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雪音符

2022-10-19 02:41顾水行舟
花火彩版A 2022年2期

曾经爱人在侧,可惜欢愉不过片刻长,到今朝,也只余回忆罢了。

新浪微博:@顾水行舟

接到林栗织电话的时候,顾嘉遇正在送从中国来的几位旅客。

在挪威,中国人的比例并不高,客人们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意外发现司机是个二十岁刚出头的中国青年,惊喜非常,热络地与他聊天。

他们听说顾嘉遇十二岁那年出国后,就再没回过中国,献宝似的说:“那你回国一定就像刘姥姥进大观园,现在国内到处都是二维码,只要带个手机出门,没有扫码不能解决的事,比国外方便多了!”

顾嘉遇点了点头,表示受教,车内安静了几秒,乘客又问:“你在卑尔根住了这么久,应该对这里非常熟悉吧,給我们介绍一下?”

“卑尔根是挪威的第二大城市,特点是极度多雨,一年中有三百多天都在下雨,你们出行一定要记得带雨伞。”

“一直下雨?那还能看得到极光吗?”

“运气好碰上晴天,还是有很小的可能性是可以看到的,九月底到次年三月底是理论上极光会出现的时期,现在是十一月初,在这个范围内……”

说到这里,手机铃声打断了顾嘉遇。

“不好意思。”他冲乘客抱歉地笑了笑,接通了电话。

为了行车安全,他用的是外放扬声器,于是林栗织的话语,一下子在整个车内都清晰可闻:“我发现了一家看上去很棒的面包店!我有好多想买的,可能没法一个人拿回家,你等会儿来接我一下吧?我现在就把地址发给你!”

伴随着手机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林栗织的声音再次响起:“你尽量快点过来哦,我又忘带钱包,买面包的钱还得等你来付,店员一直盯着我,可能看我待了很久还不走,误以为我要偷面包。”

“行。”顾嘉遇看了眼导航中显示的路况,快速地计算了下,“我大概半个小时后能把乘客送到目的地,然后我直接过去。”

“好的!感谢您的大恩大德,拯救我空空如也的肚子!”说完,林栗织挂断了电话。

“是你的女朋友?”乘客忍俊不禁地问。

“不是。”

顾嘉遇立即澄清,嘴角忍不住地抽了抽——

明明是只见过不到十次面的陌生人,林栗织就能让别人误会他们之间清白的关系,她可真行。

顾嘉遇第一次见到林栗织,是在大半个月前。

那是个难得的晴天,但他停车的地方位置偏僻,常年阴暗,在正午也只有一线阳光从建筑物的夹缝里钻出来。

这条无名的街道通常人迹罕至,唯独在那日,人多得有点不寻常。顾嘉遇穿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这才知道原因——有人在跳舞。

少女穿着纯白的长裙,黑色的波浪长发及腰,赤着脚在转圈。

微风拂过,扬起她的裙角,吹乱她的头发,她好似浑然不觉,轻阖双目,心无旁骛地伸展着身体。

她的舞蹈技巧算不上精湛,但此刻的氛围足够动人,人群看得聚精会神,可惜顾嘉遇没有欣赏的空闲,他接了单定时的任务,需要尽快前往目的地等待乘客。

问题是……他的出租车顶上,放了一台摄像机?

顺着摄像机镜头的方向看去,正是跳着舞的少女。

顾嘉遇顿时觉得事情有点难办。现在直接把摄像机拿走,或许会影响她的拍摄,可如果要打断她,征求她的同意,那他估计会被十几个观众暗骂“煞风景”。

左思右想,除了再等等,他别无他法。

过了近半个小时,少女终于停下休息,顾嘉遇赶紧走上前,用挪威语请她尽快把摄像机拿走。

少女露出迷茫的表情,顾嘉遇不经意间与她视线相撞,这才发现她的眼眸是很纯粹的黑色。

“你是中国人?”

“对!”她的眼睛亮起来,“我才来这儿不久,听不懂挪威语,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能不能移开摄像机?”顾嘉遇指了指停在一边的出租车,“我想把车开走。”

“好的。”她小跑过去,把摄像机抱下来,可是脚步顿了顿,没有走开,又转回头看向他,神色间带上些许为难,“这附近没有其他能让我放摄像机的地方了,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再拍一小会儿就好了。”

或许是她湿漉漉的眼睛太像他曾经捡到的小流浪猫,又或许是这一单载客任务的酬劳,对于如此处境的他已经不再重要,总之顾嘉遇在几秒的犹豫后,还是同意了她的请求。

从下午两三点起,天色就变得阴沉,让人很难感受到时间的流逝。顾嘉遇没有出声提醒,少女在正式收工后看了眼手机,这才发现已经很晚,慌忙向他鞠了一躬:“对不起,我耽误你太久了。”

“没事。”环视四周,围观的路人早已散尽,昏暗的街道对于独身的少女来说太过危险,顾嘉遇帮人帮到底,“我送你回家吧。”

上车后,少女率先打破沉默:“很高兴认识你呀,我叫林栗织。”

荔枝?顾嘉遇通过后视镜与她对视。

她似是预料到他即将脱口而出的疑问,抢先解释:“不是水果的荔枝,是糖炒栗子的栗,牛郎织女的织。”

与话音同时响起的,还有林栗织肚子发出的咕噜声,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提议道:“要不我们先去吃个晚餐?”

饱食餍足,林栗织翻遍背包和口袋,困扰地皱起眉头,对顾嘉遇说:“你等我一下……”

她小跑到门口信号较好的地方,把手机举到耳边,等了很久,似乎是没有打通,又面色羞赧地回来。

“那个,我忘带钱包,你能帮忙垫付一下吗?”她拿起一张餐巾纸,用桌边的钝铅笔写下一串数字,递给他,“你有空联系我吧。”

顾嘉遇把纸收进口袋,回到家再展开,有两个数字已然模糊不清,第二天他根据猜测尝试了几次,通通都是空号,也就作罢。

他以为这只是持续不到十小时的“一期一会”,没想到林栗织早在他不知不觉中,记下了他工作证上的手机号。以至于一周后,他接起电话,毫无防备地听到的,便是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顾嘉遇,我祖母下楼的时候不小心摔倒,把脚崴了,她不肯叫救护车,说是小题大做,但这附近怎么根本没有出租车经过啊……能麻烦你送我们去一下医院吗?”

老人摔一跤可不是小事,顾嘉遇掉转车头,向她所在的地方驶去。

然后,他们熟悉起来,一步步变成了“可能会被误认为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顾嘉遇真是个奇怪的人。

林栗织小口舔着他买的甜筒,惬意地眯起眼睛,心里不自觉地这样想到。

他的出现,让她第一次相信,人与人之间是有磁场存在的。她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想向他靠近。

初遇发生在她来到挪威的第三天,她人生地不熟,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拍摄Vlog,一时没有意识到自己没带钱包,直到准备结晚餐的账时才发现。

家里的电话打不通,祖母出门又没有带手机的习惯……

完蛋,她不会被顾嘉遇认为是故意讹他钱的吧?

她留下手机号以证清白,本想等他主动联系之后,请他吃顿好的,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反倒是她和祖母又享受了一次往返医院的特约出租车服务。

那天顾嘉遇帮了她们很多,一番折腾过后已是午夜,分别前她偷偷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确实没有一点不耐烦的表情。

林栗织这下子完全确信,虽然他总会不自觉地紧锁眉头,看上去不太开心也不太好惹的样子,但实际上脾气超级好。

认识三个月以来,他唯一一次有较大的情绪波动,是因为她碰了他放在后座的文件。

当时他为了避让前方蹿出的野猫,踩了急刹车,原本放在座位上的文件夹滑了出去,里面的纸张跟着散落出来。

林栗织好意想帮他捡起来,却被他语气紧张地制止:“你在干什么!”

她有些被他吓到,愣了一下,才如实解释道:“我看文件掉了,想帮你捡起来……不可以嗎?”

他好似松了一口气,扯起嘴角,勉强地笑了笑:“可以的,麻烦你了。”

他停顿一下,又补充道:“文件上写着银行账户的一些信息,对我来说很重要,刚才太着急,凶了你,不好意思。”

“没事!”林栗织一向不记仇,反过来安慰他,“我看不懂挪威语,你不用担心我窥探你的隐私。”

一次小小的矛盾,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

顾嘉遇如此温柔,还是挪威为数不多能和她用中文顺畅交流的同龄人,林栗织才不会放弃和他相处的机会。

她隔三岔五地找他,陆续还了一些钱,又找各种理由借了点钱,在心里记着一本明账,始终保持着约五十挪威克朗的欠款。

这不多的金额,是她理直气壮约他见面的理由。

然而,她一不小心,触到了他的逆鳞。

顾嘉遇是真的相信过,林栗织很穷。

在异国他乡,交朋友是件难事,林栗织是唯一一个坚定靠近他的人,他也想回报以好意。

见她家中只有一位年迈的老人,她自己又整天游手好闲,他不禁感到着急,担心她失去他的帮助后,终有一日会落到没钱吃饱穿暖的境地。

他迫切地想要帮她找到赚钱的办法。

说来也巧,这个念头产生后没多久,他收到了她发来的舞蹈录像,他心生一计,自说自话地把视频上传到了网站。

微薄的创作激励也是收入,至少可以让她不至于饿肚子。

视频刚刚发布后的一段期间,几乎无人问津,但突然有一天,播放量以数万的幅度大涨,且有一条在顾嘉遇看来莫名其妙的评论被顶上热门——

“我的天哪!几个月没见到Lizzy出现,她竟然转行了?!”

顾嘉遇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探究欲,在搜索栏中键入“Lizzy”,敲下回车。

互联网多强大,搜索结果的第一条,就解答了他的疑惑。

那是一条有千万播放量的视频,记录了一场小提琴比赛,身穿鹅黄色礼服裙的女孩拿着琴,走到舞台中央,微笑着向观众的鞠躬,熟练地摆好姿势,优美的乐声随之倾泻而出。

演奏厅金碧辉煌,璀璨灯光下不存在生活的苟且,那一室都是衣食无忧的人。

这是他无比陌生的场景,可女孩的脸又让他感到那样熟悉。

这分明是十五六岁的林栗织。

顾嘉遇抿着唇,默不作声地看完,自嘲地牵起嘴角。

他先前自以为是的担忧和好意忽然变得多余,过去的许多个傍晚,他拉着她,不让她进面包店,只为了等面包打折的时刻到来。

他既是为了自己,也是想让她节省下一些钱,他以为她能理解。

可现在回过头想想,她是来体验生活的,与他之间根本不可能存在任何同病相怜的惺惺相惜,他所感受到的那些,通通都是假象。

她高高在上,把贫穷的生活当成过家家的游戏,他的窘迫,在她看来,一定很可笑吧。

她暗地里是怎么想他的呢?斤斤计较的穷人?自作多情的笨蛋?

手机铃声响起,又是林栗织的来电,顾嘉遇毫不犹豫地点了“拒听”。

在电话被连续三次挂断后,林栗织察觉到不对劲。

她仔细复盘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细节,并没有发现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是顾嘉遇有什么情绪不对的表现。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

她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她确实藏着秘密,到挪威的原因,未来的打算,对她来说都不是可以轻松地说出口的事情。但顾嘉遇在她心中的地位,早已悄然高过以上的所有,为了他,她愿意揭开自己的伤疤,坦白他想知道的一切。

顾嘉遇故意躲着,林栗织走投无路,只能去他的家门口拦他。一连扑空了好几天,她几近绝望,楼梯的方向终于传来脚步声。

顾嘉遇住在顶楼,除了他不会有别人了!

林栗织飞快地站起身,拍了拍衣角沾上的尘土,忐忑地迎上前。

暮色浓厚,在这个照明灯坏掉的逼仄楼梯间,她看不清他的表情,还在努力整理语言,眼前的身影却慢慢地倒了下去。

她一愣,随即急忙跑上前,蹲下身:“顾嘉遇!你还好吗?”

走近了她才发现,他的额头好烫,脸上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急救号码是什么来着?这里的具体地址又是什么?

慌乱之下,她几乎拿不住手机,好不容才易打通电话。

在失去意识前,顾嘉遇耳边只剩下林栗织英语夹杂着蹩脚的挪威语的声音,她听上去真的很着急,他都怀疑她下一秒会直接蹦出中文。

他后知后觉自己可能有一点想错了,林栗织如果只是想看他笑话,现在真没必要做到这一步。

这一场高烧来势汹汹,顾嘉遇足足在医院住了一周。

他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病床上躺着的日子无聊,只能与手机为伴。

大数据不解风情,一条接一条地给他推送有关林栗织的视频,他避之不及地滑过许多次,终是没忍住,点进了一个合集。

共计长达近十个小时的视频里,是五岁到二十岁的林栗织,随着年龄增长,她的演奏变得愈发游刃有余……

除了最近的一场。

她自始至终低着头,中途琴弦断了,在她的侧脸上划出了一道小口子,并非严重的伤,她却像被一颗子弹击中,脸上一下子血色尽失。

视频的最后,她抬起了头,眼神中有掩饰不住的慌乱。

她一定是有什么问题。

小时候的她穿着礼服,有点滑稽的成熟,演奏时神采飞扬,嘴角带笑,顾嘉遇不懂技巧,但可以看出来她是真正在享受的。

在这一场,他却看不到任何的热爱,只觉得她是在硬撑。

或许对她来说,这也是难以启齿的事情,所以她才迟迟没有告诉他吧。

视频再次循环到第一个,顾嘉遇看着幼年的林栗织,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也曾有一次,穿著剪裁精良的小西装,在许多人面前演奏过。

那天是他的六岁生日,父母请了好多人到家里为他庆祝,他才学了一年钢琴,弹的是一首非常简单的曲子,不过大家却仿佛听得如痴如醉。

这一幕多次在他午夜梦回时浮现,透露出无限的荣耀和无边的寂寥。长大后他才明白,在场所有为他摇旗呐喊的人,都不是真心的,他们只是为了讨好他的父亲罢了。

所以,有朝一日,父亲破产、病逝,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母亲无法走出伤痛,只能用堕落麻痹自己,和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挪威小伙厮混到一起,开启有了上顿没下顿的末日狂欢。

她自身难保,更别说照顾他,他只能一个人将就着过下去,因为高昂的学费被迫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开出租车赚钱谋生,买打折的面包边角饱腹。

他一贫如洗,日子没有盼头,过去或许并不一帆风顺但好歹丰衣足食的生活,成了他的求之不得,他开始相信只有贫穷才会让人不快乐。

可是,林栗织也不快乐。

尽管她衣食富足,坑蒙拐骗的伎俩超群,但她仍然不快乐。

他想让她开心起来,再变回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童话故事里的公主。

如果能做成这件事,那便不算辜负这场短暂的相遇了吧。

出院那天,顾嘉遇见的第一个熟人就是林栗织,她站在住院部的大楼下,身后停着一辆出租车,眼巴巴地等着接他回家,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他最看不得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终究是先服了软:“我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不追究了,等到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

“好。”林栗织忙不迭地回答,又小心翼翼地问,“那你这是……不生我的气了?”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林栗织不再皱眉,脚步轻快地跟着顾嘉遇上了出租车的后座。

回去的路上,她歪着头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车窗上映出她恬淡的睡颜,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小雨,带着青草香气的湿意在空气中翻涌。

顾嘉遇知道,这是他一生都无法忘怀的早春雨夜。

可惜他这一生,又会有多长呢?

日子好似回到从前,林栗织依旧四处闲逛,路过街边的乐器店和琴行,也是装作没有看见,快步走过。

虽然她同意会向顾嘉遇坦白她的秘密,但她把这件事一拖再拖,丝毫没有要开口的意思。

她不急,顾嘉遇可急坏了。

他私底下把网上有关她的信息浏览了个遍,因此知道她计划参加这年四月举办的一场国际小提琴大赛。

这场大赛对她来说很重要,早在一年前就有媒体在预测比赛的结果,并且在报道的文末强调:“这场大赛毫无疑问会成为Lizzy职业生涯的转折点,是扶摇直上还是悄然陨落,让我们拭目以待。”

三月到来,距离比赛不过只有一个月,林栗织要是还不做准备,失败就是定局。

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要让她不再逃避。

直接逼迫肯定是行不通的,只能找个幌子。

顾嘉遇把清清楚楚写着出生日期“1998年9月15日”的身份证塞进衣服口袋,大言不惭地询问林栗织:“3月15日是我的生日,你会演奏小提琴吧?可以拉首曲子作为生日礼物送给我吗?”

林栗织低下头,睫毛颤了又颤,看上去是在犹豫。

胜利在望,顾嘉遇可怜兮兮地补充道:“我从小就特别喜欢小提琴,但是没有机会学,也没有钱去看演出,我就想感受一下现场演奏的氛围……这个小小愿望,你都不愿意帮我实现吗?”

“不是……”林栗织底气不足地反驳,咬着唇踌躇半晌,终是下定决心,“你想听什么曲子?我准备一下。”

“就拉你擅长的,我无所谓。”大功告成,这点小细节,顾嘉遇没什么好计较的。

顾嘉遇“生日”那天,难得没有下雨,虽然不是大好晴天,但在卑尔根已然是求之不得的好天气,他们临时把演出地点从室内改到了室外。

再次拿起小提琴,对于林栗织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很紧张,话也变得很少,闭上眼睛静静地站了很久,才自顾自地开始演奏。

路人闻声驻足,一曲结束,林栗织睁开眼睛,看到好多欣赏的目光……

她愣了愣,随之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与之前许多由于过于用力而略显生硬的笑容不同,这次是真心实意的喜悦。

站在一旁的顾嘉遇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悬起的一颗心跟着落回到实处。

在大家鼓励的目光下,林栗织又拉了几首,结束演奏时,还发现了意外之喜——

她的琴盒里,躺着几张纸币和几枚硬币,应该是误会她在卖艺的好心路人留下的。

她兴奋地招呼顾嘉遇:“我发财啦!请你去吃甜品!”

林栗织财大气粗地买了三大份,将两份都推到顾嘉遇面前:“多吃点,感觉你最近瘦了不少。”

吃饱喝足,他们与落日一同回家。

穿过马路的时候,林栗织下意识地拉住顾嘉遇的衣角,一直到走过马路很久,都没舍得放开。

“顾嘉遇,你的初恋,是个什么样的人呀?”

“我的初恋?”顾嘉遇思索片刻,“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北欧女孩。”

“在一起了吗?”

“没有……她嫌弃我太穷,拒绝了我的告白。”

怎么有这样的人啊!顾嘉遇是不太富有,但他那么好,怎么能这样伤他的心!

林栗织暗自愤愤地吐槽,心中百味杂陈,有几分失落和一丝庆幸转瞬即逝。

看着林栗织难以言喻的复杂神情,顾嘉遇到底是装不下去了,澄清道:“骗你的,初恋是假的,我没有喜欢过别人。”

林栗织才不想轻易暴露,自己可能有一点点喜欢他这件事,不料,变得轻松的神情和泛起血红色的耳尖,早已不约而同地出卖了她。

他的这句话一定是有魔力吧,不然她怎么就控制不了自己小鹿乱撞的心和疯狂上扬的嘴角呢?

林栗织后来又去街头表演过几次,凭借自己的一技之长,得到了还算可观的收入。

将欠顾嘉遇的钱还清的那一天,她知道自己该与他告别了。

事实与顾嘉遇的猜想相差无几,她立志成为一名专业的小提琴演奏家,自幼年起便高强度地练习,参加过不少比赛与演出,幸运地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一切都看似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变故却悄然发生。

最先,她只是在一场小型演奏会里忘了谱。她很快调整过来,不幸还是被细心的听众注意到,原本一片夸赞的评论中,渐渐出现了质疑和批评的声音。

她开始害怕拉错音,更恐惧忘谱,可是越紧张就越容易发挥失常,接连好几次演出,她都出现了大大小小的失误。

激增的负面评价,带来的是她加倍地努力练习,她像一根琴弦那样紧紧地绷着……直到有一天,承受不住经年累月的重压,啪的一下,断掉了。

她发现自己再也上不了台,手颤抖到拿不稳琴,甚至就连看到琴都会犯恶心。

医生说这是焦虑症,她需要好好休息,调整心态。

在父母的安排下,她来到挪威,与祖母同住。

不再碰小提琴,更不用为接二连三的演出和比赛提心吊胆的日子,确实如蜜糖般诱人,然而生活不可能只有甜,国内还有整个团队在等着她,她不能继续任性下去。

她想看看卑尔根夏日的灿烂阳光,也想见证美轮美奂的北极光。遗憾的是,她来得不巧,走得也匆忙,一个愿望都没能实现。

顾嘉遇开车送她到机场,她走了几步,与他相隔一条车道,意识到这些,又转回身,大声问他:“我下次来的时候,你会陪我看暖阳和极光的吧?”

大雨滂沱的一天,水滴落在黑色伞面上,敲出沉重的闷响,视线被雨幕阻挡,他的反应,她看不真切。

直到很久以后,她才意识到,他没有点头。

回国后的第三个月,林栗织与顾嘉遇失去了联络。

起初是电话无人接听,后来直接变成了“手机号已注销”。

演出即将开始,林栗织又一次失落地挂断电话,安慰自己再等等。

或许顾嘉遇只是换了个手机号呢?他应该很快就会联系自己的。

她放下手机,整理好表情,走上了舞台。演奏的曲子她早已练习过千百遍,即使心神不宁,也没有出错,只是……

琴弦猝不及防地断了。

一声刺耳的琴音落下后,整个演奏厅一瞬间安静了下来,令人心慌的死寂重重地压向林栗织,她几乎失去了拿住琴的力气。

经纪人上台道歉,仓促地拉着明显状态不对的她回到后台,关切地问她怎么了,她摇了摇头,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该怎么解释,这短短的时间内,她脑中闪过的场景——

被顾嘉遇说是银行账单,却更像是病历的文件,意料之外的质问,欲盖弥彰的解释,异常凶险的高烧,逐渐变得消瘦的身型,眉眼间掩盖不住的疲惫……

还有分别那天,朦胧的雨幕背后,他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的眼睛,以及始终不对她的请求做出任何反应的固执。

她颤抖着手拨通祖母电话,费了好大劲,才说出:“您能帮我去问问,住在西街阁楼上的男孩……怎么样了吗?”

一刻钟的时间堪比一个世纪般漫长,祖母慈祥的声音是那样温暖,林栗织却再也止不住断了线的泪珠。

顾嘉遇怎么有立场气她有所隐瞒?明明他才是藏了最大秘密的那个人。

而她为什么也会那么大意,竟然一点都没能察觉呢?

在挪威的那个雨夜,温暖的车厢里她的爱意热烈生长,她闭上眼睛假装睡着,试探着靠向顾嘉遇的肩膀,满心为他没有推拒而欣喜。

数日的提心吊胆换来期盼中的和解,她陡然放松下来,放任困意将自己席卷,很快便带着甜蜜的遐想坠入了梦乡,自始至終未留意他手臂上深深浅浅的针孔和隐含痛苦的神情。

可惜好梦会醒,他们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原来都是倒计时。

“好孩子,先别哭,他给你留了一封信。”

致林栗织: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我一向害怕面对分离,更何况疾病不留情面,后来的我实在是狼狈,我还是自私地,想让你只见过我最好的样子。

从怀疑自己得病开始,最先垮掉的不是我的身体,反而是我的意志。我自暴自弃,抗拒治疗,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行尸走肉般度日。

真的谢谢你的出现,如同无所畏惧降临到漆黑夜空的极光,照亮了我孤寂的旅途,让我不再沉溺于哀伤与埋怨,得以心怀感恩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也谢谢你给我勇气。

在你回国后不久,我接受了一次手术,虽然现在看来,奇迹没有发生,但我绝不会为这次的勇敢而后悔。

我想让你知道,我没有轻易放弃,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无论结果是不出所料的失败,还是希望渺茫的成功,我都没有遗憾了。

病房里的日子好无聊,所以我思考了很多。

生命这样宏大的命题,容得下任何天马行空的假设。在我看来,死亡极有可能并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旅程的起点,它会带领我们前往世界的另一个维度,只可惜那一个维度与我们现在所处的维度之间不能相互通信,我们才永远无法验证这一猜想。

也就是说,或许七八十年后,你我会在那个维度中再次相聚,又或许我们早将彼此遗忘,有了新的牵挂……那么久远之后的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可是,这样的未知,本就令人期待,不是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请一定要答应我一件事——

不要为我悲伤,我希望你一直快乐。

再次上场时,林栗织换了一条黑色的裙子,临时改掉了演出曲目。

“这是今天的最后一首,”她伸出手,认真地比了个数字,仰头眨了眨眼睛,“这首是我原创的曲子,我想把它送给我在挪威遇到的男孩,他有点世俗,有点傻气,可我就是好喜欢他,也好想鼓起勇气,告诉他我满腔的欢喜。”

她拉动琴弦,乐声以欢快开场,几经跌宕起伏,以低沉的长音告终。

一曲过后,全场陶醉,几秒过后才有掌声陆续响起,逐渐汇聚成响亮的肯定和赞美。

台上的女孩用力地挺着单薄的背脊,注视着台下观众的眼神沉静而悲伤,像亡国的公主。

她轻声的话语似一声叹息:“只是,好可惜啊,我已经……再也见不到他了。”

幸运的是,她赶上了他生命的最后一程。

不幸的是,一切都太晚,太晚了。

曾经爱人在侧,可惜欢愉不过片刻长,到今朝,也只余回忆罢了。

但她没有哭泣,因为他告诉过她,希望她永远快乐。

在没有他的这一个维度里,要保持快樂真的好难啊。

不过,她会努力的。

希望在另一个维度重逢的那一天,白昼有艳阳,深夜有极光,他们都能是健康而欢欣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