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深处锦书来

先前我不是故意瞒着不说的，我就想靠你靠得近点，蹭一蹭你身上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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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入秋之后，城市就进入了雨季。

秋雨急，雨点打在窗户上噼啪作响，水珠停在吊兰的叶片上，安静地折射着屋内的灯光，映着屋内少女的缩影。

此时谷枝手握笔杆，拿笔尖戳着电脑屏幕上长身玉立的男子，气如河豚，声音却因委曲求全地放软了几分：“偷袭您抢夺神器是我不对，您就饶我一命吧。”

这是一款武侠游戏。游戏里有众多职业，辅助类的医女、刺客类的迷踪阁杀手、多重定位的剑客……

游戏玩法主要分为对战模式和副本模式。对战模式包括打竞技场、开帮会战、野外杀人越货等。副本模式便是打BOSS，得道具。

在职业比赛上，选手们是进行同装备下的5V5竞技场比赛。

谷枝近些天懒，便四处探索副本玩。

这款游戏的游戏角色能由玩家自己塑造容貌，屏幕上的男子并不像旁人那样将自己的脸调整得如画中人般精致，这张脸很冷峻，嘴唇薄得寡情，简单的黑色长衫，一柄长剑，仿佛天地万物全被他踩在脚下，俯视众生。正是区服战斗力排行榜第一的臝鱼。

谷枝不到一个月就成为大帮会的长老，武力值自然不低，但依旧只有被碾压的份儿。

她身上的红色铠甲被打得破破烂烂，饶是如此，她还是觊觎地上掉落的神器，抓心挠肝地想要。

她看了眼屏幕上麦克风的图标，开着的，对方能听见。

谷枝心里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事实上，她并不是第一次见到臝鱼，她与他单方面积怨已久。

在谷枝还是一个新手玩家时，途遇臝鱼打架，被群攻技能误伤而亡。再后来，因她游戏ID与一个杀手的相似，被蠃鱼的亲友追着打了一周……从此结下梁子。而这次，隐藏地图的BOSS也是她先发现的，虽然实力不济，但怎么也无法看着自己的辛苦为他人作嫁衣。

短刀滑出袖口，谷枝伺机而动，语气更加诚恳：“您就饶我一次，我保证不敢了。”

窗外天光昏暗，雨水在玻璃上留下一条又一条的泪痕，桂花被雨珠浸润后，香气比平日更清幽，耳机那头传来细小的“轰隆”杂音。

然后一个清冷的男声响起：“行，放你走。”

好听的低音炮，耳蜗瞬间泛起酥痒之感。

谷枝怔了一下，看向屏幕上的男子，身姿挺拔，像苍林间皑皑的雪，冷而干净。

很快她收敛了视线，操作游戏人物离开：“谢大佬不杀之恩。”

话落，便是偷袭而去的刀光剑影。

哪知臝鱼反应极快，长剑轻轻一挥，下一秒，谷枝的屏幕灰了，弹出窗口提示：您已重伤身亡。

果然，蚍蜉撼树。

谷枝以手捂面，一旁的室友走过来叫她一起去吃饭，无意间瞧见屏幕上的男子时，忍不住出声：“这人怎么瞧着有些眼熟……你男朋友？”

“我仇家。”谷枝轻叹一声，“不过你这思路不错。如果榜一是我男朋友的话，既可以抱大腿，又可以随意使唤昔日是仇敌的他……想想还挺舒爽。”

室友怂恿：“追呀，躺赢岂不美滋滋。”

谷枝也是有骨气的姑娘：“追仇家，我是这种无耻的人吗……”

话刚落，她忽然凑过去小声问：“……可那毕竟是榜一呢，会不会很难追？”

室友还没说话，耳机里倒是传来低沉的男声：“也不是很难。”

谷枝呆住，她忘了自己还开着麦。

2

大型社死现场。谷枝拔了电源，好几天没敢再上线。

谷枝这人在同龄人面前极少吃亏，她长得纤弱妩媚，笑起来却像白糖一样，甜而干净，极具欺骗性，内里却不是善茬。所以，她仅有的几次丢脸，都献给了蠃鱼。

许是水逆，谷枝最近很是倒霉，在仇敵面前出糗不说，专业课上也被训。

谷枝是大一表演系学生，扮演残疾人却不得要领。老师是这样说她的：话剧表演还有两三周时间，可你的演技着实辣眼，能将自卑抑郁演成半眯着眼睛找不到东西的老奶奶，眼神这么亮是藏了发电站吗……你甚至连轮椅都控制不好……

为了尽快进入角色，谷枝这次排练完后没有像往常一样推着轮椅回寝室，而是真如不良于行的人般坐上了轮椅。

连日阴雨天，世界像是被水墨浸过，昏暗却诗意，枯叶飘过细雨，有种江南小城的安静。

而谷枝却在这绒绒小雨里摔了跟斗。电动轮椅操作不流畅，下坡时路不平、速度没控制好，轮椅发生了侧翻。

疾风扑面，冷雨钻入衣领，即将摔在地上时谷枝下意识想抓住什么东西，然后拽住了一个男生的胳膊。

倾斜的趋势渐缓，男生帮她稳住了轮椅的靠背和扶手，但冲力太大，谷枝整个人连同轮椅一起撞在他腿上，光听那声音都觉得疼。

但他却吭都没吭一声，将轮椅扶正，反而低头问谷枝：“有没有磕到哪里？”

对方的行为让谷枝心里微微一动，她抬头道谢：“没有……谢谢啊。”

映入眼帘的男生让她止了声。面前的人穿着宽松的黑色毛衣，露出修长的脖子，皮肤白，唇色淡，往雨里一站，像山峰上孤寂的柏松，挺拔惹眼。

他竟跟游戏里的仇家蠃鱼在外貌和气质上有九分相识，真人的冲击力更大，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清冷木香。

神差鬼使的，谷枝轻轻捏了一下对方搭在黑色扶手上的手，皮肉是软的，温热的，是真人！

谷枝怔了半晌才猛然回神：“啊！刚刚撞到你，你腿没事吧？”

“没事。”男生直起身松开轮椅，脚下却微微踉跄了一下，他瞥了眼湿滑的路面问她，“你去哪，我送你。”

绵绵秋雨像雾将世界笼罩，男生的眼瞳是如墨的黑，里面映着寒凉的雨色，也映着轮椅上的自己，疏离、坦荡。

谷枝蓦地想起了蠃鱼，这人曾为了救一群不相识的路人，在血雨里以寡敌众、一剑斩山河……当然，如果谷枝不是被他殃及的池鱼就更好了。

谷枝心率莫名快了些：“不用了，谢谢你呀刚刚，你的腿若是……”

但男生没有给她拒绝的机会。他叫来自己的同伴，一个模样阳光的青年，两人合力将她抬下了凹凸不平的斜坡，甚至将她送抵了寝室。

谷枝想解释自己不是残疾人，但这两人动作快，那阳光青年又是个话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等她想开口时，宿舍楼已经近在眼前。

以后大概率不会再见面，谷枝也就没再解释。

她刚刚经历险境，忽然对角色有了更深的体会。在两人离开后，谷枝一拍脑袋，轮椅换了方向，又去了排练室。

十月初，刚开学不久，学校各大社团开始举办迎新会，排练室旁边的教室便是被电竞社借走的。谷枝路过时就在门口多看了两眼，不想与一双笑得灿烂的眸子对上了。

“好巧，你居然是我们社团的。”之前送她回去的阳光青年误以为停在门口的谷枝是来参加社团迎新会的，考虑到她腿脚不便，热情地将她推进了教室。

你先等等……谷枝来不及说话，青年便再次自来熟地与她攀谈起来。

不到一分钟，她就知晓了电竞社的历史和荣耀，也了解到那个像蠃鱼的男生叫淳于商，他本人叫苏大亮。他俩主要玩武侠类端游，淳于商在游戏里很厉害，跟许多职业选手都有来往，游戏ID叫蠃鱼……

“叫什么？”

“蠃鱼，我们区服战力值排名第一。咱们社团经费都是打比赛来的，商哥就是其中的主力军。放心，你进了我们社，绝对吃香的喝辣的，大佬们的小团宠！”

听完这话，谷枝脑袋瓜嗡嗡的，看了眼笑如太阳花的苏大亮，又瞧向讲台边上调节背景音乐的淳于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好家伙，她这是直接摸進了敌人的老巢呀，报仇的绝佳机会啊。

3

意识到自己深入腹地的谷枝也不急着回排练室了，准备潜入敌营，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

谷枝心里磨刀霍霍，双眸晶亮，可这落在苏大亮眼里便是另一番景象：少女临窗而坐，侧脸柔和静美，目光却长时间地停留在淳于商身上，明亮、滚烫。

苏大亮忽然出声：“你是看上我们商哥了吧，之前你偷偷摸商哥的手我都看到了。”

“喀喀……”谷枝被惊得咳了起来，苏大亮盯着她“紧张”的模样，如过来人般给她提议：“不过你不该摸手的，直接摸脸呀，商哥皮肤好，手感应该不错。”

摸、摸脸……谷枝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好在有一只手在她后背上拍了几下，终于顺了气，她接过身后人递过来的一次性水杯，刚想道谢，便瞧见淳于商那张清俊的脸，又给呛住了。

“您什么时候来的？”

“没多久。”淳于商顿了顿，接着道，“‘摸脸之前。”

谷枝连忙想解释，却忽然福至心灵，她深入敌营讨好敌军主帅正是她这个卧底的分内之事，于是，少女的眸子蓦地一弯，笑得像一块沾了糖的年糕：“其实，对于摸你手这件事……我就是故意的。”因为这手太过好看，像艺术品，完全是下意识行为，这是藏在后面的彩虹屁。

窗外的雨停了，屋檐还在不停地滴水，柔和的天光落在淳于商身上，黑色的毛衣衬得他皮肤更白，在听见谷枝的话后，清冷的黑眸微微动了一下，耳郭微红：“那请再接再厉。”

说完他便转身跟苏大亮对迎新会流程去了。

谷枝瞬间哑了火，这话是什么意思，留下这么让人浮想联翩的话干吗，你先回来！

淳于商忙，谷枝这个混进来的普通社员自然与他说不上几句话。谷枝一边想着淳于商那句话，一边想着装新手多问淳于商问题，拉近关系，尽早打入核心阶层。

然后机会就来了，迎新会节目单里有一场表演赛，会现场选一位新会员配合表演，而谷枝就是那个幸运儿。

一台电脑在讲台，另外四台笔记本放在头排的课桌上，高度对于坐在轮椅上的谷枝来说刚好。一切准备就绪，游戏开始。

穿着黑袍的蠃鱼手提长剑迎敌，谷枝躲在后面甚至不需要操作……但后来却出了岔子。

谷枝瞄了眼队伍ID，无意间发现现在的对手竟是以前的敌对玩家，她下意识地点了那人的头像，然后按下攻击技能。

刚敲下键盘她就后悔了，但没想到那人竟反击她……好家伙，你居然敢还手。

气血上涌，什么都忘了。谷枝双手搭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就是一顿操作，卡视野、拉走位、秒解控制……呵，土崩瓦解吧，愚蠢的棒槌！

团队赛结束，大获全胜，谷枝的排名仅次于淳于商。

无数视线落在谷枝身上，没想到随便找的小姐姐竟如此厉害！

如梦初醒，谷枝僵硬地怔在原地，对了，她之前的计划是什么来着……

4

谷枝装新手失败，但技术不错，进入了电竞社团的竞技部。

淳于商在现实中对她有恩，她虽嘴里说着要报仇，其实也不能怎么样。而且电竞社里有人是奔着当职业选手去的，经常打比赛，她也不能毁人前程，所以最多暗地里捉弄一下发泄憋屈。

所以自她进入电竞社起，她一直披着马甲用小号兢兢业业地打团队赛，对着淳于商一口一个“您”，十分尊敬。

只是当事人似乎并不喜欢。在一次比赛结束后，淳于商问谷枝：“你为什么只对我用‘您，我看起来年纪很大？”

因为以前被您老打怕了……这话自是不能说出口的，苏大亮在耳机那头机智接话：“商哥，你这就不知道了，‘您是‘你在我心上的意思呀！”

队伍里的人都开着听筒，谷枝深知此时不能伤了大佬的面子，声音轻快地连声附和：“对，对的，我就是这个意思。”

话落，队友便开始起哄，唯独淳于商没出声。

雨过天晴，苍穹格外澄澈干净，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水洼，秋阳一照，像镜子般反着光。

阳台的门开着，午后的寝室安静，谷枝本没当回事，但淳于商的沉默让她有些不自在起来。

她轻咳一声，想打破现在的气氛，不想电脑屏幕上她的游戏角色与蠃鱼忽然自己动了。

这是游戏里的待机动作，一男一女站在一起时偶尔会触发特殊互动，而这次触发的是：亲吻。

谷枝眼睁睁地看着，日光灿烂的江南小镇上，茶肆旁的小路上，身着绿衣的姑娘踮起脚搂住身旁男子的脖子，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同样明媚的日光，男子跟淳于商相差无几的脸，谷枝一时竟分不清是虚拟还是现实。

“我有点事，先下了。”

谷枝说完，飞快地关了电脑，腾地站起来跑出寝室。

阳光，和风，桂花香，迎面扑来。谷枝面颊滚烫，围着宿舍楼跑圈降温。突来的萌动从心口传到全身，煮沸了血液，烧得她整个人都想跳起来。

这摸脸都还没……怎么就快进到亲、亲了！

谷枝跑了十多分钟才停下来，她回到寝室洗了把冷水脸，又急匆匆去了校外的书店。找了本厚重无聊的外国名著坐在二楼，希望这些蝌蚪文能让她清心降火。

只是没读两分钟，就瞧见店门口进来一个熟悉的身影。秋光暖书屋，淳于商穿着黑色上衣，深色衣裳在浅金色的日光下瞧着格外温暖，连那双冷峻的眸都带了些温度。

谷枝心脏狠狠一跳，她靠在楼梯口看了许久，忽然想到什么，掏出手机：江湖救急，速送轮椅！

5

室友把轮椅送到不久，淳于商就上了二楼，四目相对。

谷枝拿着一本厚到让人心凉的名著，而淳于商手里拿的是佛经。

与蠃鱼拥吻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海，谷枝顿时面如火烧：“好、好巧……你还看佛经呀。”

淳于商黑眸微动，耳尖有一层不易察觉的红，他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心情不平静的时候就会看。”

话落他又低声自语了一句：“现在估计连佛经也没用了。”

這话谷枝并未听见，她埋头看书，心口躁动不止。此时就算在她脑子里塞一百本哲学名著，她的心脏也能用这些书搭个台子愉快地蹦迪。

没多久谷枝后背就出了一层汗，她不敢再跟淳于商待在一起，走到店员那里要了纸笔。

这家书店叫“云深书屋”，挺有名的连锁店。书店有个特别的地方：能给未来的某个人写信。写信的人定时限，书店保存，时间到了，书店就会帮你把信寄出去。

谷枝认为挺浪漫，也跟着写了一封。

写完后发现淳于商在身后倚着墙看她，也不知站了多久，见谷枝转头，他倏然转开视线，似觉得突兀，目光又移了回来：“我以为你要下楼……需要帮忙吗？”

“啊。”谷枝反应慢了半拍，“需要……”

日光漫过窗户，爬上书架，停在烫金的书皮上，青年走到楼梯口，逆着光，肩宽背直，莫名让人心安。他回头看她，目光仿佛沉着霜雪，谷枝却从中瞧出些许柔和。

谷枝双手小心翼翼地环住他的脖子，温热的触感让她心跳乱了一拍。

衣服上有好闻的冷香，谷枝不敢太用力呼吸，生怕对方发现自己偷闻。

出了书店后，谷枝才发现淳于商脸色有些苍白，不由得问：“你哪里不舒服吗，我看你按了几次右腿，是我之前撞到你留下的伤处疼了？”

淳于商看了她一眼，夕阳下，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像一颗甜软的橘子，他伸手在她脑袋瓜上拍了一下：“不是，右腿之前粉碎性骨折过，有时候会疼。”

谷枝微怔，脑子里莫名冒出一句话：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顾腿伤，帮自己稳住了侧翻的轮椅。

日渐西斜，大街小巷染了夕光，谷枝心乱了。

手机震动，电竞社的符蓝给淳于商打来的电话。符蓝算半个职业选手，一边读书一边在电竞俱乐部工作，长得明艳漂亮，以前是淳于商的副手。谷枝记得符蓝跟淳于商关系挺好，淳于商对待她比对待旁人要多几分耐心。

符蓝打电话过来通知淳于商晚上社团聚餐。挂电话前还说了一句让谷枝眼皮直跳的话：“那个叫谷枝的社员，有些问题，可能是敌对帮会的人。”

而此时谷枝也收到了聚餐的短信。

这……这不就是鸿门宴吗！

6

若说谷枝进入电竞社之后做了什么“坏事”，目前只有一件。

前些天淳于商与谷枝大号所在的帮会交战，谷枝通风报信，让淳于商扑了个空，甚至被埋伏吃了亏。这事让谷枝乐了好几天，找回场子的感觉太爽了！

不过这就是娱乐对阵，算不上大事。

符蓝查明情况后把谷枝当作了奸细处理，谷枝也认。但符蓝将那些她没做过的事也算在她头上，她是不能忍的。

夜晚，城市上空又开始飘雨。

饭店里，一群人唇枪舌剑，僵持不下，谷枝反驳符蓝有理有据，那些事不是她干的，自然底气足。但很快，符蓝就像一根针，戳破了她铜墙铁壁的外罩，她问：“所以，你就是讨厌淳于商，想报复他，才做的那些事对吧？”

这话顿时让室内一静。

“你就是这样利用别人的信任？”

明晃晃的灯照着，像烈日般榨干着空气里的水汽，让人呼吸都变得干涩。

谷枝沉默半晌想要开口，却见一双修长的手搭上她的轮椅，手的主人声音很淡：“这事我知道。”

……

从饭店出来的时候，谷枝还未回神。

“啪”的一声，伞撑开的声音。两人面对面，淳于商手里的伞撑在她轮椅上方，黑色的伞盖遮住了绵密的雨丝，霓虹在雨幕里像一团团晕开的光雾，瞧不真切。

青年眉眼冷峻，整个人站得笔直，像与秋雨融为一体的雕塑，他垂着眼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拉了一下她的嘴角：“牙真利，别咬嘴唇了。”

谷枝一时忘了动作，淳于商似想起什么：“我记得你报复成功的那天，一直在哼歌，连打比赛都没落下。回信息的时候，感叹号出现的频率也比往常高。”

此话一出，谷枝就被自己的口水呛着了。

淳于商一边帮她顺气一边道：“你说你不会打战士，只会给我打辅助。但我记得偷袭我那次，你的职业就是战士吧？”

这还没完，谷枝的黑历史一桩桩从那张薄唇道出：“你说你没钱，在我这蹭吃蹭喝。可前些天拍卖行的天价装备是被你拍走的吧。还有游戏里的家园系统，你说你没抢到房子，就到我家与我合住，坐我的椅子，用我的浴盆，睡我的床……”

说到此处，他声音顿了一下：“你说，我在你心上……以前你还在玩大号的时候，我就在你心上了吗，这是蓄谋已久？”

这话说完，那黑眸动了一下，他神色无异，耳根却是滚烫的。

谷枝目瞪口呆，这误会大发了，她刚想开口解释，但长时间讨好淳于商成了习惯，嘴角下意识地上扬，眼眸笑成弯月：“那可不嘛，您真厉害，我这点小心思都被你发现了，嘿嘿！”

7

嘿嘿你个大头鬼！

谷枝躺在寝室床上，抱着被子打滚。

她清楚地记得，她说完这句话后，对方清冷的眸子倏地亮了。

淳于商嘴角不易察觉地上勾，从外衣兜里拿出一只银色手镯扣在她腕上：“之前的隐藏BOSS掉落的神器镯子被我绑定了，现在送个实物给你，你看可以吗？”

秋雨阑珊，一股热意涌上心头，谷枝既开心又紧张：“可以，简直太可以了！”

回忆定格在谷枝那张笑得见牙不见眼的脸上，啊，没眼看！

“谷枝，你装残疾骗人，怕是不太好。”知晓实情的室友将她拉回现实。

昨天，淳于商送谷枝回寝室的路上两人还聊了许多。

他第一次见谷枝是在大一刚开学的时候。那时淳于商右腿的钢钉刚取出来不久，在网咖瞧见了她，谷枝身旁放着刚借来的轮椅，因赢了对局笑出鹅叫声，清澈明亮的眼，仿佛不能行走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阴霾，淳于商一眼就记住了这个姑娘。

淳于商瞧了谷枝的区服和ID，回去后准备加好友。没想到初次见面，是她闯入群战被误伤。再后来，谷枝屡次陷入无妄之灾……淳于商在心里甚至给她取了个外号：小倒霉蛋。

城市的灯火在黑夜里闪烁，细雨如酥，淳于商眼里藏了笑：“所以，我一直都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想坑我。”

他就在一旁看着，看她搞小动作，看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地装得若无其事，成功后又得意地哼小曲。那模样特别招人喜欢。

谷枝在床上再次翻滚如春卷，用枕头捂头：“我也不想的呀，之前没解释清楚，错过了最佳时机，如今又该怎么说，而且我怕我说了实话……”两人就此决裂。

如今十一月，世界大学生竞技联赛秋季赛的区域赛开始，淳于商跟其他社员一起代表学校参赛。

谷枝近些天有些不在状态。

面馆外的银杏树被秋风染黄，店门口热气氤氲。学校后街食铺多，但这家老面馆生意最好，谷枝最爱在天冷的时候来碗热腾腾的炸酱面，下课后就跟着表演系的同学一起过来了。

银杏叶落在街上，谷枝转头看了眼愈渐凋零的秋色，目光忽然定住。

淳于商修长的身影立在不远处，身旁是苏大亮，两人拿着一张纸在说着什么。在他们身后，停着一辆小车，但车主忘了拉手刹，街面又是倾斜的，那辆车便开始往后滑动。

眼皮猛跳，谷枝扔下碗筷就冲了过去，一把将两人带到安全地带。

小车车主也反应过来，连连道歉。

日光穿过树杈，将食铺的招牌刷了一层淡淡的金色，面前的姑娘站得笔直，红色的毛衣是秋冬里绽放的暖色，淳于商目光落在她抓着自己的手上，然后又移到她的双腿上。

苏大亮此时已是舌挢不下，许久才捂着嘴大喊：“天哪，这就是你和商哥爱情的力量吗，为了救他都能站起来了……医学奇迹啊！”

8

淳于商皱眉，反手将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握在手心：“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谷枝盯着面前紧张的二人，像被什么扎了一下，又涩又疼：“没有。”

淳于商还是不放心，轻轻扶着她想带她去趟医院。这时面馆里的表演系的同学跑了过来，她吃完面结了账准备去还道具。

“谷枝，话剧表演也结束了，你那轮椅需要我帮你一起还吗？”

谷枝心里咯噔一跳：“不、不用……”

同学打了声招呼，先行离开。

直到谷枝的同学走得不见了影，三人还是沉默着没说话，连闹腾的苏大亮都沉下脸。

风过叶响，日光被吹凉，淳于商松开她的手，垂着眸，手指捏着之前与苏大亮讨论的参加世界大学生竞技联赛的规则表，微微用力：“双腿一直都是健康的？”

谷枝低低应声：“是。”

苏大亮闻言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骂了句脏话，直接走开了。

淳于商手里的规则表被他折了一次又一次，像是将谷枝的心一点点对折压缩，直到纸张被折到足够小，不能再折了，淳于商才收了手。

指尖一扬，抛物线滑过，纸团进了垃圾桶，他盯着她：“符蓝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别人的信任在你眼里什么都不算，你连做人最基本的原则都没有。”

淳于商跟着苏大亮一起离开了，转身的时候像是带走了正午所有的光和热，世界都在一寸寸结冰。

谷枝在街上站了许久。

仿佛是一瞬间就到了严冬，她的脖子下意识地往毛衣里缩了缩。树叶被踩得咔嚓作响，谷枝靠在树干上，缓缓将重力放在上面，最后连面颊都贴着树皮。

从认识到现在，所有画面，每一帧，谷枝都记得清楚。

谷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意淳于商这个人的呢，很早，早到从第一眼开始，这人就扎进了她眼睛里，一点点生根。

清冷的背影，手握长剑，仿佛能撑起整个天下。

谷枝总会想，那把握剑的手牵起来是什么感觉，如果被他护在身后的人是自己又是怎样的感觉……可她每次都是被殃及的无名小卒。

她很难不承認，她打着报仇的名头进入电竞社的背后是藏了接近他的心思。

她一开始就该解释清楚的，可犹豫不决和心里的害怕让她一拖再拖，到最后被发现，百口莫辩。

树叶簌簌下落，落在头上，覆在肩膀，谷枝像是被拉回神，松开了手。

时候不早了，她该回去了。

9

后来，淳于商他们参加世界大学生竞技联赛，谷枝去了现场。

不管多忙都会去，一场不落。

雨天、雪天，再恶劣的天气，人们都会看见一个姑娘，望着同一个队伍。只是她望着的人仿佛从未瞧见过她。

全国决赛结束后已经是深夜，墨蓝的天空缀着稀疏的星星，淳于商的战队赢了，接下来他们会参加全球总决赛。

谷枝瞧见淳于商他们进饭店庆祝后就离开了，走在马路上，吹着夜风。

她从闹市走到安静的小街，买了一个煎饼，边走边啃，最后停在一根电线杆旁，蹲下身。

也许她不会得到原谅了。

大滴大滴的眼泪滚出眼眶，下巴抵着膝盖，眼睛盯着地面，肩膀耸动，却没发出一丝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视线里出现一双马丁靴，再往上是一双修长有力的腿。对方蹲下身，盯着她眼角的水光，神色忽暗。

“别哭了。”他伸手给她擦眼泪，却越擦越多。

“你怎么在这里……”

淳于商轻叹一口气：“这些天比赛结束都是深夜了，我会放心你一个人回酒店吗？”

谷枝怔怔地望着他，淳于商的声音哑了些：“我原谅你了。”

其实在她一次次跟来看比赛的时候，他就心软了。

“对不起。”

淳于商接受了她的道歉：“虽然那时感觉被欺骗，心里却是有些庆幸和高兴，因为你是健康的。”

谷枝心里一热，半晌没说出话来，最后竟咧嘴笑了。昏黄的灯光下，那双哭过的眼睛又润又亮，笑起来也格外干净晃眼。一会哭一会笑，没脸没皮，说的就是这人了，淳于商想。

回去的路上，两人并排走着，双手交握在一起。

淳于商从外套兜里掏出一封信，正是谷枝在书店里写给未来的淳于商的信。

信里如此说道——

淳于商同学，我要郑重向你道歉，我骗了你两件事。我猜打开信的你已经知道了，应该是我自己主动向你坦白的……

先前我不是故意瞒着不说的，我就想靠你靠得近点，蹭一蹭你身上的光。

你看在我知错能改的分儿上就原谅我一次？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撒谎骗人了，绝对老老实实的！

如果你还是没法消气，你就说个条件吧，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帮您办到！

淳于商晃了晃信封：“虽然提前原谅你了，但这条件得记着。”

路灯暗，星光淡，被对方握在掌心的手很暖和，谷枝弯着眼睛笑：“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淳于商神色一暗，低声道：“我说，我想吻你了。”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

少年微凉的唇印了下来。

人迹罕至的街道，远处冒着热气的饭店，更远处的车水马龙，沦为无声的背景板，有年轻的男女站在街边拥吻，青涩而热烈。

10

信里的条件淳于商这一生都没提出来过。反倒是谷枝列了一堆条款，他都照单全收了。

自从在“云深书屋”写过信后，谷枝上了瘾。

隔三岔五就去给未来的淳于商写信。但淳于商一封信都没回复过。

时间一久，热情淡了，谷枝甚至将这事儿给忘了。

但十年后，她陆陆续续收到了云深书店寄来的信。

锋利漂亮的字迹，是淳于商写的。

第一封信写于婚前。他说，收信地址填的是我家，但你能收到信，因为我一定会娶你，我们会一直在一起。

第二封信写于婚后第一年。他说，关于你信里笑话我长许多白头发一事，我希望谷女士收敛一点。要不是你前些天嚷着自己才二十多岁就开始有白发，我至于拿把头发一根一根地挑出来拿染色剂染色哄你吗，你倒好……

第三封信写于婚后第三年。他说，你穿婚纱的样子特别漂亮，十周年的结婚纪念日，再穿着拍一次吧。

……

谷枝笑了起來，将信收好，给淳于商发了条短信：好，再拍一次。

后来他们就这样一直给未来的对方写信。

持续了一生。

他俩就像一个提问者与一个回答者。

而回答者用了一辈子的时间让提问者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