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定位秦代
——两汉正统观的形成与确立

2022-10-26 03:30陈侃理
社会观察 2022年5期
关键词:五德正统纪年

文/陈侃理

“正统”是中国古代政治文化的核心观念之一,在历史叙述中表现为正统论。正统论将政权划分为正统与非正统,将历史进程叙述为正统王朝的单线更迭。它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还往往起着确立本朝在历史中的位置、说明统治合法性来源的作用。一个政权被论定为正统王朝,通常需要考虑以下三个标准:一是唯一性,即独享“天下”的最高统治权;二是连续性,即与此前的正统王朝在时间上前后衔接,或在法统上存在连结;三是正当性,即其建立和统治都应该合乎道义。由于历史上并不是总能找到同时符合三个标准的政权,在认定某个政权是否属于“正统”王朝时常常出现争议。本文聚焦秦和西汉时期,旨在正本清源,探讨三者兼备的正统观念是如何形成,如何被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以及如何被普遍接受的。

中外学者对历史上的正统观与正统论已经有过比较充分的探讨,但对于正统观念形成、确立时期的认识,基本上没有超出1930年顾颉刚发表的《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与历史》一文的看法。顾先生厘清了从邹衍五德相胜说到刘歆五德相生说的变化,然而,德运问题在政治上的重要性恰恰是以正统观念为前提的,我们并不清楚秦汉时期的人们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具备了正统观念。

秦代的正统观姑且不论,探讨两汉正统观,核心问题是汉代人如何看待秦的历史地位。按照后世正统观的内容,这应该包含两个层面:第一,是否承认秦代帝王作为天子、皇帝的地位;第二,如何在五德终始序列中安排秦的德运。本文主要关注三方面的表现,首先是守冢、纪年等可能反映正统观念的仪节,其次是对秦代帝王的称谓有无贬抑,最后再看来汉人如何在五德终始说下安排秦和汉的德运。

仪节:守冢与纪年

汉朝之兴,起于反秦而终以承秦。汉之承秦,不仅在于制度,还表现为据秦之地、用秦之人,而汉朝的皇帝称号也是继承了秦始皇的发明。由于这样直接且深广的联系,汉初朝廷虽未曾有意识地直接处理正统问题,更没有将号令天下的正当性追溯到秦朝,但还是把秦的地位放在六国之上。

汉高祖十二年(公元前195年)十二月诏书命令为秦始皇置守冢二十家,数量是齐、楚、魏的两倍。不过,二十家之数以汉代的标准而言并不算多,甚至相比陈胜也可能会相形见绌。由此推测,在汉初统治者的心目中,秦始皇帝的地位明显高于六国诸王,但也仅是战国七雄之中的翘楚,与汉朝统治天下的正当性没有直接、显著的联系。

当然,这并不是说汉初人丝毫没有包含后世正统观因素的想法。比如君主纪年,在同一时段中只能选择一个国君,不能不考虑哪个国君更有资格,以及是否能够与当今的君主纪年相衔接。这就要用到正统观的唯一性和连续性标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暗含了正当性的意味。

西汉早期文献追溯汉代以前,一般用秦君纪年,透露出秦汉相承的历史观念。汉初长沙国相軚侯利苍之子墓中出土的帛书《五星占》和《刑德》甲、乙篇中均有秦至汉初的纪年标注。《刑德》甲、乙篇都用秦纪年来表示汉兴以前的历史,但在相当于秦二世元年的位置,都不注“秦二世皇帝元”而标注“张楚”。《五星占》行度记录的起点都是“秦始皇帝元年正月”,保存较为完整的行度表都将秦始皇纪年一直编到四十年,其下紧接汉元。这一方面反映秦始皇即位在星占观测中是一个有特殊意义的起点,另一方面也说明秦汉相承的历史观念。

不过,在马王堆帛书的纪年中,秦二世是“缺席”的。取代它的是实际上并不存在的秦始皇三十八、三十九、四十年。无独有偶,2018年出土的荆州胡家草场汉简中有一种编年记事的书,其中秦二世时期的记事不与秦始皇编为一册,而是下属于汉,格式也不同于秦的一组。这很可能是因为秦二世元年爆发了陈胜吴广起义,被视为汉朝前史的开端。这在传世文献中也可以得到印证。《史记·高祖功臣侯者年表》记载的侯功,述列侯从起之年,有“前元年”一词,凡十一见,又有“前二年”,凡两见。这里的“前”应是取“建汉以前”之意,用以指代秦始皇三十七年到汉元年之间的秦二世在位时期,代替了秦二世纪年。

综上所述,汉初朝廷和地方的统治者承认秦始皇的皇帝称号,认为其地位高于六国之君,但他们还没有明确的正统观念,并不将继承秦朝当作汉朝法统的来源。另一方面,由于秦始皇曾统一天下,汉朝上溯历史不得不采用秦的纪年,一定程度上表现出秦汉相承的史观。秦二世的历史地位则明显低于秦始皇,不被承认为天下之主,甚至纪年也遭到抹杀。

上述情况到西汉中期发生明显变化。汉武帝后期,司马迁著《史记》,明确称“二世皇帝”,并用以纪年。这表明,汉人对秦代的定位已发生变化。

称谓:秦王与皇帝,胡亥与二世

司马迁作《史记》,帝王称谓方面体例颇严。《秦始皇本纪》在二十六年(前221年)君臣议定“号曰皇帝”,以前例皆称“王”,此后则一律改称“皇帝”。《秦本纪》末尾简述秦代历史,同样是以“初并天下”的二十六年为界,分别称“秦王政”或“始皇帝”,对胡亥称“二世皇帝”,对子婴则不称“皇帝”。

不过,这并非汉代人的一贯做法。湖北荆州松柏M1号汉墓中出土了编写于汉武帝七年(前134年)的《葉书》,其中记载从秦昭王至汉武帝的各个帝王在位年数,写道:“始皇帝卅七年死。胡胲(亥)三年死。”虽用胡亥纪年,但不称“二世皇帝”。抄写于西汉中期的北大汉简《赵正书》,开篇即说“昔者秦王赵正”云云,又说“王死而胡亥立”,称“王”而不称“皇帝”,还直呼“赵正”“胡亥”之名。这样的称呼有意贬低秦代帝王,应是沿袭了秦汉之际东方六国遗民的做法。贾谊在《过秦论》中,七次提到秦始皇,也一概称为“秦王”。

贾谊并不否认秦有过“皇帝”称号,也承认秦曾为天下之主,表达过殷、周、秦相继为天子的意识。但在他的时代,世间仍多故老,战国遗风犹存,秦代十余年的短暂统治还不足以抹掉七国争雄的历史记忆。等到时移世易,世人都生长于汉朝的统治之下,习惯于海内一统,那时,秦并天下、立号皇帝的功业,秦汉相承的历史线索,才会更加突显出来。

武帝时,淮南王刘安主持编撰《淮南子》一书,书成众手,而各篇用语不同,或称“秦王赵政”,或云“二世皇帝”,反映出新旧观念的交替。司马迁出生在秦亡六七十年以后,成长于汉朝鼎盛、儒术勃兴的新环境下,是汉文化塑造的“新人”。《史记》明确以秦承周启汉,在东周列国之中独为秦作《本纪》,上承五帝三王,称王、称帝,体例谨严。然而在汉昭帝时,贤良文学与御史大夫桑弘羊争论国策,后由桓宽编集为《盐铁论》,其中或称“秦王”,或称“始皇”,对胡亥则称“二世”。这反映出承认秦君为皇帝的观念在西汉中期还没有被普遍接受,但已经逐渐扩散。到了西汉后期,称秦始皇为“秦王”的做法才趋于消失。

总之,从称谓的变化来看,胡亥作为皇帝的正当性长期受到质疑,但秦始皇的历史地位在西汉中期得到加强,到西汉后期已经相当稳固。这个过程与正统观的确立是密切相关、彼此促成的。

秦水德说与西汉正统观的确立

秦汉相承的正统观念在汉初朝廷中尚不存在,那么,汉初朝廷是否会按照五德终始说来安排德运,而更早的秦代是否会自居于水德,就有很大的疑问了。

五德终始说是战国中后期齐人邹衍发明的。顾颉刚推测其对应顺序是“黄帝土—夏木—商金—周火”,接下来的王朝应以水德代周。

秦用水德,在《史记》中多有体现。《秦始皇本纪》更明确说秦始皇根据五德终始说,实施水德政治,严刑峻法,断绝仁义。

但是,战国人所信奉的五德终始说认为五德皆有自然的周期,没有哪个王朝可以无限延续,这与秦始皇的政治构想格格不入。在秦始皇看来,朝代更迭的历史已经终结,自己开创的王朝将“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那就不会再有“五德终始”的余地,更不可能依据水德来制定国策。再者,始皇君臣自以为兼并天下之功亘古未有,怎么会接受五德终始说,甘愿排在周德之后,与三王五帝并列呢?

秦水德说的疑点还有很多。对此,栗原朋信在1960年出版的《秦汉史研究》一书中举证最为详备,不仅全面搜讨传世史料和前人的研究,还尽可能利用了出土秦代文字资料。现在,秦简牍已经丰富得多,但秦用水德的证据,仍然一无所见,进一步加强了我们对秦水德说的质疑。

我认为,秦用水德是司马迁相信的史实,但他并没有秦代的原始史料,而是采信了汉文帝以后逐渐兴起的德运理论,其宗旨是支持汉朝以土德取代秦之水德。

秦汉德运问题,最初是汉文帝时由鲁人公孙臣提出来的。丞相张苍被迫做出回应,主张汉代才是水德开始用事之时,并且以文帝时“河决金隄”为汉用水德的符应。文帝本已决定改用土德,只因突发新垣平事件,才抱憾中辍。

汉武帝时期,儒学兴起,汉政面临转型。儒生、方士重提汉用土德之议,恰好能够在宇宙论上为政治转型提供依据。司马迁是此议的主要倡导者和改制的主事者之一。通过五德终始说,不仅可以批评秦政的弊病,而且可以将之描述为一种“过时”的政治,要求与时俱进,顺天应人,建立有别于秦的汉政。为此,司马迁批评张苍的汉水德说,力主水德属秦。武帝改从土德之说,是国家第一次正式采用五德终始说来订立制度,而秦用水德由此成为“定谳”。太初改历也可以视作正统观念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确立的标志。

然而,邹衍的五德终始只讲历数期运,不强调政权的正当性。这种不讲道义的统绪理论很难让儒生满意。汉人在很多场合仍将秦排除在正统序列之外,而以汉朝直承三代。这就与五德终始相继之说有所扞格,成为西汉末年新五德终始说将秦排入闰位的张本。

在刘歆的五德终始说中,五德统绪不能有中断,周亡汉兴之间的四十九年,不得不用秦来补足。刘歆改秦为闰是以接受秦水德说为前提的,而闰位的加入使得五德增加了与“闰”相对的“正”的意味。在刘歆看来,只有兼具统治天下权势和高尚道义的圣王,才能进入真正的五德终始序列,成为“正统”。这样,五德统绪不再只是自然期运,而被赋予了“治”和“道”双重含义。后世衡量正统的三个标准——唯一性、连续性、正当性——在此就都具备了。

新五德终始说在五德的自然期运之中注入人伦道义因素,给统绪加入正当性标准,使之成为“正统”。有了这层变化,习凿齿才会论说晋朝应该黜曹魏而直承汉统,北魏才有理由越过五胡十六国而上接晋之金德,王通、王勃才能主张隋唐越过魏晋南北朝而上承周汉之统;而北宋中期以后,人们斥五代为“五季”,否定其正统地位,同样是基于道义认同。在正统观念的历史中,正当性标准的加入,意义要比重排五德历运次序更为重大。

结论和余论

秦始皇自立于历史传统之外,排斥兴衰期运,不会有正统意识,也不可能接受“五德终始”学说。但随着秦亡汉兴,周—秦—汉的统绪若隐若现。一方面,汉初人还保有战国时期列国并立的记忆,正统意识淡薄,尚未意识到或不愿意正视秦并天下十余年的历史影响,仍视秦为七国之一。加之六国遗民厌恶秦政,故当时人多称秦始皇为“秦王”,对秦二世更直呼“胡亥”,甚至刻意不用二世纪年。另一方面,“承秦立汉”毕竟是现实。西汉初年的人们,尤其是汉廷,在政治实践中无法回避秦的特殊性,在守冢、纪年乃至皇帝名号的使用上,隐约把秦放到了类似于正统的地位上。

汉文帝时,儒生、方士为扫除秦政,利用五德终始说,号称秦当水德,而汉胜秦,当土德。武帝以后,汉廷承秦而以郡县一统天下的历史脉络日益清晰。司马迁等人力主改正朔、易服色,终于在国家意识形态层面确立了汉以土德代秦水德之说,客观上使秦在周汉之间牢牢地占据了一席之地。

西汉末年,刘歆创立基于五行相生的新五德终始说,改汉德为火,上承周之木德,而将水德之秦排入闰位,扫除出五德正统。这就明白地在五德统绪之上加入了正当性标准,使正义和统治权一道成为“正统”的基本要素。这样做的客观效果之一,是减轻了人们承认秦朝统治权的压力。东汉以后,在名号上刻意贬低秦始皇、秦二世的行为基本消失。因为,承认他们当过皇帝跟在道义上肯定秦的统治,已经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了。

最后还要顺带谈及,后世正统观并非只体现于五德终始,也并不总是包含治权和道义两个层面。宋代五德终始说趋于消亡,而正统论却演绎出新说。欧阳修提出“绝统”说,朱熹继而有“无统”说。他们否定正统的连续性,同时又肯定秦为正统,推翻五德终始的闰位说,认定居于中原、一统天下即为正统,不主张正统必须包含道义因素。在刘歆的学说中,“正统”是“治”“道”合一的,而宋儒力主“道统”与“治统”分离,“道统”属于孔子以降的儒家圣贤,帝王即便夺取“正统”也不能将“道”据为己有。在现实中不再幻想“内圣外王”,这是儒学经历千年皇权统治后获得的智慧,自非汉儒所能预知。至于分隔“治”“道”的藩篱此后竟被清代帝王所打破,这又不是宋儒所能预知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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