剿杀，然后熔融

马道衡

锄刃抹着芨芨嫩茎、叶滑行，茎叶受伤，流出绿汁，被黑黝黝的泥土化收。侧锄尖剜，刨断嫩茎，也会刨断庄稼。芨芨老茎根在地上经营多年，早就熟悉了铁质农具的铁锈味，并练就了规避农具杀伐的本领，把自己变得柔韧坚硬。斩断老根，但斩不断芨芨命根。命根深扎地心，没几天尖芽又冒出，饱吸风雨阳光，叶更宽，刃更锋利，长势更郁郁葱葱。

塞外山包、丘陵、荒地、土崖、塄头地畔，芨芨荒蛮、旺盛。今年一墩，明年泛滥成一片。芨芨根攻城略地，拥抱土，也被土拥抱，根与土融成一体，建成强大蛛网般阵地，吸收土质营养，枯叶腐质也奉献营养。根长节，节分叉，节再生节，节处生须，节须纠缠无穷尽。尖芽顺地皮蹿，调皮地顶破地皮，喝风吸光，反馈草茎，茎秆粗壮，像打井用的钢管，节节夯入土地，扎入地心。茎扎入土地多深，茎就蓄积多深的压力，就会爆发多大力量，叶片就能展开多宽刀刃，切割冒犯者，保卫自我。

我莫名喜欢触摸芨芨尖芽，享受指头肚刺刺痒痒的舒服。我莫名喜欢嚼吃芨芨草芯，享受淡淡甜味溢漫齿颊的温馨。叶刃恶狠狠割我指头，绿汁混着红血滋冒，像颗晶莹剔透的红宝石。父亲赶快寻刺蓟草花瓣与叶子或艾蒿叶，揪了揉汁涂伤口，血立止。

父亲双膝跪在田垄，弯腰成弓，心弦向地心拉，希望箭镞射向天空。父亲挥舞锄头，像书法家舞毛笔，左撇右捺，或飞速，锄头走蛇龙掠过地皮；或缓慢，锄头枯涩穿行于土地。也像乐队指挥挥舞小棒，上挑，旋律激昂；下旋，乐调低回。谷苗根部小草被剔飞，被骄阳晒成干尸。我像蜗牛，跪在父亲屁股后，跪在父亲高拱身形阴影前挪。我担心锄头飞掉谷苗，用锄尖拱小草。锄头滑过深藏地下的芨芨茎，我停锄，指头捏紧芨芨根死命拔，芨芨茎轻轻一哼，像蜥蜴咬断尾巴，拥抱土地。我径直挥锄砍断芨芨茎根，父亲像磐石蹲伏垄眼，用锄尖扣挖剜刨芨芨根茎，剜刨不尽，龟裂树皮般拇指食指捏紧芨芨根用力拔，根滑脱，要么及时断腕，命根仍深扎土地。父亲用锄尖探问根茎，果断砍断探到的根茎。我仿佛看到它紧缩了一下身子，藏于土地，剜刨仿佛听到它叹息而得意的笑声。

芨芨根须缠绕禾苗根，抢夺肥料与地下水，根系渐次发达，侵略更多田地，围剿更多的庄稼根须。芨芨草占领天地的欲望日渐暴涨。父辈一辈子坚守土地，自然不愿被芨芨草打败。

秋耕时，犁到塄头塄根地畔路畔或大树下，父亲左手握紧犁把，口气柔和“来来，靠靠”。吆喝牛犋慢走，躲避土地下密布的草根树根。“凭手感。用心感觉犁铧尖在地下触及的物事。手一紧，就赶快吆喝住牛。”父亲说。我紧攥犁把，用心感觉铧尖探测到的物事，手一沉就吆喝牛：吁——老成犍牛定住脚。牛蹄深陷刚翻起、冒着甜苦土腥气的暄腾腾土中。

犁铧与芨芨草经历了一场悲壮战役。人的心意早跟犁铧糅合二为一，随牛犋沉稳行走大地，倾注进被芨芨根磨得锃亮的尖锐铧尖与锋利侧刃，刺击、切割草茎树根，芨芨根茎“噼啪、噼啪”断裂，以血肉之躯阻挡长驱直入犁铧的攻击。

这是性命之战，更是名誉之战。

芨芨草不愿丢弃呕心沥血构建的家园。父亲更不愿意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地被芨芨草攻陷，更不愿意丢弃自己的农民名誉。谁谁的地撂荒了，谁谁无能得连地都拾掇不了。对农民来说，保护不住一块地多么羞耻！

芨芨娇嫩根系被犁铧腰斩，肉粗皮糙、黄澄澄的老根系坚守着根据地。

根系小分队被围剿，虬结大部队顶上，根扎得越深，后续力越大，根系携手，想阻止犁铧的纵深耕作。

父亲恼怒了。摸摸牛脖颈，探手牛内胯，看着满掌汗水。掏铁爪从牛头旋儿，顺脖子、脊背、腹下、后胯梳理，牛卧下反刍。父亲用镢头推开熟铁犁弓下、生铁犁铧上壅积的土，擦拭犁铧，看着犁铧锃亮闪光完好无损，父亲笑了。小心挪开犁铧，挥镢头刨芨芨根，将芨芨地盘翻个底朝天！刨到发黄老根，再深刨几米，直剜到芨芨根茎最细韧处，但仍然探不到芨芨根心。几平方米根系范围，抖搂出一大抱芨芨根，歇息点烟，顺便点燃芨芨根须烧了。边拾掇零星根须。零星根须和没烧成灰的黑硬根茎，深埋一冬，塞外冰天雪地冻不死它发芽的心。地下水分滋养它更劲道，明年春，土地解冻，湿气滋润，根茎须毛饱吸水分，输送给叶子，长得葳葳蕤蕤，生长欲望急速膨胀，发芽，顶出地面，滋长成锋利刀刃，采阳光，餐风汲水，输送根系，继续攻城略地。

复活的芨芨根系轮回着跟庄禾抢夺营养的曲目。纳鞋底麻绳般纤细的根，比头发丝还细的绒毛，在地下呈几何级数般生长，乱窜，像爆炸波震开石头的波纹，碰见石头缠石头，遇见树根绕树根，盘根错节，浇筑成一座座坚固城池。

我掌犁把，控制犁铧走向。犁到塄根，牛犋没地儿走，肩膀撞击，脚步错乱，犁忽飘起来，我趴在犁圈，全身重量压住犁铧，犁尖扎向土地深处。犁铧尖与侧刃切割黑油土质，顺犁面卷冒，冲击犁圈，剖面翻卷着芨芨根白生生茬口。犁铧尖、侧刃切割草根树根“嘎嘣”“啪啪”声、牛“呼哧——哧呼——”喘气声、黑油油土质擦犁铧面卷翻声，被秋风劲吹，散落刚犁开、散发着清新气息的芨芨根面，奏出和谐乐曲，随风摇晃的秋草上秋虫嘤嘤寒叫声配合着高声部，填充了天籁。我哼小调应和。“小心。”父亲断喝。手猛地一沉，心念一动：坏了。嘴下意识吐出“吁——”。“嘎嘣”，牛打了趔趄，猛地立定，拉绳软沓沓松了，犁铧轻飘飘蹿行地表。“犁尖崩断了。”父亲吆喝住牛犋，“回家取个新犁铧吧。”

土豆地或塄头凸起浮土，草叶蔫蔫卷缩，下边肯定有瞎佬（土鼠）洞。父亲掘洞，根据洞口粗细、坡度、纹理、堆积土的新鲜度，判断洞史及走向，顺藤摸瓜逮瞎佬，轻易逮不住瞎佬，但顺洞可能挖到瞎佬存放土豆的仓库。奇诡的是，土豆下垫着的芨芨根须不再发芽。

芨芨茎结节，节生须，上蹿下扎，左右开枝，四通八达；瞎佬与芨芨间有交流密码，打通了思维，瞎佬融会贯通芨芨根几何级暴涨的秘密，拿来享用：大洞分叉小洞，洞下有洞；仓库更深藏塄头深处或很深地下，不用镢头，不费功夫根本不可能发现瞎佬行踪；循迹挖掘，到头却是死穴，即便土还存着瞎佬体温，但就是没有岔路了。父亲嘀咕：土遁了？

芨芨疯长，长着长着就穿越土豆身体，像丘比特之箭穿过人心。爱的甜蜜素输进土豆，忒甜忒面忒沙。乡人头疼脑闷，吃它后头脑清醒。夏秋割了芨芨储存，冬天喂牲畜，芨芨蕴含着阳光味道，蕴藏着夏雨与秋风味道，牲畜吃得油光水滑。芨芨洞穿土豆，土豆也洞穿芨芨。芨芨香甜揉进土豆，滋养土豆；土豆拥抱芨芨，消弭芨芨尖的锋芒与苦涩。相互洞穿与滋养，味道交融，演绎着芨芨、土豆、牲畜与人间的对峙、剿杀、和解、熔融。《内蒙古中草药》记载：芨芨草味甘淡，性平，利尿。治尿路感染与尿闭。其花止血。芨芨草花圆锥花序长，开花时呈金字塔形开展。芨芨花蕾可以祛人身心沉疴。

秋天，芨芨茎秆顶结穗，如麦子颗粒拥抱。父亲割老而硬芨芨茎秆，阴干，剔除细短、不顺溜茎秆，剥去叶子，制扫帚。

父亲相研院外杏树，选一截有拐弯儿的周正树枝锯下，制栽橛。把周正部分削磨成圆锥形。找铁环，将干透的芨芨茎秆尾塞入铁环，把栽橛尖钉入铁环中芨芨茎秆尾，左手攥绺芨芨茎秆，顶着栽橛尖，右手执斧头敲栽橛拐弯儿，栽橛慢慢退出，那绺芨芨茎顶入刚形成的空当；再将栽橛尖揳入铁圈芨芨茎秆，找块大石头，“嗨哟、嗨哟”喊号子，使劲扬栽橛，摔向石头，“砰砰”撞击栽橛尾部，栽橛尖揳入铁环中芨芨茎秆，再顶入一绺芨芨茎，实在顶不入就停止，找根趁手木杆插入铁圈芨芨茎，制成扫帚。秋天，父亲执木锨铲粮食侧风扬起，石子、柴棍、饱满粮食颗粒、稗子、糠皮从粮食堆尖依次铺排到场面边缘。我操扫帚扫粮食堆上的柴棍石子草屑，粮食堆立现豁口；不用力，草屑还深陷粮食堆。父亲操扫帚，在粮堆掠、滚、扫，芨芨草茎嘻嘻哈哈喧闹着，石子草屑被剔出粮食堆。刷啦——刷啦——芨芨茎掠过金黄谷子红脸高粱嫩黄豆紫灰黍子，问讯对方来自哪条土梁哪面山坡，喝得哪沟的风，汲得哪沟的水。

芨芨草认识生长区域的任何邻居。

芨芨草与粮食争夺过水分养料，但在收获季握手言和。

冬天，百草凋零。芨芨草干枯了叶子，将茁壮成长的心蓄积在根。

飞雪洋洋，寒风刺骨，冻不死芨芨发芽滋生的初心，在地下沉睡一冬，积蓄力量，跟土地对话，想收编土地。

春雷阵阵，叫醒大地，叫醒土地里沉睡的虫子，叫醒蛰伏植物根的心。春风吹拂，湿气滋润芨芨根，芨芨探头呼吸粗糙、裹挟着石砾的风，经风摔打而滋长，葳蕤成逼眼绿瀑。

新打的土塄常被雨水冲毁，被大牲畜踩平。父亲从荒地挖几锹芨芨土团埋进土塄。几天后，芨芨扎根土塄，抱成条芨芨土龙。雨水冲刷掉芨芨龙中的土，露出白生生嫩茎、黄澄澄老茎，土塄成了一具空洞的龙轮廓，填芨芨草土团入芨芨龙，一条新土龙又卧耕地边，阻挡雨水冲刷土地。牛伸舌拦腰揽芨芨，“刷——嚓——”芨芨进了牛口。牛甩尾驱赶蚊蝇，反刍芨芨，绿汁淋淋。羊蹦跃土塄，“嗦嗦嗦——”啃芨芨。牛羊屎尿奔泻，回报芨芨施予它们的营养。

恒山人埋葬祖辈，一定从坟茔荒地挖几锹芨芨土团，埋坟堆边。清明节中元节上坟祭祖，必扛锹修葺荒草郁郁葱葱的坟茔，挖芨芨土团填堵狐獾兔鼠等小兽洞穴，防止小动物潜入墓中惊吓祖先，防止雨水灌坟，弄坏祖先安睡之所。

人活着，花费一辈子精力剿杀芨芨。人埋在地下，靠芨芨茎根固结坟茔。

人与芨芨都互相剿杀，然后熔融。

祖先那些芨芨深扎、固守土地。

我们这些蔓延到城市的芨芨，在钢筋水泥浇筑的混凝土空隙游窜、扎根、分叉，与其他芨芨交合、纠缠，蔓生出更多芨芨，轮回着芨芨草命运交响曲。有些芨芨根扎不进混凝土，游窜在新材料表面，散发出浓浓土腥气，中和着钢铁冷寂、玻璃光滑幻影。有的芨芨草被钢筋水泥塑料剿杀得遍体鳞伤，退回农村。有些芨芨根自觉渗入钢铁水泥塑料，适应环境，生存下来。清明、中元、端午、春节、中秋，芨芨回家乡，揪根乡村芨芨草芯，塞嘴里咀嚼香甜、苦涩，与它们唠唠嗑，呼吸呼吸乡土狂野吹着的风，吸取最原生态的营养，置换出城市塑料气息，清心洗肺后，恋恋不舍地返回钢筋水泥中，继续呼吸城市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