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人作家的牧文之旅
——关于《荒原上》及其他的对话

2022-10-20 16:56索南才让何梦洁
青海湖 2022年5期
关键词:游牧牧人草原

索南才让 何梦洁

才让老师,你好!前几天看完你的新小说集《荒原上》和你之前的一些创作,很喜欢。因而冒昧联系你,希望和你进行一次对谈,探讨一些写作上的问题。问题可能比较多,请多包涵。

没事,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从经验性写作出发

请问你为什么在小说中比较偏爱写“复仇”和“死亡”,这是否与你的生活体验相关?或者是蒙古族存在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复仇”传说或者故事吗?

很多作家都热衷于书写死亡,但很多时候一个人物的命运并不是作者可以掌控的。他有自己的生命轨迹,这在长篇小说或中篇小说里尤为明显。我写的那些死亡,有一部分当然是这个原因,另一部分,我想和我的生存状态密切相关。很小的时候,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从来不避讳当着我的面说死亡,谁谁谁喝酒喝死了,谁在荒野里冻死了,谁谁谁被马拖死了,谁又被公牛挑死了,还有被洪水冲走的、被雷劈死的、打架被刀捅死的……所有他们说的死人都是我们认识的人,是朋友,是身边的人。他们在说这些人的死亡的时候,除了惋惜,不带其他情绪。

我从十二岁开始,父亲就给我配了一柄刀,带着刀鞘,挂在腰带上。这是对一个男孩子成为一个有担当的牧人的认可,就是说一旦谁有刀了,就可以当大人使唤了。这把刀第一用途当然是防身。你可能无法想象,在二十年前左右,草原上总有拔刀相向的场面。我夏牧场的一个回族邻居穆萨,就是因为和人发生争执被捅伤大腿,流血而亡的。当然刀还要用来对付野兽,尤其是独自一人赶路时,在茫茫浓夜中,有一把刀傍身就有了一股底气。

刀的第二种用途是为了方便宰杀牲畜。放牧的时候,总会有一两头牛羊因为突然患疾病而死去,可是死了的牲畜肉不好吃,所以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就要用刀宰杀放血,以保存一副好肉。杀生杀生,以牲畜的死亡换来我们的生存,这本来无可厚非,是牧人和牲畜的一种相互依存的关系,但有很多牧人到了一定年纪,自感一辈子杀过足够多的牲畜,突然有一天顿悟:害命不好。从此再不动刀。

记得在北京鲁院学习期间,有一个浙江的同学说我的小说里动不动就有人打架,动不动就有生命危险,就有死亡,这很不现实。我说你的现实和我的现实其实就是两个世界。他的生活环境培养出的思维不理解我的生活环境我很理解,但越是偏远落后的地方,越是受到自然法则的牵引。

说到复仇,我想所有的印象都应该来自祖母。我的祖母很年轻的时候被山上下来的滚石砸断了一条腿,此后她永远不能走路。她有很多故事讲给我们听。而她讲得最多的,绝大多数故事都是关于复仇的。这些故事没有明确是蒙古族先辈,她淡化了民族身份,只是突出兄弟之情、父子之情、朋友之情、爱人之情……有一个兄弟俩,弟弟是一个傻子。傻子弟弟被一个路过的不安好心的人欺骗,怀抱一块烧红的石头,因为那人说只要他将石头抱到天亮,他哥哥就不会死,于是傻弟弟被活活烫死……那些故事既残酷又寓意深远,永远也忘不掉。

时隔多年你还能比较清晰地讲述这些精彩的故事片段,就能够看出它们对你的影响的确很深远。此外,你创作中的“寻父”主题,我也很感兴趣。我注意到你在2011 年发表的《存在的丰饶》中就有涉及这个主题,但当时只是作为人物的人生困惑之一来呈现。时隔多年,你又再次在新小说《在辛哈拉登》里写道,不知关于这个主题,你是有什么新的领悟了吗?所以才有了再次提笔书写的冲动。

父辈留给我的印象总是那么深刻。寻父仿佛是我少年时期的一个长久的状态。我的父亲和他的那几个弟弟们,酷爱喝酒,他们常常喝着喝着酒消失了,不见踪迹。害怕他们出现什么意外,一旦他们消失,我就得去找他们,像找一头牛或者一只羊那样去找他们。那时候我心里面饱含着一种怨气,这股气在我开始书写的时候出现了,并且随着写作时间的推移而自然地发生了变化。这其实就是一个不理解到理解的过程。对于父辈,真的是只有到了一定的年纪,开始重复父辈的行为的时候,才会有真正的理解。

嗯,感觉你的这种理解在小说里也有所体现。《在辛哈拉登》虽然有呈现“寻父”主题,但是字里行间似乎还能让人感受到一种“反抗”的姿态,或者说读到后面,我感觉你除了书写与父亲从隔膜到和解之外,还想要探询关于“命运”的话题,对吗?因为对比母亲与牛死前的情形,我们不难发现两者除了在“安详的神态”方面彼此呼应外,似乎也因为“认命”而建立关联。“认命”是多么可惜又可怕的词。在“我”看来,阿妈的死就不再是意外,而是她主动对命运的臣服,更像是厌倦了与父亲多年的争吵后的放弃与认命。因而,阿妈的死从原本被诉诸于偶然的事件,成为具有更深刻寓意的情感表达与哲学反思。在情感指向上,“牛”成为导致母亲去世的直接原因,而父亲似乎才是最应该为母亲之死负责的人。当“牛”因复仇而死与阿妈因意外而死两个事件被“认命”并置在一个意蕴空间时,“我”作为复仇者做的这件事,就不再是简单地为母亲报仇,而是一种充满反抗命运意味的表达。请问关于“命运”你是什么态度?你觉得命运是能够反抗的吗?

你说得没错,当我理解了父辈,也就理解了他们那种荒唐的行为,当我理解了他们荒唐的行为,也就探知到他们对待命运的态度。而这正是我也在琢磨命运的时候,所以父辈们的“认命”行为,和我的“抗命”虽是两种态度但没有对抗,或者说是彼此相安无事的对抗。就好像是,你做的对,但我做的也没错。

我对命运的反抗已经实实在在体现在我的行动上了,如果我也认命,就不会有今天的作家索南才让。有人说,一个人只有过了四十岁,才会真正明白什么是命运,我快到这个年龄了。

谢谢曾经不认命的你,才让我们有机会看到现在这么好的你!

我们谈到你的家乡,谈到你大部分小说都是基于生活经验所作,但也正因如此,在你的文学世界里我们常常能够感受到一种内在的真实感,了解到普通牧民的欢笑悲歌、喜怒哀乐。但是我感觉《山之间》这篇小说在你的创作中是相对特别的。因为它的现实感更弱,荒诞感和一种极度的孤独感更突出,极具现代性。虽然故事还是发生在高地草原,但是你好像在这篇小说中并没有将重心放在书写人物的现实生活,更像是一种心理感受的表达,海春、九成这两个人物也更近似于符号式的人物。不知道这算是你有意突破经验性书写的一种尝试吗?

写这篇小说的时候,我的心境极为孤寂,我一个人在山里面当牛倌,大雪刚刚融化一半,群山斑斓苍老。早晨起来清点过牛数以后,一整天都无所事事,只要我愿意,可以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因为不会有人来。我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用铅笔在一本备课本上写了这篇小说。所以这是一篇完全受到环境和情绪影响的小说。

你的文字在冷峻简洁中又透出一种野性与拙朴的气韵,文学风格你自己曾感觉是偏“冷”的。是否是因为在草原上物种之间的争斗、厮杀会显得更加直观和震撼(比如狼与羊,人与狼之间),而这些都印刻在你的记忆里,生命之间的残酷、血腥斗争也就在你的故事里展现,才构成了你近似于西风般冷冽、疏离的风格?

这是地域性的。如果我是一个南方的作家,我就写不出这样的风格,如果我是一个东北作家也不会这样写。每个地方对作家写作的各种参与,是没办法避免的,而且更多时候是一种助力。我在不知不觉中形成这样的风格,很自然的感觉。

但是在粗粝的、残酷的草原生活里,我们又总能感受到一些暖意。无论是来自牧歌般悠扬的爱情,还是让人感动的友情。小说世界里的暖,是因为你对人性的善始终充满向往吗?

我首先是一个向上向善之人,对生活也充满热情。我寻找那些温暖的地方,因为我不是一个悲观的人。

哪怕只是与你简单的接触和交谈,我也能感觉到你是一个温暖又和善的人。你以前的创作似乎更多出于独特的生活经验,而近作好像有了更多理性的把握,不知道我这样的感觉是不是准确?

这是一个作家成长中必然的事。在写作之初,经验写作无疑是最合适最有可能做到的。但当你写作一些年后,你就开始思考写作的意义。你开始用研究的目光对待写作时,你的理性就介入了。这是一个从无意识写作到有意识写作的过程。虽然我觉得写作到最高境界最终还是无意识,但这个“有意识”是一个必须的过程,没有过“有意识”就不会知道真正的“无意识”,而这个“无意识”和初期的“无意识”是两种概念。

所以我正在走一条必经之路。

通过对话可以感觉到你对生活、写作的思考其实远比创作所展现得更为深刻。也正是因为你的真实,你从不过分渲染神秘,也从不避讳母族文化中神秘的部分,所以能够在世俗生活中建构自己强大的精神内核,也让我们有机会了解草原高地的现实生活。或许你也曾迷茫困惑过,但是当我接触到你的作品时,似乎你已经走过了那段惶惑时期,所以我能感受到更多理性的魅力。

凝望现代性视野下的草原

关于小说人物,我也有一个问题想问。在《原原本本》中,你书写了一个因为与家人吵架而离家出走的人物(柏子)。原本应该是一个对大城市充满向往的,主动离家、离乡的角色,但是在人物自己的情感表达里传递的却是一种被迫离乡的情绪,甚至萌生出“生育他的草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排斥他,就像是一个仇人一样处处报复他”的念头。想知道你在塑造这个人物时,对于家乡的情感也是这样复杂吗?

家乡对我来说很矛盾,一方面我依靠家乡、被家乡滋养,一方面我又渴望挣脱其束缚,得到更加广义上的自由。

这篇小说你在2015 年的时候就已经写作完成了,请问在这么多年之后,关于家乡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感受或者看法?

这种心态至今依然鲜明,所以表现在作品中。家乡是一把双刃剑,可以给你一些东西,但同样会索取一些东西。

是的。而且谈到离乡抑或是返乡话题,其实都不可避免要谈到现代性的问题。我留意到你在多部小说中,都写到了“商店”这个具有现代意味的空间,甚至还有《德州商店》《热水商店》《塔南的商店》等以此为题的小说。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小说中锁定这一地标?

商店在草原上是一个十分特殊的存在。它既是牧人们生活的需求,又是精神的需求。它既是商店又是酒馆,也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你想要了解什么,去商店待上一天,就会得到一个满意的答案,还会有额外的收获。所以商店的特殊性在草原上是不可替代的。

此外,你觉得城市化和现代性对牧人生活有什么样的影响?

对于老一辈来说不适应城市化和现代化是普遍的特征。可又不得不在城市里生活。对于年轻人来说现代化的标志就是网络,网络对草原的影响之深远是任何一样东西都无法替代的。可以说网络彻底改变了现代牧人的生活方式。

我在一个访谈中说我们八零后牧人可能是最后一批牧人是事实。现在八零后的后代全部接受高等教育,将来必然会参加工作,生活在城市里,牧场无人继承已经是大势所趋。就算有个别的回来经营牧场,又或者用其他的方法来管理牧场,但那已经与我所说的游牧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游牧文化的精髓已经荡然无存。

你刚刚提到,你们八零后可能是最后一批牧人,而且现代化对游牧文化有极大的冲击。不知道关于游牧文化的精髓你是如何理解的?针对游牧文化精髓的逐渐消失,你除了叹惋的情绪,是否也会有新的理解?

游牧文化需要一种精神,行走于草原行走于风雪交加的寒夜,用自己的和牲畜的脚印去丈量大地,在一次次的转场之间构建文化,增添其魅力。牦牛驮着生活用品,牧人骑着马,赶着羊群牛群,在无尽头的牧道中一步步跋涉,一天、两天、三天。牧道里没有了游牧,没有了长途迁徙中的故事,没有了其中的艰苦和精神,又哪来的游牧文化呢?

游牧正在消失,我们经历过那样精彩的生活,所以为失去它而感到失落,但更难过的是,我们的后代再也不会有那样的经历了,那是对于游牧民族而言不应该缺失的一种感受。

社会在发展的同时消失很多东西很正常,也是大势所趋,因为生活越来越好,我们牧人不用那样辛苦了。这是一种进步,随之而来的代价是必须付出的。有舍有得而已。现代化进程中,牧人的视野也在开阔,思想变动适应潮流,所以感慨是有,遗憾也有,怀念也有。我现在更多考虑的是怎样用书写的形式保存一些东西,这也是我能做到也愿意做的事情。

期待并相信你会有更多自己满意的作品。我们在谈论少数民族作家时,总绕不开“身份问题”或者“文化认同”,但其实我在你的小说中比较少感受到人物对于自己身份的困惑,哪怕小说人物的身世成谜,但是在谜底揭开后,释怀也会很快到达。而且你也较少将人物置于多元文化格局中,详尽地呈现他们的苦痛、挣扎。我想知道是现在的青年少数民族作家不像六零后、七零后的少数民族作家那样有身份困惑吗?还有关于现代文化和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你是怎样看的呢?

身份困惑在所难免,在强劲的多元文化的冲击下,少数民族语言与文化很难保持自身的完整性和传统性。失去自己的文化造成的困境和迷失,那种失落感不分年龄,只要有这方面的意识都无一幸免。我们聊天的时候,喜欢听老一辈说充满浓郁的民族风格的往事,因为那样的生活我们再也没有了。

我在写作中,这个主题一直存在,只不过我可能更愿意用对面的角度去表达,从反转的层面去看待这个问题。

在你的文学世界里,我时而能感受到阿来式的理性思考,时而能感受到余华前期创作的那种先锋姿态,时而又能感受到陈忠实般坚实、厚重的精神内核,偶尔还能感受到魔幻现实与黑色幽默,因而比较好奇你平时都喜欢读些什么书?有哪些作家对你影响比较大?

说来也奇怪,我读书最初,影响我去写作的是路遥,是他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但是开始学习写作之际,我读的书是《俄狄浦斯王》,是《奥德赛》,是《荷马史诗》,是希腊悲剧。因为那时候我能找到的文学书籍中,只有这些书是最完整的。

后来读得更多的还是国外的作品,美国和俄罗斯以及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占主体。我读契诃夫、巴别尔、海明威和福克纳,读马尔克斯,读乔伊斯和卡夫卡时受到的影响比较大一点。

感觉洞悉了影响你创作的另一部分因素。请问方便透露一下你接下来的写作安排或者构想吗?

我现在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同时在修改一部中篇小说。有一些计划,其中写一部关于游牧的非虚构是重中之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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