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走富士山

2022-10-19 11:32阿梨
花火彩版A 2022年2期
关键词:东升母亲

阿梨

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人把她比作富士山了。

新浪微博:@煮蛋-

01

林初寒头一次见着许迢,便是在冬至那天。

北方的冬天冷得凛冽,雪也下得比别的地方要早。包子店里的笼屉一开一合,冒出热腾腾的蒸汽。外头的天色早已黑了,她一边做着店里的收尾工作,一边在心里盘算今天卖了多少个包子,收支是否平衡。

“我认得你。”

浓稠的黑暗里忽然响起一道清冽的聲音,林初寒闻声抬头,正对上许迢黑白分明的眼睛。

少年自夜色中走来,肩头落了点点白雪。见林初寒抬头,他又微笑着重复了一遍:“我认得你。”

“林初寒对吧?十三班写作文很好的那个。”

林初寒一向不善于交际,她低下头不置可否,只是如往常一般问道:“你要什么馅?”

“要——”许迢抬头在招牌上扫了一遍,似乎是选择困难症发作,“我也不知道,干脆每个都来一个吧。”

林初寒一言不发,熟练地把包子装进塑料袋里。她伸手点点桌子上的二维码,巴不得许迢快点离开。

然而,对方好像并没有读懂她的意思,付完钱后还恋恋不舍地站着。林初寒只好问他:“有事吗?”

“我是二班的许迢,很高兴认识你。”

许迢就那么把手伸了过来。林初寒心想这人真是老套又奇怪。她抬头,瞧见他正在认真地盯着自己看,少年的眉眼深邃,被小店里的灯光一照,温柔得好似落进了银河。饶是像林初寒这样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也忍不住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学校里竟然还有这号人物。

林初寒的手冰得很,许迢的手掌却温热干燥,两个人相碰的一瞬间,他下意识地激灵了一下:“北方的冬天实在是冷。”

“学校见。”少年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中。

林初寒莫名地追着他的背影看了好远。借着路灯昏黄的光,她模糊瞧见许迢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林初寒不认得那车标,但是她知道,许迢的纯白羽绒服是某个昂贵的外国品牌,方才他从雪里走过来,整个人看起来比雪花还要纯净。

母亲从后厨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问:“刚才你是在和同学说话吗?你可得好好学习,千万不能谈恋爱啊。”

“怎么会。”林初寒苦笑一下,低头盯着自己暗红色的袖套,不知道什么时候沾上了一抹面粉的痕迹。她小声对自己说,“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02

吸引力法则是说,有一种我们看不见的能量在引导着整个宇宙的运转,当思想集中在某一领域的时候,跟这个领域相关的人和事就会被它吸引而来,简单来说,越期待发生什么,就越有可能发生什么。

看清旁边位子上的人是谁后,林初寒脑子里跳出了在书上看过的这段话。也不知怎么回事,自从在包子店和许迢打过一次照面后,她便总是能从同学们的聊天中捕捉到他的名字:大到他拿了全国美术比赛的奖,小到他每天放学都会去东操场夜跑,甚至于他衬衫领口上有两瓣小小的竹叶……总之,少女们对许迢的兴趣,比对数学题要大得多。

而此刻,那张时常流转于女生八卦之间的脸就出现在林初寒面前:“这么巧,你也来听音乐会。”

哪里巧?林初寒在心里偷偷嘀咕了一句,不过是学校统一组织的活动,年级主任特意强调各班都要参加的。

她在许迢身边坐下,拿出单词本自顾自地默背了起来。林初寒一向刻苦,周围的环境几乎影响不到她,就连舞台上交相飞出一串串旋律的时候,她也还是在专注地在和单词做斗争。

“这首是施特劳斯的《爱的问候》圆舞曲,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演奏过的。我很喜欢,每次听到都会想起春夏之交的时节……你要不要也听听看?”

翻页的间隙,许迢塞过来一张字条,上面的字迹清秀俊朗,末尾还跟着一张涂鸦笑脸。换在平时,林初寒大概要责怪对方打乱她的节奏,然而她一抬头,正好对上少年真挚热切的眼神。没有半分炫耀说教的意味,仿佛只是在推荐一道正宗的小吃,一块好吃的甜品。

鬼使神差,她真的收起了单词本。彼时曲目已经演奏到一半,曲调逐渐变得轻快、激昂。林初寒没学过任何乐理,也完全不知道施特劳斯是谁,她提笔在字条上回复了一句:“我觉得更像是下完暴雨的夏天 ,光脚踩在湿漉漉的沙滩上。”

“那么下个夏天一起去看海吧。”

许迢的邀请热情得有些无厘头,林初寒微微吃了一惊,把字条夹在单词本里不再回复。

台上的演出还在照常进行,旋律悠扬地飞出来,林初寒的思绪也开始随着音符漫游,她只知道许迢是美术生,却没想过他对音乐也这样了解,许迢很擅长钢琴吗?他弹起琴来又是什么样子的?

03

林初寒原本觉得,那句“夏天一起去看海”的约定只是一句玩笑,毕竟,他们所在的北方城市并不临海,而她和许迢,自从上次音乐会后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了。

但林初寒不知道的是,她虽然没有见过许迢,许迢却常常留意着她。每次从十三班的门口经过,他都会有意无意地往她的座位上望一眼。大多数时候她是在安静地做题,齐耳的短发垂下来,遮住大半的侧脸,许迢只能隐约看见一个小巧的鼻尖。偶尔她的位子也会空着,看着那把空空的椅子,许迢觉得自己心里也有一点隐隐约约的失落。

最幸运的一次是他在上课时间经过十三班,林初寒的声音从开着的教室门里传出来,许迢听见她正在念一个婉转的古句:山月不知心里事,水风空落眼前花。

那会儿正是暮春时节,学校里栽着的樱花声势浩大地开满了整个四月,然后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凋谢了。看着满地粉白相间的花瓣,许迢心想,夏天快要来了。

对于林初寒来说,十六岁的夏天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她照旧在教室和包子店之间往返,笼屉里的蒸汽仍然湿热,试卷上的题目也总是难不倒她。她原本以为,夏天会平静地开始再平静地结束,直到她在校门口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

就像是有心电感应一般,那人转过身来叫她的名字:“初寒。”

林东升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加上一句“我是爸爸”会显得太过滑稽。

十年未见,他好像是老了一些,背影不再挺拔,大概也不能再轻而易举地把林初寒举起来放在肩头了。只是,虽然人看起来有些疲态,林东升还是整个C城最好的数学老师。林初寒常常能从尖子生们的聊天中听到他的名字,一节小课的价格就高得吓人。

“过完暑假你就要升高三了对吧?要不要来我这里补课?正好最近我在给你们学校一位同学开小课,你也可以一起,当然,要是你不愿意的話……”

自从父母离婚后,母亲就切断了她和林东升之间的一切联系——“他会有新的生活,就像我们也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一样,以后还是不要和你爸见面了。”母亲的声音很轻,但林初寒看得出她眼睛里的坚定。

她恍惚记得,他们离婚后,林东升还在小学门口等过她几次,他买了新的文具和书包,又在包里放了一沓崭新的钱。虽然很喜欢书包上的小熊图案,林初寒却还是怯懦地不敢收:“妈妈知道了会不高兴的。”——也许是因为她拒绝的次数太多,也许是因为他又有了新的家庭,总之,后来林东升便没有再来过了。

林初寒盯着地上一颗松动了鹅卵石,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轻轻应了一句“好”。她并不清楚大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她知道,世界不该只有一张课桌、一间包子铺那么大,她很想去看一看更辽阔的天空。

04

推开林东升家的门,在鞋柜边换上一双脚感陌生的拖鞋,再穿过窄窄的玄关,林初寒才终于看清坐在书桌后的那张脸。

“这么巧。”许迢微笑了一下,算是和她打了个招呼。

那天他穿了件纯白色的T恤,软软的刘海搭在额前,整个人干净得好像刚从森林里走出来。林初寒抿了抿嘴,说不好是惊喜还是惊讶——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这个人了,但原来,许迢出现的时候,她还是会有一点不知所措。

“原来你们认识啊。”林东升切了盘水果放在桌角,“你们俩的基础都没什么问题,我们直接从高考真题开始就可以。”

他把试卷分给两人:“先做做看,这次不用掐时间。”

……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林初寒还是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遥远的午后。七月的蝉鸣声悠长响亮,她的余光里能看到许迢清瘦却有力的手臂。太阳透过窗户照进来,晒得脖子后那一小块皮肤微微发烫。许迢和她都没有开口讲话,空气里响起钢笔摩擦过纸面的声音,一笔一画写下的都是他们尚不可知的未来。

尽管没有时限,两个人还是在两个半小时后准时交卷了,林初寒甚至还提前了十五分钟。林东升把她的卷子翻了一遍,脸上忍不住溢出了笑容:“虽然有一些错题,但是你还没升高三,好好冲刺一年的话,是很有希望拿满分的。”

数学一贯是林初寒的强项,所以,看到许迢答对了最后一道选择题后,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会做这道?”

“蒙的。”许迢爽朗的笑声里带着一点不好意思,“用了我学奥数时的方法,算出来小数点后应该是3,所以我选了A,没想到还真的对了。”

林东升也跟着笑了:“看来小时候的奥数课没有白上。”

林初寒少见地在学习时走神了。她对许迢的好奇又多了几分,学校里的美术生大都穿着昂贵的球鞋和外套,明目张胆地戴着耳机招摇过市,但是许迢不同——他不光会画画,也许还弹得一手好琴,就连林初寒最擅长的数学,他也用巧妙的方法赢过她了。

为了不让母亲生气,林初寒每次去补课都说是和同学约着去了图书馆。也许是林东升刻意安排,她并没有遇见如想象中那样尴尬的场景——碰到林东升的现任妻子和小孩。这是那个夏天,除了每天都能见到许迢之外,第二件幸运的事。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醒目的大全家福,林初寒总是在心里提醒自己别去看。但她到底还是有一次失误,接完水后一个转身,三张面孔毫无防备地跳进了眼底。她不是个喜欢缅怀过去的人,只是那一刻,林初寒还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她原本也有机会拥有这样平凡幸福的生活?

那天林东升临时被叫去参加讲座,偌大的客厅里只有她和许迢两个人。见她捧着水杯发呆,许迢也放下了笔:“今天天气这么好,我来弹一曲怎么样?”

林初寒望向客厅角落的钢琴,大约是林东升买给他小女儿的。

她轻轻“嗯”了一声。许迢坐在琴凳上,没翻谱子便信手弹出一段旋律。林初寒的思绪一下被拉回几个月前,少年笑着对她道:“这么巧,你也来听音乐会啊。”

借着弹琴的机会,她第一次细细地打量许迢。许迢生得好看,睫毛短而浓密,鼻梁高挺,仿若一座隐藏在雾中的远山。

一曲终了,林初寒轻轻地说:“是《爱的问候》。”

“你的耳朵真灵。”

门锁里忽然传出钥匙转动的声音,接着便是小女孩一边唱歌一边奶声奶气地说:“到家啦。”

“你们……是来补课的学生吗?”

全家福里的脸一下从照片跳进了现实,林初寒还没反应过来,许迢已经开口叫人了:“师母好,林老师今天去参加讲座,留我们在这里写卷子。”

林初寒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一个不小心,她和小女孩的眼神在空气里对上。

“妈妈你看,这个姐姐长得好像爸爸。”

林初寒愣在原地,不知该怎么接话。许迢十分及时地替她解围,他低头摸摸小孩的脑袋:“聪明的人都长得像呀,这位姐姐也很擅长做数学题的。”

05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许迢所在的美术班要集体去海边写生三天,他盛情地邀请林初寒和他一起。在写生的团队里,林初寒第一次见到沈茉。那天她穿了条白色的连衣裙,轻盈的裙摆蓬起来,真的仿佛一朵盛开在夏日结尾的茉莉。

海浪哗哗地扑到礁石上,天空绚烂得仿佛一杯被打翻了的橙子汁,沈茉和许迢的画板放在一起,看起来像某种不可言说的隐喻。

林初寒无事可做,托着脸颊看他们画画。许迢的手指骨节分明,画面上的海浪栩栩如生。。林初寒的眼睛又移到沈茉的画板上,她的画比许迢的更加轻盈灵巧,就像她本人一样。

“哇!”边上忽然响起一个女生的尖叫,“沈茉、许迢,你们两个坐在夕阳下好好看,让我帮你们拍张照!”

周围的同学一时都围过来看他俩,叽叽喳喳的,林初寒听到有人在喊“好般配”。许迢笑得无奈,沈茉微微低着头,不知是不是在害羞。橘黄色的夕阳余晖笼罩在他们身上,仿佛镀了一层金光,林初寒无端地想起“金童玉女”这个俗气却又美好的词汇。

她正犹豫着要不要离开,给男女主角腾出地方,就听见许迢转头来叫她:“泡泡。”

——那是他给她起的名字。有一次从林东升家出来,许迢在便利店买水的时候顺手买了一只泡泡机。两个人趴在江边的围栏上吹泡泡,一连串透明的圆球随风飘散。

“你看,泡泡上可以照出你的影子。”

“幼稚。”林初寒忍不住笑道。

她的影子被泡泡拉得有些变形,仿佛在脸前举着一只放大镜。

“你的小名是什么?”许迢突然问。

“没有。”

母亲多数时候叫她初寒,只有林东升叫过她“小孩”“妞妞”一类的词,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就叫你泡泡好不好?”许迢伸手戳破一个泡泡。

林初寒也学着许迢的样子,许迢轻笑:“泡泡戳泡泡。”

盛夏的晚风撩人,一时吹得林初寒有些恍惚,很久没有人这样亲昵地叫过她了。

见她没动,许迢又重复了一遍:“一起来嘛。”

他侧了侧身子,把林初寒拉到中间的位置。站在众人的视线焦点,林初寒紧张得胳膊都有点僵。闪光灯亮起来的时候,她感觉到沈茉的手搭在了她的肩膀上——冰冰凉凉的,像古人笔下那些冰肌玉骨的美人一样。

没能看到许迢和沈茉“好般配”的合影,起哄的人都无聊地散开了。许迢小声叫住拍照的女生:“再帮我拍一张好吗?”

他拉着林初寒跑到海边挑选合适的角度,碰巧那天他们都穿了白色衬衫。

拍立得的相纸在空气里甩了几下,影像方才逐渐显露出来。林初寒的短发被风吹得有点乱,她笑得腼腆,许迢却大方地看向镜头。只有在面对照片的时候,她才敢认真地看一看他的眼睛。

拍照的女生惊喜地叫道:“像是校园偶像剧的剧照。”林初寒的脸颊不自觉地烫了起来,仿佛血红的夕阳一路烧到了脸上。

06

如果不是被母亲发现,林初寒几乎要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母亲偷偷跟着她来到林东升家的那天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浮云万里。

“你不是告诉我,要和同学一起去图书馆吗?”

林初寒还没来得及坐下,就被母亲问了一个措手不及:“初寒,想去补课你跟我说,多少钱我都给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占这个便宜?你现在真是出息了,连骗人都学会了。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不要再和你爸爸见面了?”

虽然母亲竭力控制着情绪,但她的脸还是因为生气而变得涨红,眼睛里也含着点点泪水。

林初寒的耳朵陡然烫了起来,她攥紧书包的带子,张了几次口才发出声音:“走吧,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关上门前,她回头看了许迢一眼,尽管少年竭力掩饰,但林初寒还是能认得出他眼底的错愕,许迢的父母从来和谐,想来,他是没有见过这种场面的。

回家的路上,林初寒和母亲都没有开口讲话,到了门口的台阶前,母亲往她手里塞了一盒牛奶:“我去店里了,这个记得喝。”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来道:“要是想补课的话跟我说,我拿钱给你。”

初秋的阳光刺眼,林初寒觉得自己好像是要哭了:“妈,你能给我讲讲,你们为什么会离婚吗?”

不知道是不是林初寒的错觉,她总觉得母亲转身时的动作有点迟钝,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似的:“有些事我不告诉你,是不想让你和我一样,因为这些事情难过。”

“刚才跟你一起补课的人,就是总来店里买包子的男生吧?初寒,再喜欢吃包子的人,也不可能每天都来包子铺,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要知道,很多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因为逆着光,母亲的脸看不太清,但林初寒知道她在流泪。要等到很久之后,她才会明白,母亲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林东升出身书香世家,而母亲的人生,只是从一间包子铺辗转到另一间包子铺而已,她不知道所谓的微积分、自变量,她擅长的事情是如何快速地擀出薄且大的面皮,如何均匀地捏好十八个褶子。

打從林初寒有记忆开始,母亲便会常常抱怨林东升“总是说些听不懂的话”,林东升好脾气地笑:“那你也来我们班上听课,或者我给你开小课也好。”

“有这个时间,我宁愿多包几个包子。”

母亲嘴上这样说,但是林初寒倒是撞见过几次她翻自己的课本,半认真半玩笑地研究上面的应用题:“一边接水一边放,那泳池哪里装得满哦?”

林初寒知道,他们一开始一定是爱过对方的,母亲叠衣服的时候,林东升的衬衫永远比她的娃娃裙更整齐;林东升做饭时,餐桌上永远不会出现母亲不喜欢的香菜。

但林初寒不知道的是,因为她是个女孩又常常生病,所以母亲没少被奶奶奚落;因为外公家欠了巨额的外债,而母亲又不想连累林东升,所以他们才会离婚……

黑夜里,被刻意压低了的争执声细细密密的,林初寒躲在被子里,听不清楚又不敢出声。那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母亲便对她宣布了离婚的消息。

父辈之间的恩怨讲不清楚,但是母亲的话再次提醒了林初寒,是啊,她怎么会忘记了呢?很多事情都是勉强不来的,她和许迢,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07

高三那一整年里,林初寒都没怎么见过许迢。他倒是来教室门口找过她几次,还托人送来一封厚厚的信。林初寒没打开,只是当面找到他:“我不会再去补课了,也不会再见你了。”

许迢还想再说些什么,林初寒出声打断了他:“许迢,我知道你有富足的生活,开明的父母,所以你可能没办法想象我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十年前我爸妈离婚,我的生活被打乱了一次,现在马上就要高考了,我不能再被打乱第二次了……”

林初寒抬头,深深地看了许迢一眼。

从此她开始更加刻苦地读书,头发剪到齐耳的位置,做过的卷子摞起来比自己还高。老师常常夸她是最让人省心的学生,母亲知道她和林东升没有再联系后也终于放下心来。

时间过得比想象中快,高考那两天林初寒发挥得很稳定,走出校门的时候她遇见了漫天绚烂的晚霞——和每一次自习课上见到的一样。她仰头发了片刻的呆,回过神后便看到许迢和沈茉站在路边聊天,许迢俯下身子说了些什么,沈茉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两个人手腕上都戴着高考志愿者的手环,林初寒知道他们要出国,不用参加考试。她慌忙移开眼神,忽然觉得眼前的街景有些朦胧。

林初寒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许迢的那个冬天,他站在包子铺门口对她说:“我认得你,十三班写作文很好的那个。”

后来他们不知怎么就成为朋友,许迢约她去看海,熟记她喜欢什么牌子的酸奶,哪个口味的气泡水,提前买好放进她包里,又把她从人群中拉过来,揽着她的肩膀拍合影……

他陪她去图书馆借书,她抽出来一本《金阁寺》,许迢拍拍她的脑袋:“真巧,我也喜欢三岛由纪夫。”彼时他们站在两排高高的书架之间,她的心跳随着少年手掌的温度加快了。她别过头去,从书与书架的缝隙间看到了如今天一样绚烂的晚霞。

08

在大学入学后,林初寒觉得自己变得有些奇怪。之前她是一个对时间很敏感的人,但是从收到第一张明信片开始,她的感知力似乎在逐渐减弱。日子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拉扯出不同的形状,有时过得很慢——要等上那么久才能收到下一张明信片,有时又变得很快——不知不觉间已经收集了三十八张。

那些明信片大多来自不同国家,上面写着寥寥数语,有时是祝她生日快乐,有时是和她分享路上遇到的小狗,落款总是只有一个日期,邮寄的地址也常常变来变去:马达京岛、芬兰圣诞老人邮局……

他从来不留名字,但是林初寒认得那字迹,写绞丝旁的时候喜欢连笔,每一句话结束后都要习惯性地落一个黑点——除了许迢,不会是别人。

林初寒许久没有见过他,久到少年在她脑海里的面庞都有一些模糊。然而,虽然没有见面,她却时时能从校友群里得知一点他的消息,譬如他和沈茉念的是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专业,譬如他的作品在某个画展上拍出了不菲的价格,甚至还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轰动,譬如他似乎是打算在伦敦定居,从此不再回来……还有一次,有位同学往群里扔了一张他和沈茉的合照,林初寒犹豫了一瞬要不要点开,还没思考出结果,那张照片就被刷屏的信息顶了上去,大家闹哄哄地喊着“天作之合”:“我都说了我磕的CP一定是真的!”。

于是,林初寒最终还是没有点开那张合照,没有见一见所谓的“天作之合”究竟是什么样子。

她实在是个胆小的人。

林初寒一直觉得,许迢这样的人,是理应活在云端的。他值得拥有一切让人羡慕的东西,站在他身边的女孩,也应该是美好纯粹的,而不是像她这样,在一地鸡毛中长大,又揣满了怯懦的心事。

所以,哪怕后来她走出了包子店,看过了更辽阔的天空,生活里不再只有数学题和母亲的唠叨,她也还是没有勇气去见他一面。她知道,人是世界上最贪心的动物,见了这一面还会想着下一面,有了下一面又想着岁岁常相见,她很怕喂大自己的欲望。

林初寒自己也不知道,她和许迢,其实很早就见过一面。林东升给许迢做过一段时间的家教,有次林初寒一时兴起要接林东升下班,竟然真的跑去了许迢家所在的别墅区。隆冬的天气,她围着一条红色的厚围巾,认真研究着庭院里那株生命力顽强的圣诞玫瑰。

瞥见落地窗外面那道熟悉的影子时,林东升一时诧异,推开玻璃门喊道:“初寒!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知道你坐的是哪一路车,我来接你下班呀!”

林东升身后,是尚未长大的许迢,他望着外面年纪相仿的小女孩:“有这样可爱的女儿,林老师一定很幸福吧?”

“是啊,”林东升转过身,嘴边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不过她有时候也有点缠人呢,比如最近,就一直闹着要去看海。”

那时的林初寒并不知道,隔了很久之后的一个夏天,有位曾经遥遥一见的少年真的带她去了海边,而他的画板边缘,添上了一株原本并不存在的圣诞玫瑰。

09

二十六歲的某个早晨,林初寒收到了一张来自富士山的明信片,仍旧没有署名,寄信人在背面写道: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

她盯着那字迹看了好一会儿,一直到眼睛都有些酸涩——往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人把她比作富士山了。林初寒站起来,打算把明信片收进书架底层的盒子里,却不小心碰掉了一摞高中时的课本,里面掉出一张巴掌大的字条:

“这首是施特劳斯的《爱的问候》圆舞曲,维也纳新年音乐会上演奏过的。我很喜欢,每次听到都会想起春夏之交的时节……你要不要也听听看?”

“我觉得更像是下完暴雨的夏天,光脚踩在湿漉漉的沙滩上。”

“那么下个夏天一起去看海吧。”

……

就是在那个夏天,许迢在呼啸的海浪声里问她:“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因为怕自己的心思被看穿,林初寒只好小心翼翼地回答着:

“喜欢没有刘海的,爱踢足球的,最好不要比我高太多。”

——许迢常年留着刘海,篮球打得最好,挺拔地站在人群之中,林初寒堪堪到他肩膀的位置。

二十六岁的林初寒盯着手里的字条,想起十六岁时自己那个欲盖弥彰的答案,忽然有些想哭。

而她不知道的是,隔山隔海的大洋彼岸,聚会上有人问许迢:“单身这么多年,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喜欢2011年的夏天,一起看过海的那个女孩。”

一眨眼,他们已经从少年长成了大人,中间隔了这么多明晃晃的光阴啊,但有的事好像从来没有变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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