绕树三匝

2022-09-27 13:37凌之鹤
大理文化 2022年8期
关键词:史铁生苏东坡

●凌之鹤

我绕过荆棘和陷阱,绕开鲜花与红毯

绕得开喧嚣狂热的人群,却绕不开

无处不在的世故人情。我绕不出命运

就像行星绕不开既定轨道

我绕水绕山,从乡下到小城

从农村到机关,我怀抱卑微的理想

风雨无阻一路走来,绕遍高楼森林

只有名叫“故乡”的这棵常青之树

才是我心灵与身体的归栖之地

——题记

最近几年来,我每天清晨上班之前,都要到风光秀丽的黄龙山上走一趟。到了山顶,在晨曦中,——有时迎着风雨,绕着那两株巍峨的千年古柏,每次庄重如仪地走完三圈,然后才从容下山,平静地穿越茫茫人海,潜心投入烟火红尘中那些无趣的日常琐事。

在漫长的农耕文明时代,位于嵩明县城北部的黄龙山,向来堪称名山,也一直是享誉滇中的文化宝山。龙山毓秀,曾是嵩明八景之首。这座林木繁茂的孤山,仅就其高度和面积而言——在世俗眼光看来,它只不过是嵩明坝子中凸起的一座丘陵而已。这样的山丘,往往在一望无垠的田野中孤峰突起,殊为抢眼。(伟大的泰山,就是齐鲁大地上拔地而起的一座大山。)但如此孤峰,无论怎样玲珑秀美,在云岭大地上随处可见。“山不在高,有仙则灵”,刘禹锡说的不错。但黄龙山好像从来没什么神仙大隐居住过,甚至连妖狐灵怪之类的民间传说都没有。从地方志记载考察,它之所以闻名遐迩,一则大约是因其风光秀美,登临山顶即可将数十里外波光潋滟的嘉丽泽全景尽收眼底,至少在明清时期,它依然具有山环水抱、山水相映的天然景象;二则是因该山历史上曾有允称宏伟的寺观、文庙之类的建筑,山下即为历代官府衙门所在,素来人文荟萃。从现在的情况和风水学观之,也有两个引人入胜的原由:一是此山坐落于县城北端,俨然整个县城厚重的“靠山”,山脚下迄今仍是县治核心区域和诸多文化机构所在。一度人才辈出的嵩明一中在此山曾有过近百年的辉煌治学史,现存的魁星阁、学海景观依然引人沉吟遐想;二是黄龙山顶峰有两株据说生长年逾千载的凤尾古柏,至今依然华盖青葱、气象非凡,现在显然是入嵩旅者必观瞻之古树嘉木。我的初中时代就是在黄龙山上那两株参天古柏下度过的。彼时,我们的教室前方就是巍然屹立的两株古柏。课间休息时,学生们通常喜欢在古柏下嬉戏。据史志载,这两株古柏植于晋宋间,故亦称晋柏,具体年岁不详。柏树历经数百年风雨雷电而巍然常青,树径之巨,须七八个成人牵手才能围过一圈。如此柏中寿者,木中大德,民间早已视为神树矣,是以常有老人在柏树下焚香祭祀,虔诚供奉花果,小则祈求家业兴旺、子孙贤达,大者祈祷风调雨顺、国运恒昌。

据方志记述,明代云南乡贤兰茂和“游圣”徐霞客,都曾在黄龙古柏下徘徊过。我喜欢绕着两株古柏走,是因为它周边空旷宁静,时闻鸟鸣,四季可见花开叶落。而每次行走于它身边时,总会想到曹操的名作《短歌行》,在心里默诵:“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就这样默诵着这些动人的诗句,平静地呼吸着新鲜空气,我慢慢地走上几圈,仿佛是为了应和某种通灵仪式——通常就是“三匝”。三圈走下来,每每神清气爽,心情便有飞鸟入林似的自由欢悦,心灵亦自然地获得了淡泊宁静之境。

正是在这“绕树三匝”的惬意行走与潜心思索中,我不觉在精神上和几个神交已久的历史人物走到了一起。

曹操尝在《短歌行》中感叹:“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栖?”这诗意通常被解读为借乌鹊乱飞喻指人民生活颠沛流离之苦;但在我看来,这表达的也是一代人杰徘徊歧路、选择去留的困境。良禽择木而栖,君子选贤而立。在魏晋那样一个人才众多的乱世,处于政治高压下的士人难得还有人生选择的自由,或自立门户,或奔刘,或投曹,或纵横江东,有勇气也有骨气的文臣武将,大都奉行“士为知己者死”的信条。孟德待我不薄,但我痛恨他的奸诈,所以我就跑去投奔刘使君;倘若不喜欢这二人的品性,还可以去找碧眼紫髯的孙仲谋;实在无人可靠,无处可去,索性归隐山林,读书种田。一句话,你喜爱谁,信任谁,认为谁是真命天子,相信谁能够让你施展抱负,你就可以不远万里投奔他,虽然有时可能会为此掉脑袋。刘玄德三顾茅庐,请到了卧龙先生;曹操听说某人来投,赶忙赤脚相迎。这些都是佳话。当然也有“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那样的极端智者。其实质,说白了依然是选择的结果:徐某人心在仁厚的刘皇叔那边,而爱才又自负的曹阿瞒非要将其拘禁于身边,他岂能俯首听命?何况,徐母以死相激,希望儿子像弃暗投明那样弃曹侍刘。

说人生苦短,历来令人忧伤。庸人之哭,无非常情;豪杰之叹,别有情怀。

曹操(155~220年)乃一代风流人物,正史上肯定他是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民间野史称他为枭雄、奸相。无论是《三国演义》里或戏台上的白脸还是现实中的红脸,不管是乱世“可爱的奸雄”抑或治世精通理政的能臣,曹操都获得了历史的认可。他的文治武功自然不容置疑,我们从他留传至今为数不多的诗歌,便能看出这位雅好斯文、横槊赋诗的帝王风采。而曹操的出身迄今仍是一个谜。《三国志》说他“莫能审其生出本末”,他的父亲曹嵩是汉桓帝时宦官曹腾的养子。曹操弱冠即举孝廉,在灵帝当朝时因“能明古学”便获任议郎;曾以骑都尉的军职参加镇压黄巾军起义;献帝初,他在陈留人卫兹的资助下,招募五千人参与讨伐董卓;后来因收编青州黄巾军而扩大实力,遂成为逐鹿中原的群雄之一。等到他击败诸侯中最为强大的对手袁氏兄弟后,便以“相王之尊”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北方的实际统治者。曹操南征北战的诸多事迹,在《三国演义》里有精彩的描写。余冠英先生认为,曹操能战败强敌并成功统一华北,使多年极度混乱的社会安定下来,主要是得益于其政治开明和他重农并抑制地主豪强的政策,他厉行的法治主义和屯田制度是有力的武器。

作为建安文学的领袖和文治武功的一代枭雄,曹操“绕树三匝”,既是对“无枝可栖的乌鹊”——流离失所的人民的关切与同情,恕我误读——也是对自己如何施展政治抱负,吸引天下英才为我所用的政治诗学思虑:我就是大树良木,我就是治国良臣,我就是你们向往的梧桐树,无论流亡的百姓还是士人中的凤凰,大家投奔我就能得到庇护,获得幸福。

现代学界对宋代知识分子的综合素质都有中肯而极高的评价,有学者认为宋代知识分子的知识结构,已超越了以往“士”的局限,庶几达到了巅峰。陈寅恪先生说:“华夏文明之发展,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时。”在群星璀璨的大宋文化天空,苏东坡可谓最夺目的那一颗,允称当朝文化精英阶层和文化高峰上独领风骚者,实为一代人文主义的大师。

中国是诗的国度。唐诗、宋诗是两座诗歌的高峰。“唐音”“宋调”分别代表着古代诗歌最为成熟的两种艺术风格。苏东坡是宋代的大诗人,他与其门生黄庭坚共同创立并奠定了“宋调”的基础;苏东坡是豪放派词人的领袖,他挥舞健笔如操持铜琶铁板,将宋代传统婉约的词风激变为慷慨豪迈的雄风,使词的内容和功能得到拓展和丰富,让向来浅吟低唱风花雪月的柔弱宋词也有了豪放高歌大江东去的雄健气势,最终将词发展为一种独立的抒情文学;苏东坡是散文家,他的成就在唐宋八大家中“一门父子三大家”里影响最为广泛和深远;苏东坡是书法家,是宋代四大书法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里的第一人;苏东坡是画家,擅画竹子、怪石,是湖州画派的主要成员,有卓绝的画论,是中国文人画的杰出代表;苏东坡是经学家,对《易经》《论语》《尚书》都作过精辟的注释;苏东坡是医药学家,是《沈宋良方》的重要贡献者之一;苏东坡还是美食家和生活的艺术家,林语堂对他的人生观和生活态度就颇为推崇;苏东坡是政治家,是一个政绩斐然、政声颇佳的清官、好官……王水照在《苏东坡的世界》中认为,苏东坡是说不全、说不完、说不透的——中国历史上少见的全才。

集官吏、学者和文人为一身的苏东坡,他的一生可谓波浪壮阔、坎坷曲折,他难免“绕树三匝”的寂寞徘徊和孤独探索,亦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傲与无奈。他的《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词曰: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是苏东坡被贬黄州时的词作。黄庭坚说,倘非胸怀万卷、笔下无半点俗气者,不可能写出如此空灵蕴藉之作。但却有人偏认为此词乃苏先生为一段不合时宜的恋情写下的一阙浪漫的爱情挽歌。据传当年宋人即有好事者亲到黄州访问故老,居然考证出这首词是苏轼为一王姓少女所作。这位好事者为证明此事不虚,还意犹未尽地写了一首烟火味十足的小诗,对苏词做了一番柏拉图式的解读:

空江月明鱼龙眠,月中孤鸿影翩翩。

有人清吟立江边,葛巾藜杖眼窥天。

夜冷月堕幽虫泣,鸿影翘沙衣露湿。

仙人采诗作步虚,玉皇饮之碧琳腴。

如果上述传说纯属八卦,那么《宋六十名家词·东坡词》所载,恐非空穴来风吧——因为《卜算子》前还有如是颇具《聊斋》趣味的小序:

惠州有温都监女,颇有色。年十六,不肯嫁人。闻坡至,甚喜。每夜闻坡讽咏,则徘徊窗下,坡觉而推窗,则其女逾墙而去。坡从而物色之曰:“当呼王郎,与之子为姻。”未几,而坡过海,女遂卒,葬于沙滩侧。坡回惠,为赋此词。

后人对这个凄美的爱情故事虽然颇多狐疑,但也做了更为深入细致的考证,但最终还是因同情而坦然接受了。但也有人说,此词所写非关爱情,其主旨实为政治讽喻。因为贬谪黄州时苏轼正处于政治生涯的低谷和至暗时刻,此前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打入死狱,险些丧命。词中的“缺月”“漏断”,让人难免联想到时局晦暗,人心破损,世道阴郁;“幽人”“孤鸿”则是作者自况自怜,孤独徘徊;“回头”“无人省”,指自己回望来路,思念明君,可惜朝廷无人能理解自己的一片赤诚冰心;“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表达的是自己既不愿苟且安享权位,但黄州这样的地方亦不适合自己施展抱负。如此解读,尽管有“索隐”牵强之嫌,但其托物伤怀的情绪却昭然显现,远比“爱情悲歌”的见解更适合苏轼。毕竟,苏轼是平生胸怀家国的一代贤臣,也是擅玩隐喻的高手。我们还可以举出《蝶恋花》来: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小词,倘不知道其写作背景,它就是一首纯粹的伤春悲秋小令;倘肯花一番心思来揣摩其意,则可能读出一种哲思趣味;倘了解它的写作背景,我们便会理解作者的内心苦楚、愁闷与寂寞。总之,这样一阙表面上伤春悲秋、感叹艳遇的婉约之词,除却政治隐喻外,不同的读者完全可以读出不同的意味来。

苏东坡一生颠沛流离,“拣尽寒枝不肯栖”。因为他是人中龙凤,他是北溟鱼化而飞天的鲲鹏,他需要的是施展才华的舞台,而那个舞台不是锣鼓喧天、掌声雷动、镁光灯追逐的戏台;他需要的舞台太大了,那舞台只有圣明的天子才给得起,他只有获得那样一个国家平台,才有可能实现平生抱负。但皇帝不肯给他,皇帝身边的小人们,甚至他的对手也不希望他得到。那是兼济天下的家国情怀,是江山胜景清明无恙的太平盛世。他一辈子就只能被动地从南走到北,走到天涯海角,走得双脚起血泡,走到心灰意懒,直走到“日暮乡关无觅处,烟波江上使人愁”,走到人生的尽头,他依然“无枝可栖”。

友人曾问我:“谁对你的人生影响或帮助最大?”粗略想来,对我的人生有过影响或帮助者,端然不少,一时还真无法说清。这“天问”一直萦绕在脑海,后来终于确定:在我日常的话语和诗文中,出现最多的一个名字,也就是对我人格成长影响最大者,乃苏东坡也。苏东坡肯定不会想到,千载之后,他会成为中国人生活的理想典范——但凡读过其著作者,似乎都可以从他身上获得一种精神上的光照或慰藉,很多人则将他的诗词金句当作营养丰富的“心灵鸡汤”。于我而言,某种程度上,苏轼留下的浩繁诗文(两千七百多首诗、三百余首词和四千二百篇文章)之意蕴,尤其是他为人处世的超迈智慧和丰富的文化性格,仿佛已融入了我的血脉中。

在中国当代文学界,史铁生及其作品是一个巨大的存在。这位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他的文学成就和他文学艺术里勃发的非凡思想、伟大精神,都是中国文学重要的宝贵文化遗产。张守仁的《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怀念史铁生》,深情回顾了史铁生病逝后文学界的反应。在“798艺术区”的千人追思会,在全国各地的追思活动,在陕北清平湾的知青追忆纪念,在北京地坛周边的人们的言谈——均令人感受到史铁生无形的存在和深刻的影响。史铁生在地坛古柏树前的活动与省悟,诚然令人动容,引人深思。对于一个失去行动自由甚至能力的残疾人而言,活着无疑是一种考验和挑战。活着,意味着有所作为。对于健康者而言,活着,更当有所作为,活出尊严。

普希金名作《纪念碑》中的诗句,庶几可以表达我们对史铁生的怀念:

不,我决不会完全死去:

我的灵魂在遗留下的诗歌中,

将比我的骨灰活得更长久。

……

我所以永远能被人民热爱,

是因为我曾用诗歌,

唤起过人们善良的感情……

史铁生曾哀叹:“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那一年,他二十一岁,青春如夏花灿烂,正当人生里最值得炫耀和挥霍的黄金时代。对任何胸怀大志的人来说,两条腿残废本身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就像自由高飞在云霄的鸟儿骤然折断了翅膀,史铁生重重地跌入了命运的深渊。接下来的问题更为严峻,因为残疾,史铁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史铁生摇着轮椅,慢慢走进离他家不远处的那个废弃的古园——地坛。那是一个在沧桑风雨中已然失去骄傲与恩宠,褪尽荣华富贵,坍圮了朱栏玉砌的古祭坛。史铁生宿命地觉得这古园仿佛一直在等他,等了四百多年,直到失魂落魄的他终于摇着轮椅进入园中。在荒芜冷落得如同一片野地的园子里,史铁生发现“祭坛四周的老柏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地坛遂成为史铁生的避难所。某种意义上,它也是史铁生复活与重生之地,是他的修行道场。就是在这个寂寥的荒园里,史铁生无意中一遍遍“绕树三匝”,他每天坐着轮椅绕着地坛苦思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终于以他奇崛而执著的书写,走出了很多健康人无法走出的人生天地,走出了非凡的人生境界。他在《我与地坛》中写道:“地坛的每一棵树下我都去过,差不多它的每一米草地上都有过我的车轮印。无论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我都在这园子里待过。”就是在地坛四周,摇着椅轮绕树徐行或端坐树荫下的时候,他一连几个小时专心思索生死和人该怎样活下去的问题。在这漫长的冥思苦想之后,他明白了一个伟大的真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在地坛“绕树三匝”,他绕着古柏、杨树,默默地一走就是十五年。这是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奇迹。没人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思想炼狱,尽管他在小说和散文中回忆、反省过这个漫长而艰难的人生历程。十五年里,史铁生总是独来独往于地坛,直到十五年后重返此园,他才深刻地感悟到母亲的艰难与母爱的伟大。这个一度被命运击昏了头,曾经对世界和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的作家,当他回首往事时,想到已逝的母亲,他才惊觉“她艰难的命运、坚韧的意志和毫不张扬的爱,随光阴流转,在我的印象中愈加鲜明深刻”。史铁生坦承,他的写作动机与他的一位作家朋友相似:“为我母亲,为了让她骄傲。”史铁生做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他的第一篇小说发表了,悲哀的是,为他操心一辈子的母亲已不在人世;在他母亲去世七年之后,他有一篇小说获奖了,他从此引起了文坛的关注。面对荣誉和不断的采访,史铁生无法言说太多,他只好再次摇着轮椅走向地坛,在安静的树林里闭目思念母亲。“上帝为什么早早地召母亲回去呢?”“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史铁生在《合欢树》一文中如是安慰自己。

我看过史铁生的一些照片。在每一张照片上,他都笑得自然、真诚而灿烂,看起来令人心生欢喜。我相信,在他有生之年,虽然曾经倍受残疾之苦甚至绝望的煎熬,但他“绕树三匝”十五载,最终找到了理想的心灵安栖之处。

我执意“绕树三匝”,非佯狂作秀也。作为一种仪式而非行为艺术,我的“绕树三匝”,实有明志之意,但更多的是希望通过这种别有象征意味和精神寄托的行走,获得内心的宁静和思想自由的飞翔。现在的我,端然不必栖于何枝。我只需栖于我的心灵高处。“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真正淡泊名利的人,又何必非要拣尽寒枝,绕个大弯,吃尽苦头,直到碰个鼻青脸肿,感觉绝望了才能接受命运的安排呢?

回首走过的人生路,我确实经历过不少艰难挫折。我的祖辈,皆为脸朝红土背朝天——从土里刨食的农民。我出生在农村一个回族家庭,在进入小城工作之前,我一度笑称自己乃“祖传的农民”。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都是在辽阔的乡村旷野中渡过的。在读书求学期间,我也曾有过路遥小说中高加林、孙少平一样的曲折磨难。读书条件的艰苦自不待言。但凡农村长大的孩子,参加劳作,是自然而必须的苦课。从小学时代开始,我就承担起挑水、做饭、洗衣、放牧、割草之类的家务活。到了中学时代,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在课余和寒暑假期间,便从事挖田、种地、收割庄稼、除草、施肥、打稻子诸般农活。繁重、枯燥的体力劳动,蜕尽了我白净细嫩的“学生皮”,也砥砺了我的意志。而那时农村之贫困、农业之脆弱、农民之艰苦,在我青春稚嫩的心灵上留下了永远无法抹去的印象和痕迹。我发愤读书,期冀“鲤鱼跳龙门”脱离乡村社会,固然有改变命运的私心,但从小受古典文学尤其是忠义思想的熏陶,受祖逖、曹操、诸葛亮、苏东坡和岳飞诸历史人物的影响,颇有读书报国、救庶民于水火的鸿鹄壮志,内心里一直想着为“三农”做点实事、好事。

负笈学成归来,没想到涉世之初就跌了大跟头。我手中拿了若干证书和奖状,却因为没有所谓的关系,四处碰壁,就业无门,只好回到农村务农。在茫茫田野上奋斗了一年之后,我感觉依然看不到曙光和前途。更为痛苦的是,我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在农村这广阔的天地间似乎并无用武之地。痛中思谋,我确定唯一的出路还是读书,唯有读书,我才能走出农村,才能实现远大抱负。打定主意后,在亲友的支持下,我再度通过考试进入学校深造。当我拿着更高的文凭“考得”一份职业之后,我终于在故乡小城有了立锥之地。从第一个工作单位开始,在二十多年里,我已经历了十几个部门和岗位,其间苦乐,可谓一言难尽。

而立之前,我写过《醉千年:梦中与古人对饮》这样一部历史文化散文集。我借酒“穿越”,梦回古代,与司马迁、曹操、竹林七贤、李白和杜甫等六十多个“亲爱的死鬼”痛饮放谈,辨析古今现实异同,探讨人生的理想意义。该书中第一个“入梦”的文化英雄,就是苏轼。在梦里,我与“一肚子不合时宜”的东坡先生谈诗论文,好奇地请教他缘何屡遭贬谪而不见大用的尴尬问题。彼时我在故乡工作,由于生性耿直,有时恃才使性,工作每每受挫。我书生意气,遂以诗酒解忧,“与古人对饮”——苏东坡等古代硕彦俊杰,便成为我失意人生的良师益友,他们从容直面人生坎坷,一生磊落、追求崇高理想的动人实践,自然成为引领我精神生活的楷模。

如今我已“五十知天命”也。回望数十年人生经历,虽然长期沉沦下僚,但在履职的十余个岗位上,我一直以苏东坡为榜样,保持清白做人,廉洁勤政。在我心里,永远活着一个强大的苏东坡: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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