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光阴

2022-10-22 10:35
剑南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杨涛李红学校

□ 王 琴

1995 年的初春,雪宝顶的雪开始融化,涪江的水变得清冽而欢快。学校也开学了,校园里重新热闹起来。

春季开学没几天,圆脸蛋的李红就带来了她的男朋友。

我和李红的宿舍是两隔壁。那是一排进深很长用红砖砌成的平房,每一间宿舍隔成了三个小间,进门的那一间面积小放张课桌当书房,桌子上堆满了作业本和试卷,中间那一间面积最大做卧室,除了一张木床还可以放进去自己带的一些东西,最里面的那一间就是厨房了,土灶是现成的,只需要添置一些厨具买一点柴火,就可以生火做饭了。

李红没有男朋友时,尤晓园,我,还有其他几个单身年轻老师喜欢凑在一起做饭。我是最懒的那一个,看见李红在厨房忙碌着就倚靠在厨房门口问:要熟了没有?李红最喜欢炒蒜苗回锅肉,加一点豆瓣酱,香气扑鼻。我有时候忍不住会在还没有起锅时跑过去用两根指头叼一块肉放在嘴里边吃边由衷地感叹:太好吃了!

新春后的涪江岸边,乍暖还寒。过年晒了几天大太阳,学校围墙外靠近河水的菜地里,食堂大姐种的各种蔬菜长势很好,葱绿的蒜苗叶又肥又嫩。开学后,气温又下降了。食堂大姐却说,这时候的蒜苗炒肉最好吃,多了一些韧劲。我不信,就等着李红开伙试试。

但是,当我们看到李红和一个年轻的矮壮的男子走进校门,又走进她的宿舍,门也关上后,我就知道,我们和李红合伙做饭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美味的蒜苗回锅肉也不是想吃就能吃到了。

如果现在重新来评价李红,我会用“前卫”两个字。这不是一个贬义词,其中隐含的是我对她性格上的某些特质的敬佩。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山里的婚恋观还很保守,包括曾在外面的城市里呆过几年的年轻教师,除了夭折的校园恋情,一般都是规规矩矩地被相亲,合眼缘了拿了结婚证办了婚礼才会名正言顺地住在一起。

这些好像和李红一点关系也没有,开学伊始,那个矮壮男就公然地住进了李红的宿舍。

可是,我尴尬了。

我和李红住隔壁,那排红砖平房用了竹席做顶棚,隔音效果很差,半夜里,老鼠在竹席上跑来跑去地闹腾,那阵势就像没睡醒跑早操的学生们凌乱的脚步声。睡不着的老师拿一根竹竿去捅顶棚,边捅边吆喝:老鼠,还不快点走开,不然放毒药毒死你!第二天,会有同住一排其他房间的同事见面就问:昨晚又撵老鼠了啊?

更不用说隔壁李红的那些动静了。李红的男朋友是几公里外镇上的干部,每天下了班就骑着自行车来学校,就像出入自己的家那样随便。

作为一个文学青年,我是看过几本言情小说的,比如《窗外》,也看过武侠小说,比如《玉娇龙》。《窗外》描写男女情感除了哭还是哭,最多不过是彼此亲吻。《玉娇龙》情爱描写更少,不知道怎么回事玉娇龙就有了女儿,这个女儿怎么来的,害得当年的我又返回去在书中找证据,可惜什么也没有,让我大为遗憾,有了意犹未尽之感。

等到去城里读书,也仅仅知道谁和谁恋爱了,究竟在怎么恋爱还是懵懂着去猜测。

李红和她男朋友的恋爱简直让我们感到石破天惊,之所以说我们,当然还有尤晓园。

冬天刚来,涪江江面雾蒙蒙的,临水的地方总是格外冷,尤晓园抱了她的被子跑过来跟我挤在一起睡,她说两个人睡暖和。那时候我们都在参加自学考试,每天晚上会坐在被子里多看一会儿书。

二月下旬开学,四月上旬自考考试,三月李红的男朋友就来了,他们没有准备考试,每天下班了就在厨房里做好吃的,炖鸡,烧排骨,小小的校园里弥漫着扑鼻的香味,教学楼二楼的窗口随时看得见几个伸出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我是有点可怜那些学生了,有那么好闻的味道,哪里还有心思做题。

我和尤晓园也会被那一阵阵的香气吸引,但是我们会相互打气:加油啊,这次考试一定要全过,争取早点拿到毕业证。

有一天晚上,我看书看得很认真,偶尔抬头看见尤晓园坐在床上发呆,一脸的怅然。我正想和她说话,忽然从李红的房间传来了奇怪的声音,床也在断断续续地响,还有男的女的压着嗓子的叫声。这下不用我喊尤晓园了,她肯定也听到了,快速地看向我,问:啥子声音?我多多少少知道一点,但是不好意思说,想笑也不好意思大笑,就那么看着尤晓园,几秒钟后,我们俩一起笑起来。

后来,我问过尤晓园,听到是啥子感觉?她说,想上厕所。我想了想,好像也是想上厕所。

之所以说李红前卫,和这些都有关。第二天我们碰到李红,自己先觉得尴尬起来,人家却自如地招呼一声自顾自地走了。

那一年的很多个夜晚,我和尤晓园都是在老鼠的闹腾中、隔壁的暧昧声响中度过的。幸运的是,我们报的三科自考都擦边通过了,不然心里肯定要骂可恶的李红。

我和尤晓园也会小心地聊一点两性的话题,彼此交换一下有限的信息。我的同学中也有胆大的,带了男朋友回宿舍,蚊帐一放就是一方小小的隐秘的二人世界,尤晓园说的是他们学校一对男女同学在操场上夜跑的故事。我们都喜欢问:后来呢?但是,没有后来,只有那时的现在,包括我的同学,包括那一对夜跑的同学。

夜深人静,宿舍外的涪江静悄悄地流向远方,隔壁的声音依然时断时续,我和尤晓园拥被而坐,面前放着一本打开的书,轻声地说着那些遥远的和我们无关的又似乎属于我们的故事。

和所有的狗血剧一样,李红去了医院,回来后戴顶帽子,脸色苍白,神情落寞,那个矮壮的男人调走了,去了另一个更远的乡镇。

失恋对一个人的打击究竟有多大,我至今都不明白。尤晓园也算失恋过吧,可是她和我从厂区回来后,状态越来越好,也不再莫名其妙地哭,只是发狠地工作学习。李红就不一样了,明明一个乐观的女孩,一空下来就坐在矮凳上发呆。

我和尤晓园在镇上的农贸市场买了一斤多猪肉,上好的二刀肉,又去菜地里扯了蒜苗,勾引着李红炒回锅肉,她却懒懒地说,回锅肉有什么好吃的。

李红坚持到一学期结束后,就去了南方,她有个亲戚在那边做美容业,很赚钱。她并没有向我们任何一个人告辞,忽然间就消失了,自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就像涪江的一滴水,汇入湍急的河流,沿着山谷流向看不见的远方,再也没回头。

李红是我认识的第一个敢摔铁饭碗的人,还是女人,我是敬佩她的。

后来,听说李红的事业越做越大,已经做到某片区某品牌的总代理,买了有电梯的商品房,买了红色的轿车,脸蛋也更白更尖了。

只是,某个时刻,我依然会记起李红来,还有那挥之不去的蒜苗回锅肉的香味。

1995 年的夏天,涪江上游的密林深处下了好几场大雨,江水早早地变得浑浊了,江面上漂浮着一些枯木,到了学校下面的洄水弯,打了几个旋,再也漂不动,就停留下来。附近村里的男人们把裤脚挽到了膝盖以上,手里拿着长长的顶端带钩的长竹竿,站在河边打捞停留在洄水弯的“水落柴”。那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遇上漂浮过来几人合抱的圆木,铁钩搭上一使劲,人就被漂流的木头带到河里了,只剩下岸边的一片惊叫声。

没事的时候,我和尤晓园都会去看热闹。看到有人站在河边打捞漂来的大木头,也会扯着嗓子大声喊,小心啊!

陈树说,每隔几年,就会有人因为捞“水落柴”而被笨重的木头扯到江里淹死。涪江上游有个伐木场,当年搞建设砍倒了很多粗壮的木头,有一些没有及时运走就留在了山里的陡坡上。每年夏天,几场暴雨后就会有一部分木头从山里冲入涪江,惹得沿岸的男人们冒着危险去拦截。

陈树的家就在学校几里外的镇上,他几乎可以天天回家,这也成了我们外地人羨慕的地方。杨涛就曾经感慨地说,陈老师,还是你安逸哦,离家这么近。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陈树和杨涛这两位年轻的老师会在1995 年的夏天经历一场人生变故,一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另一个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夏天。

1995 年的夏天,气温比记忆里任何一个夏天都要高几度,热得很。午饭后,除了几个值班的老师,其他老师和学生都在宿舍睡午觉。我们的单身宿舍前有两棵树,一棵是大的杏树,另一棵是小很多的石榴树,杏树下放了一张脱了漆的长木椅。杨涛和陈树都喜欢下围棋,午饭后,他们搬出一张小方桌,摆好棋布,就开始了黑白厮杀。

杨涛的棋技要稍高一筹,只要局势已定,苍白的脸上就浮现出笑容,嘴角一抿脸颊上的酒窝就显了出来,他轻声说,输肯定是输定了,只是看看输了几子。陈树就摸摸头,连声说,再来再来。

杨涛给人的感觉可以用 “弱不禁风”来形容,瘦高的身材好像穿任何型号的衣服都显得空荡荡的,又爱莫名其妙地流鼻血,很多时候,看见他昂起头走出教室,我们就知道他又流鼻血了。

陈树不一样,矮墩墩的,很壮实,学生很怕他,只要他一声吼,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得学生一溜烟地跑开了。

除了周末,杨涛和陈树的“来一盘”几乎成了惯例。可是五月末,一连几天杏子树下都是空荡荡的,不见杨涛,就看见陈树双手放在背后板着脸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奇怪了,问,杨老师和陈老师怎么不下一局了呢?有老师就说,杨涛去市里检查身体了,他的腋下长了一个大包块。

那是1995 年啊,我们都还很年轻,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鲜活的年轻生命会渐渐地消失,我总以为每一天的日子都会这样云淡风轻地过去,不会有大的变故。可是,一周后,大家都知道了一个坏消息,杨涛生了大病,基本上不可能治愈的大病。话是从校长嘴里出来的,我惊呆了,不愿相信这个消息。

领导安排其他老师承担了杨涛所教两个班的语文教学任务,学校的气氛沉闷了许多,陈树也没人和他下棋了,很多时候他都会下午骑着自行车回家,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又骑着自行车返校。那时候,平江公路还是单行道的泥巴路,往返两地的客车很少,最多见的就是那种铃声清脆的二八杠的自行车。

六一节到了,附近的小学请中学的老师过去联欢,我们学校也放了半天假,陈树也去了,那辆后座已经露出弹簧的自行车放在他的宿舍门前。我和尤晓园没有去,我们坐在杏子树下闲聊,说到杨涛,都忍不住地叹气:那么年轻,可惜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来学校后,每一年的五四青年节和“一二·九”纪念活动,我们都会接受团支部书记杨涛的安排,配合他做一些活动。杨涛喜欢穿白衬衫,个子又高,站在操场前凸起的水泥台上,手拿话筒说话的样子很好看。我想象不出他呆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只要一想起他,就是那个干净的白衣飘飘的年轻人。

我和尤晓园没话可说了就发呆,我倒着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上,眼睛看向几百米外的敞开着的学校大门,忽然看到三五成群的人从校门前跑过,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嘴里还喊着什么。尤晓园跑过去又跑回来,拉着我往外跑,嘴里说“翻车了,翻车了”。

围墙外的公路边,已经围了很多人,下面的河坝上也有不少人,一辆客车,在学校上面一公里左右的急转弯处,翻到涪江里了,客车塞满了人,连过道都站着人。涪江上游自四月中旬起就开始下雨涨水了,此刻眼前的江水早已不再清澈透明,江面上漂浮着一些不明物,学校下面的洄水弯更是堆满了杂物。

旁边大多是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说着他们知道的事,说有一家大小四口都在车上的,还有江油关那家卖烙饼的两夫妻,中途还上了一些过完六一回家的小学生,长途的,短途的,满满的一车人。

天暗了下来,一些警察守在路旁,拦着那些越来越靠近江边的人。我心里想,千万别下雨。

学校没有剩下几个老师,我和尤晓园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人越来越多了,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哭声。一个老年人说,肯定在沿江一路找人,很多人漂到这里的洄水弯就不走了。我看了一下那个浑浊的洄水弯,身子怕冷一样抖了几下。

天快黑了,学校的其他老师才陆陆续续地回来,我们也知道了一些其他的确切消息,最令人震惊的是,陈树居然也在那辆客车上,他是满满一车以个位数活下来的人中的一个。

后来,陈树告诉我们,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被冲到河对岸的沙滩上了,从客车翻下去的那一刻起,他的记忆就没有了。他说,他一身湿透,半卧在沙石上,发呆,发呆,一直发呆,听到有人惊叫,那里有个人还活着,他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我们都感叹,也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接下的一周时间,学校外面的涪江河边都有人在找人,河边的石堆旁偶尔有人燃了一堆火,有人边烧纸边哭。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尤晓园晚上尽量少喝水,不敢上厕所,哪怕天上有明亮的月亮,深夜也不敢出门,即使是白天也不轻易去涪江边,心里总会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陈树好像被那一次的灾难拈去了胆,整个人显得很没精神,常常摇头,说一些少年老成的话,诸如“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平安才是福”。而那一年,陈树还是个没有恋爱的单身小伙子。

杨涛有一个正在谈的女友,是卫生所的护士,这一生病,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了。七月的一天,杨涛来了一次学校,是笑着来的,没有说告别,可处处在告别。他和陈树又坐在杏树下,摆开阵势杀了几局。我们都在围观,大家谈笑风生,甚至开着玩笑。杨涛摸摸光秃秃的头,说,陈老师的棋艺大有长进啊。我们没有问杨涛的病情,尽量和以往一样。陈树也没有说起上一次的翻车事件,仿佛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后来,杨涛把围棋装好送给了陈树,他说,留个念想。

我和尤晓园去看了杨涛两次。第一次是在市里的中心医院,没有想到的是,杨涛太坚强乐观了,他还在医院病人们煮饭的房间里熬中药。他说,都要试试,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每一天都会有新药问世,说不定就有治疗他这个病的药了。我看着穿着偌大的病号服蹲在地上守着中药罐的杨涛,只有笑笑,那种小心翼翼的笑,想好的那些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真的盼望有奇迹,说不定杨涛就好了,比生病前还要健康。

第二次去看杨涛,情况变得糟透了。他躺在床上,说话声音很小,说,太疼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止疼,其他的不多想了,早走早解脱。那时候,他身边已经离不开人,父母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们轮流守护。杨涛喜欢干净,提得最多的要求就是“换下里面的衣服,脏了”。我问,我们可以帮点什么忙不,杨涛的大哥摇了摇头。

听杨涛的家人说,他的女友也去过一次,去了就是告诉他分手这件事。杨涛扬起手给了她一巴掌,问她,就不能再等等啊,时间也不多了。我在心里是责怪这个女人的,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都不应该在杨涛卧病不起的时候说这话。

杨涛走得很快,暑假就走了。我们都去送了他,我和尤晓园蹲在他的照片前边烧纸,脑子里都是他在的时候的样子,斯文的微笑和快乐地下棋,一想眼泪就忍不住,尤晓园也吸着鼻子哭。我听到有两个女的在一边悄声说,这两个女子哪个是杨涛的女友啊?我又想笑,心里说,一个都不是。

1995 年的夏天,杨涛走了,陈树快速地在附近的厂里谈了一个女朋友。

1995 年的深秋,涪江边的芦苇长成了招摇的一片。只要一出校门,首先进入视野的不是那一湾清白的江水,而是那一片顺着河谷生长的灰白的芦苇,如果有一点风,目光就更离不开芦苇了,眼睛就随着风随着芦苇一起摇来晃去。

我和尤晓园坐在去厂区的客车上,我们都看着窗外,尤晓园一言不发,我也不说话。

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诉说的方式变换了很多次,昨晚,尤晓园准备向江游云表白,为此,我们一起写了一封措辞委婉又不失浪漫的信。

我刚分到学校不到一周,就知道了尤晓园的心事,她经常莫名其妙地哭,边哭边说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以为出了什么惊天大事,后来才明白她喜欢江游云,从认识起就开始喜欢,都两年了。

对此,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一个自己喜欢了两年的人不可能不知道有人在喜欢她,如果他一直沉默不语,只有三个可能,要么他真的迟钝,要么就是装傻,要么就是根本不喜欢她。这是我对这件事的分析,并不是因为我身经百恋,而是因为我还在学校读书时看到身边的一对对恋人,没有一对不是迫不及待地告诉对方我喜欢你。

尤晓园大我两岁,坐在宿舍的床沿边,仰起头,问我,那怎么办。

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还有乱糟糟的头发,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地笑了,说,好简单啊,直接告诉他啊。

于是,我们就一起写了那封信。过了那么多年,信的具体内容早忘记了,但是主题肯定是明确而鲜明的,那就是,尤晓园喜欢江游云,如果可以,那就开始谈朋友吧。

信由谁去送给江游云,我们还争执了几番。我主张谁喜欢谁去送,尤晓园主张我去送,即使被拒绝了也不会伤她面子。最初我不同意,凭什么我去啊,又不是我喜欢人家,再说,万一人家误会是我喜欢他呢,那我还要不要面子啊。尤晓园又哭了,边哭边说,这么一点忙都不帮,还说是好朋友。

我和尤晓园刚认识几天,偶尔聊到家里的情况,才知道我的父亲和她的母亲是同学,我们在惊喜中迅速成为了闺蜜,一起评论学校里的男老师,也分享彼此心中的秘密。每当尤晓园告诉我她心里的小秘密后,我都要搜肠刮肚地想要记起我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来和她分享。实在没有,尤晓园就会一边抱怨一边表示不相信。

没办法,这样铁的关系,只有我去替她送信了。对于江游云这个人,我没有特别的好感,因为尤晓园的缘故,多注意了他一下:他身材适中,着装整洁,长得一般,可能吸引尤晓园的是他每天晚上爬上学校后操场上的桑树枝丫上弹吉他的事,看起来像是个浪漫的人。这一点对我更是没有吸引力,我那时刚结束了一场暗恋,对象是我的实习老师,人家也弹得一手好吉他,也会在月亮升起来的晚上坐在树下的石凳子上弹吉他,神情深情而专注,他的未婚妻就坐在对面托着腮帮子看他。暗恋实习老师的不止我一个,我们都一边喜欢着一边惋惜着,大有恨不相逢未嫁时之感。这事我也当做秘密给尤晓园说起过,她表示了不屑,说,暗恋不是真正的恋爱。

好吧,我去送信。我问尤晓园,我就把信给他啊,还要说什么不?她说,你就说信是我给他的就行了。

还记得送信的那天晚上,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教学楼走道里昏暗的灯光。我还是有点紧张,站在二楼楼梯边等着,尤晓园已经了解好了,那天晚上江游云有一节晚自习课,会在8 点10 分左右走下楼梯。

果不其然,第二节晚自习的铃声响过不久,江游云就下来了,只是同行的还有另一个老师,他们边下楼边聊天,只听见另一个老师连声说:恭喜恭喜。

我有点慌,心里快速地盘算,这封信送不送?还有另外的人,看见我黑灯瞎火地递给男老师一封信,会怎么想?也就几秒钟的时间,他们就下楼了,看见我,我还没来得及说话,江游云就说话了:王老师好,正好不用找你们了。边说,边递给我一个红色的请帖,说,我下个月结婚,在家里请客,早点来玩。我松了一口大气,高兴地接过请帖,也大声说恭喜恭喜。江游云还让我把请帖一并带给尤晓园,他知道我们是好朋友。

现在想起来,我可能为不再需要去完成一项艰巨而尴尬的任务而高兴,我拿着请帖推开尤晓园的宿舍门,小声说,不用送信了,江游云要结婚了,请帖都发了。

尤晓园先是愣了一下,一把扯过请帖翻开一看,马上倒在床上,又哭了。

江游云的新娘子我们都认识,来过一次,江游云还找我们商量,让她和我们挤住过两晚上,他说那是他老家的亲戚。

真笨啊!等尤晓园哭够了,我们才开始分析之前的蛛丝马迹。怎么就没想到呢,一个年轻的女的凭什么来看一个年轻的男亲戚,还待了两天,怎么就没往别处想呢?接着,我们又一起回忆那个女的外貌,得出了一致的结论:一点都不漂亮,鼻子塌了一点,脸宽了一点,皮肤黄了一点,嘴巴瘪了一点,总而言之,跟尤晓园比,太一般了。尤晓园说,怎么找那么个女的结婚呢,不配啊。我说,很配,江游云也不帅。尤晓园笑了,自己想了一会儿,又开始抽抽泣泣地哭,她说,要去给江游云买个结婚礼物,特别的礼物,还要我陪她去。

时隔多年后的今天,当我再次回想起这些,我就又好像回到了河边的那个早已淹没在水下的小学校。伸手一推,时光之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们都在,那么年轻,哭泣的尤晓园左边脸颊上的青春痘还是那么清晰。

我还是陪尤晓园去选礼物了,距离学校大约十里外有一个军工厂,我们去厂区外面的生活区买东西。尤晓园打算给江游云买一个烟灰缸,带音乐的那种。实话说,尤晓园的这种做派并不符合我自己的思维,在我看来,为一个根本不喜欢你的人花心思准备礼物,脑袋有问题。可是,我们在学校里经常在一起玩的几个人,比如陈树,比如章伟,比如杨涛,都劝我陪着去,他们都说,不管怎样,了个心愿就好。

那时,平江公路上的车还很少,往返的客车更少,我们是下午去的,我提醒尤晓园,选礼物一定要快一点,不然赶不上最后一班客车就遭了,步行十多里路回学校很惨的。

通往厂区的桥头有解放军战士守着,我和尤晓园下了客车走过去时,那个脸蛋晒得黢黑的战士背着枪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正眼都没有看我们一眼。我用胳膊肘捅了捅尤晓园,小声说,江游云有什么好,还没有站岗的那个解放军好看。

厂区的人很多,我们边走边看,向百货商场走去。我还记得,路过一个小店时,看到了一对男女,那个女的漂亮极了,又高又苗条,长袖衬衫扎在长裤里,腰细得仿佛用一只手都可以握住。我和尤晓园看着那细腰都在感慨,怎么有那么细的腰杆啊!还经过了一个眼镜店,不仅配近视眼镜,还卖墨镜。我们也走进去了,我还随手拿了一副墨镜戴起来,尤晓园说,你不要戴,你鼻梁不高,会掉下来。气得我转身就走,心里抱怨着,还敢说我鼻梁不高,你鼻梁高,江游云还是不喜欢你,哼!正当我悻悻然时,尤晓园又跑过来给我道歉,说她不是故意的。

百货大楼的二楼很宽敞,没有隔断,只有一个售货员,什么东西都卖。我们隔着玻璃柜一排排看过去,终于找到了那个尤晓园早就看好的带音乐的烟灰缸。

早已经忘记了当时看到的烟灰缸是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最终没有买成,好像烟灰缸只剩下一个了,还是坏的,发条再拧,音乐也没有响起来。看了看价格,我暗自高兴,这么贵的音乐烟灰缸幸好坏了。尤晓园好像也不过是想出门走一走,没有了最初的迫切,她最先说,坏的啊,那就不买了,送个坏的礼物给人家更没有意思。

我们又在厂区里逛了一会儿,还去百货大楼对面的足球场上坐了一会儿,可惜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照相机,要是现在,不知道要照多少照片。

那天有太阳,我们在厂区里玩得忘记了时间,直到我看到路边的法国梧桐的树叶被快要落山的夕阳映照得亮闪闪的,才心里一惊:遭了,恐怕真的要错过最后的班车了!这才和尤晓园向厂区外的桥头停车点跑去。

那天下午,是星期天,我们最终还是没有赶上班车,可是我们好像一点都不慌,似乎我们心中早已知道,这是一次注定的晚归,既然已经出门了,就不会担心回不去。

我们蹲在请桥头值班的解放军战士帮我们拦下的敞篷拖拉机里回学校,快到学校时,就看到章伟和杨涛骑着自行车来接我们了。我和尤晓园站起来,大声喊着他们的名字,坐拖拉机的人骑自行车的人嘻嘻哈哈的,都忘记了这场属于尤晓园的忧伤,包括尤晓园自己。我回头看她,她也是一脸灿然。一眼望去,那河边的芦苇也被夕阳照耀得亮晶晶的,比最初看到的灰白好看多了。

我又看看尤晓园,笑着大声告诉她,她的鼻梁高,戴眼镜不会掉下来。

1995 年的冬天,涪江右岸开始热闹起来。

涪江的沙石里有金,河水变小河面渐宽时,人也越来越多。出钱挖金的是外地人,民工又多是本地人,河滩在清冷的季节空前地热闹起来,工棚搭得密匝匝的,简易的小餐饮店一个挨一个,抽水的机器一天都在轰鸣,本地口音混合着外地口音吵架一样嘈杂。

每一周的例会,每一天的课间操,校长都在强调安全,叮嘱班主任科任老师要看好学生,大声呵斥学生不要跑到河坝里凑热闹,那么多的深坑大洞,淹死个人是很容易的事。校长也含蓄地说,女老师们也要注意安全,来了些不知底细的外地人,不要轻易跟他们接触。

没过几天,章伟就领了一个外地来挖金的年轻人进了学校。

章伟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那时学校一个英语老师请了产假,家就在学校外几步远的章伟就来学校当了代课教师。

跟章伟熟识起来,是因为一本书,英国作家玛格丽特的小说《飘》。那是一套上下两册的厚书,我刚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在县城书店买下的。

我和尤晓园坐在宿舍门前的花坛下,争论郝思嘉更喜欢谁,是白瑞德还是卫希礼。我说肯定是白瑞德,有钱又帅还多情风趣,尤晓园偏偏说卫希礼更讨人喜欢,长得白白净净高大挺拔还有绅士风度。章伟凑过来了,他手里正拿了一本《飘》,问我们,你们想不想看续集。我根本不知道《飘》还有续集,好奇地问什么书。章伟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们,《飘》的续集他有,书名叫《斯嘉丽》。

就这样,我们和章伟熟悉起来,一熟悉,不仅仅找他要书看,周末还去他家里,他妈妈很高兴地做了饭菜招待我们。章伟有一间有着大露台的大房间,正对着一片平整的农田,冬天吃了饭,我们就坐在露台上,晒太阳,聊天,看那一片绿油油的油菜苗。那个露台成了我们空闲时的聚会场所。

章伟的父亲是镇上供销社的职工,一直打算早一点退休让章伟接班。章伟对此竟然不屑一顾,他常以《飘》里的白瑞德自居,夸下海口说,他终究不是池中之物,外面的广阔天地才是他的追求。

学校新来的那个年轻人,很斯文,叫叶成,章伟介绍说,是成都某大学教授的儿子,也是没好好读书就闯荡社会了。我从章伟的话语里听到了一丝得意,多看了几眼叶成,这就是一个穿着整洁的年轻人,并没有从他的身上看到更多的不同。

叶成是来挖金的,但是他很少去学校下面的涪江河坝,每一天的任何一个时间段,我都能在学校里看见他。叶成见了任何一个人首先都是两个字“你好”,再微微一笑。我和尤晓圆忘记了校长的提醒,认为叶成比章伟比学校里大多数老师都有礼貌。

我们在章伟家的聚会又多了一个叶成。

章伟有一台录音机,他的一个纸鞋盒里装了一些磁带,姜育恒的,童安格的,张学友的,伊能静的,齐秦的。我们在那里听到了《再回首》《把根留住》《吻别》《十九岁的最后一天》。章伟有一把吉他,会一点简单的弹奏,我们在他的吉他声中听叶成唱齐秦的歌: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走在无垠的旷野中,凄厉的北风吹过,漫漫的黄沙掠过。叶成的声音倒不错,只是一个斯文的人想要装得沧桑深沉,总是令人想发笑。

我们和叶成也渐渐地熟悉起来。

冬天的夜晚格外漫长,冬季的涪江河坝灯火通明,工人们四班倒地挖金,抽水机一刻也没有停歇过。不知道章伟是不是也加入了挖金队伍,很多个黑暗降临的夜晚,他都陪着叶成,有时在学校里转悠,有时候也会到尤晓园的宿舍坐坐。尤晓园是个爱美的女子,她读师范选修美术,她的宿舍收拾得很有艺术氛围,老旧的书桌面上贴了浅蓝色的皱纹纸,一张大玻璃下压了几张照片,放在床边的小纸箱也用了淡黄色的皱纹纸贴了一圈,上面放了一个插了几根芦苇的花瓶,窗前的小方桌上也铺了一张淡雅的方巾。

说是坐坐,很多时候一坐就是半夜。我们烤炭火,喝茶也喝叶成带来的雀巢咖啡。尤晓园也有一台录音机,只是她喜欢放纯音乐,放得最多的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水边的阿狄丽娜》。低缓、轻柔的音乐似有似无,在如清泉流水一样的钢琴声中,叶成也放低声音讲一些城市里的故事,故事里有他的父亲,也有他的女友。

音乐、炭火、雀巢咖啡,涪江岸边的这一间小屋里有了让人迷恋的气息,窗外不断传来抽水机的声音也不再令人烦躁。

叶成的父亲果然是一位大学教授,很早就给叶成规划了一条康庄大道,这个道路几乎就是叶教授走过的和正在走的,也是他满意的期待的一条路。叶成如他父亲所愿,规规矩矩地读书考上了大学。变化来自于叶成的女朋友,那是一个从农村考上大学的姑娘,她带给叶成完全不一样的感受,他去了姑娘在农村的家,那种自由无拘束的生活让他心里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于是,跟叶教授小吵了几次后,他退学了,跑到这偏僻的地方躲起来。

章伟笑骂叶成,农村有什么好,城里才是好地方,你这个莽子。叶成笑笑,说,城里好不好,你去去就知道了。章伟一下站起来,昂着头说,我肯定要去!

我问叶成,为什么不自己去河坝里看着,听说工人会偷金。他满不在乎地说,下面有小兄弟盯着,他们不敢乱来。我在心里想,叶成还真是个城市娃,挖金那些事他一点都不懂,以为出几个钱就能挣更多的钱,不知道每年挖一场金要亏死好多人。

没过多久,校长来找我和尤晓园了。他咳嗽了两声,从学生的成绩问起,接着再问晓园的父亲近况,他们俩是熟人,然后就入了主题,喊我们要把心思放在工作上,不要跟不三不四的社会青年来往。他还委婉地提到章伟,告诉我们,章伟春节后就不会再代课了。

校长找我们谈话的时候,是上午两节课后的课间操时间,三个年级的学生排在教学楼前的操场上,广播里的领操员是个男生,他的声音很清脆:第七套广播体操开始了,第一节,伸展运动,一二三四。教体育的高老师穿着一套蓝白相间的运动服站在台前,手里拿了一个口哨左看右看。我一边听着校长的话一边看在学生队伍里走来走去的高老师,心里想,那套运动服真难看,绑得紧绷绷的。

校长的话并没有影响我们,我和尤晓园周末还是会去章伟的家里玩,章伟的妈妈依然热情地招呼我们,我们只是很少在露台上一待就是半夜了。

章伟依然带上叶成在学校里穿梭,还是会找我和尤晓园坐坐。叶成说,春天来了,一涨水就没法挖金了,他会回去。我想问他回去是不是继续读书,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关我什么事呢。

涪江的冬天是雾蒙蒙的,站在学校围墙外,看河的对岸,一切都隐隐约约的不真切。没有桥连接涪江两岸,只有一条小木船通到河对岸去,摇撸的是一个姓何的大爷。

涪江对岸有一棵很大的皂角树,树下是一小块平整的草地。周末,如果天气好,我们会在学校的小卖部里买一些零食和一副扑克坐何大爷的船到对岸去,在皂角树下围成一圈边吃零食边玩扑克。

有一个星期天,上午十点过太阳就出来了,叶成提着一大袋零食约我们过河玩。皂角树的叶子落了一多半,冬天的阳光穿过树枝的缝隙照射在树下的枯草上,那些枯黄的草有了金属般的光泽,这样的光泽中和了涪江岸边的清冷,让人温暖不少。

我们嚷嚷着让叶成给章伟算一卦。叶成会看手相,他摸着章伟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说章伟的掌纹很乱,感情线分叉多,这一辈子注定为女人所绊。听了叶成的话,我们笑,章伟也笑,他说,如果有一个郝思嘉一样的女人,他心甘情愿为她所累。

不知道叶成真的会看手相,还是他早就知道了一点什么,章伟真的和来河坝里挖金的一个叫利萍的漂亮女人好上了。

说是女人,因为她已经结婚又离婚了,比章伟大几岁。那是一个喜欢大笑的个子高高的漂亮女人,喜欢嗑瓜子,一笑一嗑瓜子,就露出两排又白又整齐的牙齿。

章伟就像中了邪一样,不顾一切闲言蜚语跟利萍一起进出。我和尤晓园正是半懂不懂的年龄,就像看一个精彩的故事,热切地希望他们能冲破重重阻碍在一起。那时的我们认为,爱情是至上的,是美好的,是没有任何功利性的。章伟的妈妈知道后,撵着利萍骂,骂她结婚了还不要脸,勾引她不懂事的儿子。

章伟就像变了一个人,他告诉我们,他要重新去读书,要改变命运,他会堂堂正正地和利萍结婚。

叶成的父亲也找来了,我们没有看到,是章伟告诉我们的。老爷子倒是斯斯文文的,在章伟家的露台上,告诉他儿子,来外面闯也闯过了,想见识的也见识了,还是要回去继续读书,大学毕业了再说其他的事。

世间事就是这样莫测,再好的相聚也会有曲终人散的时候。

临近春节,学校放假了,涪江河坝因为挖金抢红窝子发生了一场大范围的严重斗殴事件,伤了几个人,政府出面整顿,挖金的人都走了,河坝里该撤的都撤了,只剩下露在河床上的一些大大小小的深坑。

叶成走了,没有和我们告别。

章伟果然又去读书了,据说他倒是因为挖金赚了一些钱,自费去了成都的某大学成人班。

章伟也没有和我们告别,第二年春季开学后,他寄给我和尤晓园一张相同的照片。照片上,章伟抱了一个篮球站在篮球场上,脸上露着灿烂的笑容,那上扬的嘴角痞痞的笑竟然让我觉得有了一点白瑞德的影子。

章伟的二哥去顶了他爸爸在供销社的班。至于利萍,听说一个人去了远方。

一切都在悄然地发生着变化,我们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一个叫“武都引水”的工程已经在悄悄酝酿,我们的现在终将只能成为涪江岸边曾经的存在。

只是无论走多远,时光都会给我们心中留下一扇门,带着我们走上一条叫“回忆”的路。一如此刻,2020 年的大雪之日,凌晨两点,我独自一人奔走在这条记忆的路上,去往涪江,去和1995 年的那些人重逢,悄然泪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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