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 场(外一篇)

2022-10-20 12:55刘永娟
广西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伯父弗洛伊德蜜蜂

刘永娟

那天夜里,我躺在三楼,听见二楼往三楼的楼梯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是弗洛伊德。我知道,它正悄悄往楼顶我妈挂满了玉米的楼梯间奔去。它渴求换一种口味饱餐一顿。它在暗夜里神采飞扬。

弗洛伊德总是等我们关灯睡觉了在黑暗中悄悄活动。白天很难看见它的身影。它并不需要多大的藏身之所。

我爸说,看见它的排泄物,把杂物房的箩筐背篓蛇皮袋都翻遍了却都看不见它。可是一到太阳落山、月亮升起、万籁俱寂的时候,它就跑出来了,脚步轻轻地,满屋子地巡逻,像这栋三层小楼的皇帝。

弗洛伊德跟我八十岁的父母同住着那栋三层小楼。它在暗处。它看着我爸喝麦片吃西瓜啃玉米,盯着我妈坐在电视机前打瞌睡。瞥见我妈因为牙不好了吃饭时往饭桌下掉菜屑儿,它还得意地舔舔自己的獠牙,意味深长地讪笑。

它目光如炬,看到我爸白天不时到房间滑动那黑色的玩意儿,就知道稍晚时差不离会有一坨大块的白铁“轰隆轰隆”地开进院子。

很多次,它听到我爸说要买几十块粘胶把自己抓住,又听到我妈说要去借邻居家那捕鼠的大家伙引诱自己上当。它暗笑,并在鼠心最深处涌起一种胜券在握的傲娇。

蹑手蹑脚钻进一楼的杂物间,在堆满了各种纸箱箩筐陶瓷大缸蛇皮袋的地面悄声游走,弗洛伊德期待遇见新鲜刺激口味的食物。它看到我妈正把色彩多样形状各异的袋子和盒子往大缸里装。大缸的旁边斜靠着银色的不锈钢圆盖,闪着白光。

我妈很专注,并没有发现弗洛伊德,更无法感应弗洛伊德的愠怒。“怎么你也留一点给我尝尝新口味嘛”,弗洛伊德很想和我妈对个话。它轻轻地“吱”了一声,我妈却毫无察觉。把纸箱里的东西全装到大缸里,我妈扶着腰,歇了一会儿,然后,“咣”一声,盖上盖子,关灯,走了。

沿着墙根,弗洛伊德往去年我妈堆红薯的屋角移动。一个不规则的类柱状物拦住了弗洛伊德。用前爪扒拉了一下,弗洛伊德确认,挖红薯的季节又到了。谢天谢地!弗洛伊德很开心自己有好一阵子不必再一楼三楼地窜着去找食物填满自己的肚子了。

弗洛伊德从杂物间的窗口蹿到院子找水喝。透过果园的篱笆,弗洛伊德看到了伸着舌头哈气的老黄。弗洛伊德想老黄的水槽应该又被那一群花壳鸡弄翻了,但它也只能在心里表示爱莫能助。默不作声钻到水龙头底下的小凹槽前汲了几口水,弗洛伊德“吱”一声又蹿回楼里去了……

第二天早起,我爸说,那只老鼠昨晚又一楼三楼屋里院外地跑了一晚,你听到声音了吗?你看到老鼠屎了吗?

我说,算了,这么大个房子,它愿意窜就窜,愿意待就待,由它自在过鼠生吧。

物伤其类呐,作为一个步入中年的鼠辈,我和弗洛伊德没有隔阂。

我起床下楼时,我爸正在炒酸豆角。我说,早餐还没好我去看看无花果有没有软熟了的摘几颗。我爸就说那你顺便把剩饭倒到不锈钢碗里拿去给老黄吃,你妈昨晚忘记给老黄拿剩饭了,估计老黄给饿得够呛。

老黄跟着我爸回的家,我妈不是特别乐意养这么一条没什么价值的明显快要绝命的瘸狗,但我爸说“猫来穷狗来富”,我妈也就默许留下了老黄。

不知道老黄是从哪里来的。它瘦成皮包骨地在村道上晃来晃去,一瘸一拐的,饿了就到垃圾桶里拱一口吃食。它无数次作势追赶过邻居家的鸡,但羸弱的身子拖累着它,它从来就没成功过,还因此成了全村公敌。

老黄生活在我爸的小果园里。果园在一楼厨房背后,种了几棵无花果树,还有枣子树、枇杷树、玉兰树和柿子树、柠檬树。老黄被我爸用一条铁锁链锁住,它的活动半径就在枇杷树和几棵无花果树之间。

炎夏,清早的太阳就已经很毒了,老黄趴在树荫底下眼神空洞,直到看到一个弓着背的身影蹒跚着晃进果园。

老黄的水槽很多时候是干的。太阳实在是太毒了。老黄时常趴在地上,伸着舌头,呼出热气,巴巴地等着我妈送来水和食物。实在太渴的时候,老黄也会啃地上的无花果。慢慢地嚼,无花果汁漫过舌头,老黄感觉到片刻的滋润。

倒真的不能怪我妈。我妈几乎每天出门前都给老黄上水,晚上吃完饭就给老黄送饭。要怪,就只能怪日头火太毒辣了。偶尔,也要怪那些鸡。那些鸡是没被铁索绑住的,它们比老黄自在多了,但它们还是会觊觎老黄食槽里的水。而且那些鸡根本不拿老黄当回事,它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连招呼都不打,就用尖尖的喙去啄老黄食槽里的水。老黄气得“汪汪”地叫,想用嘴把它们拱走,但很多时候却只是拱翻了水槽,弄得自己晚饭前都没水喝。

我妈说,困难时期,狗可都是在小孩子拉粑粑时站旁边巴巴等着吃的,而且还会给小孩子舔屁股,舔得可干净了。

肯定是上辈子欠你的吧,老了老了还要每天喂你这条老狗,你如有灵性一定要保佑我们死在你后面,这样你死的那天还有我们在场,可以给你挖个坑。

我妈给老黄送饭时小声嘀咕。

我家厨房的后门通往鸡圈,打开后门的时候,会有一种奇怪的味道传过来。我妈从厨房往鸡圈去给鸡们送茶。

我有点嫌弃鸡圈的味道,跟我妈说,“你怎么不顺手把门带上呐。”

我妈倒也理直气壮,“我双手都捧着茶呢怎么关门呀。”

我妈喜欢喝我泡的下午茶,说是喝几杯热茶浑身都会松下来。一只花斑鸡拉肚子精神萎靡,我妈就把茶海里的茶水拿给它喝。过了一会儿,我妈的头从鸡圈伸往厨房,说,你看你看,这鸡喝了茶真变精神了呢。过了两天,我妈又说,你看你看,这鸡喝了几天茶开始拉糠便便了呀。

我妈养了二十几只鸡,鸡们没有自己的名字。我想给它们分别取一个和它们的鸡生相配的名字,就像那只名叫“弗洛伊德”的老是躲在暗处观察我爸妈生活的老鼠,但我没办法分清鸡们。我妈分得清每一只鸡,不过她不觉得一只鸡配有正儿八经的名字。实际上,我妈说起某只鸡,会用那只鸡的外在特征来指称,而且往往用的略称,比如她说那只长疔公鸡老是欺负那只雀毛母鸡,说的就是那只右爪长了一颗疔的黄公鸡盛气凌鸡压住了那只羽毛带圈儿长得有那么点像孔雀的母鸡。

说起来,我妈也算赋予了鸡们符合它们鸡生的名字。

我妈早起第一件事是打开鸡圈让鸡们出门觅食玩耍,第二件事是给老黄送水,第三件事是去看杂物房的粘鼠贴有没有粘到老鼠,第四件事是坐下来吃我爸准备的早餐,第五件事是出门去菜园拾掇她的菜地。偶尔,这些事的顺序也会被打乱。

我们家的鸡一辈子没踏出过古东坪的地界。一只母鸡双颊通红地“咯咯咯——嗒”地叫,我妈就说那只母鸡想要孵蛋了。我妈说想要孵蛋的母鸡和普通的下蛋母鸡叫声节奏不同。我听不出来,但我妈的判断十有八九都是准的。

母鸡双颊通红“咯咯咯——嗒”地叫的时候,我妈如果正好想要养一窝小鸡,就会用稻草做一个窝,装上十个蛋,放到鸡圈里鸡栏顶的拐角等着母鸡吃饱了过去趴窝。

如果我妈还没想好要养一群小鸡,她就会在母鸡红着脸颊“咯嗒咯嗒咯嗒”叫的时候对它说:“不能想孵蛋就孵蛋,要计划生育呀。”

大多数的鸡臣服于我妈的安排,看起来还挺感恩戴德。

不过事情不会那么齐刷刷,总有例外。一次,一只红脸母鸡毫无预兆带回一窝羽毛蓬松的小鸡。我妈派我爸去侦查,得知这只母鸡偷偷到离家不远的稻草堆里做了一个窝,下蛋孵蛋行云流水,在主人的眼皮底下顺从了自己的天性和自由意志。

我家楼顶的无花果树下,有个蜂箱。

楼顶的天台总能看到影影绰绰的蜜蜂在跳舞。

我妈说,蜜蜂不需要喂,它们自食其力,而且有自己的组织分工。有蜜蜂负责寻找蜜源,有蜜蜂负责采蜜,有蜜蜂专门留在蜂窝负责通过分泌特殊物质把稀薄的花蜜酿成成熟的封盖蜜。

“雄蜂和蜂王可什么都不要干,它们就看着其他的蜜蜂干活,什么都不干!”

我妈弓腰倚着楼顶的石墙,远远地指点我爸去探查蜂蜜到了可以取的时节没有,同时对着我不断牵起与蜜蜂有关的话头。

我问我妈怎么知道雄蜂和蜂王什么都不干,我妈说,我看见了呀。

然后我妈远远地指着蜂箱,眼皮子往上一挑,就像蜜蜂扑扇了一下翅膀,说,你看你看,那不就是一只蜂王。我顺着我妈的手指往那边看,只看到零星的几只毫无头绪飞着的看起来没任何差别的蜜蜂。我妈说,你不信就算了嘛,哪个哄你,哄你有得发财噻。

两只蜜蜂像在亲嘴。那只看起来高大勇武的蜜蜂伸出它细细的螯和另一只蜜蜂的螯在交接。

我妈笑嘻嘻地对我说,你别想歪了,哪是什么亲嘴,它们是在说第二天去采蜜的安排呢,那只螯比较长的是侦查蜂,它要告诉其他蜜蜂花蜜的位置、距离、成色,没看到它翅膀呼扇呼扇的,那都是它们的暗语,你不懂。

我妈说她到狮子山上去摘茶叶的时候看见过楼顶蜂箱的蜂王。

天清气朗,我妈弓着她的老腰往狮子山上爬,她戴着草帽,背着扁篓,腰上还挂了一把刀。

山间小路,路边的野草往后退,绑扁篓的绸子尾巴也朝后飘,只那天和山是安静的、凝固的。

我妈的腰弯成一个弓,她的腰已经直不起来了。我问她睡觉的时候想要平躺怎么办,她说躺下去隔一阵子就会慢慢被床板捋平的。

我妈的腰弓着,头朝向大地,不过她的气色还是不错的。她那小小的身子跟天、云、树、山涧以及她身旁稀稀拉拉飞着的蜜蜂融在了一起。

路过那棵巨大的榕树,那棵十几个人才能合抱的榕树。

我妈说,那棵树在她嫁到古东坪的那一年就很粗壮了,算起来那棵树的年纪应该比她还大,超过八十了。

你比我还老了呀,等我埋到黄土里了你还在的吧。

我妈和蜜蜂说话,也和大榕树说话。

我妈对我说,你看这树多经熬!人比不过树,人是没有根的呀。

我妈又说,蜜蜂也比人强,蜜蜂有翅膀。

城里的格子间不断地召唤着我。不回城不行了。

也就开车走了一百多公里。即使加上进城后拥堵花的四十分钟,也不过两个半小时。

却感觉像跨过了几大洲飘过了几大洋。

没有行李。后备厢里塞满了玉米、南瓜、白菜、红薯、芋头、冬瓜、韭菜,还有几个干丝瓜瓤。丝瓜瓤用一根电线穿在一起绑着,像一朵巨型的喇叭花。

我妈说,用丝瓜瓤刷碗,不沾油,不费水。

这之后,无数个白天和夜晚,我在厨房的洗菜盆前,站得笔直,用我妈扔进后备厢的丝瓜瓤刷碗。

丝瓜瓤沿着碗壁来回蹭,水流过我的手腕,流过我的手指,流过丝瓜瓤,流过菜碗,流过茶盘。哗哗哗,像我妈在说话,声音转瞬即逝,但我明白。

下午,工作的间隙,我会抽空给自己泡几杯茶喝。

喝茶的时候我会点开手机,连上老家客厅的监控,大多数时候房间空空,我爸我妈要么上山下地,要么到村子中间的桂花树下和乡亲们闲聊去了。偶尔也能看到他们在客厅用我带回去的茶具在泡下午茶。茶盘旁的小碟里,装着我带回去的各种小吃。总是这样的,我们每次回家总忍不住买很多东西,恨不得把自己在城里吃过的所有好东西都带回去。

想起以前读到的一篇文章,写李安的,说,经历了早年闯荡美国的不得志后,李安因《推手》获奖回到台湾,制片人带他跟官员吃饭,落座不久李安当场就掉眼泪,哭了好几分钟,吓坏了在场的人。一开始李安闷着不说,等吃完饭出来,李安才告诉制片人,自己在美国窝了七八年,每天吃最简单的食物,“今天吃饭喝到鱼翅汤,我突然想到美国的老婆和小孩,那么多年都是吃最简单的东西,就忍不住哭了。”

忘了是昆德拉还是谁说的了,大部分人都希望在自己爱的人的凝视下生活,没有了凝视,活着等于死亡。

我妈对客厅的小米监控其实很在意,得知我几乎每天都会点开,看她和我爸每晚坐在沙发上吃水果看电视打瞌睡烫脚拌嘴,我妈笑得很开心,说,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噢,真的好。

这几年回家,我妈的话明显多了,她非常积极地向我袒露自己。听说我写她的一篇文章发表了,获奖了。她嘴里说,我一个农村老太太,弯腰弓背的,有什么可写的。但我感觉她其实暗暗希望我记录下她所有的一切,就像客厅里的小米监控,不出声,却一直在场。

秘 密

那天上午,我第一次感知到死亡。

似乎还没有人跟我解释过季节的概念。那时我正在田里割猪草。空气非常潮湿,我记得头发湿答答快往外冒水的感觉。我用一把生锈的小刀把爬在湿土上生长的野菜割断,凑够一把就拿起来抖抖泥,然后放到身旁的背篓里。这样的动作我并不熟悉,但我妈说了让我割满一背篓猪草我就割,即使我不怎么愿意也得割。我妈说,要把猪草尽量压得紧实一点。我妈还说,你还小,背不动那个背篓,到时我让你二姐来背,你把背篓压实装满就可以回家了。

不知我哥从哪里冒出来的。听到声音,我抬起头,看见我哥正站在田埂上对着一群小鸡撒尿。小鸡被尿滋得四处跑,我哥开心地大笑,然后拉上裤子跑开了。远远地,我看着我哥的身影消失在村道上。一个想法忽然冒出来,为什么我妈不叫我哥割猪草?

两只小鸟在河边的树上喳喳喳地叫,不时飞上两圈又落到树干上歇息。我在词语匮乏的脑瓜里搜罗,决定给它们取两个名字。大的就叫沙梨子,小的就叫小橘子吧。我嘴里念念有词,感觉在对它们进行赏赐,就像爷爷弯腰从裤兜里摸出两粒糖果。

发现可以随意给小鸟取名字让我有一种发挥了权力欲的快感。我似乎不再那么渴望逃离田野。我对小橘子挥手,叫它的名字,然后高声问道:和我才开始学习割猪草一样,你也是才开始学着在天上飞吗?

忽然,我看见伯父带着我哥拿着弹弓往河边走过来了。小橘子还在绕着树练习飞,沙梨子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一个念头忽然钻进我的脑海,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搅懵了。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我意识到死亡不仅属于小橘子,也属于我。在这之前,我用青蛙的腿做诱饵钓过不认识青蛙腿的青蛙、用石头捶打过扛着稻谷在晒谷场上匆匆行走的蚂蚁,还因为不小心碰翻靠墙的圆桌面而压死过一只正在啄食的小鸭。

我四脚朝天躺在田中间,茂盛的紫云英把我小小的身体淹没了。我闭上眼睛,但伯父和我哥手里拿着弹弓,远远地向小橘子所在的柚子树瞄准的场景还是占据着我的脑海。蜜蜂嗡嗡嗡地在身边叫,蜜蜂太多了数不清,我没法给它们取名字,但光凭它们的嗡嗡声,我已经感知了它们终有一天会到来的死亡。这死亡也是我的,这样的联想让我心悸。

想象自己身体僵硬,横在一个小小的棺材里,被埋到土里,埋得很深,我有点伤感。但我确信这是所有人都被迫迎接的千真万确的将来。当我死了,我的眼睛永远合上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有什么意义?那些还将继续留在世上活着的我的亲人,他们会哭,但他们应该会很快又淹没在原来的日子里吧。或者当我的眼睛不再打量这个世界,我所见过的一切也随之死亡?这到底是谁安排的?谁拿着一把大大的弹弓瞄准了天地间的人?有谁知道自己哪天会被射中?我不知道。

那个开始阴雨绵绵然后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爷爷死了。

在这之前爷爷已经起不来床了。爷爷生了肝很疼的一种病,医生说,治不好了,接回家能吃得下就尽量给吃点好的吧。开始爷爷还能吃点汤汤水水,过几天干脆什么也吃不下去了。我爸和我伯父每天都把爷爷抬到木桶里洗澡。人这一辈子,能多舒服一秒就多舒服一秒,我爸边给我爷爷搓身子边说。隔着洗澡间的门,我爸叫我,让我到厨房里拿些茶油,说是爷爷的皮肤很干,要滴几滴茶油到木桶里给润润。

爷爷不再拿着鞭子在院子里吓唬我们,也没有力气往枇杷树的树干糊泥巴预防我们爬树了。在城里工作的大姑买回的花花绿绿的糖果散放在爷爷的床头,爷爷也没有力气把它们藏起来,偶尔拿出来一粒,引诱我们给他往烟斗里填烟叶了。

那零星散乱的糖果,如爷爷的生命般散去。随之散乱的,还有说不清道不明却又不时隐现的权威。早上,二姐给爷爷端去一碗稀饭,用小勺子舀到爷爷的嘴边,爷爷却一直不张嘴。一直到下午,稀饭上面结了一层硬皮。下午,二姐问,早上的稀饭是倒了还是拿去喂狗。我爸斜眼瞪了一下二姐,眼神里带着刀刃般的光。

爷爷的竹鞭静静地靠在墙角,过不了几天就会被烧掉。竹鞭的主人死了,那竹鞭也就随之而死。是真的。

唢呐声中,我妈往我的头上扎一根白布条。布条长长的,都快要拖到我的脚后跟了。我妈问我,紧不紧?我说不紧。我妈又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我妈说,你爷爷老说你奶奶来接他了,都好几十年了,接过去了一起也好。

我没见过我奶奶。那时这世上还没我呢。我爸才十七岁,我奶奶就得了一种肚子肿得肚皮都给撑薄了的怪病,死了。撑死是表面,实在的真实,我奶奶应该是被饿死的。

还有很多事情,是后来我妈陆续跟我讲的。像在说无关的人,没有悲伤,也不正式,就是普通的唠家常,想起就说几句,说过也就过了。

“柜子里我那黄色棉衣最里夹层的口袋里,还有十块钱,别烧了。”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爸的最后一句话,也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咋这么久不来接我呢?” 我爷爷问我奶奶。

“不得让你活够了,过来可就退不回去了呀。” 奶奶答。

“没听见吗?唢呐声响了,疼得紧,够了。” 爷爷闭着眼睛说。

“不怕不怕,随我来,好着呢,一般人我可不告诉他这个秘密。”奶奶对着爷爷的耳朵轻轻说。

我回来了。我走进院子,四处张望,感觉到陌生。这是我伯父的老院子,院子中央积了一汪水,一些旧得不能用的器具乱七八糟地堆在角落。一张躺椅懒洋洋地立在围墙边。一只猫趴在一块磨刀石旁边盯着我。拖把倒挂在栅栏上,五颜六色的布条滴着水。我回来了,谁来和我打招呼呢?厨房后面的菜园里有人吗?菜园四周的花开了吗?炊烟袅袅,火灶上正炖着晚餐要喝的鸡汤,我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了吗?有回家的感觉吗?我不知道,我心里没底。

我没有勇气去敲堂屋和厨房的门,我只敢站在院子里。我屏气止息,希望听到房子里传来一些消息,但我什么都没听到。我只听到了厨房里传出高压锅冒气的“吱吱”声。如果有人打开门问我为什么不进门,我要怎么回答呢?难道我不会像一个要保守自己秘密的人那样隐藏自己内心的想法吗?

离开伯父的院子,我想我应该到山野里散散心,梳理一下自己的心绪。感觉没走几步,我就来到了一片墓地。乡下的墓地没有精心设计的台阶,通往坟墓的所谓的路只是一条野草往两边倒伏的曲线。老远我就看见墓地中间一座新垒的坟堆。那座坟堆于我有一种无法抵御的诱惑,我心跳加速地小跑着向前。清明节才过去不久,所有的坟顶都插着一根长长的竹棍儿,竹棍上绑着丝绦样的白棉纸。我将目光投向那座新坟,发现我和那座坟中间有一条水沟。水沟不宽,也没有多少水,我抬起脚往水沟的另一侧跳跃,却一下子没站稳,竟然跪倒在这座新坟堆面前,膝盖上粘了几张红色的鞭炮纸。

老家的新坟是没有墓碑的。装在棺材里下葬的遗体需要八到十年的时间才完全腐烂,留下和土地难以分离的尸骨。届时子孙后辈会选一个黄道吉日择一块风水宝地把逝者的骨头重新拣到金坛里下葬。下葬时一般会有新刻的墓碑。有钱人家还会做豪华的墓基,如同建一座预想中永世坚固的房子。

没人告诉我,但我确认伯父就躺在这个土堆下面,关在一个终有一天会被白蚁分食的棺椁里。我蹲在伯父的坟墓前,盯着那新推的土堆,似乎听到土堆顶上一个通往地底的缝隙传来伯父幽怨的声音。

躺在伯父生前躺的睡椅里,我听见有人赶牛从院子的围墙外经过,我看见蜜蜂在阳光下树叶轻微摆动的缝隙里飞。风带来泥土和稻花的清香,混杂着酸菜和剁辣椒的气味。这张躺椅已经很长时间没人躺了,右边固定扶手的螺母掉了,一根浅蓝色的绑生日蛋糕的布带子绕着扶手和螺钉围几圈,然后扎了个死疙瘩。

我坠入伯父的生活情境,我的心有点乱。我仿佛看到伯父在向我招手,又仿佛听见伯父嘶哑着声音对我说话。

“说出来,孩子,说出来。到人群中去。大声地说出来。”

我还看见伯父远远坐在院子的另一端,耳背上夹着香烟。我听见伯父远远地对着我喊话。他说,人倒霉起来喝水都会塞牙缝,走路都要被风吹倒,耙个田都要被耙齿戳了脚背,而且快两个月了伤口还没好。我说,总还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伯父说,一个小感冒都要给你搞去几千吊子,不去。

我总是想起伯父给我打的那通电话。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冬至,我在香港。晚上我和同去访学的同事在茶餐厅吃饺子,中间伯父给我打来电话,餐厅有点吵,我走到卫生间问伯父有什么事,伯父说没什么事,就想随便和你说会儿话。我就说我在香港,冬至正吃饺子呢。伯父说你们单位派你去的呀,待遇真不错,你也工作那么多年了该有几十上百万存款了吧,不像你堂姐她们都是当农民的存不上来钱。我就说我哪有存款,我买了房每个月都要还贷款呢,也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伯父又说,那你的房子可不可以拿去押着借钱出来,我说原本有贷款的应该不能再在银行贷款,除非到一些小公司去,但这样的贷款利息很高,滚几滚,说不定没多久利息都比借的钱还要多了。听我这么说,伯父用方言骂了一句娘。我问伯父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伯父回答说,真的没事,就是想随便和你说几句。我说没事那我就挂了继续吃饺子了。伯父说那就挂吧你吃你的饺子。

伯父是在赶牛耙田时被耙齿戳伤了脚面,伤口久不愈合又老是午后高烧送到医院查出白血病的。医生把伯父的血抽了送到广州去检验,结果出来的时候医生召集家属开会,医生说伯父得的白血病的分型是比较难治愈的,况且拖得也太久了。能用药的话倒是有可能控制,只是药很贵,因为是美国生产的新药,还没进医保,只能自费,算起来每个月需要五六万块钱,幸运的话花个一两百万还真有可能治好。

能怎么办?堂姐们要么在外打工,要么在土里刨食。我大堂姐说,就算把她卖了也筹不了一百万呐。

于是她们告诉伯父医生让他回家用中药慢慢养着,会好的。回家后伯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体重也越来越轻。大侄子抱着伯父到淋浴间洗澡,为了逗自己爷爷开心,大侄子作势要举起伯父,嘴里大声喊:“一百八十斤举八十斤,一百八十斤举八十斤。”

伯父咧着嘴,像个孩子般在大侄子的怀里大笑。笑声,差点要把门口的枇杷树震倒。

伯父生病直至去世我都在香港,无知无觉。伯父落气的那一刻,我也没像有人经历过的那样,和即将去世的亲人有超越日常经验的量子纠缠。立春的香港,我围着围巾在大街上等公交,然后步行通过长长的人行天桥往自己住的狭窄无比的酒店房间走去。应该是在我走过那家门口有张国荣画像的音像店的那一刻,伯父带着他的秘密躺在他和伯母的婚床上逝去了,享年七十四岁。

傍晚来临,太阳西斜,村道上人烟稀少,我启动车,朝城里的方向开去。途中我看了下手机,发现时间比我以为的要晚得多,我想我得赶紧的。就这么一想,我竟然拐进了一个死胡同。我停下车,看见伯父微笑着向我走来。伯父问我,你不认得路了吗?我说是的,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伯父忽然阴沉着脸说,算了吧,算了吧。说完他猛然转身,瞬间融化进胡同深处的颓墙。

四年前的夏天,我哥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是自杀的。

早前我哥偶尔也会发个朋友圈。开着油罐车路过一片海,或者到更南的南方,看到了我们本地没有的椰子树;歇车的时候和同事喝了两杯啤酒,或者看到指示路况的牌子显示出来一个大大的“丑”拍下来,说妈的好好开车莫名其妙就被骂了……

表面上看,我哥和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日子还是轻松快乐的。很多时候,还带着点儿幽默。

我最后一次见我哥,是那年清明节回老家上坟。

他骑摩托车带我。把车停在山脚下,我们爬到一座山的顶峰去给我爷爷上坟,完了又爬到另外一座山的山腰去给我伯父上坟。从山上下来,他还摘了一袋野生茶叶。袋子系在腰上,我笑他像背了一个猪肚。我问他工作怎么样,他说车出问题进修理厂了,正好休息一段时间。我问他生活怎么样,他说,好得很。

那次见我哥,他还是帅的,穿得也很精神,似乎没任何异样。后来,我才记起来,在我爷爷和我伯父的坟前,他都说了差不多意思的一段话。

他说,其实睡在地底下应该还是挺舒服的,睡在地底下就不用去管地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了。那时只当他是感慨一下世事多艰,哪承想,他不仅仅在感慨,还把这当成了一个生命的筹划。

清明节过后,我哥就没发过朋友圈了。遗憾的是,这也是我回过头才发现的。想想,我的反射弧确实是有点过长了。

救护车划开荔柳路上的夜市摊,特价鞋、便宜睡衣、塑料花、可以凑上自己名字的钥匙串、刨冰绿豆沙、陶瓷花瓶玻璃碗……统统往两侧退了几秒又聚拢。

但救护车来得再快也没有用了,我哥趁我嫂子和侄女不在家的时候对自己下的手。他实在是对自己太狠了。他不仅吃了药,还割了腕儿,然后打开煤气,甚至还尝试着抹了脖子。只是那时,他已经没有力气了,他只在自己脖子的右边划了一条浅浅的刀痕,没有血。

他像一个刽子手在施酷刑,只不过酷刑的对象是自己。

我哥去世后,我总是做同样的一个梦。

坐在一辆汽车的驾驶座上,我自如地掌控着方向盘,载着全家飞驰向前。车子穿过一条小街,我老远就看见一个男孩儿在路边挥手,我没有刹车。即便他十分虚弱、衣衫褴褛,即便他身后有人喊叫着追过来,我还是加速从他身旁冲过去了。可是没过多久,一阵狂风阻碍了我的汽车,我的身体重重地向后倾斜,然后汽车开始快速往后滑动。不能翻车——我只能这样想。我死命把住方向盘。越往后车滑得越快,但我想它总会自己停下来的。然后我看见了那个衣衫褴褛的孱弱的男孩,才发现那个男孩儿竟然是我哥。车子里的人都不说话,我爸我妈也一直没说话。车停了,我妈推开车门,一把把我哥拉上车来。车门关上了,风也停了。我开着车继续风驰电掣般在路上跑,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我没到殡仪馆送我哥,他们去殡仪馆的时候,风水先生正好要一个能拍板的人带着去周边选墓地,我自告奋勇留了下来。

我哥不在了,谁能做这个家拍板的人呢?父母年纪那么大了,老年失子,难道还要亲自去给儿子选墓地吗?

我妈在院子里放声号哭,哭完了,朝纸巾里头擤了两管鼻涕,问我,你说,你哥为什么要走这条路?我可是什么都是想着他的呀,他买房子我们几乎把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帮着他们出了一半的钱,现在他也是有房有车了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他为什么要选这条路呢?如果他是得病去世的,我还会觉得好受一些,他这样自己选择丢下我们我真的想不通,到底为什么呀?

我对我妈说,我哥就是得病离开的,只不过他的身体没有大问题,他得的是情绪方面的病,叫抑郁症,就是一种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的病。

我妈迷惑地看着我,问,觉得活得没意思也是一种病了吗?

我说,是的呀,而且现在有这样病的人还不少呢。

高速公路上,山和海在朝后面跑,我哥油亮的头发朝后飘,反光镜上绑的红绸布也在往后飘。

一切都是那么的生动,只有那弧形的天空是安静的。

出门前,我哥好生拾掇了自己。浅色的裤子不能配深色的衣服,就穿一件浅咖色的夹克吧。它们提起他的精神,使他的眼神看起来不那么灰暗。我哥是属鸡的,听说,属鸡的人不论男女都比较注重穿着。他们是落地的凤凰。

我哥应该是想过坚持下去的,他确实也已经坚持了很久了。

一切始于那场车祸。很多年前。一个老太太突然横穿公路,我哥的车撞了上去。

清早的乡道上人很少,车也很少,我哥的车开得也不是很快,老太太没有生命危险,只是伤了尾椎骨,但她的家人坚持要我哥赔偿一笔超出我哥能力的赔款。我哥说老太太是自己撞上他的车的,我哥甚至怀疑老太太故意撞他的车就是为了诓骗养老钱。我哥说几年之内老太太已经撞了好几次车了,我哥还怀疑这些都是老太太的儿女指使的。

我去看我哥,我哥缩在出租屋的蚊帐里没起床。老太太的赔偿是嫂子、二姐和我一起去协调解决的。

现在回想,那个时候我哥应该就开始轻度抑郁了。人很多时候,其实是钝感的。

“早知这样就不该支持你哥去学开车,就在家种田就好了,那么多的田地,还有山,你看隔壁邻舍在家好好弄的不都过上好日子了吗?”我妈老喜欢想当初。

我哥去世后,我能回忆起的与之相关的大多是童年的经历。就连做梦,也都是小时候的事。

记得读小学的时候,我们到后来成了我哥墓地的那块坡地去栽红薯。恍如昨日,我哥把下巴顶着锄头的木把,目光穿透狮子山,悠悠地说,以后我一定要赚很多很多的钱,买一辆超级豪华的车,轰隆轰隆地开回古东坪,让一村老少惊得掉下巴。不过你要替我保守秘密,给他们提前知道就没什么震慑力了。总有一天我要让他们大吃一惊,对我刮目相看。

又有多少人没做过这样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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