与疼痛。在整个爬战术的时间段内,基本上都不能喝过多的水。随着训练时体内的水分蒸发到体外,嘴巴里充满着泥土干涩的苦味,会舍不得咽下每一口吐沫。等一声哨声终结训练后,大家便百米冲刺奔向自来水管旁,弯下腰,大张开嘴,一股夹杂着铁锈味道的水瞬间灌溉满一个个饥渴的细胞,这水真是太甜了!在爬战术的过程中,动作灵巧和体能优越的人确实能很快爬到前列。比如我们的宋班长,她爬战术的成绩在几个女兵班长里都是名列前茅的,速度特别快,像只生活在丛林里的小兔。可我这个笨新兵学得确实蹑手蹑脚。我们先是要学会手脚并爬,过几天还要持枪爬行,为了增加考验还为我们设置了障碍物和铁丝网。皮肤的每一丝神经硬生生磕到泥土、草地和沙石上,一开始感觉膝盖凉飕飕的,没过多久便伴着辛辣的疼痛在整片皮肉蔓延开来。其实到新训的这个阶段,几乎没人再去在意一些小磕小碰的皮肉伤,这些都是习以为常的。我虽很在意,但心里是不敢看这伤口有多大,到晚上要脱衣服睡觉前,竟发现膝盖上有碗口一般大小的血肉和我的秋裤粘到了一起。此时疲倦已经让我无法起身去打报告来说明皮肉之痛,直到第二天才去消杀包扎,可到训练时,包扎的纱布一碰就掉。其实就像班长说的,忘记它就不痛了。没过几天,新结痂的疤块开始渐渐分离到纱布上,那些之前还黏糊糊的血块和皮块已经干瘪,轻轻一拉便沙沙掉落下来。新的皮肤充盈着粉嫩的颜色,看着这新生的颜色,我们又度过了一次艰难的关卡。

军人还有位最亲密的战友,那就是手里的武器。在打靶投弹前,我们还要进行很长时间的对枪支弹药的教学训练,同时进入漫长的模拟训练,比如投弹,杀伤半径7.5米,也就是投掷距离必须要在15米以外。我拿着教练弹一次一次地投掷,直到自己竭尽全力,但好几次还是在警戒线边缘徘徊。到正式考核,投弹区有着开阔空旷的视野,在每一个兵投完后,会有一阵强烈的声波强势来袭。我们等待的队伍虽在远处,但也要努力吞下尖叫声。被点名叫到的时候,紧张得会不自觉回顾好几遍动作要领,真实的弹握在手里像颗还没熟透的“小菠萝”,还有一个手环拉在小指上。我闭上眼,倾泻着所有的力量,就怕稍微不那么用力就被弹片溅到。“小菠萝”被抛物线快速带到了远处,我缩起头利索跳进身边的土坑,远处四周灰黄的土渣在轰鸣中从头上方下落至衣服上,所幸我在这一次终于过关了。

大家从一开始娇滴滴的脆弱中渐渐练就了血性的酣畅。连长说等我们不再畏惧阳光、伤口和疼痛,大家就真的长大了。我们度过了一场非常严苛的考验。下连前又组织了一场体能拉练。红扑扑的小脸随着快速的步伐扇动着,步伐有着一种内在的整齐和轻快,大家的面貌郁郁葱葱,富有新鲜的生命力,全身有不断的力量涌入,充盈着身体。一首高亢洪亮的“团结就是力量”带动着整个队伍,此时再也没有人掉队。

在学校和社会之间好像有一道无形的高墙,墙内的人在惬意地书写他们那诗意的梦;墙外的人,只要踏出了校门,好像就被抛掷在荒野里野蛮生长。从云南大学中文系毕业后,曾经设想过各种各样的职业,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一名通信兵。新训结束后,我被分到通信连。1941年,毛主席为通信兵题的词“你们是科学的千里眼顺风耳!”迅速引起强烈的反响,成为全军通信兵的座右铭一直沿用至今。接下来通信兵就要开始漫长的专业训练。对于大部分同年兵来说,也是我们的第一份具有专业技术内涵的工作。这和我后来长期从事的编辑工作有着很大的专业差异。

我们在结束新训之后,变成一名合格的兵。接下来的努力就要在“兵”之前加上“通信”的含义。通信专业的学习可谓又是一轮新的挑战。每天起床出操后,就要开始漫长的学习。这个学习阶段会让很多人感到厌倦和沮丧,要学的东西真是又难又多。我们像是用高考冲刺一般的进度在学习。每天晚自习就是考核的时刻,看着一张张卷子上被揪出的各种错误,教员再三强调,对每一次学习中错误的放过就会酿成后面重大的通信事故差错,这不是一道题错不错的问题,而是通信兵不容出错的职责。我们在幕后工作,要确保通信的畅通,看来成为科学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一点都不容易。等到理论知识扎实在脑子里了,模拟上机的时候,大脑和手又仿佛断联一般,无法巧妙协调配合。自己弄懂的东西,操作起来无法消化运用,哎,眼前的,似乎总是落后的、有缺点的、无法达标的自己,在专业学习的这个阶段又回到那个有时得意有时失意的自我。但我在教员的鼓励下,回顾着新兵连的困难,自己不也是咬牙坚持过来了。就当自己再经历了一次高考吧!若发现记不牢的,就把知识点制作在小卡片上,自己还摸索了很多便于记忆的方法,洗衣服、吃饭、午休见缝插针地巩固,自己用手指在课桌上、饭桌上、裤缝间不断模拟练习。在结业的时候,我还拿到了优秀学员。

下连之后,就进入正式的连队日常生活,我们就要真正开始进行通信工作。记得我们在即将去机房跟班之前,还去通信执勤的现场观摩了前辈们的工作状态。他们快速并准确、谨慎地处理着每一项通信任务,练就了条件反射般的速度。那天已经入夏,恰巧有一束光线从窗外照在班长的身上,班长顿时光芒万丈。甚至在生活中偶遇,感觉他们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无穷的魅力。由于我专业集训阶段学业完成得不错,被排长推荐第一个进机房开始跟班。一个女班长坐在我的身后,让我开始独立处理信息。我紧张得心脏快要从嘴里跳出来,手指僵硬得无法动弹,频繁回头发问,但我们之间像是隔了道无形的墙一般。她在后面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回应。我在“孤军奋战”中凭借着之前的练习,笨拙地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执勤。在机房里工作的好几个小时,只有机器信号的响声。这期间我的身体像是经历了激烈的赛跑,听到换班的时候,算是可以长舒一口气。后来班长评价,准确率不错,但是速度确实很慢。

有天,我从机房换班回来,连队的人几乎“消失”了一大半。后来才得知鲁甸发生了地震,很多战友被抽去执行通信任务。我回连队换洗衣服后又迅速回到那个让我觉得严肃紧张的机房。留在连队的人承担着超负荷的工作量,很多新兵在这期间对于专业的进步和责任感的培养可谓有着很大的飞跃。他们在前线,我们在后方,不遗余力地完成着自己肩上的任务和使命。

在投入通信工作之余,我还很喜欢去帮厨,算是对平日工作压力的释放。每个班排每天都轮流会派一个兵去帮厨。连队里的炊事间有两个很大的集成灶,每次点燃灶门,会有橘色和蓝色的火焰从大锅底部喷涌出来,并释放出巨大的力量。边上还有两个蜂窝煤炉子,从小炉口里发出幽暗但温暖的光。进来后才发现整个厨房操作间有种一年四季都无法褪去的高温和潮湿。经过多次帮厨,我才发现,每天要做100多个人的餐食更像是体力活。他们就三个男兵加上一个帮厨的兵。这在厨房燃烧的热量不比在外训练的少。先是一大早就要从卡车上卸装几大箱的菜,等卸完菜就已经是满头大汗,接下来就是要赶紧洗菜。我们快速换上雨鞋用几个巨大的盆子和篮子,打开几个水龙头不间断吐水,洗完切菜,配菜下锅,这大锅菜不像家常菜般温柔细腻,充满着热烈和直白。巨大的锅铲几下子便会让人像是做十几个俯卧撑一般,并且还会被呛得眼泪汪汪。等连队换班开饭的时候,热呼呼的饭菜就要分盛、装盘,并分别放到不同的桌子上。

由于我们通信连是需要值夜班的,夜班对体能的消耗也不小。帮厨晚上还要帮助炊事班准备宵夜,一般会煮面。煮好的面装在一个很大的铁盆里,我便配合炊事班长将大铁盆装在一辆小铁三轮车上。三轮车像是过度辛劳的人,班长吃力踩着踏板,整个车身发出咔吱咔吱的声音,沉甸甸的面在大盆里左右摇晃,时不时还会溅出滚烫的汤水。我要做的便是稳住这大盆面,好不容易骑过几百米,到通信楼一楼休息室里,一声吆喝,便为暂时换班休息的战友盛满热呼呼的汤面。他们一咕噜吃下面,仿佛一碗水般一饮而尽,一抹嘴,等换班后,又重新回到岗位上。外面的天空如同黑缎一般,此时已经是深夜。

除了帮厨,还有最令人兴奋的就是一声哨音后,楼底下值班的排长高喊一句:“发津贴啦!”我们便积极抢先排队在司务长办公室门口,相比大学时候拿着那些平淡省劲的生活费,这笔数额不多的义务兵津贴却让我有了边等待边抹泪的心情。我们在班长的允许下,纷纷到小卖部门口排起了队。小卖部的唐班长在我们眼里和流量明星一般具有超凡的魅力,老兵想吃什么零食会提前告诉他。他外出进货回来的时候,大家就像小孩等待圣诞礼物一样守在他的窗台前。可每次小花却将一小打不多的钱放回柜子里锁好,等到把信壳塞得满满的,听到要是有班长外出,就会托付班长把那包厚厚的津贴转存到家人的卡里。当然新兵即使到了连队里并不能自由吃零食。我实实在在感受到父母那个年代对零食的向往。白糖在过去的年代是非常珍贵的零食。妈妈说他们小时候跑到厨房里偷偷抓一把,一粒粒晶莹的颗粒化在嘴里,仿佛风都是甘甜的。我便开始对调料盒里的白糖打起了主意。不记得是哪位同年兵发起的,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不算最新鲜的事了。在吃完饭后再来一碗白糖拌饭算是对一天辛苦劳累最大的慰藉。盛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定要毫不吝啬地洒上白糖,并用筷子迅速搅拌,慢慢咀嚼,美得半天都说不上话来。

我们军区的机关里仍然保留着20世纪80年代风格的建筑,有连队、机关办公楼、礼堂、军区门诊部还有家属楼。这些房子一点都不新,可分泌着令人怀旧的情结。特别礼堂的风格仿佛记载着丰富厚重的历史,和它们同样岁月的房子大多都已经被拆除深埋在地基之下。我很有幸还能在这里看到年岁比我还大的房子,军区的大型活动基本都在礼堂举办,里面的凳子就是小时候和父母去电影院里坐的那种木板折叠凳,靠背后面还有油漆刷的座位号,舞台上还有厚实的深红色丝绒幕布,我的脑海里忍不住涌出儿时的场景。徜徉在军区机关里,像是在读一首被历史凝固的诗,神采飞扬,威严高耸,那份雅致依然顽强鲜明地维系着特定时代的军营特色。再说说家属楼,隔着窗外,能听到大人在教孩子唱歌,每天都有老人坐在花台边晒太阳剥豆子,他们像是被困在了时间里。有几次,我去送报纸,老人会对着我说:“你不是灵儿嘛。”开始灵儿长灵儿短地拉拉家常,明天遇到又问:“娟儿,还没退伍啊?家里老人还好吧,打电话回去了吗?”可能他们是早就退伍的班长,但老人们的记忆里依然有他们。其实军营里既神秘又简单,这里有着和外面一样的四季,也有着世俗的人间。

在部队里,虽然大家来自天南地北,也会因为节日、活动的烟火气息而彼此亲近。记得在部队过年,每个人都要参与其中,打扫卫生、帮厨、放鞭炮都是例行环节。新兵连的时候,我们刚才从靶场回来,立马就拿起工具开始打扫,匆忙吃了顿饭就开始和男兵连拉歌合唱,第二天又继续投入到忙碌的训练中。下连队之后,是我在部队度过的第二个新年,换班回来连队就开始撸起袖子往食堂跑。阳历的新年,只是日历上的一个起始。正如鲁迅先生所写:“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日子本身并无新旧,每一个昨天都是旧的,每一个明天都是新的。从除夕到初一,中间就像有一道看得见的门槛,等到零点骤响热闹的爆竹声中,明显叫人感到天地开辟,此身已在新年。

过年,对于每个人来说,家乡的食物,是心底化不开的乡愁。无论在哪里,离家有多远,只要看到这种食物,就会想起家人共度的温暖时光。在部队呀,大家一到过年就是露一手的好时机,我方才明白那些食物的暖意。真正打动一个人的,往往不是山珍海味,而是最寻常的东西。这些味道里包含了此前所生活的风土人情还有和家人的回忆。

在连队里,绝大多数北方的兵自然要吃饺子,才到农历小年前的时候,有班长就和司务长提议,要开始置办饺子宴了。一些面粉、两斤肉糜,再来一把小葱就足够让北方的兵们贴近自己想要的味道。年三十的时候,他们会积极换班,主持和面、揉面、包饺子的队伍。买来的饺子皮又粘又软,水一开全部化在锅里。所以基本上北方兵是拒绝炊事班去外面买现成饺皮的,可在我们南方兵面前,第一步就被和面大关拦着停滞不前了。大家就像学徒一样把北方兵紧紧围成一圈,悉心领悟动作要领。这时候就不分军衔了,新兵也可能是老师傅,对于老班长不娴熟的手艺会提出建议。和面时要加多少面、多少水,要用多大的力去擀面,再到内馅要包得分量均匀,出锅就是整整齐齐的。看着白花花的饺子挺着乒乓球大小的肚腩卧在锅里或是蒸笼里,不由得佩服包饺子的确是北方人的绝活。

大家像是家人一般在一起团聚,一圈圈热气氤氲着食堂,一小碟醋佐着两瓣蒜,体现出北方人极致的简约。南方兵呢,要在罐子里挑些炊事班腌制的酸腌菜、豆干丝、梅干菜,还要再盛上一碗温热的汤,给一个个圆溜溜的饺子再过一次热水澡,那才是一碗属于他们心中湿漉漉的水饺。大家端着一碗自己的年味,开始拉着家常,说说自己的家乡和父母。有子女的老班长拿出娃娃的照片给新兵看,有的拉开歌喉开始一段自己的独唱,有的诉说着自己来部队前的种种故事,有的已经早早跑去教室收看春晚,有的匆忙吃完又换班去接着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部队生活仿佛一个巨大的过滤器。在这里,没有手机,基本不能外出。每天花大量的时间在执勤和训练上。到了周末不值班的时候,可以在连队里做些自己爱好的事情。男兵打打球,女兵做做手工。还有的战友把连队的几块空草地打理得满是馥郁。连队里还有几台不多的外线电话,只在周末一些短暂的休息时段开放。我们若想去打电话那就要通过勤学苦练的表现来争取,即使争取到打电话的机会和时间,看着电话前排的长龙队伍,自然而然就决定打道回府。有次好不容易排到队,听到家人声音的那一刻,仿佛触动了泪腺的开关,思念、委屈等等复杂的情绪刚要激动涌出,又被我强忍了回去,能简单愉快寒暄几句就满是欢喜。很多时候,感知到的成长不在远方,而是在当下。比起排队等待和话筒里要强忍思念的煎熬,后来,写信成为了我联络亲人和朋友的重要渠道,这也是在连队里很流行的。写信原本是最重要的异地沟通手段,但日新月异,如今不再那么有用,在智能手机的时代,一切都很快,但对于表达的想象力却越来越苍白简短,提起手写的信件更多的是笼罩上了一层怀旧的温柔的色彩。这现在看来怀旧的东西,却承载着我重要的精神纽带。在部队的生活基本都充满严肃紧张,写信是件可以把节奏拉缓一些的事情。仿佛家人就在眼前,那些诉诸笔端的交流,都还存在我的柜子里,现在翻开看看,不经意间就昨日重现。

记得我第一次在部队写信是在新兵连,看着几张洁白的信签纸,有千言万语,却又无从下笔。给我们写信的时间几乎都被我在纠结中给浪费了,仅仅在最后极短的时间内挤出寥寥几行字,像考试最后交卷一般将信笺放进信封。后来,有一天,我收到了家人的回信,上面满是鼓励和思念,我基本上都可以把信件的内容倒背如流。几次训练后,夹杂着泥土残渣,渐渐上面的字迹已经斑驳不堪,我依旧一遍又一遍仔细阅读,让双手掖进裤包里感受着远方的温暖。可惜的是在一场大雨训练回来后,信纸已经湿透软烂在包里,纸片已经脆弱得轻轻一翻就黏糊在一起,字迹早已化作黑色的墨花。我懊恼失落不已,仿佛自己失去了想家的媒介。于是后来只要有写信的时间,即使在深夜,也会拿着手电筒将自己捂在被子里,将自己的所见所得、所感所想和远处的亲人朋友交流起来。等到收到回信的那天,像是有盛大节日,会拿着回信在屋子里开心得转上几圈,纸张上白纸和黑字的巧妙结盟,具有非凡的意义,这让我在每一次用心阅读后,一次一次感受,这就是专属于我和亲友的感情。

时间对于生命的意义,与人对时间的感知一样,单向前行,不可回头。当一朵鲜艳的大红花佩戴在胸前的时候,会不忍时间真的如白驹过隙。我们退伍的士兵被军用卡车缓缓拉出门外。军区的门太高了,和我第一次进来的时候多见所感的一样高大。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扭头回望渐行渐远的那个曾经承载自己理想和回忆的建筑群体。在枝头叽喳蹦跳的鸟雀在那里已经繁衍了一代又一代。这里的简单、严厉、纯粹让大家难以忘却。我闭上眼睛,一阵阵复杂和充实的情绪涌遍身体的各个角落,两年的时间让我变得坚强而柔软,那些与成长的和解如同洒满光彩的绿荫,如同岁月河畔的倒影,紧紧跟随着自己,怎么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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