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次风吹草动

2022-10-19 08:46林桑榆
花火彩版A 2022年2期

你怀念扑火的感觉,却比谁都清楚,那已经是此生最后一次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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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E

节庆前的商城人满为患,随便一家甜品店都满座,拥挤成为常态。

与我同桌的姑娘看过去大不了几岁,她一边端着甜点盘子,一边慌不择路地接电话,我忍不住出手帮了一把。

盘子被顺利放在了桌上,她冲我点头示意,紧接着开始全身心地应付电话那头的人。

“姓邵。”她说,“不是赵,而是邵。不是乔,而是邵,刀口加……”

女孩不厌其烦地重复着。

我听了个大概,似乎在预约商城里新开的网红火锅店。

“算了,姓周,我姓周。”她失去耐心,开始谎报姓氏。

蓦地,我不礼貌地笑出一声。

她下意识抬头看我,我被盯得不好意思,赶紧趁她挂电话之际殷勤地问:“你是在预约××火锅吗?我有号,要不你用我的吧,应该快轮到了。”

我本以为她会尴尬地推托,谁知她很自然地接过了我手里的票,笑着道谢。

这是我对陈轻盈留下深刻印象的缘故。

她似乎能在任何场景里随机应变地处理任何变故,这是我活了二十岁也没学会的技能。

在认识陈轻盈以前,还有一个人擁有这样的能力——晏疏。

作为我的亲哥,他完美弥补了我个性上的不足。我矫情、敏感,喜欢小题大做,他则相反。

正好这家新开的火锅店主是我哥的好友,他三不五时便会呼朋引伴前来捧场,今晚的局也是他组的。

提到我哥,不得不说,这店能红火,多亏了他。他一个网络社交牛叉症达人,在好友开店伊始就深谙炒作的奥妙,于是帮好友在各热门平台上买了水军和营销广告,当作送对方的开业礼,这个店才有了如今的光景。

所以,按理讲,我们去那儿吃饭有号没号其实不重要,奈何我们家奉行“男宽女严”的教育方法,打小我就被灌输着各类根正苗红的思想,以至每步都如履薄冰,连吃饭走个后门都过不了心里那关,这才偷偷去排了号。

“别废话,号呢?”晏疏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难得一次他听从我的安排,但显然他觉得一如既往不听才是对的。我笑着拽住他的袖子往店里拉,所幸他没逼问到底。

进店时,我第一眼便看见了陈轻盈。

她属于在人群里亦十分亮眼的长相,微微上翘的眼角和她的个性一样古灵精怪。其间我俩似曾有过对视,没多久,服务员往我们这桌送来一块蛋糕,还指明是给我的。

我瞧着蛋糕眼熟,正是甜品店里她买下来的其中一款。

晏疏问我哪儿来的蛋糕,我冲着陈轻盈的方向努嘴,将傍晚的情况简单讲了讲。

晏疏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恰恰看见陈轻盈在吸溜店里送的长寿面,看情况今天应该是她的生日。

“一个人过生日多凄凉。”语毕,我那自带美女识别雷达的亲哥起身朝女孩走去。

从方才在甜品店里的短暂交流来看,陈轻盈并非含蓄的主。当她自然地在我身旁落座,并且豪气地给自己满上一杯黄啤时,我竟觉得……

单就自来熟这点,她和晏疏很配。

TWO

一般我哥组的局都是男生居多。他们见陈轻盈能喝,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

某叫不上名字的A男调侃她:“你这偶像得是李白吧。”

陈轻盈脸色微红,似笑非笑地对他摇摇头:“瞧把你机灵的。我刚还吃了一碗饭呢,怎么没猜我的偶像是袁隆平?”

陈轻盈没开玩笑,她的偶像的确是袁隆平。

她是附近农业大学的研究生,专业是相对冷门的农学,我想没有哪个搞农学的人不崇拜袁隆平。

晏疏好奇地问:“怎么想到搞农学?”不料,他也碰了一鼻子灰。

女孩眼里浮起薄薄一层雾,但不至于不清醒,反倒多了点倔强。她不屑地夹起桌面上的一块羊肉叹道:“如今全世界都在研究怎么让庄稼长出肉类替代物。再等十年,估计你吃的是肉还是植物都分不清,别在这里秀优越感啊。”

晏疏的确有优越感。他和他的圈子基本都是金融、机械等一系列看似很能挣钱的专业,随便拿个第一文凭都能糊弄人。

农学……不能说看不上吧,只是他们都感觉有些新鲜。

现场有两个女生,论姿色不比陈轻盈差到哪儿,不过都名花有主了。

眼见着自己的男朋友被陈轻盈逗得乐呵呵的,个个如临大敌。

当晚陈轻盈意外地喝多了。

之所以用上“意外”二字,是因为对她而言,我们尚算陌生,她竟毫无防备心。

后来我才知,她刚发现男友劈腿,和他分手了,心情不好,才行为反常。

总之,当晚是我把她送进宿舍的。

为了避免她有什么重要东西遗漏,我还刻意留下了联系方式,谁承想她真有东西掉了——一块女式手表。

手表不贵,但是有纪念意义,是陈轻盈独自离家求学那年,陈妈送的。

如果只是金钱损失,那我还能勉强应付。人情上的,我只好劳驾我哥,让他问问火锅店的朋友,所幸有收获。

周末,我和陈轻盈约在同一家甜品店里,我把手表给她,她这次道谢了。

我说我还挺不习惯她道谢的,她说她也不习惯道谢。我没反应过来,一怔——“啊”——她直接被我懵懵的表情取悦。

我不介意她嘲笑我的笨拙。

只因我长到现在,她是唯一敢当面嘲笑我的角色。

并非我霸道总裁剧看多了,而是那些在我姓氏面前折腰的嘴脸,我确实看得过多,实在没新鲜感了。

至于陈轻盈,如她所言:“我一研究庄稼的,怕什么?总不会沦落到吃不上饭吧。”

只要吃得上饭,她绝不委屈自己。

谈话到这儿,我突然想起给晏疏打电话时,他让我把陈轻盈的电话号码发过去,似乎也觉得她有点意思。

然而,家教所致,未经当事人允许,我没敢鲁莽行事,并言之凿凿让她放心……不料又把她逗乐了。

她一边搅拌着奶茶里的珍珠,一边说:“晏卿,你太可爱啦。”

我恨不得摆上最严肃的脸,义正词严地告诫她:“没和你开玩笑,你真别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我见过太多前赴后继的飞蛾。”

女孩唇边的笑意滚完一大圈,最终停在她浅浅的梨涡上——

“你怎么知道我是做飞蛾的?我就不能是火吗?”那姑娘在甜品店充足的光线下眉飞色舞地说。

THREE

晏疏:“行,我做飞蛾呗。”

听完以上传奇般的交流,晏疏的胜负欲被激到极致。我的本意不是激怒他,而是嘲讽他似乎遇见了搞不定的对手。

我和晏疏打赌,如果他能追到陈轻盈,那下半辈子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同样,他做不到的话,那我说什么,他都得照办,即便让他放弃所有,他也不能皱一下眉头。

晏疏:“怎么听起来像生死局?”我笑而不语,转身上楼。

就陈轻盈那长相,你要说她毫无恋爱经验,搁我这么傻的也不能信。但我没想到,她的恋爱经验丰富得和晏疏有的一拼,不过每段恋情维持的时间基本都很短。

她的恋情大多是处于恋爱初期,还没过她心里的考核期,那些男孩子就被PASS掉。

她说,每一段感情,她都是抱着付出真心去开始的,然而开始没多久,就发现付出真心不值得。因为他们的付出都称斤论两,期待回报。

“我就想找到一个真心实意的人,找到一个付出是为了单纯的爱意而不是为了回报的人,有那么难吗?”陈轻盈发出灵魂拷问。

“挺难的。”晏疏回答得很干脆,“不过,你很幸运,遇见了我。”他说一半留一半——海王们的惯用套路。

他俩初次交锋,我没跟去,因为他们根本不觉得尴尬,不需要打圆场的。

他们约会回来的当天晚上,我便看到晏疏发了条朋友圈,内容是告知大众——本人已与现女友和平分手,望周知。

此朋友圈发布,一时间激起千层浪。

这是陈轻盈佩服晏疏的地方:“你哥渣吧,渣在明处上,不劈腿是他最后的倔强。”

接着,我好奇,他俩不过单独约会了一次,到底晏疏經历了什么,居然干脆利落地解决了现有关系。

陈轻盈想想,道:“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不过就是她的手指被餐具割伤,流了点血。我哥正按照流程嘘寒问暖呢,她出其不意地将手指递到他的嘴边说:“吹啊——男生追女生的套路不都这几样?受伤吹一吹,说宝贝不哭之类的。”

这话一出,立刻让晏疏有了被侮辱的感觉。

“她可以不喜欢我,可以拒绝我,但不可以侮辱我。”于是,他发誓要全身心拿下陈轻盈。

而表现诚意的第一步,当然是恢复单身。

接着他俩开始频繁地约会。

约会的细节,我并不清楚,但有那么几个名场面,我还是知情的。

譬如两人在人均消费不菲的浪漫餐厅吃饭时,陈轻盈突然接了个电话,紧跟着便啪嗒啪嗒掉眼泪,把晏疏吓得不行。

他慌忙给她递纸巾问怎么了,她结结巴巴说,同系的师哥要去国外了,这师哥多么多么优秀,若留在国内研究所,是最有可能研发出庄稼替代肉食的人才云云。现在他要走了,她感觉比失恋了还伤心。

晏疏一愣,从喉咙里笑出重重的一声——

“陈轻盈,你扮猪吃老虎了吧!”

FOUR

扮猪吃老虎的陈轻盈显然先赢了一局。

紧接着,晏疏开启反抗模式。他铺张浪费地点来一大堆菜品,口口声声叫着宝宝,而后一勺一勺地递到陈轻盈的嘴边,逼迫她吃掉。

他虽摸不太清陈轻盈的灵和精,但冲着她所学专业来看,他如此浪费粮食铁定不在她的忍受范围。

没想到,他押对了宝。

在服务员和其他顾客诧异的眼光下,陈轻盈被迫扩大胃容量,无数次吞咽的动作差些导致面目扭曲。

撑了半小时后,她不干了,要和晏疏玩游戏,谁输谁吃。于是,当天晚上,两人直到快凌晨才离开餐厅,双双扶着墙出去,跟醉鬼没什么区别。

陈轻盈扶着琉璃材质的墙,触手冰凉,她整个人一激灵:“要不算了吧。”她向晏疏提议:“咱俩哪像要谈恋爱的,根本就是冤家来复仇的。”

放在以往,晏疏绝不勉强任何一个姑娘,包括当年的江依依,亦没让他弯半分腰。

可晏疏同学觉得,这已经不是谈不谈恋爱的问题了。

他不一定爱,但他一定要赢。他要陈轻盈亲口认输,承认他才是技高一筹的海王。

“不是,当海王就让你这么自豪啊……”在接近凌晨的冷风中,陈轻盈缩了缩肩膀,翻白眼道。

尽管,似乎,并不那么……不管——

晏疏偏头想说什么,恰巧看见路灯的光晕落在女孩的眉眼上。他忽而想起她说的那句:“我就不能是火吗?”

她自带光的诱惑,让别人变飞蛾。

当我在晏疏的电脑桌面看见一份作战计划表时,我就知道,这场游戏将越来越精彩。

为了增加它的精彩程度,我千载难逢地提议想出门旅行,自驾那种。被邀请的人当然只有我哥和陈轻盈。

听说共同旅行最能考验两人是否适合,在他俩给我交出答案前,路上的风景先给了我一份满意的答卷。

旅行线是出名的草原天路,途经人造防护林和各类国家重点建设项目。

一路过来基本都是高速公路,就算进了国道,也视野开阔,我兴致勃勃地做了回司机,直到上了天路,才换成晏疏开车。

车辆盘山而上,途经大片大片的薰衣草和风力发电车。

陈轻盈摸出手机拍照,说这里很像她的家乡,有很美的自然景观,可是土地贫瘠。她自小的愿望便是有天能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种出水稻。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也用的是平常不正经的调调,给人感觉像讲笑话似的。可只要你注意瞧她的脸,上面写着真诚。

不仅我瞧了,开着车的晏疏也不禁回頭看了女孩一眼。

她发现了,故意冲他明媚地笑:“嘿嘿,纯情女人设,我塑造得还行吧。”于是我哥翻着白眼又继续开车了。

没情调。估计他在心中想。

傍晚,车子开到附近镇上一家酒店后停下。他们住了进去。为了安全起见,晏疏订的最高规格。酒店很大,顾客却不多,从走廊这头到那头,步行都得十分钟。房间里还有很大一面镜子,约莫是为了让视野显得开阔,却无端让我毛骨悚然。

亮灯到后半夜,我实在害怕,只好给陈轻盈打电话,问她能不能过来陪我。

女孩子的友谊建立除了一起逛街、上厕所,还有同床而寝。

终于,我问出那个困扰我已久的问题:“你是不是真的喜欢我哥?”

她毫不扭捏:“生日当天被劈腿,所以赌气地想,如果今天有男孩子过来搭讪,我就必须拿下他。毕竟从小到大在课业上我基本没输过,恋爱这方面,我也不想。没承想,你哥过来了——

“但,刚开始谈不上喜欢,只是有好感。毕竟你哥长得好、家世好,还大方,但凡眼睛没瞎的女孩子都不会讨厌。直到那天,我俩互相搀扶着从餐厅出来。路灯下,他突然定定地看着我,那眼神认真得叫我恍惚。我努力镇定心神避免掉进套路,结果你猜,怎么着?”

闻言,我在黑暗里眨巴着眼睛看她。她窸窸窣窣地翻个身,面对我,不期然地轻轻冲我吹了口气。

我正迷茫,又听见黄鹂般的声音:“他说,他要吹熄我,哈哈哈。”

说完,陈轻盈笑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我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晏疏这是真把陈轻盈当火了呢,幼稚得不行。

“你知道,女孩子稍微一出色吧,很容易遇见家境好的男孩,我上个男友也不赖。不过,他眼见三个月还没追到我,移情别恋了,但你哥很奇葩啊。他居然让我感觉到了‘单纯。你知道吗?单纯在如今的社会看来,是种多可贵的品质。然后,我好像就有点喜欢了。不过,不敢让他太快看出来,毕竟他是海王人设嘛,怕吓跑他。”

FIVE

我哥的单纯并非装出来的,而是真单纯。

毕竟他和我是同一个家庭环境里长起来的,他的素质教育不会差到哪儿。

至于他给外界留下的海王印象,不过是他当年受过情伤的后遗症。自打那个叫江依依的女孩和他分手后,他不再愿意建立任何付出真心的情感。

连那个他以为会从校服到婚纱的女孩都能离开,他不明白,爱情这玩意儿究竟有什么期待。于是他打算再混两年就接受家里的安排,起个传宗接代的作用便不错了。

可我不忍心。

我俩自幼陪伴着长大,他大我三岁,长兄如父。我见他的时间比见父亲要多得多。

我亲眼见过他不眠不休地折千纸鹤,还让我帮忙选颜色。我见过他不远万里追到新西兰去,最后灰头土脸地跑回家。我见过他酩酊大醉地给一个空电话号码打电话,问要不要去接她回家……

晏疏的青春统统给了一个叫江依依的姑娘,可她留给他的只有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江依依并非传统意义上的渣女。因为在“嫁入豪门”和“寻找灵魂伴侣”这件事上,她选择的是后者。

她舍弃了豪门,只为余生相伴的那个人能和她有共同话题,在同一个频率。

我哥不行,他一腔热血的付出尽管能满足对方的虚荣心,也能带给她感动,可他听不懂量子力学和宇宙黑洞。

“那你哥还听不懂庄稼上怎么长肉呢。”听完那段历史,陈轻盈翻着白眼道,“自己懂的东西一定要强求对方懂,这本身就是不合理的。各自攀登,顶峰相见不香吗?为什么非要结伴走同一条路。”

她简简单单几句话给我激动得差点坐起来,当场叫一句“嫂嫂”。

我之所以努力撮合陈轻盈和我哥,是因为怕他真的随波逐流,将来懊悔终生。初遇陈轻盈,我不确定她是否就是他的真命天女。

但现在,我确定了。

一个假装不渴望情感的假海王和一个不断寻找真爱的海公主,该死地般配。

陈轻盈:“不过,听你这样说,好像主动更有可能拿下假浪荡、真纯情的你哥?”

我用力点点头,开始帮忙制作反战计划,生怕他俩不能开花结果似的。

不得不提,陈轻盈在撩人这方面真的太会了。她得意地说,这都是被追几十次感悟出来的——“男生怎么追女生,女生也可以用同样的方式追男生嘛”。

于是她开始热情如火地套路我哥,譬如主动拿过他的矿泉水,说男孩子怎么可以自己拧瓶盖呢。

我哥开车时,她故意坐在副驾驶座上,贴心地给他戴太阳眼镜,还喂他吃吐司面包。

第三日,路过风景点,我们下车拍照,突然狂风大作,冷得所有人瑟瑟发抖。陈轻盈对着风跑到马路对面的烤红薯摊,给他抱来一个热气腾腾的红薯取暖。

……

眼见我哥的状态越来越蒙,我也加入了助攻阵营。

我主动说想练练车技,于是担起了驾驶的责任,让他俩坐到后座上,有更多的时间交流。

其间,陈轻盈下载了一个狼人杀APP邀请我哥玩,晏疏起初是不屑的,结果玩了一局就上头,从什么都不会到开始有模有样地说专业术语。

有几局,陈轻盈拿到狼人牌,将我哥骗得团团转,导致之后她就算拿好人牌,他也不信,两人就在车里津津有味地battle。

之后战火升级,他不再满足于口头泄愤,干脆转过身直接上手掐陈轻盈的脖子,骂她小骗子。

最后到底是陈轻盈反抗成功了,还是他掐成功了,我不清楚。

我仅存的一点注意力只观察到,后半程,陈轻盈一直靠在后座的椅背上,下巴似乎放在男孩的肩膀上,亲密的姿势浑然天成。

奇怪的是,当下我心头涌上一股暖意,比当年看到他给江依依折千纸鹤时更加动容。

我心里有什么放不下的东西顿时落了地,连晚上的饭都多吃了两碗。

为了体验新鲜感,我们在一个蒙古包里用餐。蒙古包的防风措施做得不怎么样,陈轻盈后半夜的时候开始发烧。

我给晏疏打电话,他着着急地跳过来,用自己的外套将女孩裹了一层就往医院跑。

跑到半路,陈轻盈就被颠簸醒了,咯咯地笑我哥小题大做:“不知道的以为我烧到四十摄氏度昏迷了。”其实她不过低烧而已。

“那谁知道。”晏疏死鸭子嘴硬:“你和我一起出门生了病,我可赔不起这人啊。”

“赔得起啊,怎么赔不起。”她脸色微微潮红,挂着盐水还不忘调侃,“我家没了一个女儿,多了一个女婿,不亏。”

话落,脸色潮红的不再只是陈轻盈。

“陈轻盈的家属?”良久,护士开始唤。

“到。”

某人想也没想就站了起来。

SIX

陈轻盈研究生毕业时,她和我哥刚好在一起小半年。

因为在校内的优异表现,她被留任学校研究所,分配了单人公寓。

那间单人公寓,我時常光顾,很小,可五脏俱全,还被她打理得十分温馨,连灯光都选择的橘黄。

比我光顾得更勤的当然是晏疏,他把最喜欢的衣服全带了过去,死皮赖脸地打算长住。

那会儿我也有了感情动向,刚认识的一个男孩子,我也不知道喜欢他什么,就是想和他说说话。

陈轻盈劝我,还没搞清楚喜欢对方什么的情况下,先别贸然行动,因为这可能就是短暂的吸引,不算什么真感情。

只有弄清喜欢他哪些优点,才能保持长久。

“譬如好看、家世优渥、人品过硬或者对你好……”陈轻盈如数家珍,接着往我哥的腿上一倒,“跟你哥差不多就行了。”

然后,我清楚地看见晏疏的小眼神可得意了。

我知道这是陈轻盈哄晏疏的套路。她完全将我哥当小孩宠。知道他没安全感,每逢有追求者,她都主动上报,并且有理有据地分析对方到底哪点比不上他。

“比不上你,我还考虑干吗。”接着,晏公子的一颗心放回肚子里。

但晏疏对陈轻盈也是极好的。

日常不用赘述,他还曾想用自己赚到的第一桶大金,为她在这寸土寸金的城市付首付,买一套房,被我制止了。

我觉得无缘无故送人家一套房容易给人带来心理负担。他想了很久,问那怎么办,我出主意说等他打算求婚的时候送吧。

将求婚现场放到新房里,给她承诺的同时,也给了她一个家。

我哥的情商自打和陈轻盈恋爱后就退化了,这么简单的招数居然没想到,还一拍脑门,问我什么时候变聪明了。

可看他傻傻的,我反而欣慰。

因为真正的爱情才盛产傻子,但我只能在心里恭喜他走出从前。我不想提起那个名字破坏好不容易和谐的气氛。

日子顺风顺水地往下过,在第三年的纪念日,晏疏终于打算行动。

不过,在纪念日到来前,他的生日来到。陈轻盈送他生日礼物的同时还送了一棵巴西木,要他养。

因为听说巴西木极难开花,开花之日,便证明送他巴西木的人就是他此生真爱。

她将巴西木捧到晏疏的面前,笑意盈盈地说着生日快乐:“祝你永远爱我。”

晏疏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正开心,好半晌才明白,抹上奶油就往她的脑门戳,两人在狭窄的公寓里从头追到尾。

当笑声从头洒到尾,晏疏的微信铃声响起。

我抽空瞄一眼,而后左思右想,拿起手机将信息删除。

SEVEN

此后,我最讨厌的一句网络流行语叫——

如果一个海王忽然恢复了单纯,那一定是让他变成海王的人回来了。

我不希望江依依回来。

直觉告诉我,她的出现会搅乱现有局面。因为那么多年,晏疏和我一样,再没提过她的名字,可我怕的就是他不提。

江依依给晏疏发消息的事情,我自以为瞒得很好。

但我忘了,生活毕竟不是电视剧。电视里,这就是误会和错过的常用戏码。而现实中,被删过的短信没收到回应,对方会再发。

江依依也没发什么暧昧不清的消息,她只是简单询问了我哥是否在上海。

这句话的潜在含义是:她回国了,并且目的地是本城。她说父母早就移居国外,离国多年已经不清楚交通,问我哥能不能给她推荐一下从机场到酒店的交通工具和路线。

三十层高的玻璃外,是暗自滚动的江水和纵横交错的桥梁。

晏疏思忖良久,打出去四个字:我来接你。

当日的天从大清早开始就阴阳怪气,仿佛被一层防护罩闷着,只等谁来揭开罩子,让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落下。

巧合的是,那天也是陈轻盈和我哥的三周年纪念日。

这天她会得到一个承诺,一套属于她的房子,还有一个跪地求婚的爱人。可从这个爱人将信息发给别人那刻起,一切已经没了意义。

但在此之前,我并不清楚情况。我只收到晏疏发来的信息,说计划推迟几小时。

我以为他公司临时出了问题,没多想,便安心等在陈轻盈的公寓里,环顾着即将离开的地方。

傍晚六点半,我还是没收到他的消息。

外面已经下过一段时间的暴雨,雨势如注,雷声轰隆,搅得我心神不宁。

快九点时,我接到陈轻盈的电话。

她的声音听来从未有过的慌张,是初次见面醉倒在陌生人怀里都没有过的慌张。

电话接通,她便噼里啪啦交代了一长串,跟留遗言似的,什么她的存折在哪些地方,密码是多少,她家里人不太会使……有些话,我听不清,因为信号不太好,但能分辨出周围的环境十分嘈杂,充斥着不间断的哭和闹。

我问她怎么了,她没来得及回答,我就被提示信号中断,等我再打过去,那边已关机。

此时新闻APP弹出头条,数千人被暴雨困在地铁内,搜救人员正展开紧急救援。我眼眶一紧,给晏疏打电话,铃声响了没两声,就被挂断。

我再打,疯狂地打,那头终于接了。

“晏卿吧?”那头一个温柔的女声说,“我和你哥被暴雨困在路上,他去卫生间了,我挂的电话。看你打得急,这才接……”

话没完,我犹如五雷轰顶,率先挂了电话。

从那天起,我再没主动给一个叫晏疏的男子打过电话。或许我们不可避免地会有短暂的交流,但我再没让他拍我的脑袋,更没叫过一聲“哥”。

从小我就不爱唤他哥哥,老是连名带姓地叫他。但他明白,这和儿时的习惯不一样。

当陈轻盈罹难的消息传来,他的第一反应不是悲痛交加,而是以为我俩串通起来恶作剧,就因为他没有如约去研究所接陈轻盈,而是去接了江依依。

他给的理由很简单,要完全放下,必须完全面对。

“但不该是那天,那一刻。”我憋红了眼,气息不稳。

END

陈轻盈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姑娘。

这一生尚未过完,我依旧会这么说。

因为,在生命最后一刻,没打通电话的她给晏疏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把巴西木扔了。

很久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晏疏都没弄明白,这临别的话语究竟代表什么,可是我明白。

陈轻盈说过,巴西木开花,意味着真爱到来。她怕有朝一日,这棵巴西木真的开花了,她却不在他身边,那个人会一辈子也走不出来了吧。

他花了五年的时间做海王,企图忘记一个人,以后恐怕需要花五十年才能忘记,有个女孩子曾为他拧瓶盖,给他喂吐司,为他拒绝花花世界的全部诱惑。

可恶的是,他像患了失忆症似的,没过多久,便回到了正常生活,甚至开始接触新的女孩子。

见状,我愤愤不已,甚至想灭了他。

我想为一个叫陈轻盈的女孩子,在他心中博取一点永恒的位置。

我想告诉他“扔掉巴西木”的意思。我要对他讲,不用巴西木开花,我便能笃定地告诉他,陈轻盈就是他这辈子的真爱。他失去了,活该抱憾终生,怎么可以再去爱别人。

为此,我想了很多开场白,可是敌不过他某日突然梦醒。

半夜,晏疏莫名其妙给我打电话,吐槽三年前的自己太傻:“明明可以在美团上买药,干吗非得抱去医院啊,给我累得。”

说完,他笑了,我哭了。

因为担心啊,因为别的姑娘,你只想给她们买包、买房,但这个女孩,你最想的是陪她过日常生活。

你喜欢她轻轻将下巴放在你的肩膀,胳膊从座位下面绕过来,牢牢地牵住你的手。

你喜欢和她玩狼人杀,被她智商压制却呵呵乐个不停。

你怀疑她会让你粉身碎骨,但最终还是扑向了那团火。

……

你怀念扑火的感觉,却比谁都清楚,那已经是此生最后一次风吹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