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陵变文》非正统英雄观新探

2022-10-15 09:12琳,黄
大庆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关键词:李陵汉书敦煌

付 琳,黄 威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500)

敦煌自汉武帝设郡以来便归中原管辖,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屡受外来民族侵扰。在这种动荡环境下发展起来的敦煌文学,具有浓厚的民族意识及对汉文化的强烈认同感。因此,敦煌变文作为敦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除了拥有敦煌特色外,还具有鲜明的中原文化特征。其中,国图藏编号为BD0866的《李陵变文》,作为敦煌变文中的代表作,以史传为基础敷演而成,记载了汉将李陵出征西域被迫投降却导致一家被杀的故事。李陵形象经过几百年的流传变迁,到唐五代时期形成《李陵变文》,其含义和精神逐渐适应敦煌民众心理要求,成为民众心理的具体化表现。目前关于《李陵变文》的研究,或集中在文本的整理注释,如赵逵夫《〈李陵变文〉校补拾遗》,郭在贻、黄征、张涌泉《〈李陵变文〉补校》,刘瑞明《〈李陵变文〉补校》;或着意于故事渊源的考索,如钟书林《敦煌李陵变文的考原》等;或关注李陵个性的考察,如罗翔《从敦煌变文看敦煌人的寻家心结——从〈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看流民的反抗哲学》、陈辉《论〈李陵变文〉的悲剧性》、杨华《李陵变文中的非正统英雄观——对明君圣主的期待》等。这些成果均或多或少地涉及李陵的英雄观的问题,普遍认为敦煌变文中李陵形象体现出非正统英雄观,并将其成因归于民众期待。(1)参见杨华:《李陵变文中的非正统英雄观——对明君圣主的期待》,《名作欣赏:中旬》2016年第5期,第173页。

一、复杂的“贰臣”:敦煌变文中的李陵形象

《李陵变文》主要是通过李陵形象的生动刻画展现其非正统英雄观。李陵形象的生动性表现在李陵内心的复杂性。李陵沦为“贰臣”境地时的心理挣扎和对君主贤明品质的怀疑让其投降结局脱离单纯的对与错,也让其形象不再是简单的英雄或是叛徒,而是民间的非正统英雄。

(一)李陵初沦“贰臣”境地时的心理挣扎

自汉代董仲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学成为正统思想。儒家推崇的“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即“义”与“仁”,逐渐成为君王统治的工具。因此,汉以后的儒学推崇以死明志、维护君王统治的决心。《李陵变文》以内外两处矛盾,重点描绘李陵“不应该”出现的挣扎和思索。

一处在身处绝境之时,士兵们“拟求生路”与李陵欲再战的观念形成外部矛盾。《李陵变文》中表现李陵内心的内容为:“吾今不死者,非壮士也……火急交人拆车,人执一根车辐棒,朾(打)著从头面奄沙。”(2)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284页。从引文中可知李陵决心战死的壮志并非虚言,所以李陵才会身处逆境,但仍然以车辐棒为武器殊死战斗。而当时士兵们的心态为:“当今日下,实是孤危。睹(鱼)游鼎中,燕巢幕下,鼎焚鱼烂,幕动巢倾,势既不全,理难存立。大将军本意,莫狂(枉)劳人,幸请方圆,拟求生路。”(3)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284页。将士们在恶劣的环境下奋勇战斗,却看不到胜利的曙光和一丝生机。此时将士们的肺腑之言开始动摇李陵抱定的必死之心。李陵作为鲜活的人,既有视死如归的个人斗志,也能与同生共死的将士们渴望死里求生的心愿共鸣。在外部矛盾的激化下,李陵才会出现内心的挣扎。

另一处在李陵不得不降时,悲痛欲绝的心理活动形成内部矛盾。“丈夫出寒(塞)命能判(拌),大众胡狼事实难,君拟前(剪)凶(匈)奴贼,自坐千金明月鞍。丈夫失制输狂虏,负特黄(皇)天孤傅(负)土,非但无面见天王,黄泉地下羞见祖。嗟呼叹息乃长吟,只为欺胡若(苦)入深,上天使尔知何道,陛下应知陵赤心。”(4)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285页。大段的唱词感人至深,表现出李陵不得不投降的苦楚。作为汉家大将守护边疆是职责,李陵不愿背叛自己坚信的忠义道路。但战争处境堪忧,李陵也不愿将士们与自己一同葬送在必定失败的战争中。困顿之际,李陵只能寄希望于君主能够明察其“赤心”。这两处矛盾实则是人情与儒家忠义价值观之间的矛盾。《李陵变文》用慷慨有力的韵文刻画李陵的踌躇,用情与理的斗争反映不得不沦为“贰臣”时的心理挣扎。(5)参见罗翔:《从敦煌变文看敦煌人的寻家心结——从〈伍子胥变文〉〈李陵变文〉看流民的反抗哲学》,《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第81页。

(二)李陵对贤明君主的怀疑

中国古代君王作为“天子”,提倡“君权神授”。君主作为独一无二且不可否定的统治者,不允许分毫质疑存在。君王理想中的忠臣则必须维护统治者的绝对权威,并反对一切怀疑君主的“小人”。李陵对君主有绝对的忠:“上天使尔知何道,陛下应知陵赤心。圣主径饶今日下,可得知陵□□中。帝侧(测)陵情,当不信。”(6)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285页。但在得知一家被杀之后,李陵哀痛不已,并对君主有所怨恨。“忆性(昔)初至峻稽北,虏骑芬芬(纷纷)渐相逼,抽刀避(劈)面血成津,此是报王恩将得,制不由己降胡虏,晓夜方圆拟皈国,今日黄(皇)天应得知,汉家天子辜陵得。”(7)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037页。李陵的忠心并未被汉帝知晓。这段自白正是李陵内心的悲鸣。在《李陵变文》中,君主不再是“救世主”或者绝对公正的存在,反而成为反面角色。汉帝的不辨忠奸、薄情冷酷致使李陵被迫承担罪臣之名。汉帝未经调查滥杀李陵全家一事更直接让李陵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李陵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平民英雄,一腔怨愤喷薄而出。李陵形象既反映出对君王绝对权威的挑战,也反映出平民道德比上层人士冰冷僵化的忠君爱国思想更重视人与人之间的道义和温情。

(三)李陵最终投降的结局

李陵事件被常常诟病的原因是犹豫不决的心理和最终投降的结局。相较于被历代推崇的正统英雄苏武,李陵事件却更让人动容。《李陵变文》塑造出的李陵形象鲜活生动感人至深,是因为其中表现出基于人性复杂性的谅解与宽容,呈现出较历史类著作更丰富的层次感与现实感。在变文中,李陵用行动证明,成为英雄不在于结果,而在于过程中传达出的强大精神力量。变文把这个历史故事以悲剧的形式呈现,传达出使人产生审美愉悦、别开生面的艺术感受。同时,李陵悲剧也体现出艺术创造精神,开拓民众的思想境界和审美视野。《李陵变文》已经超脱儒家忠君爱国道德规范,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叛国或爱国的故事。

二、从正史到变文:李陵形象的变迁

《李陵变文》来源于《史记》和《汉书》的记载,以汉武帝和匈奴的战争为背景,描写李陵这一悲剧英雄的形象。敦煌变文为适应民间趣味,创造出与史传不同的叙述形式和表达方式。现存《李陵变文》中李陵的故事从追取左贤王开始,以李陵投降导致全家被杀为结局。比较《史记》和《汉书》中有关李陵事件的记载,在尊重基本史实的基础上,《李陵变文》加入丰富的想象、巧妙的情节、感人至深的唱词丰富李陵形象。现将《李陵变文》与《史记》《汉书》中李陵事件情节以表格形式对比如下:

(一)《史记》《汉书》中的李陵事件

从表1可以看出,《史记》《汉书》记载李陵出兵、抵抗、投降三个阶段均包含着对君王和家国的忠心。《史记》记载李陵之事相对简短且客观公正。司马迁秉笔直书、完整客观地叙述李陵事件,但也用“春秋笔法”一般精炼的语言表达对李陵事件的看法。《史记·太史公自序》对李陵的评价为:“《传》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其李将军之谓也?余睹李将军悛悛如鄙人,口不能道辞。及死之日,天下知与不知,皆为尽哀。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谚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言虽小,可以喻大也。”(8)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878页。引文中“正”“忠”二字是司马迁对李陵的总体评价。司马迁认为李陵有“为人自奇士,事亲孝,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9)李景星:《四史评议》,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2729页。的国士之风。李陵的少年奇事深深感染司马迁,让他确信李陵“彼其忠实心诚信于士大夫也!”司马迁在《史记》中对李陵的态度基本奠定李陵事件的基调。

表1 《李陵变文》与《史记》《汉书》李陵事件情节对比

《汉书》有关李陵的记载主要见于《汉书·李陵传》《汉书·李广苏建传》和《汉书·苏武传》。《汉书》基本延续《史记》中对李陵持褒扬态度的基调,并对《史记》中模糊不清的内容进行填补,如“单于带八万兵围攻李陵”一句,《汉书》补充出单于带三万兵围攻李陵,后因不敌李陵又加兵八万的过程。“引士出营外为陈,前行持戟盾,后行持弓弩。”(10)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2452页。“闻鼓声而纵,闻金声而止”。(11)班固:《汉书》,第2452页。李陵排兵布阵井然有序,指挥下令有条不紊。《汉书》中李陵从容不迫、指挥若定。同时,《汉书》又给李陵注入当时统治者需要的英雄品格,如无畏、勇敢、爱国、忠君等正统英雄观。班固所推崇的仍然是“孔子称‘志士仁人,有杀身以成仁,无求生以害仁’‘使于四方,不辱君命’,苏武有之矣”(12)班固:《汉书》,第2469页。的儒家价值体系。“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通于天。’因泣下沾襟,与武决去。”(13)班固:《汉书》,第2465页。《汉书》实则更希望把李陵塑造成为一个符合儒家正统观的英雄而不是民间的英雄。

(二)敦煌变文中的敷演改动

李陵事件在流传过程中有过许多细微的改动和增添。虽然《李陵变文》延续《史记》《汉书》对李陵事件的褒扬态度,但变文用唱词方式将有恩不能报、有国不能归的苦楚和冤屈尽情倾诉。(14)参见钟书林:《敦煌李陵变文的考原》,《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第2期,第91页。同时,变文增添大量的篇幅丰富拓展故事细节,并且注重心理描写和刻画,使李陵形象愈发生动立体。

1.变文中的丰富扩展

《李陵变文》夸大了李陵统领的汉军与匈奴之间力量的悬殊,匈奴领兵围攻李陵的数量,从史传到敦煌变文,由三万、八万增加到十余万、“大王自将十万人来”。配合变文中单于在围攻李陵前与手下的对话,重点突出“奈何十万余骑,不敌五千”。(15)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268页。此外,《李陵变文》将汉将受伤之重加剧,以“体著三枪、四枪者,车上载行;一枪、两枪者,重重更战”之语写交战过程之艰难。最后,《李陵变文》又增加“李陵箭尽弓折,粮用俱无,赤心求于寸刃。李陵处分左右,火急交人拆车,人执一根车辐棒,朾(打)著从头面奄沙”等双方交战过程中李陵顽强抵抗的内容。文学作品之所以引人入胜在于剧情的矛盾与斗争。相较于史传,民间文学往往扩大矛盾、激化斗争使内容生动且富有趣味。《李陵变文》在开篇就将矛盾扩大到一个无可挽回的境地,让李陵在困境中做选择。严峻的矛盾为李陵之后的选择和悲剧结局做铺垫,使李陵悲剧结局有情可原。在《汉书·李陵传》中发生于“浚稽山”的交战地点,《李陵变文》改在与李陵之事相差三百多年但更为著名的“范夫人城”。从这些改动看,变文无非在突出三点:一为李陵境遇之困顿;二为李陵自身的机智英勇;三为增强李陵之事的可信度和接受度。变文全文从这三点入手,着重境遇与才华的对峙,以此凸显李陵的英雄形象。

纵观整个故事,李陵之事以追取左贤王开始,后接单于带兵围攻李陵,李陵斩杀二女,破火攻,管敢叛变,再到李陵投降,最后以得知全家被杀为结局。变文在这些大节点之间穿插史书中未曾记载的故事。仅与《汉书》中李陵之事做比较,《李陵变文》增加交战过程、李陵劝战、士兵劝降、李陵投降前的对白、投降之计等几个部分。“传闻汉将昔家陈,惯在长城多苦辛,十万军由(犹)不怕死,况当陵有五千□(人)”(16)项楚:《敦煌变文选注》,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269页。在李陵与匈奴“火中战”情节中,《李陵变文》补充汉高祖以三十万大军战匈奴冒顿单于之事。《李陵变文》用汉高祖之事与李陵作对比,既为李陵降敌作辩护,也暗示出汉帝在军事指挥方面的才能匮乏是李陵身陷绝境的根本成因。这些细节均以李陵为中心,辅之他人。原文中有关交战过程的韵文部分配合演唱流畅且有气势,对白与李陵自白则表现出一种悲壮悲凉的气氛。李陵确定投降之前的对话:“吾今不死者,非壮士也!……道陵生作异域之人,死作失乡之鬼。永别亲故,长辞知己”(17)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285页。深刻地反映出李陵知晓不能归国回家哀痛。另外,《李陵变文》衍生出一段刑场陵母与陵妻话别的情节:“老母妻子一时诛,旷古已来无此事。皆是先叶(业)薄因缘,新妇不须生怨悔。”新妇被法启尊婆:“枉法严刑知奈何?君王受佞无披诉,生死今朝一任他。呜呼上天无可恋,妾共老母同灾变。君在单于应不知,与君地下同相见。”(18)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302页。这段内容虽然不是直接为李陵而增设的,但却通过婆媳之间的对话从侧面表达对汉帝的不满。通过婆媳二人的深明大义与汉帝听信谗言、刻薄寡恩的对比,《李陵变文》体现出平民阶层对统治阶层统治力的不满,也体现出平民同封建社会上层相异的价值观。这些细节的添加,一方面使李陵故事前后衔接更为流畅,另一方面深化困境与才华、投降与归家之间的矛盾,使李陵之事不再作为客观存在的史实记载,而成为一个流传民间的故事为人们传颂。

2.变文内的心理描写

丰富的心理描写是《李陵变文》区别于《史记》《汉书》的原因之一。《李陵变文》力图塑造的是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形象,而不只是一个符合正统要求的神人。《李陵变文》写李陵凭借五千士兵对战匈奴。虽然条件艰苦,但变文细致刻画李陵和将士们勇敢战斗的心志,如“今日为将黄髭虏,岁岁还同赤觜鸦。如何管敢行非里(理),遣我将军不见家,今朝塞外浑输失,更将何面见京华”,心理描写充分地体现出李陵顽强抵抗强敌的意志。“夜望西北,晓望东南”之际,李陵忠心爱国、满心思汉。变文以“非但无面见天王,黄泉地下羞见祖”之语写李陵内心的煎熬和不得已投降时的犹豫和不舍。李陵知晓全家被杀时痛心疾首,只能放声大哭并感叹君王不明。“陵闻老母被君诛,叫苦号啕而气咽。双泪交流若愉终,肝肠寸寸如刀切。使人泣泪相扶得,沙塞遣出肠中血……制不由己降胡虏,晓夜方圆拟皈(归)国。今日黄(皇)天应得知,汉家天子辜陵得(德)。”(19)项楚:《敦煌变文选注》,第1307页。《李陵变文》借李陵之口质问苍天,本质则是质问汉天子,并非李陵不忠不义背叛汉朝,而是汉天子把他逼到走投无路、有国不能报、有家不能归的凄惨境地。《李陵变文》中情感抒发淋漓尽致,一唱三叹。为进一步塑造和丰满李陵形象,战斗情节描写始终把握以李陵为中心,反衬以单于、雷敢、士卒形象,运用大量细节刻画,生动揭示李陵内心世界。李陵爱国之情至纯,悲愤之情至深,与完全符合正统观念的英雄不同,李陵形象更加复杂深刻。李陵爱国忠君,但也怨恨君王不明。李陵是可以为内心之道献身的英雄,但并不是一味愚昧、无情无欲的卫道士。

比起《史记》和《汉书》,变文中还增添了一些神奇色彩。其目的也是为丰富变文内容,强化变文主旨,如在剑斩军中女子一节,《李陵变文》增加“有三条黑气,向上冲天”,“其鼓不打,自鸣吼唤”等情节,营造出神秘的氛围。

总体而言,敦煌变文着重刻画李陵内心的挣扎。无论是投降,还是对君主的态度,李陵经历一个从坚定到犹豫最后到转变的过程,这些反转无疑是对儒家正统观念的背离。《李陵变文》中的改动和增添体现出一种浓郁的反叛意味,尤其是对君王权威的反叛,即君王从被歌颂的对象变成可以被批判的人物。这正是民众价值观的体现和对有血有肉的人的关注。从《史记》到《汉书》再到《李陵变文》,李陵形象分为变与不变两个部分。李陵作为一个正面的英雄形象,不变的是他所具有的忠君、爱国、英勇、无畏的传统高尚品质;变的是李陵逐渐从正统英雄变为民间英雄,李陵开始有犹豫、有悲愤、有怨恨,民众对李陵的期待也不再是至忠至孝的完人。

三、制造英雄:《李陵变文》非正统英雄观的产生

敦煌变文产生的初衷是向僧俗传播佛法佛理,悦邀布施。佛教变文逐渐成为和民众生活息息相关的一种传播形式。敦煌民众根据佛教变文进行改造,融入所谓凡夫俗子的价值评判和心灵寄托。后来,民间艺人在学习佛教变文形式的同时,增加敦煌民众感兴趣的内容进而形成世俗变文。最终,敦煌变文与百姓生活贴近,反映民众心理和现实生活。

(一)民众将心灵寄托融入敦煌变文之中

作为社会底层的普通民众往往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他们一方面希望文学作品可以表达自身的情感和需求,另一方面希望文学作品可以对所受不公进行解释。变文并没有把李陵的悲剧结局完全归结为皇家寡恩,而是字里行间透露一种无法言说的天命,即李陵身怀绝技也无法对抗的天命。(20)参见钟书林:《敦煌李陵变文的考原》,第90页。《李陵变文》中关于战争激烈的描写占全文一半以上,如追取左贤王、迎击单于、火中激战、单于怯阵、黄昏诀别等。大量战争描写的加入体现出李陵的英勇无畏。《李陵变文》又穿插敌众我寡、力量悬殊、弓刀用尽、兵无后援、管敢告密等情节。这些情节与李陵英勇骁战产生直接冲突。李陵亡于人力,更亡于天命。

李陵作为一个无能为力的悲剧英雄人物,是无力掌握命运的普通民众的集中展现。因此,《李陵变文》借天命传达敦煌民众对李陵的崇敬与惋惜,并通过天命的不可抗性解释社会不公,慰藉底层民众的心灵。

(二)民众期望变文中塑造的英雄来满足个体祈求庇护的心理

敦煌作为古代中国边关之地,无论国力强盛与否,都时常面临被异邦侵占的命运。每一次侵占都是当地民众家园的浩劫,每一次浩劫后又是“流民”厄运的重温。敦煌民众内心十分渴求英雄的保护。“陵闻左右说尊堂,大哭号啕泪万行,更若人为十只矢,参嗟(差)重得见家乡。左右今须鸟兽分,失路迷津望月奔,偿(傥)若南皈见天子,为报陵辜陛下恩。”(21)项楚:《敦煌变文选注》,1269页。这段唱词所言是李陵遇战却无能为力的感慨,但依旧表现出李陵拼死抵抗的斗志。敦煌民众期待着李陵一般临敌不惧的英雄来保护自身免于战乱。因此,《李陵变文》通过塑造李陵舍生忘死的精神,使李陵成为敦煌民众心中英雄的化身。

(三)佛教宿命论的影响

伴随着佛教在敦煌地区的传播和繁荣,宿命论思想等佛教思想潜移默化地融入中国古代敦煌民众生活和思想之中。宿命论思想以因果业报为主要内容。在进行文学创作时,敦煌民众借因果业报委婉表达对不公事件的恻隐之心。在汉帝认为李陵已叛国投敌斩决李陵一家时,《李陵变文》有“老母妻子一时诛,旷古已来无此事。皆是因业薄因缘,新妇无须生怨悔”的表述。作者无法用合理的儒家思想解释李陵一家皆被斩决的原因,便通过因果业报的宿命论思想解释。因为前世业因不足所以缘分短浅才导致今日家门惨祸。在《李陵变文》中加入宿命论思想,是作者乃至敦煌民众对李陵一家惨死的同情和理解。

(四)时代环境对民间作者的影响

变文产生于隋代以前,成熟在唐代。张广达认为:“在中国历史上,唐代是一个少有的既善于继承、又做到了并蓄兼收的朝代。”(22)张广达:《唐代的中外文化汇聚和晚清的中西文化冲突》,《中国社会科学》1986年第3期,第37页。唐朝国力强盛,思想也相对更加开放。民众的自我意识更为强烈,对外来思想的兼收并蓄达到新高度,长此以往滋养出众多所谓“非正统的英雄观”。到后来,唐代实力衰微,安史之乱直至唐五代时期战争频发,民众叫苦不停。无论是唐王朝还是民众都需要像李陵一样救民于水火的人。由此,晚唐之时多有人为李陵喊冤。李陵逐渐成为敦煌民众心中保境安民的理想英雄。因此,敦煌变文才在李陵形象上寄托民众期待的非正统英雄观。

四、忠君与爱国:《李陵变文》非正统英雄观的本质

敦煌变文中英雄人物的事件与行为表现出对民间公认的天道观、道德观及价值观的维护与践行。因此,《李陵变文》展示出对李陵满满的同情与惋惜,对他的英勇事迹进行热烈的歌颂,并把李陵创造成为符合民间百姓希望的英雄人物形象。但实际上,李陵形象展示出的非正统英雄观本质依旧可以理解为忠君和爱国。

(一)爱国本质

敦煌作为边疆地区,从汉帝收复河西地区开始,张骞凿空西域、丝绸之路空前繁荣,中原文化已经融入敦煌民众的生活之中。敦煌民众的中原故土情结十分浓郁,并对国家有着很强的归属感。敦煌变文中所呈现的中原情结以及家国情怀,正是敦煌社会时代风貌与时代精神的生动体现。《李陵变文》反映出成文时国家衰微,边境危患严重。于是变文通过历史故事,借古喻今,取其主要情节注入家国之思。变文用“国中圣主何年见?堂上慈亲拜未由!今朝死在胡天雁,万里飞来向霸头”“捶胸望汉国号啕大哭”“下马望乡拜皇帝”“中心不忘汉家城”“晓夜方圆拟归国”等句,反映李陵远离故土思念家国的无助与悲痛。《李陵变文》最后以思念故土却不能回为结局展现李陵事件的悲剧性。陆永峰先生认为《李陵变文》中的故事:“其存在的意义,大概一则在于盼望有勇将如李陵者能安边定民,一则代淹蹇边塞的将士抒发心中块垒。其中,或也有处蕃的汉人对自己境遇的感慨。”(23)陆永峰:《敦煌变文研究》,成都:巴蜀书社,2000年,第173页。虽然《李陵变文》创作大体时间未定,但可以推知其为唐朝末年所写。此时敦煌地区长久处于战乱之中,身处蕃地的敦煌民众就像有国难归的李陵形象一样。因此,《李陵变文》才体现出浓厚的爱国归国心愿。

(二)忠君本质

忠君包括两方面含义:一是敦煌民众对君王的忠心;二是对贤明君主的期待。敦煌民众对君王的忠心通过李陵形象的塑造深刻地展示出来。“丈夫百战宁词(辞)苦,只恐明君不照知”作为李陵内心的写照,真实地表达出李陵对君主的忠心。《李陵变文》借李陵的心声表达敦煌民众心声,从而将忠君思想作为统领性基调。在《李陵变文》中,李陵所有的犹豫,所有的反抗和斗争一为报答君主,二为返回故土。对于李陵而言,归家是最重要的一件事,忠君则是本心。但《李陵变文》将忠君和爱国联系在一起,使二者成为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李陵对中原的深情也是对君王的忠诚。风雨飘摇之际,远在边疆的敦煌民众与李陵一样将忠君与爱国融合为一。对贤明君主的期待也包含两方面内容,即敦煌民众对君王体察忠奸能力的期待和敦煌民众对希望君王能够给予信任的期待。敦煌民众所赞扬的是李陵临危不惧一腔孤勇的精神。兵粮不足、入草风吹、敢管叛变等事件让李陵陷于危难之间,李陵却靠着自己的智慧和勇气尽力化解危机。李陵形象的悲剧在于“天无时地不利人失和”与李陵本身“智勇决”之间的冲突。但最终导致李陵悲剧的直接原因却是汉帝的薄情寡恩。汉帝既不能体察到臣子的一腔忠心做到信任臣子,又不能分辨谗言冤枉忠臣做到明辨是非;即不信任,又不明察,导致李陵悲剧的境遇。中国古代敦煌民众发自内心地期望君王具有信任臣子、人民和分辨忠奸的能力。对李陵忠义的赞扬,对汉帝不忠的失望,仍然可以理解为敦煌民众在忠君心理状态下对贤君明主的期待。因此,敦煌民众在塑造英雄的同时,其实也是对忠君内心的表达和对英明国君和理想社会的向往与期待。

在《李陵变文》中,李陵所具有的非正统英雄观是动荡时代背景下敦煌民众总体需求的特殊体现,并根源于李陵忠君爱国的本质特征。存安定边疆之志、怀救世拯民之责、有忠诚君主之心是李陵宁死不屈的原因,本质上都是忠君爱国。

五、结语

《李陵变文》以文学的手法、“以古律今”的叙事,体现出民间的价值观、道德观。在这一过程中,《李陵变文》赋予历史人物、历史故事以新的内容、新的情感、新的意义,并将抽象深沉的情感与观念付诸形象融入俗众所熟知的人物及其故事之中。《李陵变文》以世俗大众自己的方式诉说着思想、情感及理想,通过对内容中所呈现的中原情结以及家国情怀进行关照,探查敦煌社会的时代风貌、时代风尚与时代精神。与作为正史的《史记》和《汉书》不同,《李陵变文》作为世俗变文受佛家和民间思想的影响,使李陵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英雄绽放,反映出民众内心深处非正统英雄观的爱国忠君本质。敦煌民众对归国的盼望和对贤君明主的期待展现出“植根于精神的沃土之中”的“至真至深的家国情怀”,千百年来历久弥新,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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