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疑案

2022-10-24 12:42
小说月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怀仁老祖神父

季 宇

冯日升

听说冯日升有点偶然。几年前,电视台要拍一部《刘铭传在台湾》的纪录片,邀我担任总撰稿。他们之所以找我是因为我曾写过《淮军四十年》《共和,1911》等书,对这段历史比较熟悉。刘铭传是淮军名将,中法战争爆发后,他渡海抗法,力保台湾不失,后出任台湾首任巡抚,为建设台湾呕心沥血,是一位有大功勋于国家民族的乡贤,这个任务我自然乐于接受。在查找资料时,我发现一本清人笔记《甲申纪事》(以下简称《纪事》),书中记录了一八八四年(甲申年)的所见所闻,包括一些人和事,其中就提到了冯日升案。

据《纪事》记载,中法谈判时,冯日升任中方通事(翻译),但他私下里与法方“暗通款曲”,透露我方底牌,“事发下狱”。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冯日升,也是第一次听说冯日升案。这个故事有些新奇,当即引起了我的兴趣。不过,当时我正为纪录片撰稿,无法分神,便暂时放下了。刘铭传去台湾,正是中法战争爆发之际,当时不少报纸都做过报道。我去图书馆查找过那段时间的报纸,意外发现《申报》也对冯日升案进行了报道,可见此案并非空穴来风。为纪录片撰稿完成后,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想起了这件事,便回过头来重新查找有关资料,没想到竟所获甚微。原因是有关冯日升案的记载少之又少,几乎很难见到。

这让我有些费解,如此里通外国、出卖国家利益的案件居然没有见诸任何官方文件。要知道此案发生的时间正是在中法之战一触即发的当口,不可能不引起高层重视。按理说,在督抚奏章和朝廷批复中应该有所记载。可我查找了当年的朝旨和奏章,均无只字提及。

不仅如此,此案后来竟没了下文,不仅《申报》不再提及(该报向有跟踪报道的传统,如杨乃武与小白菜一案就全程跟进报道,时间长达五年之久),而且《纪事》也只是简单一句“事发下狱”便不了了之。

我和一些朋友讨论过这件事,他们和我一样也觉得这事不合常理。我曾请教过一些专家,亦无收获。他们或因此事太小,未加关注;或因价值不大,不感兴趣。可我一直心心念念地放不下。为了找到更多的资料,我还专程去了一趟五湖。据《纪事》云,冯日升自幼在五湖长大,这里是他的桑梓之地。既然他在这里生活过,说不定就会留下一些痕迹或者有用的资料,哪怕是他早年生活的情况,可结果又让我失望了。当地人对冯日升几乎一无所知,甚至闻所未闻,这让我大感意外。

我找了五湖当地的朋友,请他们帮忙,其中包括统战部部长老程。老程是当地有名的诗人和文史专家,写过六七本关于五湖文史方面的著作,还出过两本诗集。可以说,五湖的人文历史很少有他不知道的。我和老程因文字结缘,认识很多年了,每次去五湖都要找他小聚,这一次也不例外。可当我说明要找冯日升时,他却蹙起眉头,表情十分茫然。

“冯日升?”他说,“哪三个字?”

我告诉他后,他仍然摇头。

“没听说过啊,我来查查吧。”

第二天上午,老程打来电话,说是在县志上找到了冯日升的记载,马上派人送过来。不一会儿,他的驾驶员送来一份复印件,只有短短的百余字:

冯公日升,字如曦,世居五湖。年幼家贫,备尝磨难,为西洋教士收养。及长,入同文馆学习,后受命办洋务,工文藻,尤善夷文,洞悉欧洲情势,有干才。光绪八年,壬午之变,随船赴朝平乱,因功授武信骑尉,官至七品,卒年不详。

我有点失望,因为这段文字实在是太简略、太笼统,连冯日升的生卒年份也没有,虽然提到了他被传教士收养、从事洋务活动,以及参加壬午之役等经历——这些倒与《纪事》的说法相吻合——可都是我已经知道的,而我最关心的“甲申之案”却丝毫没有提及。

中午,老程过来陪我吃饭,我们边吃边聊。老程把县志也带来了,那是民国二十年(一九三一年)修订的——此时距“甲申之案”发生时间过去不到五十年,应该说不算太久远,按理修志者不可能没听说过此案,如果此案确实发生过。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修志者出于某种考虑,或受到某种干预,有意忽略了此事。史志上常有“报喜不报忧”,或“为尊者讳”的情况。我又问老程除了县志,还有无其他关于冯日升的资料。老程表示他目前能找到的也只有这些,不过他答应再找找。

可我依然心有不甘,既然跑了一趟,总不能空手而归。于是我提出能否找找冯日升的后人。冯是五湖人,也许他的后人还在,或许从他们那里可以获得一些有用的资料,比如族谱、书信啊什么的。老程答应帮忙。此后几天,他便抽空儿陪我寻找。我们几乎跑遍了所有的冯姓聚居的村落,都没有找到冯日升的后人或相关线索。后来才得知,冯日升祖籍并非当地,他是幼年逃荒来到五湖,并在五湖度过了童年。说到底,他并非土生土长的五湖本地人。至于他的祖籍是哪里,也就是说,他是从哪里逃荒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沈庆

沈庆是《纪事》的作者。据史料记载,他是合肥东乡长临河人,字元龙,号御风,秀才出身,著述较丰,除《纪事》外,还著有《御风野乘》《沪上杂俎》《旧闻笔记》及诗词七八种。同治九年(一八七〇年),沈庆弃笔从戎,前往上海投军。

沈庆的舅舅时在上海,官居总兵。他是淮系将领,深得李中堂赏识。同光年间,淮系已成气候,势力遍及大江南北,特别是李中堂“拜相”之后,很多庐州子弟纷纷投奔而来,如同滚雪球一般。当时有句顺口溜:“会说合肥话,便把洋刀挎。”可见那时的合肥人有多牛!

沈庆就在这期间投奔了舅舅。沈庆的舅舅名叫刘二喜,此人身材高大,膂力过人,幼年读过私塾,十五岁贩私盐,行走江湖,后因杀人遭官府通缉,避祸他乡。淮军草创之初,李中堂来家乡拉队伍,他便投奔麾下。淮军初进上海时,太平军十万大军,三面包围,七路并进,局势万分危殆。好在战局很快改观。太平军节节败退,淮军越战越勇。刘二喜初在铭字营任职,后因战功不断擢升,并获勇号英奇巴图鲁,没几年已官至总兵。史料称其“血性忠勇,每战必身先士卒”。刘二喜不仅能战,而且为人机警,心思缜密。沈庆评价他“行事干练,粗中有细”“每遇大事,必有静气”。

沈庆投军后,舅舅把他留在身边,充作文案,这使他有机会了解很多官场上的人和事。中法战争爆发前,刘二喜已加提督衔(这在武职中已是最高)。上海当时华洋杂处,各方势力犬牙交错,尤其是租界上的洋人,事涉外交,殊为棘手。好在刘二喜驻扎上海有年,黑白两道、三教九流均有路数,对付洋人亦不乏分寸,拿捏得当,颇得上峰器重。

光绪十年,即一八八四年,中法交恶,战争迫在眉睫。法国决定成立远东舰队,剑指台湾。作为当时世界上的海军老二,法国海军的战力不言而喻,而当时台湾孤悬海外,尚处蛮荒,几乎不堪一击。

消息传出,朝野上下甚为不安。可就在局势日益紧张之际,忽然传来了和谈的消息,地点就在上海。刘二喜接到电报,立即把罗管带找去了。

“又要谈了!”他拿出一份电报,朝他抖了抖说。

罗管带一脸困惑,不停地用手抹着脸上的汗水。时值六月,上海的天气已经有些热了。“贼娘的,咋回事嘛?”

两年前,自清政府出兵越南以来,中法之间打打谈谈,一直没有消停过。每次和谈不是无果而终,便是节骨眼儿上横生枝节。前不久在天津的谈判也是如此。眼看就要谈成了,哪知观音桥又打了起来。外界都传这次是非掰不可了,怎么又开始谈了?罗管带一头雾水,嘴里咕哝道:“高头究竟啥意思嘛?”

“你少烦神!”刘二喜嫌他多事,“高头有高头的想法,你管得了吗?”“那是。”

罗管带吸了一下鼻子,又抹了抹头上的汗。刘二喜摇着扇子,开始转入正题。他告诉罗管带,这次和谈在上海举行,高头来电要他们关注各方动向,随时禀报。

中法开战前,法国暗探(《纪事》称作“细作”)四处出没,政府早有觉察。在这之前,刘二喜就接到指令,暗中打探,同时对一些可疑人物、重要场所实施监视。这一次和谈在即,高头要求进一步加强防范。刘二喜把罗管带找来,就是商量这件事。

罗管带绰号罗胖子,他是亲兵营的管带,与刘二喜同乡,加入淮军以来,一直跟着刘二喜,出生入死。罗胖子长得胖乎乎的,大圆脸,眯眯眼,一副憨厚模样。他的脸上总是油光光的,说话也慢慢吞吞。平时动作迟缓,动辄大汗淋漓,连走路仿佛都要喘气,看上去一副不中用的样子,实则这都是假象。他是捕快出身,破过无数大案,有神探之称,而且动作敏捷,枪法极准。

罗胖子叫什么名字,沈庆书中并未提及,只是称他罗管带,或罗胖子。那天,他被刘二喜找去后,两人商量了好一会儿,决定加派人手,凡重要场所,如码头、要道、茶寮、咖啡馆、电报局、教堂等,都布下耳目,租界更是重中之重。

就在那次谈话不久,上海便热闹起来。参加和谈的各路人马先后驾临,中外报纸也纷纷派人员抵沪。七月一日,法国新任驻华公使巴德诺到达,下车伊始,便狮子大开口,向中方提出立即从琼山撤军,并索赔两亿五千万法郎的要求。与此同时,新上任的法国海军远东舰队总司令孤拔中将也奉命率领“阿米林”号战舰开赴上海。紧接着,法国战舰“巴雅”号、“益士弼”号、“野猫”号等多艘战舰从香港开拔,驶向内地。

这一系列举动不外乎是向清政府施压。就在这儿当口,一个神秘人物来到了上海。他就是孔怀仁。罗胖子得知消息,立即赶来向刘二喜禀报。

“你看准了?”

“那是。”

“啥时到的?”

“今天中午,乘坐的是天龙号。”

“从天津来的?”

“那是。”

刘二喜立时警觉起来。这个孔怀仁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地道的法国人,一八三五年出生于法国阿尔萨斯,父亲是一个酿酒商,拥有数个葡萄种植园。孔怀仁的法国名叫莱昂,在拉丁文中意为狮子。如同他的名字一样,孔怀仁自幼崇尚强权,喜欢冒险,曾去非洲和美洲等地游历,险些丧命于原始丛林。还有一次,他被当地土著抓住,命悬一线,但侥幸逃脱。从圣西尔军校毕业后,他加入法国军队,之后转入情报部门。此后,他被派往越南和法属印度地区活动。他的军衔可能是中尉,但也有的史料称他为少尉。

法国入侵越南后,他以商人身份来到中国,并取了个中国名字叫孔怀仁。据说,莱昂中尉,或少尉,读过《论语》,对孔子十分崇拜。但作为一个忠实的殖民主义者,他的所作所为却与“怀仁”两字极不相称。

孔怀仁来到中国,在上海成立了一家矿业公司,打着探矿名义,在中国各地到处跑。高头早就注意到这个人,多次指示刘二喜盯住此人,加强对他的监视。在和谈开始前一段时间,孔怀仁一直不在上海。他去了哪里?《纪事》中并未提及。

现在,孔怀仁突然回来了。而且,不早不晚,就在上海和谈即将开始之际。刘二喜本能地感到来者不善,联想到高头来电,要他在和谈期间,关注各方动向,便要求罗胖子对孔怀仁“重点关照”。

“你派人给我盯牢了。”刘二喜吩咐道。

“那是。”罗胖子应承。

“看他去哪里,和谁来往,总之,不能有一丝马虎。”

“那是。”

罗胖子领命而去。他吩咐手下紧紧盯着孔怀仁,一连几天过去了,并无异常。孔怀仁每天会友访客,交际应酬,有时去公司打理事务,晚上则参加派对,喝酒,跳舞,与女人厮混。尽管如此,罗胖子仍然没有放松,每天听取手下汇报。有一天,手下报告孔怀仁去了天主堂。西方人信教,这本属平常,罗胖子起先也没当回事。可过了两天,手下又报,说他接连两天都去了教堂,而且有时还不是做弥撒的时间,以前可没见他跑得那么勤。“哦?”罗胖子多了个心眼儿,这天便亲自来到教堂,在街对面的茶馆里远远察看,果然看到了孔怀仁,只见他进了教堂,待了半个多时辰又出来了,然后迅速离去。罗胖子正在琢磨他来这里干什么,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闪了一下。

“冯日升?”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

杜神父

杜神父的法国名叫威尔斯,关于他的资料较少,据说他出生于法国东部的一个小镇,那里离瑞士不远。他年轻时便来中国传教,先是在五湖,后又被派到上海。他所在的这座天主堂位于法租界,离法国领事馆不远。远远看去,正面是一座钟楼,顶上有四座大钟,十分气派。内部是束柱和拱顶结构,门窗为尖拱式,镶嵌彩色玻璃,四周是圣子、天主的石雕装饰及宗教壁画,具有鲜明的哥特式建筑风格,同时兼有晚期罗马教堂特征。

杜神父早年在澳门圣若瑟神学院学习。这座神学院建于明代,由天主教创办,培养的学生多派往中国内地和东南亚传教。威尔斯从神学院毕业后便被派往天津。那一年,恰逢太平军起事,他在途中遭太平军裹胁。好在太平军信奉拜上帝会,把他视为同信天主的“洋兄弟”,并没有为难他,但却不肯放他走,因为他懂得西洋医术,曾用金鸡纳霜救治过军中的弟兄,被誉为神医。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难找。于是,他被迫留下,跟着队伍一路北上,直至进入五湖地界,这支队伍被官军击溃,他才重获自由。然而,他想去天津的愿望依然无法实现,因为天下大乱,交通阻绝,他只能留在五湖。“这是上帝的旨意。”后来他在给教会的信中这样写道。

从这时起,威尔斯便在当地落下脚来,开始传教。起初,他在五湖东门外建了一座小小的天主堂,条件十分简陋,只有三间草房,后来经过他的继任者们不断翻建、改造和扩大,到民国时,该天主堂已扩展成一个占地近千亩、具有鲜明的西式风格的大教堂,成了当地的一景。

威尔斯自幼来到澳门,学习中国文化。他不仅能说纯正的汉语,还能说粤语、广西土语等。他给自己取了个中国名字,叫杜立慈,含有宣扬上帝慈爱之意。不过,当地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无论是威尔斯还是杜立慈,都管他叫杜神父。

我在当地走访时,个别老人对我描述过杜神父的长相——他个头比较高,黄头发,大鼻子,满腮的胡须,穿着俭朴,说话声音洪亮,中气十足。他的背有些驼,看上去好像总是哈着腰。这或许与他个头儿高有关,不得不俯下身来与人说话——当然,这些都是他们从老辈人那儿听来的,并非亲眼所见。据五湖文史资料记载,杜神父为人和蔼,平易近人,外出传教时,常骑一头黑驴子,给他牵驴的是一个瘦小的男童。这个男童极有可能就是冯日升——这当然是我的推测。

关于杜神父与冯日升的关系说来话长。这得从冯日升的身世说起,我查找了有关史料,冯日升生于咸丰六年(一八五六年),月份不详。他四岁时逃荒至五湖。从有关记载看,他很可能是皖北一带人,因为在他逃荒那年,皖北大灾。史料记载,淮水出槽,淹没麦苗,冲毙饥民,不可胜数。凤阳、颍州、泗州、盱眙等二十余州县,村庄庐舍,皆荡为墟,流者触目,罕见人烟,夫弃其妇,母弃其子,人之相食,孑遗无存,其惨切情状,不忍目睹。这段史料见于当年安徽巡抚的奏章。相比之下,南方的情况略好。奏章中有“皖南等地亦有偏灾,轻于皖北”等语。

冯日升跟随家人一路向南来到五湖。当时他还年幼,许多记忆早已模糊,只记得家里人越走越少,父母兄妹都先后离他而去。到了五湖地界,身边只剩爷爷一人。后来的事,他完全不记得了。听说,爷爷后来也饿死了,他一个人倒在路上,哇哇地哭叫;再后来,连哭的气力也没有了,便昏死在路旁。傍晚时分,有人路过这里,这才救了他。

救他的人就是杜神父。

那天,杜神父传教回来。在暮色四合、天光昏暗的原野上,拖着疲惫的身子正在赶路。已是初冬季节,四野一片萧瑟。杜神父发现前边的路边躺着一个孩童,他骨瘦如柴的躯体佝偻着,就像一只死猫似的,一动不动。在他的身边还躺着一个老人,身子已经僵硬了。杜神父慈悲情怀,从村里找来两个人,打算把他们埋掉。这时,他发现那孩子尚有呼吸,便把孩子带回了住处。

“感谢上帝。”杜神父在胸前画了个“十”字。当冯日升醒来后,他认为这是上帝的庇佑,不止一次对冯日升这样说过。不过,当地人都说三娃(冯日升小名)命大,他前脚已经跨进了阎王殿,后脚又被拉了回来。杜神父的医术不错。在他的照料下,冯日升的身体逐渐康复。其实,他的身子并无大碍,主要是饿的,有了饭吃很快就好了起来。事后,他从别人口中得知一切,便对杜神父感恩戴德。

杜神父是个好心人,他不仅救了冯日升,而且收留了他。打这儿,冯日升便与神父生活在一起,形同父子。冯日升原姓冯,到了开蒙的年纪,杜神父送他去村里上私塾。先生问他姓名,他说三娃。先生说大名,冯日升摇头。私塾先生是个乡试落第的秀才,他说:“老朽给你起一个吧,诗云‘如月之恒,如日之升’,你就叫日升吧。”

“好,这个名字好。”杜神父表示赞同,他说这个名字给人以希望,并说有耶稣的指引便如明月在天,太阳东升。于是,冯三娃便有了大名冯日升。

冯日升一直在杜神父身边长大,记不清哪一年他受洗入教,成了虔诚的教徒。杜神父对他很好,给他讲授教义,教他法语、拉丁语,还有医学知识。冯日升十六岁那年,随杜神父来到上海。那一年,教会调派杜神父去上海法租界天主堂主事。

据《明清传教士考略》记,杜神父对冯日升十分赏识,有心培养冯日升为传教士,但他志不在此。尤其是到了上海后,他的思想发生了很大的改变。当时,正值鸦片战争之后,自强运动正在兴起,冯日升也深受影响。一日,杜神父布道结束后,他迟迟疑疑地向神父提出了想要报考同文馆的想法。

“什么?”杜神父颇感吃惊。杜神父扭过头来,用诧异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为他有这样的想法感到意外。

“孩子,”杜神父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他神情迷惑地看着冯日升。冯日升回答说,这事他想了很久,中国积弱,饱受欺凌,已有亡国亡种之虞。他作为中国人,也想做点事,尽一点匹夫之力。杜神父对他的回答很不以为然,杜神父摇摇头说:“孩子,你是上帝的子民,当为天主的事业鞠躬尽瘁。《圣经》上说,不要争竞,要与人无争,谦恭有礼,和气友善,这才是做人的道理。”

杜神父耐心地开导他,认为他的想法毫无意义。冯日升默默地听着,一言不发。杜神父边走边说,他们一起走进了书房。五月的阳光透过窗棂,把斑驳、温煦的光影投映在屋子里。冯日升上前帮神父宽衣后,又奉上茶来。

“坐吧。”神父说。

冯日升不动,仍然站着。神父再次向他示意,他才不得不坐下来。看来神父是认真了。这种带有正式性的谈话以前并不多,除非遇到重要事情。冯日升有些不安,两只手不停地揉搓着。杜神父神态安详,眯缝着眼睛看着他。杜神父了解他,他不是一个轻易开口的人,既然开口了,那就不是一个随意的决定。

“孩子,我的话你都听进去了吗?”

“是的。”

“记住,”杜神父说,“不要做那些无益的事,那注定是徒劳的。你要相信主。这是我们的精神和力量的源泉。”他还提醒冯日升,个人是渺小的,无足轻重,千万不要为外界所迷惑。

“我们要坚信一点,”他接着说,“我主耶稣是万能的、伟大的,他会帮助我们,他的光辉普照人间,使我们永获安宁。”

杜神父声音低沉,目光慈爱,就像他平时布道一般,语气中充满了自信和力量。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两个小时的谈话着实费了他不少口舌,可事情并不顺利。虽然大多时间,冯日升都沉默着,认真听着杜神父的话,但他的想法并未改变。他向杜神父坦陈,自己坚信主的伟大,这一点从未改变,但国难当头,每个人都责无旁贷。他还说道,主的光辉将沐浴大地,但个人努力也是不能少的,因为主只帮助那些自强自立的人。“诚如西谚所云,自助者,天助也。自身不努力,谁又帮得了你呢?”其实,这话是杜神父以前教导他的,现在却被他用到了这里。

冯日升的固执让神父有些不悦,但他说服不了冯日升。“哦,上帝啊,请赐我力量吧。”他站起身来,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表情显得有些沮丧。

第二天早上,像往常一样,冯日升侍奉神父吃早餐。神父的心情不好,一言不发,冯日升知道他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生气,便也悄然无语。房间里一片静谧,偶尔传来一两声刀叉碰撞的轻微声响。直到喝完最后一口汤,杜神父才抬起眼来看着冯日升,然后缓缓开口道:“你都想好了吗?”

冯日升不语,低下头去。杜神父注意到他的双眼红肿,眼圈周围泛着暗淡的色泽,显然他昨晚没有睡好。杜神父放下汤匙,叹了一口气。

“好吧,”杜神父说,“如果这是上帝的旨意。”

杜神父的脸上写满了失望。冯日升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神父摆摆手,没有让他说下去。杜神父从桌旁站了起来,并没有为难他。杜神父可以这样做,甚至强迫他改变想法——如果杜神父真这么做的话,冯日升也会服从——可他没有这样做。

“去吧,孩子。”他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然后转身离开餐桌,缓缓向书房走去,他那高大身影在微暗的晨光中看上去有几分凝重。

金宝琦

金宝琦是冯日升的妻舅。说起冯日升报考同文馆,便不能不提到他。

金宝琦是合肥西乡人,举人出身,热衷于洋务,是个新派人物。他身材瘦削,为人干练,尤善谈吐。他的眼睛高度近视,随身总是带着眼镜,看东西时便会掏出来架在鼻梁上,然后贴上去观看,那模样不像是看东西倒像是闻东西。友人们时常模仿他的样子打趣他,引来一片笑声。金宝琦腿不好,左腿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据说,这是有一次研制弹药不慎导致爆炸所致。

金宝琦是个奇人,也是个能人。他早年曾游学德国,在克虏伯进修机器制造,后来又去欧洲其他国家及日本游历,见多识广,博学中外。回国后,他投身于洋务,究心于军火研究。同光时期,正是国内冷兵器向热兵器过渡时期,大量外洋新式兵器被引进国内。金宝琦作为专家,每每参与其间,久之贯通,对外洋新式兵器,皆能洞烛奥窍。他还醉心于泰西之学,来往多为新派人士,其中不乏名重一时的人物,如冯桂芬、王韬、马建忠、薛福成等。江南制造总局成立后,他创办兵工厂,卓有成效,首任总办丁日昌对他器重有加,视如股肱。

冯日升认识金宝琦是来上海之后。当时,他初到上海后,十里洋场,光怪陆离,让他眼花缭乱。此后,他结识了金宝琦,后来他又娶了金宝琦之妹金宝琴,两人来往就更密切了。金宝琦的口才极佳,且学识渊博,两人在一起,常常是一个口若悬河、侃侃而谈,一个静坐如仪、默默倾听,但每次谈话,都使冯日升受益匪浅。

金宝琦经常谈论的话题便是自强。他认为鸦片战争乃“奇耻”,国人非知耻不能后勇,非自强不能后生。“当今时代,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而我泱泱大国,数千年以来,皆停顿不前,其老朽不足道矣。”谈到这些,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他告诉冯日升,世运大进,竟趋文明。中国已远远落在后边。如今西方列强早已进入蒸汽时代,除了先进的枪炮,纺线、缝纫、种地、打谷、磨面等等,都有机器,更不用说铁路、电报和电话了。他还说,电话是一个叫贝尔的人发明的,两人相隔千里,讲话时一个人在这边拿一个话筒,另一个人在那边拿一个话筒,相互看不见,声音却很清楚。

冯日升听了大为惊叹。这些在他看来,无异于天方夜谭,如果不是金宝琦亲眼所见,简直难以置信。在谈话中,金宝琦时不时会向他讲起国外的见闻,并给他灌输新的思想和新的理念。他认为中国的弊端在于固守陈法、冥顽不化。他还公开批评科举制度,提倡新式教育。谈起这些,他总是感慨良多。

“你知道我们在国外最苦恼的是什么吗?”金宝琦对冯日升说。

冯日升摇头。

“辫子,”金宝琦说,“这太可笑了!”他把辫子称作“豚尾”(猪尾巴),说它太丑陋了,简直让人抬不起头来。“你不知道别人看我们的眼神,”他说,“就像看耍猴一样,我真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后来,他下决心剪掉辫子,可回国时又不得不戴上假辫子,否则有家难回,甚至连小命也难保。“悲哉!悲乎哉!”说到这里,他不住地摇头叹息,为中国的落后保守痛心不已。

尽管如此,金宝琦并不悲观。有一次,他带冯日升参观枪炮厂,当看到机床灵巧地切割各种铁件,车出各种精巧的零件时,冯日升连声称奇,说想不到中国也有如此先进的机器,金宝琦听了淡淡一笑。

“这不算什么。”金宝琦拿起一个车好的零件看了看,表情若有所思,“与泰西相比,我们已经落后太多。好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这个差距不是一点点,而是太多太多!”他伸手比画了一下,脸上现出苦恼的神情。

“不过,”他很快又释然了,“这也没什么。”他放下手中的零件,抬头环顾四周。车间里机器轰鸣,工人们正在忙碌着。

“万事开头难,”他接着又说,“有了第一步,便会有第二步,一切都会好起来。”

在说这句话时,金宝琦的脸上浮现出欣慰的表情,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似的。冯日升听了有些感动,他打心眼儿里佩服这位大舅子爷。金宝琦虽然是个文弱书生,但骨子里却有一股硬气,认准的事从不妥协。当年,他考取举人后,本可一鼓作气再考进士,这也是家人希望的,可他竟不顾反对(就连他的老父亲都被气病了),偏要负笈海外。那时,“洋科举”(海外学历)朝廷并不认可,即便取得博士也是白搭。有一次,冯日升和金宝琦谈起这事,问他为何偏要如此,放弃大好前程,金宝琦笑了起来。

“是啊,”他看着冯日升问道,“你说我图个啥?”

冯日升摇头。

金宝琦又笑了:“其实,我啥也不图,我的想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华夏不能永远落后。”说到这里,他神色凛然,痛斥中国旧学,弊端种种,已成束缚,认为学习国外先进之学,乃燃眉之急,关乎国运,个人仕途与之相比,不值一提。他的话让冯日升肃然起敬。

“物种进化不外乎淘汰之理,国家亦如此。”金宝琦接着说,“一国之强而另一国之弱,原因何在?”

不等冯日升回答,他马上给出答案:“一言以蔽之,变也。易云,穷则变,变则通,通则达,此乃至理。”他还举例说:“沙俄之强大,始于彼得变革;日本之发达,盖因明治维新。吾国不变,则离淘汰不远矣。”

金宝琦越说越激动,打开话匣子,一发而不可收。那天他们谈得十分投机,晚上还一起喝了酒,饭后又秉烛长谈,直至深夜。就在那次谈话中,冯日升萌生了投身洋务的想法,提出也想为国家做点事。“好啊,”金宝琦极表赞成,“同文馆正在招人,我看你可以试试。”

同文馆全称上海同文馆,是仿照京师同文馆创办的,一度更名为上海广方言馆,主要是培养翻译人才。当时,国门打开,翻译人才供不应求,十分紧俏。冯日升报考同文馆十分顺利,录取在法文馆。他自幼跟随杜神父,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因此学起来并不费力。多余的时间他又开始学习日语。这也是金宝琦向他建议的。当时,日本已经崛起,但尚未受到重视,同文馆也没有开设日文馆。不过,金宝琦预测这种情况不会长久。他认为日本是我们的近邻,也是危险的对手。“你可别小看了它,”他对冯日升说,“这个蕞尔小国值得研究,以前他们师法我国,如今则渐化欧美,这一点很了不起,因为他们懂得因时而变,而这正是我们缺乏的。看看我们,死抱着祖宗成法不变,不通于天下大势,不思因时而变通,始于自骄,终于误国。”他的这番话对冯日升产生不小的影响。于是,冯日升开始关注日本,学习日语。

从同文馆毕业后,冯日升进入江南制造局译书馆。在工作中他继续学习,没几年已能熟练掌握法语和日语。

有一次,军械所与法国签署一项合作协议。金宝琦把协议文本交给冯日升复核。本来这是另一个翻译的事,与冯日升无关。可金宝琦对那个二百五的家伙并不放心,因他是军械所总办的亲戚,不便得罪,便私下里把协议悄悄交给冯日升把关。这一来,便耽误了一天时间。法方表示不满,那个总办便大发雷霆,认为金宝琦多此一举。事情最后闹到了丁日昌那里。

丁日昌是江苏巡抚。作为督抚一级大员,这样的小事本来不该他管,可制造局由丁一手创办,丁又曾任第一任总办,倾注心血,如今他虽然身居高位,依然对制造局关注有加。此事传进他的耳中,他把当事人找来一了解,发现这事多亏了冯日升的复核,才纠正了合同中多处错误,避免了今后可能引起的不必要的损失和麻烦。于是,他大骂那个机械所的总办,将他降职处分,并赶走了那个名不副实的翻译。

打这以后,冯日升便进入了丁日昌的视野。很快,他被调入巡抚衙门,办理洋务。这样的机会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的,应该说,冯日升非常幸运。

不久,他的机会又一次来了。

一八八二年,壬午之变发生。朝廷火速调派淮军将领吴长庆赴朝平乱,急需可靠的日语翻译。此时,丁日昌已调任福建,但他并没忘记冯日升,致电北洋,建议冯日升可用,称其精通法日等语,堪当此任。

于是,冯日升被紧急调用,赶赴朝鲜。沈庆在《纪事》中说,吴长庆的先头部两千余人分乘招商局三艘轮船,吴长庆本人则与水师统领丁汝昌乘坐威远号兵船,冯日升也同船前往。当时在威远号兵船上的,有吴长庆的幕僚张謇、薛福成、袁世凯等人,还有从汉城赶来请援的朝方官员金允植、鱼允中等。对于冯日升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参加军事行动,不免有些紧张,但其表现却可圈可点。

清军的兵船开抵朝鲜济物浦(今韩国仁川)时,日军兵船已先期抵达,计有七艘兵船和一营陆军,只是由于天色已晚,尚未行动。摸清了日军的动向,清军抢先出击,连夜开赴汉城。担任先锋官的就是初出茅庐的袁世凯,而随军日语翻译便是冯日升。

这件事干得漂亮。因为清军抢得先机,挫败了日本的阴谋。事后论功行赏,授冯日升武信骑尉,赏戴花翎。吴长庆在请功奏折中,称其“勇毅不凡”。袁世凯也称他连夜奔袭,“不辱使命”。事变平息后,冯日升回国,拜谒李中堂。听说冯系皖人,李中堂甚喜。有文章称其“仪表不凡,谈吐自如”“评点天下事,颇得要领”。不久,冯日升便被调入总理衙门办事,从此崭露头角。

一年后,中法在上海和谈,受总理衙门差遣,冯日升被委以翻译,成为三名译员中的一员,又一次回到了上海。

罗胖子

罗胖子早就认识冯日升。几年前,他陪同刘二喜与法国人洽谈购买一批军火,给他们担任翻译的就是冯日升。这个年轻人给他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冯日升中等身材,瘦长脸,皮肤白晳,略显文弱,但待人接物却十分老到。他的法语说得很溜,就连参加洽谈的法国人也大加赞赏。

当然,罗胖子认识冯日升,冯日升却不一定记得他。因为那次洽谈他只是一个陪同,在整个过程中,几乎一言未发。不过,尽管如此,冯日升也可能会对他有印象。所以当他看到冯日升从教堂里出来时,便迅速扭过脸去。

冯日升在教堂门前驻足片刻,四下张望了一下,然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罗胖子估计他没有看见自己,因为自己所在的茶馆与教堂隔着一条街,尚有一段距离,况且周边人来人往,也不易引起注意。

冯日升信教,罗胖子早就知道。他听刘二喜说过这事。刘二喜与金宝琦相熟,当年铭字营更换洋枪洋炮,改练洋操,金宝琦出过大力。他帮忙联络购买军火,聘用外国教习。不仅如此,还四处鼓吹游说,消除人们对改练洋操患得患失的陈旧观念。后来,铭字营成了淮军中开风气之先的队伍,从而战力大增,所向披靡,其中少不了改练洋操的功劳。因此,大家都对金宝琦十分敬重,就连刘铭传(时任铭字营统领)也把他奉为座上宾,口必称先生。

刘二喜长期驻扎上海,与金宝琦时相过从。几年前那次与法国人洽谈购买军火,金宝琦推荐冯日升担任翻译,也就是那次,刘二喜认识了冯日升,知道他信教的事。本来,一个天主教徒上教堂岂不太正常了?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不知为啥,当看到孔怀仁和冯日升一前一后从教堂离去时,罗胖子心里却动了一下,一个念头忽然冒了上来:他们怎么搞到了一起?难道是巧合吗?他们会不会认识?如果是的话,他们来这里干什么?难道是为了见面吗?如果是一般人,也就算了,可这两个人的身份并不一般。想到这里,他立即向刘二喜进行了禀报。

“有这事?”刘二喜一听,眉头便皱得老高。

“那是。”

“你怀疑冯日升?”

“说不准。”

罗胖子口气不太肯定,因为他只是看到他们从教堂离开,至于他们做了什么无法确定。当然,也不排除是巧合。

“姓孔的去了几次?”

“不清楚。”

“每次冯日升都在吗?”

“不好说。”

罗胖子解释道,冯日升原先不在监视名单上,所以未加注意。不过,发现冯日升后,他马上找来手下人询问。有人依稀记得,好像见过他们同一时间出现在教堂里,起码有一次。“那他们有无接触?”刘二喜问道,“比如啊,说话呀、传递物件什么的?”

“这个……”罗胖子支吾着,说不清楚。

“那就搞搞清楚!”刘二喜吩咐道。

罗胖子回去后,立即加派了人手,一边加强监视,一边多方打探,很快了解了更多情况。从这些情况看,冯日升的嫌疑似乎没有加强,反倒降低了。因为他不仅是教民,与杜神父情同父子,而且婚前也一直生活在那座教堂里。从某种意义上说,那里也是他的家。他有一千个理由去那里,譬如看望杜神父、喝喝茶、聊聊天等。“也许我想得太多了。”罗胖子心里嘀咕道,可他并没有放过这事解除监视。或许是一种本能吧,抑或是想等几天看看情况再做计议。

转眼,三天过去了。一切都很正常。孔怀仁没有再去教堂,冯日升也没有出现。罗胖子有些泄气。那几天从早到晚,他都守在教堂对面的茶馆里。到了第四天,他不打算再去了。就在这时,手下赶来报告了。

“来了!”

“谁?”

不等手下回答,罗胖子已经明白了。他立马赶去茶楼,一边在教堂四周布下耳目,一边派人装作教民,混入教堂内部打探。

教堂里正在举行一场早弥撒。杜神父亲自主持,座位上坐满了信徒和一些观看的群众,冯日升和孔怀仁都在其中。不过,两人一个在前排,一个在后排,相距较远。当他们一出现,罗胖子的手下便立即盯住了他们。据一个耳目事后报告,那天,冯日升一早便来了,他先去后院待了一会儿。弥撒开始前,他还帮着做了一些准备工作。孔怀仁来得较晚。他到的时候,弥撒已经开始了。他悄悄地进来,坐在靠后排的空位上。这期间,他与冯日升之间并无交流,甚至连照面也没打。

一个多小时后,弥撒结束了。在一片圣歌声中,人们开始向外走去。教堂门前热闹起来。教徒们有的步行,有的乘坐洋车,陆续离去。罗胖子一直在人群中寻找冯日升和孔怀仁的身影,可一直没有发现。正诧异间,有人来报告说,弥撒结束后,冯孔二人都去了教堂后院。冯日升是陪着杜神父先进去的。两人边走边说着话,显得十分轻松。在他们进入后院后,孔怀仁又在座位上坐了好一会儿,直到人们逐渐散去后,他才起身向后院走去。后院是教士的生活区,外人不得入内。罗胖子手下几次试图找由头混进去都被拦了下来。

“贼娘的!”罗胖子骂了一句,心里打起转来:他们去后院干什么?是不是事先约好了在那里见面?这种可能完全存在。当然,也可能并非如此,而是各有各的事。不过,即便退一万步说,他们之间起码是有了接触的机会和时间。

刘二喜听了报告,也感到问题严重,冯日升作为和谈翻译,孔怀仁频繁与他联系,这恐怕不是好事。

“你咋看?”他征询罗胖子的意见。

“这里头肯定有鬼啊。”罗胖子本能地感到。

“你呢?”刘二喜转向沈庆。当时,沈庆也在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回答道。

“嗯。”刘二喜沉吟起来,端着烟枪咕咕地抽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你们的看法都有道理,但仅凭这些还难下定论。冯日升是总理衙门派来的,而且主持这次和谈的是湘系大佬曾国荃,这中间的分寸拿捏不好,说不定便要捅娄子。”

“那该咋办?”罗胖子说。

刘二喜没有马上回答。直到抽完烟,他才抹了抹嘴巴,抬起眼皮说:“先别惊动他,继续盯着。我来问问高头再说。”

“好吧,贼娘的!”罗胖子又骂一句。

沈庆在《纪事》中详细记录了这次谈话,但对于刘二喜所说的“高头”究竟是谁,却语焉不详。我推测,此人一定是刘二喜的上司,或是更高层的官员也未可知。

金宝琴

金宝琴嫁给冯日升那年刚满十六岁。这事由她父母做的主。金家兄妹五人,金宝琴为老幺,与长兄金宝琦虽然同父不同母,但感情一直很好。金宝琦年长金宝琴八岁,对这个最小的妹妹向来呵护有加。

金家是开药铺的,家境殷实。金宝琴的父母都是教民,他们常去法租界的天主堂做礼拜,与杜神父交好。杜神父来到中国后,由于带来的药品很快告罄,在五湖传教时便开始研习中医,采集中草药用于治病,多年下来,医术渐精。到了上海后,虽然西药供应有所改善,但他仍然经常使用中草药为病人治病。由于买药,他与金家药铺交往甚多,而金家药铺需要西药时,也会向他求助。一来二去,杜神父与金老板便熟稔起来。他们经常在一起交流有关中草药的话题,有时做完礼拜,金老太爷还会去杜神父的书房坐坐,喝茶闲聊。每当这时,冯日升总是侍候左右。久而久之,金老太爷便对这个年轻人留下了很好的印象,认为他知书达理,为人忠厚善良。于是,便找杜神父商量,有意把小女儿金宝琴嫁给他。

金宝琴长相一般,圆脸,个头不高,有点胖,但她皮肤白净,丹凤眼,长睫毛,一双虎牙,笑起来很好看。婚后,她与冯日升相敬如宾,先后养育了四个孩子,前头三个都是女孩,最小的是男孩,刚满五岁。冯日升调任北京后,举家搬迁,上海的房子也卖了。这次回沪,他带着妻儿住在大舅子金宝琦家中。金宝琦住的是金家老宅,面积很大,有好几个院落。金老太爷和老太太去世后,老宅便由两个儿子居住,空房子不少。金宝琦让人打扫出一个院子,冯日升全家便住了进去。

罗胖子很快弄清了这些情况。自打发现冯日升有嫌疑后,他便派人盯住他的住处,同时暗中搜集他的动态。比如,他爱去什么地方、与什么人来往、家里的访客有哪些、近来有什么异常,等等,所有这些都在打听范围。这当然也包括他的太太金宝琴以及他们家里人。

罗胖子是个办事很细致的人,善于抓住蛛丝马迹,由表入里,顺藤摸瓜。他做捕快时,破过不少案子都是如此。“越是不起眼的地方,越不能放过。”他常常这样说,还说要学会动脑子,一条路走不通,就换另一条路,活人哪能让尿憋死?

他的努力常常换来意想不到的结果。在他扩大调查范围后,有一件事很快引起他的注意。这事是由冯家的杂役徐小六引起的。关于徐小六这个人,几乎没有什么资料。但根据有关线索分析,他来冯家时间不算短,因为早在冯日升结婚时,他的名字就曾出现过。

徐小六长得瘦小,但十分机灵,平时眼到手到,脾气也好,嘴巴也甜,冯家上下都很喜欢他,尤其是孩子们,见到他便没大没小,常常猴在他身上,嬉戏打闹,不分尊卑贵贱。有天晚上,徐小六闲来无事,在街上闲逛,碰上几个老街坊,便拉着一起喝了几杯。徐小六爱喝一口,但量不大,也没啥瘾。不过,那天喝得高兴,喝着喝着便有些高了。等到第二天醒来后,就连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也想不起来了。至于喝酒时说了什么,更是忘得一干二净。

但是,他忘了,可有人却没忘。原来,昨晚喝酒时徐小六说了一件稀罕事。就在前两天,有人给冯家送了钱,而且是佛郎(法郎的旧译)银票,听说数目还不小。这钱谁送的?不清楚。来人没有报上姓名,只说这事冯大人知道。太太便收下了。哪知老爷回来大为光火,责怪她不该收这钱,而且事前也不问问清楚。太太很委屈说,她哪知道,来人一口一个冯大人,好像和他很熟的样子,这怎么能怪她呢?可是,老爷仍然很生气,说是太太给他惹了麻烦。两人说着说着便拌起嘴来,太太气得连午饭也没吃。据徐小六说,老爷和太太平时好得很,红脸的事并不多。

徐小六这样一说,大家都好奇起来,纷纷打听后来怎样了。徐小六说后来的事他也不知道,因为老爷和太太没再提起。

“不会还了吧?”

“不可能!”

“还怕钱多烫手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道。有人感叹当官的就是好,有人上赶着送钱。还有的推测这钱来路不正,否则冯大人不会生气。至于这笔钱是多少,徐小六一会儿说三千,一会儿又说五千。有人指出他前后说法不一,他便不悦道:“你管他三千五千呢,就那么回事吧,你吃饱了撑的?”

第二天,这事便传进了罗胖子耳中。罗胖子一听佛朗马上想到了孔怀仁,这钱会不会是他送的?如果是,那他为何要给冯日升送钱,而且偷偷摸摸,连姓名也不说?至于冯日升为何不要这钱,肯定也有缘由。罗胖子越想脑子里的问号越大。

“查,给我查清楚。”他吩咐手下。

可是,要想查清这事并不容易。首先,徐小六这时已经改口了。他赌咒发誓,坚决否认说过这事。“我×他娘的八代祖宗,”他气得直跳脚,“这是谁和我过不去,存心害我啊?”他还找到当晚一起喝酒的街坊们,摆出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声称谁要再敢编排瞎话(明明是他自己说的),他和他们没个完。众人见状也都赶紧闭了嘴,毕竟谁也不想惹麻烦嘛。

可是,越是这样,罗胖子越感到有问题。在他看来,徐小六的过激反应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至于他极力否认此事,可能是担心主人怪罪;也可能是老爷和太太知道了这事,对他进行了呵斥。不管哪种情况,徐小六酒后吐真言,可能确有其事。

罗胖子当即把这事向刘二喜报告了。“好嘛,”刘二喜说,“这事值得重视,如能够坐实,那可非同小可。”他指示罗胖子全力彻查。

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

冯日升的儿子失踪了。

冯日升只有一个独苗儿子,小名虎子,这年才五岁。那天上午,他和一个姐姐正在院里玩耍,听到门外有人吆喝着卖糖人,两人便跑了出去。虎子嘴馋,闹着要吃,姐姐便回去要钱。“你等着。”她对虎子说。

虎子是家中独子,一向受宠。上边有三个姐姐,平时都很护着他。这位是二姐,名叫小莹,听说他要吃糖人,便回去找奶妈拿钱。可等她回来时,虎子已经不见了,那个卖糖人的也不见了。

“虎子,虎子……”小莹叫了两声,又在周边找了一遭都没找到。她还问了几个路过的人,都说没见着。小莹以为他是回去了,便又踅回来,可院里院外、房前屋后都没见虎子影儿。小莹急了,便四下喊起来。这一下,惊动了家里人。

大家四处寻找,几条街找下来,一无所获。金宝琴急得直抹眼泪,她把小莹叫到跟前询问情况。小莹那年才八岁,吓得直哭。金宝琴问她,那人(指卖糖人的)长得啥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小莹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高,一会儿又说不高,一会儿说胖,一会儿又说瘦。金宝琴又气又急,骂她真是个糊涂丫头。

中午时分,冯日升赶了回来。这时离事发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寻找虎子的人陆续回来,都说没找着。不仅如此,连个线索也没有。冯日升急得团团转。“要不报案吧?”金宝琴说,可冯日升却连连摆手。

“不要,不要,再等等。”他说。

“等个啥?”

冯日升没吭声,只是来回走动,不停地搓着手。

“他爹,你快拿主意啊!”金宝琴着急地催促道。

“再等等。”冯日升这时又咕哝了一句。

金宝琴没听清。

“你说啥?”

冯日升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皱起眉头想了想,然后说:“等我回来。”说着,转身离去。“你去哪儿?”金宝琴喊道。

冯日升并不回答,一边向外走,一边说:“等我回来。”

虎子失踪的事很快传开了。刘二喜也听说了这事,马上把罗胖子找去。两人正在议论这事,金宝琦登门造访了。

金宝琦是那天下午才得知这件事的。当时,他正和几个朋友在饭馆里吃饭,金宝琴差人把他叫了回去。听说这事他也吃了一惊,回到家中,只见小妹六神无主,哭得像个泪人似的。

“如曦(冯日升的字)呢?”他问。

“出去了。”

“去哪儿了?”

金宝琴摇头。

“他知道这事吗?”

“知道。”

“那还不赶紧想办法?”金宝琦咂巴了一下嘴,然后又问:“报案了吗?”

“还没有。”

“为啥呢?”

“他说再等等。”

“等个啥?糊涂!”

金宝琦当即具文向上海县报案。报了案后,仍不放心,便来找刘二喜帮忙。刘二喜手眼通天,能耐可比上海县大得多,金宝琦心里清楚,而且凭他们多年的交情,刘二喜也一定会出手相助。

果然,刘二喜没有半点推辞,他还安慰金宝琦,这事包在他身上,只要是上海地界上的事总有办法。的确,如果是拐卖,或绑票,这事不难解决,刘二喜有这个把握。不过,从他已了解的情况看,事情恐怕不那么简单。

事情一发生,罗胖子便把监视冯家的人找来一一询问。那天监视冯宅的人绰号老猫,这人平日做事倒也稳当,但那天却犯了一个错误。据他说,那天上午的确有个卖糖人的在金家门前出现过,他也看到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那个卖糖人的面前转悠,但他没太注意,因为毕竟是小孩。后来,他去撒了一泡尿,回来后便没见那个卖糖人的了,孩子也不见了。再后来,他看见有个女孩在街上找人。再再后来,就听说那个男孩不见了。

“贼娘的,”罗胖子说,“你这泡尿撒得可真是时候!”

老猫有些沮丧,低下头去挨了罗胖子一通骂。不过还算好,他对那个卖糖人的长相倒还记得清楚,因为一连好几天他都看见那人在金宅附近转悠。据他描述,那人四十来岁,方脸,黑皮肤,戴一顶草帽,上身穿着一件白色的旧短褂,下身是打着补丁的黑布长裤,脖颈上搭着一条旧布巾,旱烟袋插在裤带上,一副乡下人打扮。如果说有什么特别的话,那就是他的右胳膊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血痣,十分明显。

“这事奇了,怎么都赶到一起了?”刘二喜说。

“那是啊。”罗胖子说。

“有头绪吗?”

“还没有,不过,日怪的是冯日升……”

“他咋了?”

“儿子丢了,按理他最该着急对吧?”

“是啊。”

“可他非但没报案,反倒去了法租界的咖啡馆。”

“他去那里干吗?”

“不清楚。”

“后来呢?”

“后来,他又去了天主堂。我的人一直跟着他。这一前一后两个多时辰,你说这事怪不怪?”

“嗯,说下去。”刘二喜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来看着罗胖子。

“贼娘的,”罗胖子说,“我看这小子不对劲。”

“嗯,嗯。”刘二喜点点头,陷入了沉思,联想到冯日升的种种疑点,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就在这时,金宝琦来了,请刘二喜帮助破案。刘二喜一口答应,但提出希望能找冯日升和冯太太谈谈,以便了解更多的情况。这当然不是问题。当晚,冯日升和冯太太便如约来到了刘府。谈话时,罗胖子和沈庆都在座。先是谈了一下事情的经过。这些都是刘二喜已经知道的,但他仍然不紧不慢地听着,间或插几句问话。刘二喜还问到他们有无仇家,或者得罪过什么人,冯日升都说没有。

刘二喜端着水烟枪咕咕抽着。他的烟瘾很大,整个谈话过程都在不停地抽着。说到报案时,他插话道:“听说是金先生报的案?”

“是的。”冯太太回答。

“你们为何不报案?报得越早越好啊。”

“是啊,”冯太太说,“我们是想报的,可老爷说……”她的话没说完,冯日升已经接了上来。“哦,哦,刘大人……”他说,“我是说,我们想再找找,如果找不到再报。”

刘二喜点点头,表示理解。

“后来呢?”

“后来,我哥帮我们报了案。”冯日升说。

“你呢?你干吗了?”

“我……”冯日升迟疑了一下,“哦,哦,我出去……找了找……”

“去哪里找了?”

“唉,也没去哪儿……”冯日升支吾着,避开了刘二喜的目光。“当时慌了,”他接着说,“也没有个头绪,到处乱跑呗。”说着,苦笑了一下。

刘二喜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这家伙没说实话!他和罗胖子对视了一眼。当然,他不能挑明冯日升去了咖啡馆和天主堂,这样会引起冯日升的怀疑。

“有人叫牌子(送赎票)吗?”刘二喜停了停又问。

“没有。”

“对了,这之前家里发生过什么事吗?比如,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过头来看着冯太太。

“这个……”冯太太咕哝了一下,随后看了看冯日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话就说嘛。”刘二喜道。

“没有。”冯日升这时接了上来。

“啥都没有?”刘二喜问。

“是的。”

罗胖子这时插话道:“外边有人传,前两天,有人给你们家送过什么钱,有这事吗?”冯日升一愣,脸上旋即变得难看起来。

“谁说的?”他一下子站了起来,情绪显得有些激动,“你们听谁说的?”

“外边乱传呗。”

“胡说,全是胡说!”冯日升此时早已满脸怒容,忙不迭地加以撇清,“这是哪有的事?不知是谁乱嚼舌根子,编出这样的话?还赖我们家小六子说的,可小六子从没说过这样的话,我们问过他,不信你们可以去问嘛。”

他越说越气,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罗胖子解释说,没有就算了,不必当真。可冯日升依然满脸不快,还在唠叨个没完,刘二喜这时沉下脸训斥了罗胖子几句,这才让冯日升住了口。不过,在此期间,冯太太一言不发,神色紧张,刘二喜和罗胖子都看在眼里。

谈话前后进行了一个多时辰,沈庆还做了记录。送客时,刘二喜对冯日升夫妇说,金先生来找过他,小公子的事他们定当尽力。不过,为了尽快破案,有些事还需要他们的配合,如果想到什么事,无论什么,都希望随时告诉他,千万不要遗漏(他用了遗漏而不是隐瞒),这可关系到小公子的生命安危,他一再强调说。

送走了冯日升夫妇,刘二喜与罗胖子又分析了一番,觉得疑点更多了。冯日升极力掩盖有人送钱的事(如果这只是坊间传闻)还好说,那么,他去咖啡馆和天主堂则是事实,为何也要隐瞒?而且,从冯太太的表情看,他们来之前,冯日升或许对她有过交代,不让她说出某些实情——如果确实如此,那是为什么?原因何在?

两人琢磨了半天,一时还找不到答案,不过,当务之急是先找孩子。于是,他们黑白两道,双管齐下,重点查找一个五岁左右、名叫虎子的男孩,以及一个四十岁上下、右胳膊上有一块鸡蛋大小的血痣的男人。

消息刚放出去,还没来得及细查,又一件大事接踵而至了。刘二喜不得不把这事暂时放下来。

刘二喜

俗话说,事赶事,越忙事越多。刘二喜也是如此,这边刚答应金宝琦,忙着找孩子呢,天津忽然来了电报,说是老长官刘铭传要来了。

电报是沈庆送来的,当时正值清晨,他像往常一样正在院中练拳,沈庆匆匆送来了电报。刘二喜收住势子,一手从沈庆手上接过毛巾擦着汗,一手接过电报,刚扫了一眼,神情立时发生了变化。

“啥的,爵帅要来了?”他的语气显得有些惊讶。“去,”他随即吩咐道,“把人都给我叫来!”

沈庆应了一声,连忙去通知相关人员。

爵帅就是大名鼎鼎的刘铭传,铭字营的老上司,绰号刘六麻子。因他曾被加封一等男爵,部下都尊称他为爵爷,或爵帅。

刘铭传是淮军第一名将,秉性刚烈,桀骜不驯,史料称其“钟声铁面,雄侠威棱”。在陕西任职时因与湘系大佬左宗棠不和,便辞官归里。直到这次中法交恶,朝廷“闻鼙鼓而思良将”,这才决定重新起用他,谕旨加封他为巡抚衔,督办台湾军务。

消息传出,立即引起各方关注。沈庆说,当时法国曾制定了海上截杀刘铭传的计划,以阻止他去台湾。因此,上边对刘铭传的安全相当重视,指示上海地方务必加强保卫,同时又致电刘二喜,要他注意防范。刘二喜是刘铭传的老部下,自然格外重视。

不一会儿,罗胖子和几个管带先后赶到了。人一到齐便立即开起会来。

“爵帅要来了。”刘二喜扬了一下手中的电报说。

“来上海?”

“不是要去那边吗?”有人用手指了指东边,意为台湾。

“是啊。”

众人同样都感到意外。因为渡海赴台,福州更为快捷,怎么舍近求远来上海了?这个问题刘二喜也说不清楚。

“别管那么多,”他说,“咱们先做好自己的事。”

接着,他通报了电报的内容,然后吩咐说,咱们的任务就是保卫好爵帅,这是上边交办的差事,不能出半点纰漏。当然,上海地方也接到了指令,但刘二喜打心里瞧不上他们。“别指望那帮鸟人,他们屁事干不了。”他的话引来一阵笑声。刘二喜办事向来思虑周全,这一次事关重大,更是格外上心。按照他的布置,拱卫分为三层:第一层是贴身警卫;第二层是外围布防;第三层是在周边重要地段增加关卡,加大巡逻。对刘铭传的住、行等各方面实行全方位保护。此外,他还要求罗胖子多派便衣,便宜行事。

“都给我听好了,”他叮嘱说,“我再说一遍,这事不能出半点差池,谁要误了事,那就等着瞧吧,老子非扒了他的皮!”

会议结束后,众人散去。刘二喜把罗胖子留了下来。

“法国人那边,你要盯紧了。”

“那是。”

“有事随时禀报。”

“那是。”

罗胖子连声应承着。等刘二喜交代完毕,他才问了一句:“孩子的事咋办?”

“唔……”刘二喜沉吟了一下,然后挥挥手说,“这事顾不上了,先顾这一头吧。”

“那是。”

“等等,”就在罗胖子转身离去时,刘二喜又叫住了他,“冯日升,还有那个孔怀仁,你要继续盯着,不要放松。”

“那是。”

七月十一日,即刘二喜接到电报的第二天,刘铭传抵达上海。他的到来受到各界欢迎。各大报纸都进行了报道,法国方面更是关注有加。

此时,和谈进行得并不顺利。由于法方胃口太大,一开口便向清政府索要两亿五千万法郎的巨额赔款,中方自然不能接受。虽然分歧很大,但法方一直信心满满,高层认为在武装威胁面前,中国除了束手就擒别无他途。法国公使、首席谈判代表巴德诺在致总理茹费理的电报中一开始语气乐观:“我深信,中国现在惊恐万分,如果我们表现得十分强硬,它就会在所有的问题上做出让步。”法国总理茹费理的看法与他完全一致。

就在这时,传来了朝廷起用刘铭传的消息。其实,这一任命早在和谈开始前四天就下达了。消息传到法国,立即引起各种解读。其中一个看法是,中国正在加紧战争准备。他们派刘铭传去台湾,明摆着是要打啊。因为这时法国已把台湾作为首选进攻目标,而且这已不是秘密。

法国军方开始不安了。他们认为不能再拖延了,应该迅速展开攻击,以免贻误战机。七月六日,法国远东舰队司令孤拔将军致电海军及殖民地部长裴龙:“我恳求立即行动。(中国)各港口的鱼雷防御正在着手准备,(我们的)行动宜于在近期内进行,否则将会造成更严重的困难。”法国公使巴德诺的思想这时也发生变化,认为不排除中国利用和谈,“力图赢得时间”。

然而,法国高层仍然坚持先前的看法,认为只要继续施压,便可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茹费理总理在给巴德诺的电报中说:“调动舰队和坚持最后通牒看来会取得我们预期的结果。”

七月十二日,在刘铭传抵沪的第二天,巴德诺便代表法国政府向总理衙门递交了最后通牒。通牒的最后日期为七月十九日。如果中方不接受条件,法国将以大炮说话。

与之相呼应的是,法国远东舰队也立即行动起来,摆出了随时开战的姿态。舰队司令孤拔亲率战舰开赴闽江一带,短短几天,便有七八艘战舰和多艘鱼雷艇云集福州海面。

一时间,气氛骤然紧张。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刘铭传到上海后,并没有像人们预料的那样,秣马厉兵,积极备战,相反倒是一副优哉游哉的样子,整日在公馆里宴请宾朋,诗酒会友。报纸上还登出他被委以谈判副使的消息。有访员问他何日赴台,他则说这要视谈判结果而定。有人问他台湾防务问题,他则避而不谈,相反却表示对和谈抱有信心。

沈庆也一头雾水,有一次,他悄悄问刘二喜:“爵帅真不去台湾了?”刘二喜却含糊其辞,说也许吧。

那段时间,罗胖子带着人一直在盯着法国方面的动静。他们发现刘铭传的住处,有不少暗探活动,其中也包括孔怀仁。刘二喜曾把这些情况报告给了刘铭传,爵帅听了哈哈大笑。“这帮小兔崽子,”他说,“让他们忙活去吧。”

刘铭传到上海没几天,曾九帅也到了。曾九帅是湘系大佬曾国荃,他是曾国藩的四弟,族内排行为九,故有“曾九爷”“曾九帅”之称。曾国藩去世后,湘系领袖除了左宗棠,便轮到他了。这次和谈,他被委任为谈判正使,以钦差大臣、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的身份全权代表朝廷。

一天晚上,曾九帅举行欢迎宴会,宴请法国公使巴德诺一行。刘铭传也参加了。席间,觥筹交错,谈笑甚欢。可刘二喜忽然回到大帐,召集手下开会。

“爵帅要走了。”他宣布说。

“去哪儿?”

“台湾。”

“天哪!”

“怎么说走就走?”

众人颇感惊诧,因为在这之前并没有发现爵帅要走的丝毫迹象。

“啥时候走?”

“明天。”

“从哪儿走?”

“金山。”

看来这事早有谋划,只有极少人知道。按照刘二喜的布置,众人立即行动起来。刘二喜下令封锁码头和沿途街道,不准走漏任何风声。是夜大风雨,一直持续到第二天。等到刘铭传登船而去,法国人还被蒙在鼓里。据史料记载,刘铭传走时只带了一百多名亲兵和少量装备,可谓轻装简从,神不知鬼不觉。

法国人万万没想到刘铭传会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悄悄离去,更想不到刘铭传会给他们唱了一出瞒天过海。显然,这是一套完整的计划。首先刘铭传取道上海而不是福建,就造成了假象,似乎他并不急于赴台,而实际情况是因为福建水域早有法舰巡航,难以通过,不得不舍近求远,绕道上海。此外,朝廷委任他为谈判副使,也是为了掩人耳目,从而骗过了法国人。当然,这些布局没有高层部署显然是做不到的。

刘铭传一走,刘二喜便轻松下来。前段时间,他天天围着爵帅转,毕竟兹事体大,现在任务完成了,他便重新腾出手来,全力查办虎子失踪案。此时,离孩子失踪已过去了六七天。金宝琦几乎天天登门催促,这让他头痛不已,好在这时一条线索已经进入了罗胖子的视野。

左阿四

发现左阿四,罗胖子颇费了一番周折。金家报案后,上海县随即展开了追查。很快,各处关卡都接到命令,严格盘查过往行人,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虎子的画像和那个卖糖人的画像也悬挂于大街小巷。金家还高价悬赏,凡向官府和金家提供线索协助破案者都将得到重赏。但是一连七八天过去了,案情毫无进展。

金宝琦急了,四处活动,动用各种关系。不久,上海道衙门和巡抚衙门也被惊动了,一边督促上海县,一边也派出侦缉人员帮助破案。

罗胖子这时压力山大,刘二喜限令他十日内必须查出结果。五黄六月天,他带着人明查暗访,拖着肥胖的身躯,像狗一样张着嘴,呼呼直喘气,一天衣服不知要汗湿多少遍,那模样也实在够辛苦。不过,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辛苦没有白费。

早在案发之初,刘二喜就给黑道递了话,让他们查问一下此事。本来以为不是什么难事,因为黑道办事有黑道的规矩,不论什么案,只要上边发话,下边都会如实具报,不会有半点隐瞒。可结果是查无此事。

这怎么可能?

除非做这事的不是上海地界上的人。

于是,罗胖子扩大了搜索范围,重点放在排查做糖人的行当上。这项工作十分浩大。上海周边十一个县,如要挨个儿查一遍,短期内不可能完成。罗胖子把老猫找来仔细询问,忽然发现了以前忽略的一个细节,即那个卖糖人的随身携带了一个水葫芦,上边刻有“青浦”字样。

“那就从“青浦”查起!”

罗胖子立马派出探员,进行摸查。根据经验,卖糖人的一般都会在县城或集镇上叫卖,偶尔也会有走村串户的,但并不多。于是,探员们便分头在县城或集镇上打听。很快从练塘镇传来了消息,说是发现了一个嫌犯。

负责在练塘镇侦缉的探员姓石,名不详。《纪事》中称他为“石某”。他在探访中得知北亭村有个卖糖人的叫左阿毛,最近忽然歇手了。

“为啥?”

“听说发了一笔,要做米店了。”

“有这事?”

“可不是。”

“咋发的?”

“这谁晓得!”

石某感到这个左阿毛有些可疑。开米店可要一大笔钱,他哪儿来的钱?光凭做糖人那是不可能的,而且不早不晚,这米店恰好开在孩子失踪案发生之后。按照人们的指点,石某悄悄来到镇东头,发现那里正在开工建房。瓦工木工进进出出地忙着。有人告诉他,这里正在筹建的就是左记米店。石某说他想找左阿毛。

“喏,那个就是——”有人指着一个在工地旁指手画脚的人,并朝他喊道:“阿毛,阿毛,有人找。”

石某走了过去,那个叫左阿毛的人三十来岁,个头儿瘦小,这不仅不像老猫所描述的人,而且右胳膊上也没有明显的血痣。

他有些失望,勉强上前打了招呼。左阿毛却很热情,因为石某自称是米商,想与他们做生意。“好啊,好啊。”左阿毛连声说道,并称小店初开,还盼多多关照。石某应付了几句,就打算离开了,左阿毛却拉着他不让走,一定要他见见他大哥。

“你大哥?”

“是的,这店是我们合伙的。”左阿毛说。

“哦,他人呢?”

“在村里哩。”

石某问他大哥多大,左阿毛说四十来岁,名叫左阿四。石某一听,心里动了一下。“也好,那就见见吧。”

当晚,他便在村里见到了左阿四。左阿四是左阿毛的堂兄。他方脸,黑皮肤,一边抽旱烟,一边用草帽扇着风。石某心中一阵狂喜,因为这家伙不仅和老猫讲得很像,而且他的右胳膊上也有块鸡蛋大小的血痣。

我的天!石某压制住自己的情绪,不动声色地与左阿四谈起生意。左阿四还请他一起喝了酒。由于天色较晚,他便宿在左阿四的家中,第二天早上才告辞。

罗胖子接到报告,立即带人赶往北亭村。他们到达时已是黄昏时分,这时却联系不上了石某。石某早上离村后,来到镇上,找到同来的另一位探员,让他赶紧向罗管带禀报,自己则留下来监视。由于情况不明,罗胖子没有贸然进村,而是等到天黑之后,派人进村悄悄打听。这一打听不要紧,发现左氏兄弟早已不知去向。

“坏了!”

罗胖子暗暗叫苦,当即派人一边包围村子进行搜查,一边向码头、要道追击。罗胖子还审讯了左阿四、左阿毛的家人,可他们一问三不知,但据村里人说,那天上午有人看见左氏兄弟出村了,走时十分匆忙,也没说要去哪儿。

第二天傍晚,进行搜索的兵丁在村外的河滩上发现了石某的尸体。他是被利刃割喉而死。从手法上看,一刀毙命,显系老手所为。

刘二喜下令通缉左氏兄弟,并让各地进行协查。两天后,传来消息,在朱泾镇,即金山县县治所在地发现两具无名尸体,经确认系左氏兄弟。罗胖子带着老猫赶往该地,认出其中一个就是那个卖糖人的。从尸检情况看,两人均为洋枪射杀,武器有可能是国外产的新式膛线手枪。

罗胖子大为沮丧,眼看到手的鸭子又飞了。刘二喜气得大骂他蠢货。问题的严重性还在于,这是唯一的线索。由于它的中断,案件彻底陷入僵局。

孔怀仁

孔怀仁回上海肩负了秘密使命。从我找到的资料看,他的任务主要是搜集有关中方军备与和谈的情报,特别是和谈中清政府的态度,这对法国的决策至关重要。

关于孔怀仁的间谍活动,目前尚无比较完整的资料。不过,通过一些材料七拼八凑,大致可以勾勒出他那段时间的活动轨迹。和谈开始前,他虽然不在上海,但并没有闲着。他的身影曾出现在琼州、舟山、台湾和福州等地。

法国当时的战略,史家称之为“踞地为质”。啥叫踞地为质?就是先通过和谈,向清政府施压来达到目的。如果谈不拢,便占领一地为质(抵押),然后逼迫清政府就范。至于选择何处为“质”,法国曾有多个选项。其中包括琼州、舟山、台湾和福州等地。对于这些地方,法国都曾派出暗探进行了侦察,最后选定了台湾。此后,法国暗探多次以观光为由,或以买煤为借口,靠近基隆炮台进行刺探,并绘制了有关地形图及炮台位置图等。从以上材料分析,孔怀仁的身影出现在那些地方绝非偶然。

《中法战纪》一书称,马江之战前,法国暗探曾去福州一带搜集情报,其中就有孔怀仁,他参与绘制了马江水域图,以及马尾造船厂和福建水师周边的地形图。后来,法军进攻马江,福建水师全军覆没,举国震惊。这里边就有孔怀仁的“功劳”。

和谈开始前,孔怀仁回到上海,这期间他多方搜集情报。这些情报无所不包,涉及各个方面。这从他致法国远征军司令部的部分电报中可以看到。如他在电报中报告:近期,中国朝廷发生人事变动,左宗棠占了上风,他与李鸿章因《天津条约》争吵不休;曾纪泽(原中国驻巴黎公使)致电北京,法国根本没有决心和中国打仗,应该顶住,在东京(越南)有力地打击法国,才能最后取得胜利;中国已向德国订购鱼雷一百枚,五十枚已启运,但因缺乏专门人才,目前尚难启用;中国遇到罕见旱灾,这是中国政府自六月以来特别关切的事情之一,等等。

在孔怀仁搜集的情报中,还有不少关于和谈的。比如他在一份电报中说,中国政府第一全权代表曾国荃属温和派。据说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希望达成和解,但因年迈体衰,害怕担责,故其良好意愿可能为其左右所掣肘。第二全权代表陈宝琛、第三全权代表许景澄,都是主战派,而且一向反对欧洲人,情况不容乐观。

除了搜集情报,刘铭传抵沪后,孔怀仁还派人对刘的住处和活动场所进行盯梢。后来,刘铭传突然去了台湾,法国情报部门居然毫无觉察,这让孔怀仁大丢颜面。他在给朋友的信中称这是一个“莫大的耻辱”“我们的无能和麻木带来了极大的被动”。

刘铭传走后,和谈陷入僵局。七月十二日,法国送交最后通牒后,本以为清政府会随即软化,没想到事实却相反。中方代表虽然做了让步,同意从琼山撤军,但对赔款仍然拒绝接受。他们坚称法国没有理由要求赔款,中国也毫无毁约(指之前商定的《李福协定》)意图。况且中国应安南(越南)国王邀请前往驻防,没有任何过错。法国即使要求赔款,也不应该找中国而应该去找安南。他们甚至提出,本着和好的精神,中方可以不向法国提出赔款。

中方的态度让法国感到恼怒。从北京传来了消息,湘系大佬左宗棠入直。他是主战派的代表,向以强硬著称。这些都明显不利于法国。法国内部本来就有人不看好和谈,此时更对和谈前景产生疑虑。特别是军方,认为不应该再浪费时间,而应立即开战。但法国当局,包括总理茹费理,仍然希望通过和谈达到目的。

孔怀仁接到指令,要尽快摸清中方的底牌。在他的来往书信中,有一封是写给一个名叫弗朗索瓦的人,此人是法国海军及殖民地部的官员。“我会采取一切手段,力争完成任务。”他在信中写道。他所说的任务就是指摸清中方在和谈上的意图。“请您放心,我亲爱的同事,我可以欣喜地告诉您,目前我们已经取得了进展。”

孔怀仁所说的“进展”是什么,信中没有说明。我怀疑这会不会与冯日升有关。事实上,那段时间,孔怀仁与冯日升在教堂(疑似)碰面并没有减少。在孩子失踪后就有三次。有一次,罗胖子手下发现冯日升与孔怀仁发生激烈争吵,甚至还产生了肢体动作,后经杜神父劝阻才停止。当时争吵的地点就在礼拜堂后边的走廊里,罗胖子手下看得很真切。如果说,以前还不能确定他们两人是否有过接触,那么,现在可以确定无疑。至于他们为何争吵,虽不清楚,但可以看出,他们之间一准发生了什么事情。联想到其他种种疑点,罗胖子认为不能再等下去了,如果冯日升确实与孔怀仁有勾结的话。刘二喜何尝不知道这些,但他向高头请示后,一直没有回话,他也不好乱动。

“再等等。”他说。

“贼娘的,这样下去就怕要坏事?”

“那也没办法。”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高头的回话来了。一共两句话:第一句是“不要动他”,第二句是“继续盯着,但别惊动他们”。

罗胖子大惑不解。

“这是啥意思吗?我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

“他们咋想的?”

刘二喜摇摇头,其实他也揣摸不透。

“也许,”他说,“高头有高头的想法吧。”

说来这事的确有些奇怪。这么大的事,高头居然如此漫不经心,而且没有采取任何防范措施。对此,沈庆也感到困惑不解。

这之后,又发生一件怪事。失踪的孩子忽然回来了。送回孩子的是杜神父,据他说,前一天夜间,一个杂役听见院子里有响动,便出去查看,竟发现一个孩子在哭泣,于是把他抱回了教堂。由于时间已晚,杜神父早已入睡,只好等到第二天再向他禀报。然而,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孩子竟是失踪多日的虎子。

保罗

保罗是冯日升的教名,据说这个名字是他受洗时杜神父替他起的。保罗是教会历史上的圣者,采用圣徒的名字作为教名较为普遍,这是一种致敬,也是一种传统。这些都是巩翔教授告诉我的。关于巩翔教授我后边还要专门说到他。据巩教授说,关于冯日升,国外资料多用保罗而很少用他本名,这与国内正好相反。难怪呢,我很长时间都不知道冯日升还有一个教名。在查找资料时,偶然看到保罗的名字也会被我轻易地滑过。应该说,这是一个不小的疏忽。多亏巩翔的提醒,我后来再找资料时,果然有了一些新的发现,这是后话。

自从虎子失踪后,前后共九天——从七月十日至七月十八日——始终没有音信。官府多方查找,罗胖子更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但收效甚微。就在大家绝望时,孩子突然回来了,而且没有任何前兆。这太蹊跷了!

罗胖子得知消息,立即赶到冯家了解情况。据虎子说,那天,姐姐回去讨钱后,卖糖人的给了他一个糖人,把他骗到边上一个弄堂内,那里停了一辆马车。这时他听见远处传来姐姐的喊声,正要答应,那个卖糖人的却用衣服蒙住他的头,把他抱上了马车。开始他还拼命哭喊挣扎,可渐渐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来时,已被关在一间屋子里,四周黑黢黢的。那个卖糖人的威胁他不准喊叫,他怕得要命,什么话也不敢说。

后来,他又被转移到几个地方,看管他的人也换了。好在他们对他还算好,不缺吃,不缺喝。有一天夜里,他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院子里,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满天星斗、此起彼伏的虫鸣,以及凄厉瘆人的猫叫声。他害怕得哭起来,这时有人发现了他,把他抱进屋内,第二天又将他送回了家中。

虎子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由于他才五岁,表述起来十分费劲。在冯太太的帮助下,罗胖子费了好大劲,才把他语无伦次的叙述大致捋顺了。之后,罗胖子又去找杜神父询问。杜神父的回答与他先前说的完全一样,并无过多的补充。

“感谢主吧,”他说,“这都是上帝的仁慈,才使孩子安然无恙。”他一边说着,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

应该说,从他的神态和语气看,没有任何可疑之处。罗胖子接着找来了当晚发现虎子、把他抱进屋内的杂役。那是一个长着大脑袋、细长脖子的年轻人,一双金鱼眼鼓鼓的,说话时不停地扑闪。他的回答印证了杜神父的说法。“这孩子吓坏了,浑身直打哆嗦,实在太可怜了。”他对罗胖子说,声音里带着同情。

“你还发现其他什么了吗?”

“没有。”

“昨晚院门关了吗?”

“是的。”

“那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

杂役鼓着金鱼眼,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似的。罗胖子查了一圈,毫无头绪,便回去向刘二喜复命,当时沈庆也在场。

“这事太怪了,”罗胖子说,“我办过那么多案子,这种事还是头一遭。”

“你说他们图个啥?”他咂巴着嘴说,“绑票的非钱即仇——图钱吧,这么多天过去,既没叫牌子,也没下帖子(索要钱财);为仇吧,更不像。哪有花那么大的劲,甚至不惜杀人灭口,啥也不图的?”

“说得是啊。”沈成附和道。

“这里头怕是有鬼啊?”罗胖子说着,抬起头来看着刘二喜。

“行了,你就少说几句吧。”刘二喜没好气地打断他。孩子回来了,本来可以松口气了(省得金宝琦天天催他),可孩子以这种方式回来,又让他脸上无光。罗胖子没有看出他的心思,还想往下说。刘二喜眼一瞪:“这事还不都怪你?要是抓住左阿四,哪来这么多事?”罗胖子听他这样一说,便不吭声了。

虎子是七月十八日回来的,第二天,即七月十九日,法国的最后通牒到期了。不过,在这前一天,中方已派人斡旋,希望延长期限,以便取得满意的结果。尽管巴德诺对中方的诚意表示怀疑,但当他请示国内后,得到的答复是同意将最后通牒的期延迟至月底,即七月三十一日。

不难看出,法国仍寄希望于和谈,并希望通过延期来达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然而,此后的谈判依然不顺利。虽然清政府同意一个月内从东京撤出军队,但在赔款问题上还是坚持己见。法国有些迫不及待了,并开始做出让步。茹费理电告巴德诺,他不再坚持原有的赔款数额,可以适当降低——尽管在这之前他曾强调过两亿五千万法郎是“最低数目”。巴德诺回电称,他担心共和国主动让步可能会被视为软弱,而且是否能达到效果也不一定。

可是,为了打破僵局,茹费理已顾不得许多了。他电告巴德诺,他已把这事通知了清政府驻巴黎公使,让他在谈判中灵活掌握。巴德诺提议将赔款数额从两亿五千万法郎减至两亿,分三年付清。茹费理回电称:“赔款数字问题我让您掌握,但您得注意,中国人比我们所想象的更吝啬……我觉得,从他们手中取得数亿法郎的赔款是很难的。”

果不其然,中方代表并不接受巴德诺的方案。七月二十九日晚,中方送来一个照会,重申不接受赔款的原则,并称中国同意从琼山撤军,已表现得十分通情达理,法国不应以赔偿作为唯一谈判条件来破坏彼此融洽关系。

巴德诺听到这个回答,十分气愤,当即中止了会议,拂袖而去。事后他在致茹费理的电报中称:“在这样一个不严肃的回答面前,我只有退席。”

第二天上午,重开谈判。这一次,中方最高代表曾国荃亲自出席。在这之前,英国人曾做过调解,巴德诺希望中方能有所改变。但他没想到的是,曾国荃虽然态度友善,但仍然坚持赔款是不合道理的。不过,他也做了一点让步,表示本着热爱和平与和解的精神,他愿意提供五十万银两(约合三百五十万法郎),作为对法军死难家属的抚恤金。

三百五十万——是的,巴德诺没听错。

他又一次愤怒了。

“这无疑是戏弄!”在给茹费理的电报中,他表达了强烈不满。“是时候教训他们了,”他说,“很明显,我们的优柔寡断使他们不相信我们会采取军事行动。”

但是,他的愤怒还是没有使茹费理改变主意。后者在回电称,中国提出三百五十万法郎的赔款虽然少了点,但至少说明他们已承认赔款原则。直到这时,茹费理依然对谈判抱有希望。“你去告诉他们,”他对巴德诺说,“我们只要五千万,但不容许对这个数字再做讨论。”

从两亿五千万到五千万,在茹费理看来,已经做了最大的让步。如果中方再不接受,那就只有诉诸武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他还下令最后期限一到,即刻攻占基隆,以此作为抵押品,直到中方答应赔款。

七月三十一日,就在最后通牒即将到期时,中国公使又一次向茹费理提出希望再延长几天期限,理由是他们需要时间奏请皇帝。茹费理当即表示同意,他致电巴德诺称:“我们的原则是延期可至八月一日,您可视情延长一两天。”

军方对最后期限一拖再拖感到不满。孤拔多次致电外长和巴德诺,声称半个月来,敌人一直在加固炮台,构置工事,准备火船,安置漂移水雷。我们给了他们太多的时间。现在,每拖延一日,进行军事行动的困难就增加一分。他请求立即展开行动。可上边对他的请求并不理会。海军部长裴龙回电称:“政府不批准你开战,谈判还在进行,有可能取得成功。”

这份电报发于八月五日,直到这时,裴龙还没接到开战的命令。需要说明的是,当时电报从巴黎到中国需三十多个小时。就在他发出这份电报时,上海传来和谈破裂的消息。于是,就在同一天,法军接到命令,向基隆发起了进攻。

中法战争开始了。

值得注意的是,就在这当口,保罗突然被抓了。

事情发生在八月四日上午,保罗做完弥撒,从天主堂出来。那天孔怀仁也来到了天主堂。和往常一样,他们在后院待了好一会儿。后来,保罗便离开了天主堂。他是先走的,出门后,乘坐了一辆东洋车离去,但刚出法租界便被抓走了。孔怀仁在向法国远征军司令部的报告中提到了这件事,不过说得相当简略。

从我搜集到的资料看,保罗,即冯日升,被抓的过程大致可以还原如下:那天,他刚出租界就被一队官兵拦住了。他们显然是早就等在了那里。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军官,他上前询问,他是不是冯大人?冯日升说是的。

“请随我们走一趟。”

“去哪儿?”

领头的也不回答,一挥手,兵丁们便一拥而上,三下五除二地将他拿下了。罗胖子的手下一直在跟踪监视,发现这个情况,连忙回去禀报。罗胖子吃了一惊。

“什么人抓的?”

“不清楚。”

刘二喜也感到纳闷。事后打听,得知是上海县派人抓的。他派人询问原委,得到的回答是奉上边之命。再去上海道衙门打听,却说不知此事。刘二喜感到一头雾水,他马上吩咐沈庆拟文向上禀报。哪知电报发出后,迟迟没有回音。后来,他又去电请示机宜,不久,高头的回电终于来了,却让他更摸不着头脑。电文大意为:此事勿再管,亦勿外传,相关呈文电稿一并销毁。云云。

“这是咋了?”刘二喜大惑不解。

“会不会案发了?”罗胖子推测道。

“有可能……”

“贼娘的,”罗胖子骂道,“忙活了半天都瞎忙了。早知如此,还不如咱动手哩。”话语中透着深深的懊恼。

巩翔

现在要说到巩翔了。巩翔是著名教授,清史专家,尤其对晚清史研究颇深。我们曾经都是省政协委员,开会时常常在一起,关系很熟。几年前,我写《淮军四十年》时曾向他请教过,受益匪浅。但是这几年他一直在国外做访问学者。拍摄纪录片《刘铭传在台湾》时,导演曾想采访他,可因他在国外无法实现。

寒露过后,天气渐渐转凉。这天,我参加一个饭局,遇见了一位在社科院工作的朋友。他对我说,巩翔回来了。

“啥时候?”我问。

“已经到国内了。”

“是吗?我正要找他哩。”

“有事吗?”

我便说起了冯日升案,正想找他请教哩,也不知他能否帮上忙。“啊,”那位朋友说,“那你可能找对了。我听说,巩翔正在写一篇关于中法战争期间法国间谍活动的论文。”

“是吗?”我说,“那太好了!”

回家后,我立即拨通了巩翔的电话。巩翔听出我的声音,很高兴。当时,他正在隔离期间,按照最新的“14+7”回国隔离政策(即十四天集中隔离,七天居家隔离),他已被关了半个多月,憋得够呛,不过现在已经进入居家隔离的最后阶段。“马上就要解放了!”他在电话里说。我们聊了几句闲话,便转入正题。“冯日升?”巩翔说,这事他知道,手上也有一些资料,不过,这事说来话长,电话里讲不清。于是,我们简单说了几句,便约好等他结束隔离后见面详谈。

“那就说定了,我等你电话。”

“好的。”

又过了十来天,巩翔的电话果然来了。我们约好了见面时间,地点就在我家附近的一家土菜馆。这家饭店新开不久,环境优雅,菜也烧得不错。我特地点了几个特色菜,如干煸猪大肠、杂鱼锅、糯米鸡翅、金汤老鸭煲等,都是巩翔爱吃的。他大呼过瘾,说这些日子简直被关坏了。

“所以嘛,”我说,“今天我特意给你搞几个杀馋的,怎么样?”

“好,好极了!”他连声赞道。

巩翔是个爽快人,虽然读过不少书,但身上没有一点知识分子的酸文假醋。他很健谈,酒量也不错。三杯酒下了肚,便滔滔不绝起来。我急切地向他请教起有关冯日升案的事,特别是冯日升被抓后,又发生了什么,此案后来如何了结?冯日升的命运又如何。我一口气问了很多。巩翔微笑地听着,等我说完了,他才开口道:“关于保罗案,这事很有意思。”

“保罗?”

“是的。”

顺便说一句,就是这次谈话,我第一次听说冯日升还有一个教名。谈及保罗案的情况,巩翔认为保罗案很复杂,主要是资料缺乏。关于他是否是奸细,目前尚有争议。

“那你的看法是……”我说。

巩翔笑了:“奸细不好说,但他向法国人提供情报却是不错的。”

“这么说有根据吗?”

“当然。”巩翔端起酒杯。我们碰了一下,他一饮而尽。“有本书不知你可看过?”

“什么书?”

“《1884年:我的回忆》。”

“谁写的?”

“法国人。”

巩翔从身边的包中取出一本书。原来是法文书,国内尚无译本,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说此书。巩翔说,这书的作者名叫吉尔·弗朗索瓦,时任法国海军部高等秘书。我想起来了,在孔怀仁的来往书信中曾有与他的通信。巩翔打开书,指着其中的一段对我说,弗氏认为,莱昂中尉的情报工作是失败的,因为保罗向他提供了虚假的情报,从而误导了他。

“这个莱昂中尉就是孔怀仁。”巩翔可能是怕我不知道,对我解释了一句。我说:“这个我知道,有的书上说他是少尉。”

“是的,说他少尉也没错,”巩翔说,“他后来晋升为中尉,这是他来中国之后,所以两种说法都对。”他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补充道:“这家伙后来死在台湾,中尉是他的最高军衔。”

“哦,他是咋死的?”我替巩翔满上酒,随口问道。

“说法不一。”巩翔道,“一说是在狮球岭侦察时被原住民的毒箭射中,不治身亡;还有一说是他患瘴疠而死。”

就这个话题,我们又聊到莱昂在台湾的情况。据说他很得孤拔的信任,搜集了不少有关台湾的布防情况,但最后死得很惨。有资料说,他死时浑身溃烂,痛苦不堪。“这也是罪有应得吧。”巩翔说道。

不得不承认,专业的与业余的就是不同。巩翔作为专家,看过的史料不知比我多多少。他说研究历史,某种意义上说,就是比史料,你有的我没有,你就比我强,相反亦然。这倒也是,我表示赞同。我们随意地聊着,巩翔那天兴致很高,不仅喝了不少酒,而且对我点的菜也十分满意。特别是那道干煸猪大肠,他说是他吃过的所有的这道菜中最好的。我说:“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这道菜是该店的招牌菜,最受欢迎,来晚了可就点不到了。”“是吗?”巩翔说,“那算我有口福了。”他还说这几年在国外,很难吃到正宗的中国菜,这次回来可得好好地找补回来。

大约是憋久了,需要得到释放,巩翔比平时更健谈。谈到《纪事》,他对这本书的史料价值予以了充分肯定,认为虽是野史,但多为亲历,具有较高的可信度。他正在写的关于中法战争期间法国间谍活动的论文,也参考了这本书。“当时法国派了不少间谍,”他说,“当局有所觉察,这都是事实。”

“那为什么不抓呀?”我说。

“不敢哪,”巩翔说,“当时清政府腐败无能,当官的最怕洋人。所以像孔怀仁这样的,明明知道他是间谍也不敢动他。”

顺着这个话题,我们又回到了冯日升案。我说:“从现有的资料看,冯日升暗中与孔怀仁有来往,应该是有根据的,但仅凭这些,他的嫌疑能否坐实?此外,提供假情报又是怎么回事?这是他个人行为,还是有高人指点?”

“这个很难回答,”巩翔搛了一口菜放进嘴中,一边吃着一边说,“有些问题我也在研究。”他掏出一根烟,也递给我一根。我们点上烟后,他又继续说:“当时,法国急于想从谈判桌上捞到好处,可中方虽然做了让步,但赔款始终不肯答应,这让法国很着急,因此多方打探,想搞清中方底细。从孔怀仁提供的情报看,给法方一种错觉,那就是中方的底牌不是不同意赔款,而是赔款数额过高。似乎只要把数额适当降低,就会达到目的。但实际情况并非如此。所以,弗朗索瓦抱怨莱昂受到虚假信息的误导。”

“这个虚假信息是冯日升提供的吗?”

“应该是的,”巩翔说,“起码弗朗索瓦是这么认为的。他在书中提到的保罗就是冯日升。当然,法国的情报来源可能是多方面的,莱昂的情报只是其中一个渠道。法方的误判也是多种原因造成的。”

围绕这个问题,我们的谈话逐步深入。巩翔推测说,冯日升向孔怀仁提供情报,最大的可能是受到了胁迫。儿子失踪给他很大的压力。为了救孩子——我们姑且认为孩子就是孔怀仁绑架的,这种可能性很大——他不得不屈服于孔怀仁,但他良心未泯,不愿这样做,所以没有提供真实的情报。“这是一种假设吧,”巩翔分析说,“但还有一种假设,那就是他这样做,可能是得到了某种授意。”

“授意?”

巩翔点点头。

“依你之见,哪种可能更大?”我问道。

“不好说。”巩翔笑了笑,弹了弹烟灰,又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这里还有一些盲点。历史研究需要依据,没有依据便没有说服力。”

“不过,”他停了一下,又说,“凡事都有动机和效果。冯日升的动机不说了——不管是受到胁迫,还是收买,或者其他什么原因吧——单看效果,从他提供的情报看,恰恰是对我方有利而对法方不利的,是不是这样?”

“对啊。”

“那么,”巩翔继续推论道,“我们要问了,当时中方的策略是什么?法方的企图又是什么?这么大的问题,仅凭冯日升个人,他能掌握吗?不可能,对吧?”

“那是啊。”我频频点头。

“还有,”巩翔重新点燃一根烟,深吸了一口,然后慢慢吐出来,“你看《纪事》中多次提到‘高头’,这个高头是谁,沈庆虽然没有说,但看得出,他们对冯日升的举动并不意外,一再指示刘二喜不要动他。后来,冯日升被抓了,他们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好像这一切他们早有预料似的。”

“可不是。”我说。

“不仅如此,”巩翔用手指点了点桌子,仿佛在强调什么,“最奇葩的是,你知道他们抓冯日升的罪名是什么吗?”

“什么?”

“杀人!”

“杀人?”

“是啊。”巩翔向前欠起身子,挥了一下手,用意味深长的口气说,“你想不到吧?”

可不是。“他杀谁了?”

“左氏兄弟。”

“怎么可能?”这也太离谱儿了。

巩翔看着我,嘿嘿一笑,似乎对我的反应毫不意外。“想不到吧?”他说,“你说冯日升杀左氏兄弟,动机可能是有的,因为左氏兄弟绑了他儿子。可他一介书生,也不会打枪,一下杀了两个人,你信吗?况且,这个左阿四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什么人?”我连忙问道,因为关于左阿四的资料我一直没有找到。巩翔说,这人在洋枪队干过,是个悍匪。所谓洋枪队,最早是一支洋人雇佣军,因使用洋枪而得名。洋枪队初期招募的成员均为洋人,后因兵员不足,也招募华兵。这支部队向以凶悍著称,但因纪律太坏,不听调遣,后被强行遣散。

“难怪呢,”我一拍桌子说,“这就对了。”

按巩翔的说法,一切都变得顺理成章了。首先,洋枪队里有很多外国人,孔怀仁找到左阿四并非难事。其次,雇佣左阿四来做这事,不仅具有隐蔽性,也可以避开官府的耳目。

“没错。”巩翔用筷子敲了敲桌子,表示赞同。“这个姑且不论,”他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洋枪队里都是些什么人啊,大多是兵痞流氓,左阿四肯定也不是个善茬儿,就连罗胖子手下的探员石某也没能逃过,就凭他冯日升能杀得了他吗?”

“根本不可能。”

“就是啊!”巩翔看着我,会心地一笑,“但这个罪名为什么要加到冯日升头上呢?”

“为什么?”

“抓人总得有个理由吧。”

“你是说,”我一下醒悟过来,“他们想隐瞒真相?”

“一点不错。”巩翔猛拍桌子。

“那后来呢?”

“后来就更奇了,”巩翔按灭了烟头,“人抓了却没有下文了。既没有审判,人也不知去向。”

“会不会被杀了?”

“这个说不清,还得进一步研究。”

话说到这里,这事又进入了死胡同。不过,巩翔的倾向已不言自明,那就是他认为这事有人授意的可能性较大。其实,我也是这么看的,只是没有巩翔分析得这么详细罢了。围绕这个话题,我们又探讨了好久。我问巩翔:“如果这事有人授意——我是说如果——会不会是淮系所为?因为刘铭传、刘二喜等都是淮系人物。”

“那可不一定,”巩翔说,“当时主持和谈可都是湘系人物,曾国荃就是湘系大佬。你说抓冯日升能瞒着他吗?还有刘铭传从上海去台湾,这样的操作,光凭淮系也办不了。起码谈判副使,就得朝廷来任命。”

“这倒也是。”

“说来挺有意思,”巩翔接着说,“虽然湘淮一向对立,彼此难容。但在中法战争时,他们有时也会放下前嫌,一致对外。比如任用刘铭传,都一致赞同。包括一向与刘不和的左宗棠也是支持的。”

“这就是所谓的‘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吧。”我说。

“有点这个意思吧。”巩翔大笑起来。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抓了一张餐巾纸抹抹嘴,“你别看晚清特别腐败,可是能人也不少。有些人要是放到别的朝代,说不定就能大放异彩。”

说到这里,巩翔便大发感慨,谈起个人与时代的关系及局限。这家伙爱侃,而且思维发散,常常从这个话题跳到那个话题,不过许多话到他嘴里便变得很有意思。我们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三四个小时过去了。这次谈话,我收获不小,虽然仍有许多盲点有待解开。巩翔也感到无奈。

“这是没办法的,”他说,“历史上有许多谜,由于种种原因,它们被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不过,他认为,就这件事而言,拖延时间对我们有利,起码从客观效果上看是如此。事实上,法国也有人看到这一点,如巴德诺、孤拔等,认为中方可能在利用和谈拖延时间。当时,台湾防务极为薄弱,这也是朝野极为担心的,可和谈却为刘铭传、为台湾争取了二十一天时间。就在这段时间里,刘铭传为台湾防务做了不少事,比如加固炮台、修筑工事,还炸毁了基隆煤矿,使法国占领煤矿的企图成为泡影。

“二十一天啊,”他强调说,“二十一天虽然很短暂,但对台湾来说却是极为宝贵的。”

贾民

听说贾民是一年以后的事,这让我大为惊喜。自从和巩翔谈话后,冯日升案再无进展,只好放下了。二〇二一年元旦过后,我的长篇小说《群山呼啸》顺利出版。这本书前后写了好几年,我感到有点累了。这时,朋友相约去徽州一游,我便欣然应允。

出发那天,天气很好,我的心情也不错,坐在车中迷迷糊糊打起盹儿来。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老程打来的。自我上次去五湖后,我们已经好长时间没联系了。

“老程啊。”我按下接听键,还没来得及寒暄,老程便兴奋地说:“好消息!好消息!你要找的冯家后人找到了。”

“什么?”我连忙询问具体情况。老程说,这事也巧了,前不久,冯家的后人回国寻祖,找到了统战部。

“真的?”

“那还有假?我亲自接待的。”

“他们人呢?”

“就在五湖。”

“你等着!”我立马吩咐车子掉头,赶往五湖。同时打电话给朋友,说临时有事,不去徽州了。朋友们都很扫兴,说:“我×,你这不是拆台吗?掼蛋三缺一,你说咋弄?”我只好连声道歉。这时,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冯家后人的出现让我又惊又喜,我迫不及待地想马上见到他们。

给我开车的是我的学生小黄。他问我什么事让我这么兴奋,我便给他讲起了冯日升和冯日升案。小黄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不禁连声称奇。

车到五湖已是晚上七点多,老程已在宾馆里等候多时。略作寒暄,我们便去了餐厅。因为时间不早了,老程说,咱们先吃饭,然后再去房间。我忙不迭地问起冯家后人的情况,老程说,已和贾先生约好了,明天见面。

“贾先生?”我说,“他是冯家什么人?”

“据他说,是第六代。”

“怎么姓贾?”

“说起来,这里边故事不少——哦,对了,贾家大院你知道吧?”

“知道啊。”

老程说的贾家大院就位于五湖金斗街上。这是一座徽派建筑,面积有四千多平方米,前后有两个院落,房子二三十间。主人姓贾,是一个茶商,抗战时期去了国外。解放战争时,这里曾被国民党征收,一度成为驻军司令部。新中国成立后又先后做过粮库、学校等。直到前几年,五湖发展旅游,才把这里重新修缮,对外开放。我以前来五湖时,老程曾陪我去参观过。我记得院中有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已有百年历史。我们去时正值秋天,满树黄叶,耀眼夺目。

“你想不到吧,”老程看着我说,“这里就是冯家的旧居。”

“是吗?”

“可不是?我们也是才知道。”老程说。原来冯日升来五湖后改了名字,叫贾民,所以这座大院也就成了贾家大院。

“这么说,冯日升没有死?”

“肯定啊,”老程说,“听说他来五湖生活了二十多年,民国后才去世。这座宅子也是他兴建的。”

老程的话让我大感惊奇。冯日升被抓后便没了消息,原以为他死了(我甚至想到他也许是被秘密处死,对外封锁了消息,这种可能完全存在),现在看来,他不但没有死,而且还从牢里放了出来。他是怎么被放出来的?又是怎么来五湖的?这期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我脑子里冒出一连串的问题,急切地想知道,可老程知道得并不多,只知道冯日升当年来五湖正是因为那桩案子。为此,他隐姓埋名,外界并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自己也秘而不宣。“好了,好了,你也别急,”他对我说,“我已帮你约好了,贾先生答应明天和你见面。”

第二天,我如约见到了冯家的后人。会见的地点在统战部的会议室,约好的时间是上午九点半,我和小黄先到了。不一会儿,老程带进来两个人。一个六十来岁,头发花白,中等身材,微胖,戴着一副白框眼镜,面相和善。老程介绍他说,他叫贾承宗,是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他身边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长着一副外国人的面孔,十分漂亮。“这位是艾莉卡女士,”老程说,“是贾先生的孙女。”后来我才知道,艾莉卡是贾承宗的儿子与美国妻子所生。

谈话一开始免不了有些拘谨和客套。我们先聊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贾先生说,他在美国出生长大,这是他第一次回国,家乡与他的想象完全不一样。哪里不一样,他没有说,我也没有问,但从语气听是赞赏的。贾先生中文说得很好,尽管他是在美国长大的,艾莉卡也是如此。“我们在家里都说中文。”贾先生解释说。

“难怪哩,”我说,“你们的普通话比我还正宗。”

听到我的夸奖,贾先生和艾莉卡都笑了。老程准备了特级祁门红茶,他知道贾先生喜欢红茶。但艾莉卡不喝茶,她只喝可乐。老程也为她准备了。这家伙一向做事心细。我问起贾先生在美国的生活情况。贾先生说他们家族现在美国已有几十号人,分散在各个城市,可以说完全融入了美国的生活,但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根。这次回来,主要是为了寻祖。昨天他们去了贾家大院。“我们的祖上曾经就生活在这里,”贾先生说,“这让我们备感亲切。”

“艾莉卡还拍了不少照片。”老程插话说。

“哇,太漂亮了!”艾莉卡说,“那两棵树好大好美噢!”她指的是那两棵百年银杏。老程说:“它们没准就是你们祖上种下的。一百多年前,你们的祖上很可能经常在树下散步、休息。”“真的?”艾莉卡叫了起来,“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吧。”

我说老程可是诗人。“不敢当,不敢当,”老程连连摆起手说,“我充其量也就写写打油诗。”众人都笑了。

谈话逐渐轻松起来。我把话题转向冯日升案,起先还有些小心翼翼,哪知贾先生并不回避。他说:“这件事老祖(指冯日升)问心无愧,他是冤枉的,我们都为他感到自豪。”他拿出一些资料,其中有老祖留下的口述,还有一些他们家族人写的发表在美国报刊上的回忆文章。

据贾先生说,甲申和谈,法人软硬兼施,想套取情报。他们绑架了老祖的独子,逼其就范。老祖痛不欲生,不得已向金老祖(即金宝琦)求救,决定向法人提供假情报,以换回孩子。

“这也是不得已,对吗?”我插话道。

“当然,”贾先生说,“开始是这样。”

他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烟嘴。老程看出他想抽烟,便找来烟缸,但他摆手谢绝了,可能是他看到会议室里有禁烟标识。

“没事的,您抽吧。”我们劝他。

“不,不。”贾先生耸耸肩,坚持不肯。看得出他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艾莉看在眼里,便微笑着从他手中取过烟嘴,似乎在说:别这样。贾先生看了她一眼,两人相视而笑。艾莉卡虽然长着一副外国女孩的面孔,但性格却像中国女孩,十分文静。在我们谈话时,她很少插话,除了用手机拍照外,大多时间都一言不发。

“其实,孩子丢了,”贾先生接着说,“老祖马上就意识到了,这可能是莱昂干的。因为莱昂找过他好几次,逼他合作,他都没有答应。于是他便威胁说,如若不从,那你可得想想后果。”

“所以,”我说,“孩子失踪了,他才一开始并没有报案。”

“是的。”

“《甲申纪事》您看过吗?”

“看过,这方面的书我都查阅过。”

“沈庆的书中说到,冯日升发现孩子失踪了,第一时间去了咖啡馆和天主堂,是不是在找莱昂?”

“有可能是吧。”贾先生喝了一口茶,他说家里人倒没有说得那么细,毕竟时间过去太久了。

“那提供假情报是谁的主意?”我说,“是金宝琦吗?”

“也算是吧。”

“也算?”我有些不解。

贾先生笑了起来。不知啥时,他又把烟嘴拿在手中把玩起来。“听家里的长辈说,这是金老祖首先提出来的,但这并不是他的主意。”

“那是谁的?”

贾先生微笑地看着我,略作思索,仿佛是在斟酌怎么措辞。“这么说吧,”他停了停,然后开口道,“金老祖为了救外甥,也就是虎子,四处找人,后来这事不知怎么就被有关方面知道了,决定将计就计。当时,刘铭传还没去台湾,上边想利用和谈拖延时间。他们想了很多办法。这大概也是一个吧。”

“有关方面?”我说,“具体指什么?”

“这个不清楚。”贾先生摇了摇头,“听老辈们说,金老祖的能耐很大,关系也很多,上上下下认识很多人,其中有南、北洋,还有总理衙门的高官。具体是谁让他这么干的,他没说,可能是不便说吧。”

我想到《纪事》中多次提到“高头”,便问这个人会不会就是所谓的“高头”。贾先生摊开手,撇了一下嘴巴,表示无法回答,但他认为这个人的地位肯定不会低,因为他能够掌控一切。

“你家老祖知道吗?”

“开始不知道,后来才知道。”

“后来?是什么时候?”

“孩子被放回来之后吧,”贾先生说,“本来孩子回来,这事不就完了吗,老祖想连夜把家里人送走。可金老祖劝住他,让他继续向莱昂提供假情报。老祖有些不解了,说,你想干吗?难道真想当内奸啊?金老祖说没事,一切包在他身上。这是犯罪啊,老祖说,欺师灭祖之事断不可为。金老祖见状才说明真相,说这样不独无罪,还有功于社稷,但千万不能为外人道也。这些在老祖的口述中都写了,你可以自己看。”说着,他把几张纸抽出来摆到我面前。那是一份复印件。我匆匆扫了一眼,口述的时间是民国十三年。

“那年,老祖是六十八岁,”贾先生说,“当时他病得很重,自知不起,便把儿子叫到跟前,让他记下了这份口述。”

“他儿子就是虎子吗?”“是啊,他是我的高祖,大名叫贾永翰。”

贾先生接着讲了一下口述的过程。他还说到,老祖当时身子很虚弱,讲话时不断喘气,中间停顿了好多次,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等缓过气来又接着讲。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下午。高祖写好后,第二天又拿给他看。他一字一句看了一遍,还改动了几处,最后让高祖重新誊抄后才签了名。

“看来他很重视这件事。”

“是啊,”贾先生说,“这是他的一块心病啊。”说到这里,贾先生停顿下来,好像是在缓和一下自己的情绪。老程走过去替他添茶,他说了声谢谢,然后礼貌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我顺着刚才的话题接着问道:“莱昂一直没有发现吗?”

“看样子是没有。”贾先生微笑道,“不过,他有过怀疑。听长辈们说,他曾几次威胁过老祖,让他别耍花招,否则绝不放过他。当然,他还给了老祖不少钱,这些钱老祖都交金老祖转给上边了。”

“那后来老祖怎么又被抓了?听说抓他的理由很莫名其妙。”

“是这样。”贾先生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他们说他杀了人——哦,上帝啊!”说着便忍不住笑起来,“其实,这都是障眼法,做给外边看的。”

“左氏兄弟是怎么死的,您知道吗?”

贾先生摇头。

“家里人从没讲过吗?”

“没有。”贾先生又摇了摇头。“不过,老祖怀疑是莱昂干的,他曾对家里人说过。左阿四在洋枪队当过兵。你也知道,这支队伍中藏污纳垢,什么人都有。后来,事情败露了,莱昂当然不能留活口。”

“说得是,这种事莱昂做得出。”我表示赞同。谈话继续下去,我问贾先生这个杀人罪名后来怎么加到了老祖的头上。贾先生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上边为什么要抓老祖吗?”

我摇了摇头。

贾先生又问:“你注意到了吗?他们抓老祖是什么时间吗?”

“什么时间?”

“不早不晚,恰在和谈破裂前一天”。

“这倒是的。”

“为什么?”

我看着贾先生不说话,等着他的答案。

“这么说吧,他们是为了保护老祖。”

“保护?”我问,“是怕莱昂报复吗?”

“也不全是。”贾先生把烟嘴放到鼻下闻了闻,又说,“你知道吗?当时法国人挑起战争,国人殊为痛恨,对主和派人人喊打,对内奸更不会放过。老祖的事情传出去,这对他非常不利,但又无法向外解释。”

“所以,”我说,“你们全家才来到五湖,而且隐姓埋名。”

“是的。”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祖出狱后吧,”贾先生说,“这都是金老祖一手安排的。听家里长辈说,老祖刚被抓,金老祖就连夜把老祖的家人送走了。等到老祖来到五湖时,家里人已在五湖落了脚。”

“看来,这事早有计划。”

“应该是的。”

贾先生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神情有些愀然。

“不过,令人遗憾的是,”他接着说,“当时说好了,先委屈一下,以后是非曲直自有分辨。老祖也认为清者自清,这不是什么问题。可后来这事却没了下文。中法战争结束后,老祖很着急,还想出来做点事,金老祖也帮着活动了好长时间,但都没有结果。几年后,金老祖因病去世,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说到这里,贾先生叹了一口气,显得十分无奈。

“这是为什么?”我感到有些不解。

“谁知道呢?”贾先生又一次撇了撇嘴,耸耸肩膀。“这事谁也没想到,”他接着说道,“老祖没想到,金老祖也没想到,为此两人都很郁闷。金老祖气得大骂这帮混账王八蛋,说你们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过河拆桥,全不认账了。可骂归骂,又有何用?”我问上边为何会如此。贾先生说他们或许担心这事传出去对他们不利,毕竟事涉外交,谁也不想担责任。说着,他又感叹了一番。不过,让他欣慰的是,老祖的功绩并不是所有人都忘了。一些知情的亲朋好友都为他抱不平,就连刘铭传出任台湾巡抚后,还专门书赠“赤心可鉴”四字,对他高度评价。可惜的是,由于战乱和迁徙,家里的书信字画大多已不知去向,只在老祖的诗文中留下了只言片语。说到这里,贾先生的表情不无惋惜。

那天上午的谈话进行了三个多小时,中间除了上洗手间,连休息一下都没有。我们谈了很多问题,方方面面,无所不包。我还问到贾先生对杜神父的看法,他是否参与了此事。贾先生的回答完全是否定的。他说,杜神父是一个很正派的人。他虽是法国人,但一直反对莱昂的一些做法。孩子失踪后,他还找莱昂进行交涉,劝莱昂不要行恶事,但莱昂极力否认与此事有关。

艾莉卡坐在边上一直没说话,这时插话道:“神父爷爷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我们家现在还挂着他的画像。”说着,他还从手机中调出了杜神父的画像。画像上的杜神父面带慈祥,神情严肃。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杜神父的画像,应该说与我的想象中的大致相同。我让艾莉卡将照片发给我,她欣然应允。

中午,我们在宾馆酒店里共进午餐,还一起喝了酒。贾先生兴致很高,毫无倦意。他表示将代表家族把贾家大院赠送给国家,这次来之前家族已经统一了意见。程部长高兴地起身连喝了三杯酒,向贾先生表示感谢。席间,贾先生答应把带来的资料都复印一份给我,其中包括老祖的口述,以及回忆文章。他还把电子信箱告诉了我,表示今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联系。谈到老祖的诗抄,他说这次没有带来,我请求能否寄我一本,他也爽快地答应了。

午餐后,顾不上午睡,我便兴奋地给巩翔打电话。巩翔当时正在北京参加一个重要的学术会议,无法分身,十分遗憾,但他认为这些材料很有价值,让我设法整理出来。至于那些发表在外国报刊上的回忆文章,他也让我交给他,他可以找人翻译出来。

春节过后,我收到了贾先生寄来的资料,其中有一本诗集,题目为《金斗诗抄》,收录了三百余首诗词,署名为贾民。其中有《感怀二首》。题记曰:“丙戌秋月,顷接刘爵帅赠书赤心可鉴,百感交集。抚今追昔,怆然泪下。此语足慰余生,死而无憾。特赋诗记之。”诗共二首。其中一首云:

将军百战驱胡虏,

得复金瓯壮志酬。

银杏树旁空读月,

草堂窗下独悲秋。

匹夫自有兴亡责,

乡野已无名利忧。

爵帅赐书天降喜,

临风一醉效秦讴。

按,丙戌即一八八六年,这是台湾建省的第二年。这年,金宝琦受巡抚刘铭传之请,前往台湾帮助整饬军备,带回刘爵帅手书“赤心可鉴”,转赠冯日升。

又按,《金斗诗抄》刻于民国九年,这一年离案发已过去三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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