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烫的拉面

2022-10-20 16:56法蒂玛白羽
青海湖 2022年5期
关键词:拉面馆洋芋拉面

法蒂玛·白羽

飞机在厦门落地已是午后。时值隆冬,美丽的海滨城市到处绿树葱茏,鲜花盛开,就连迎面而来的风都带着一股清新飒爽的蓬勃之气。花园围绕着城市,大海又簇拥着花园,一路美景让我们西北人目不暇接。

从高崎机场乘大巴一路辗转,找到网上预订的宾馆卸下行囊时日影已西斜,六岁的小女儿嘟着嘴说,“好饿,想吃一碗面!”

轻如薄翼的黄昏的流光里,街巷间飘出食物的香气,有些熟悉,有些陌生,但都饱含着人间烟火真实朴素的暖意。穿街走巷,越往深,愈热烈。品种丰富的各式海鲜,灶头雾气氤氲的小吃排档,摊主热情的叫卖,南来北往的食客,随着夜色潜入,一浪压过一浪,不知什么时候,藏在浓荫里的街灯全都亮了。

按手机导航搜索,在思明南路的清真寺旁,那熟悉的味道,凌驾于所有味道之上,由远及近地滚滚而来,熟稔得像母亲的呼唤,无需细细辨认,无需侧耳聆听,它就在你的心里,在感觉里,在整个的呼吸里。那一刻,让人毫无防备,直击胸膛。眼眶一热,我们便推门而入。

不大不小的店铺,不新不旧的门脸,方方正正一块绿招牌上六个醒目的黄色大字“清真牛肉拉面”。店铺夹在一家热闹的超市和一间琳琅满目的水果店中间,像一个衣着朴素干净的人老老实实地守着自己的本分。门店前置一张小案,一只电烤盘,一位戴花头巾的年轻俏丽的媳妇动作麻利地烙韭菜盒子。她眼明手快,低着头独自边擀边捏,软乎乎的烫面皮在她手中分外听话,只见那手指轻巧地捏过去,一行细密精巧的面褶子就锁住了边,“哧溜”一下滑进烤盘里,翻几下就熟了,金灿灿香喷喷还滋滋冒着热气。“来两个馅饼。”还来不及放到玻璃罩下的餐盘里,早就有人迫不及待地买走了。

正是饭点,店里客满,我们就站在门口等。吧台前忙碌的大叔一抬头瞧见了我们,他眼睛一亮,马上放下手中的活迎上来。一句熟悉而简单的问候,并搬来两张小凳子,让孩子们坐着等。大叔身材魁梧,国字脸,络腮胡,一看就是西北人。然而,白净透亮的肤色透露了他离乡多年的信息,粗粝的高原红在他脸上褪去已久了。看他的年纪也就六十岁左右,眉目间有种难以言传的谦善祥和,像在黄昏后照见的一片阳光。

当食客散去一波,店里的一位阿姨赶紧挥手招呼我们落座,生怕座位被人占了去,她就一直站在那张收拾干净的餐桌旁,看我们坐下了,才放心地微微一笑,眼角堆起几缕游丝,更显得面容端庄慈祥。同大叔一样,阿姨也不多言语,但那同样内敛温和的眼神,叫人喜悦,让人安心。

牛肉面上桌了,浓郁的牛肉汤汁交织着草果的香,花椒的麻,老姜的辣,胡椒的辛,再添一勺油泼辣子,一撮蒜苗芫荽,涌入鼻息的却是故里风物的万千滋味。

埋头吃面的时候,余光中发现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一直在盯着我们看。一抬头,他就藏起来了,拧着身子藏进吧台里,留一对胖嘟嘟的小脚丫在外面,淘气的孩子。我又低头吃面,他又悄悄从吧台边露出头来,乌黑的童花头,白亮宽阔的脑门,一双星子般明亮的大眼睛眨巴着,打量着,好像我们四个人是天外来客。我逗他,朝他招招手,小家伙竟从吧台里走出来了,挥动着一只攥得紧紧的小拳头,回头又不放心似地朝坐在吧台里收银的爷爷——那位大叔,看了看,只见大叔点头默许。小家伙才放心地走过来,三四岁的模样,走起路来像一只胖乎乎的小鸭子,屁股一扭一扭的,特别可爱。他来到我们跟前,看看我又看看先生和孩子们,大大的眼睛在细细辨认,好像在说,这些像我家的亲戚的人,怎么细看却又都不像啊?

“阿里——别打扰客人!”门口烙饼的是他的母亲,她回头唤孩子,声音娇娇的,却是闽南口音。男孩急忙将攥紧的小拳头放在女儿手里,忽然就跑开了,女儿摊开手掌一看,竟是一颗糖。

这是一家“拉面经济”链上的家庭式餐馆,父母掌柜,儿子掌勺,规模不大,却很稳定。不知道南下多久了?后厨里忙着拉面的两个年轻人肤色气质俨然已似南方人般温润,光看那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清俊模样,西北血脉里的粗粝已然无存。再说那小孩儿,几天来总喜欢跑到我们的餐桌前玩,满口奶声奶气的闽南语。据说,自1984 年一个名叫韩录的化隆人在拉萨街头开了第一家“兰州牛肉面”到今天,12 万化隆人组成的拉面大军在全国270个大中小城市全面开花,三十几年来,一碗拉面让十多万化隆人甩掉了贫困帽子,创造了“拉面经济”的奇迹。很多南下的“拉面二代”“拉面三代”都已在北京、上海、广州、杭州、厦门这样的一二线城市买房定居了。看这拉面馆的一家人,应该也是其中之一吧。

除了拉面,店里还卖炒拉条,牛肉萝卜馅饺子,炒米饭,都是朴素家常的西北风味,不抢眼,不惊艳,却吃不腻。店里的阿姨看见我们总是微笑着,那微笑好像她天生的一种表情,淡淡的,很难捕捉。但你看她的眼睛就知道了,那眼里全是欢喜,全是他乡遇故知的欢喜。然而,她又并不过分热情,也没有只言片语的攀谈。远远地,只用眼神交流着,四目相对,只有会心一笑,回头端来一杯茶水给你,又去忙了。大叔也是,每日只报以简单的问候,再不多说一句。几米远的玻璃窗后,便是灶间,两位年轻的师傅在忙碌的间隙也会送上目光,朝我们微微一笑,算是问候。这店里的食物和人,有着同样的规矩和温度,只是那小顽童天真未凿,每每看到我们就追过来,哇哩哇啦丢下几句含混不清的闽南语就跑开了。

在厦门逗留了几日,我们去了泉州。古老的刺桐城用另一种温暖和包容迎接了我们,涂门街民宿的老板不但热情地给我们介绍了当地必去的开元寺,清净寺和当地风物,乘车路线,还很认真地提醒我们说:“真是不巧,附近的清真拉面馆刚刚开始装修,回民吃饭就得去清净寺旁那家新疆餐厅了!”上初中的儿子听了挺高兴,说“正好可以换换口味了!”我说“先别高兴太早。”儿子不理解,觉得我在故弄玄虚。果不其然,新疆菜颇油腻,孩子们又贪食水果,吃了几顿后都有些消化不良,提不起食欲,再到饭点时,儿子不无感慨地说:“好想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拉面啊!”

我想起童年时听爷爷说过他有一位四川同事,在青藏高原工作了一辈子,若是两顿吃不到大米饭,就会双手叉腰,仰天长啸“三天不吃米饭,老子腰杆子疼哟!”那一句,至今能让人勾起一种“美味难再期,回首故乡远”的惆怅。我也曾在南下广州的火车上与两位西北拉面人偶遇,他俩带了一大堆骇人的行李,像两个负重的士兵,前胸后背交叉斜挎着两只圆滚滚的提包,其中一只因为塞得太满,拉链绷开,用细麻绳绑着。两只鼓鼓囊囊的面粉袋,一只二十斤重的白塑料桶灌得满满的,臃肿的大号帆布拉杆箱怕被绷开,也用细麻绳拦腰捆扎着。他俩上了火车就大包小包使劲往卧铺小床底下塞,我好奇地问:“咋这么多东西?都是什么啊?”他们说,“这一袋子是家乡的洋芋,那袋是家乡的粉条,还有两袋刚刚宰的羊肉。”“那这大塑料桶呢?”我指着塞在两张卧铺中挡着道的大塑料桶问。“哦,这个啊,这个是家里做的浆水,酸菜。娃娃们在珠海开拉面馆,年对年的回不了家,珠海天气大(热),想浆水面想得泪汪汪,自个做的不香,说哪里的水能比得上家里那碗水做出来的浆水呢!”千里迢迢去送的原来是碗浆水!直教人心中一颤。

返回厦门那天晚上,到高铁站已经十点多了,天格外阴沉,出了门才发现天空飘着雨丝,气温也降了。没有带伞,抱着一点侥幸,乘地铁到思明南路。寒雨之夜,行人格外少,风呼呼摇着树,树叶湿漉漉地翻卷着哗哗作响,空荡荡的街上,一家人零碎的足音像琴弦上久久不肯散去的冷清凄切的尾音。先生背着小女儿,女儿手里抱着一个从路边买的烤番薯,我手里也捧着一个,热乎乎地像抱着一只小手炉。伸长脖子瞅瞅前方,只见那水果店黑咕隆冬的,早就打烊了。再往前走走,啊,看见了!迷蒙的雨雾里竟透出一地暖暖的灯光,罩在湿漉漉的黄色方格地砖上,我们的心“哗”地一下子就热了,眼前也亮了。

拉面馆里的灯还亮着。只是挂着水汽的塑料门帘垂下来了,像一双热泪盈眶的眼睛。不见那俏丽的厦门媳妇,门口的烤盘里烤着的不是韭菜盒子,而是一盘洋芋,不用多看,单是那无比熟悉的醇厚的焦香,就知道那是大西北的黄土地里长出来的洋芋,带着故土芬芳的洋芋。

店里没有一位客人,掌柜一家正围坐在一张餐桌前吃晚饭。多么尴尬,我们进退两难。阿姨一见到我们竟怔住了,举着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定定看着,一时失语。掌柜大叔反应快,马上大声招呼我们:“乡亲!快进来哟!外面凉。”旋即一家人放下饭碗开始忙碌起来,阿姨端来了热茶,大叔盛了一盘焦香的烤洋芋端过来,两位年轻人去后厨忙了。大叔问我们:“这么晚了,是不是从泉州过来的?”我们说:“是。”阿姨热情地说:“正巧,我们揪面片子呢,一起吃!”不一会儿,就从后厨端来四大碗牛肉粉条烩面片,那热气腾腾的面片濡湿了我们的眼睛,我们半天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这哪里是进饭馆?这分明就像坐到了自家的炕上了!

“还以为再见不到你们了!”阿姨说,那语气里竟有些依依之情。“乡亲是打甘肃来的者,作还是我们青海来的?”我告诉阿姨,我们从甘肃来,我猜他们应该是青海化隆人。阿姨点点头。我说:“化隆人攒劲!全国各地一个个拉面馆都开得红红火火,有情有味!前堂后厨都似你家这般干净亮堂,见了西北乡亲就像见了家里人,从不慢待。在上海,在广州,扬州,南京,有吃一碗面送小菜的,有送鸡蛋的,甚至送牛肉的,曾经在杭州,有位老板还送我们烫面油饼,这不,今晚又吃上你家的烩面片了。”阿姨听我这么一说,有些腼腆地笑了:“都是应该的嘛。”她说:“前几天太忙了,顾不过来,这两天看不见你们,心里又念叨着。你不知道啊,刚刚出来那会,我在这街头远远地看见个西北乡亲,那眼泪就刷拉拉下来了……从家里出来那年我才二十几岁,大儿子两岁。这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小孙子都快五岁了。”

阿姨搬来一张凳子坐在我跟前,换了个人似的,话突然多了起来。膝盖碰着膝盖,心头的生分隔膜和陌生拘谨都荡然无存了,阿姨打开心扉说起了他们的创业故事。几乎和所有拉面人一样的开始,因为穷,为了日子过着有个盼头,有个希望,他们揣着一点七拼八凑来的本钱,背负一身破釜沉舟的勇气,跟着一位领路人走出了沟壑纵深的土地和黄土高原的烈风,一路南下。起先落脚在广州,因为那位领路的亲戚在广州开了几年拉面馆,生意不错。他们在亲戚的指点下,在一所大学附近租下一个三十平米的小铺面,因为周围有很多写字楼,刚开始生意还不错,虽然每天起早贪黑和几十斤面很辛苦,但两口子手头上很快就攒了点钱,这就让人有了精神,有了盼头。可好景不长,周围陆续开了几家快餐,火锅,很快就稀释了顾客群。眼看生意越来越淡,两口子一咬牙,把店转让了出去。那是1992 年,当时听说,化隆乡亲马贵富在厦门把拉面馆开得风生水起,两人反复考虑,最后决定去厦门。

“也算是抓住了时代的机遇和国家政策的好处,那几年拉面馆生意都不错,开得好的甚至几年就爆发了。我们在厦门最初几年里除去开销一年也能攒几万块钱,当时有同行建议他们把店开到火车站附近人流量大的区域去,那样几年就赚足了,可是阿姨说,她就是舍不下这门面,为什么呀?就为这地点能常常看到西北乡亲,而自己的拉面馆又能为他们提供便利。就这么着,在这块地,一开就几十年。”

他俩在厦门站稳了脚,就把孩子也接来了。大儿子在厦门读书,但念到高中就不想念了,我们就问他“不念书,就要老老实实吃苦,做一辈子拉面,成吗?”娃娃想都没想点了头,高中一毕业就学拉面了。“小儿子是厦门出生的,我怕他不认得家乡忘了本,小时候送去化隆老家抚养,到上学年纪才接过来。没想到哥俩一个样,还是上完高中就入了拉面这一行。你知道的,拉面馆长大的娃娃,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下苦,会算账。单是每天和几十斤面,推捣搓揉就累得很,但娃娃们可能打小看惯了,一学就会,也不偷懒,店里生意一直都好。”

“年纪大了,儿子们也接上了茬,都在厦门买了房,老家的房子也都盖了新楼房,可是,啥时间能回去呢?”阿姨叹了一声,“唉——,啥时间能回去呢?我就想带小孙子回化隆呢!”

“阿里呢?”阿姨一说小孙子,我这才发现这半天也没见那可爱的小家伙。“小孩子闹瞌睡,她妈妈就先带他回家去了。”阿姨说。

说起小孙子,阿姨又喜又忧。“儿媳妇是土生土长的厦门人,跟儿子是同学,起初我们极力反对,因为南北生活习惯也不同,我们一心想给俩儿子找个家乡的姑娘。但最终事与愿违,儿子硬是娶了厦门媳妇。不过,这媳妇也好,勤快麻利,人也乖巧,就是有一点,到如今也学不会说一句青海话。她不会说,小孙子也就不会了,从小一口闽南语,是我一块心病哟。”我说:“这没什么呀,一切都在变呢,地球都是一个‘村’了,就像百川入海,现而今我们的娃娃也不肯说方言了,都改说普通话了。”阿姨连连点头,并给我讲了个笑话,说今年家乡有个红白喜事,他们拉面人的小辈娃娃聚到一起玩,有亲戚站他们跟前听着,那一帮娃娃有说四川话的,有说广东话,有带南京口音,拖扬州腔的,再加上她家小孙子的一口闽南语,那亲戚听着听着大声惊叹“啊哟我的妈哟!这不是一个‘联合国吗’?”

“可我们心里愁着呢……家乡人来厦门浪,都说,你在这花园般的地方住着,还有啥不称心呢?唉——”阿姨又一声叹息。

“光顾着说话,烤洋芋都凉了。”大叔笑眯眯地谦让,说“这洋芋可是我家地里种的。”

那烤得香喷喷的一盘洋芋,面散得都开了花,萦绕着故乡千丝万缕的气息。阿姨赶紧打开她手机里的视频让我看她的家,一栋瓷砖贴面的红白相间的小洋楼,明亮宽敞的大窗户盛满阳光,宽宽的玻璃暖房走廊里摆着一溜花盆,花开得正旺,一片姹紫嫣红,很喜气。院里有小花园,一棵树上接着乒乓球大小的青果子,阿姨说,那是她家的核桃树。“拉面把日子都拉活了,我们庄子上以前都是些破破烂烂的塌塌房,家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现而今,房子盖得一家比一家好,日子一家比一家红火。”阿姨顿了顿又说“也是,这日子,还有什么不称心的呢?”

我拿起一块软糯的烤洋芋,那洋芋的香味几乎让我忘了身在何处。

门外,夜色深沉。

遥遥地,夜风里好似传来一首深沉粗犷的青海花儿。

“山里头有名的昆仑山,

大川里,美不过青海的草原,

花儿里俊不过白牡丹

人伙里,好不过英俊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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