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二题(短篇小说)

2022-10-28 08:34陶纯
作品 2022年8期

陶纯

鲁宗先

天刚放亮,鲁宗先一身运动装出了家门,沿着小区一侧的道路,不紧不慢走向南门口。每天到小区对面的公园晨练一小时,是他多年保持不变的固定节目,雷打不动。这个小区有几栋楼是厅里统一买下的,都是熟人,一路上得不停地点头打招呼。他一般六点半出门,七点半回家用早餐,饭后看一会电视新闻,八点半离家去单位。单位就在附近,步行十分钟,八点四十分左右就能准时踏进办公室。

刚出南门,不期然就迎面遇到一个人,这人显然已经晨练完毕往回走,能感觉到他浑身热烘烘的。眼见着碰了面,不打招呼说不过去,鲁宗先硬着头皮迎上小两步,像以前那样恭恭敬敬点头道:“厅长早。您起得好早啊……”对方笑眯眯的,态度和蔼,哈哈一笑,高门大嗓道:“啊!小鲁啊!你也出来走走?”边说边用力地挥一下手。这是他的习惯动作,像要砍人。鲁宗先再次点头应答,同时退让到一旁,望着这人庞大的身躯进入小区——他都退下来了,气场还是那么强大,那是长期坐主席台积下的威势,权力能给人胆气。

后来鲁宗先这个时间段又在南门口碰到这人两次,他实在不愿意和他打照面,以后晨练,宁愿多绕点路,从小东门拐出去。东门外有一个垃圾站,味道不佳,却也是顾不上了。

这位他不愿意碰面的人,是前厅长李宏安,退下来半年多了。李宏安主政本厅十年多,说好听点是德高望重,说难听点是一手遮天,那些年,厅里大小事都是他说了算,功劳苦劳都少不了,好事坏事都没少干。前两年传说他要升,当副省长,不知为啥,很快没了动静。不久,党的十八大召开,八项规定出台,反腐提速,老虎苍蝇一起打,四下开花,到处有人落网,人们都异常兴奋,天天跟过年似的。这当口,李厅长到点退休了。

自打他退下来,有关他的传言就没断过,今天说他要出事,明天又说他没事了,后天又传说他还是要坏事,过几天又没动静了。他们这个厅是省政府下面最有实权的部门,厅长位置炙手可热,多少人盯着呢!姓李的竟然一占十年不挪窝,工程、人事,基本他一人做主,三个副厅长只能管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说他干净,鬼都不信!人民群众的眼睛还是雪亮的嘛,厅里干部及家属们哪个都不傻,总体感觉他出事是必然的。当然,他提起来的那些人肯定不希望有事,因为会拔出萝卜带出泥,那些被他打压的人,自然是另一种心情啦。

显然,鲁宗先属于后者。后头的这些年,他和夫人董翠莲饭桌上、床上、散步路上,议论最多最频繁的话题,无疑就是李宏安会不会出事、什么时候出事、会出多大的事、能带出谁,等等。这已成为他们百说不厌的话题,似乎没有一天间断过,久而久之,已成为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组成部分,须臾不可少——若少了,生活似乎便没有了意义。

鲁宗先悄悄跑到城郊集市上买来几挂鞭炮,存放在楼底下的储物间,一旦李宏安出事,他就在院子里大张旗鼓燃放它!心想,老子怎么也得扬眉吐气一回!

可是这么一晃,两年过去了,那人还是一点事情没有!鲁宗先相当不满意厅里的广大干部群众,难道你们一点血性都没有吗?为什么就没有人举报他呢?省委派出的巡视组都来过两轮了,认认真真提了不少整改意见,就是没见办人。不办人,要巡视组干什么?要纪委干什么?当然,纪委的人不是神,不可能什么都知道,如果无人举报,搞不到线索,又没有其他案子带出来,他当然就万事大吉,毫发无损!

鲁宗先琢磨来琢磨去,决定亲自写举报信。有好几次,他都坐到电脑跟前了,手痒得厉害,真动手写了……写了开头……写到了一半……然而,又泄了气。唉!说来说去,他并不了解情况,关于李宏安的大量问题,全都是道听途说,人云亦云,手头并没有此人违法乱纪腐化堕落的真凭实据。再说,尽管他写匿名信,可是人家仍然有可能查出是谁写的,现在的手段真是多,你举报的线索如果查无实据,搞不好构成诬陷,那也不得了,会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况且他还在职,还有一线进步的希望,不能被一封信给搞砸吧?打不上狐狸,再搞一身臊,怎么能冒这个傻气呢?

春天到了,省委再次向厅里派出了巡视组,巡视组长据说是个厉害角色,去年曾经一举把某市的市委书记拿下马,轰动一时。这一回,陡然感觉厅里的气氛立马不一样,无论班上班下,总有人凑一块咬耳朵,单等着地雷爆响看热闹。当然,这些都是当年被李厅长打压而不得志的人,那些沾了光的家伙,个个装作无事的样子,心里面还不知道怎样七上八下打鼓呢!

鲁宗先的顶头上司王友文,情绪明显地有变化,整天心事重重的样子,大脸灰蒙蒙的。他当处长,完全靠李宏安,他是半路上杀出的程咬金,生生把别人的位置夺过来。一旦李出事,还能有他的好果子吃?

果然,风声越来越紧。不久,就传出巡视组专门喊李宏安去谈话。得到小道消息的人乐坏了,像地下党秘密接头,你传我我传你,半天工夫便传到鲁宗先耳朵里。他兴奋得一晚上没睡着,第二天按点起床,这回没走小东门,而是刻意走南门到公园去。

一连几天,他都慢腾腾走南门。

确实,并没有“碰”到那人。

莫不是他——真被“规”了?

他暗自兴奋。

上了班私下打听,无人说得清。倒是见那王友文,坐立不安,小眼睛红彤彤。他本来不抽烟,却伸手向鲁宗先要一支,满脸堆笑,少见的谦卑,仿佛鲁宗先忽然成了他的上司。这似乎又给了鲁宗先一个信号:姓李的怕是不妙,不然的话,你姓王的紧张啥?

那几天,鲁宗先既兴奋又忐忑,期待一声惊雷平地起。他特意钻进地下储物间,弄了一身灰,翻出那几挂鞭炮,发现都受潮了。抠出一个拿到门口试放,仅仅像放个屁一样发出“扑哧”一声,根本不响。仗着心情好,他马上开车赶到城郊集市上,买来三挂新的,放在门口鞋架上,随时准备放!

这天傍晚,他下班回家早,钻进厨房做饭。董翠莲进门,顾不上换鞋,一阵风飘到厨房,神秘兮兮道:“哎,我看到一辆警车停在李厅长家门口……”

“来抓人的?”他一愣,“还是来家搜查的?”

“搞不清。”

他让女人再返回去看看,抵近观察一下。如果是来搜查的,会有人往外抬东西。媒体上经常透露,很多贪官喜欢在家囤放现金,北京有个家伙家里现金巨多,办案人员点钞时竟然用坏了三台点钞机!董翠莲不想去,说天太热,让他去。他立马火了:“这时候我怎么好露面?你目标小,赶紧去!”

她只好下楼了。他心里惴惴不安,仿佛是他出了事似的,一走神,把一个菜烧煳了。半小时后,女人进门,他急忙迎上去。她讪讪地说:“是赵副厅长家出事了。”

“他家出什么事?”

厅长们都住在小区西北角的那几排连排别墅,俗称厅长楼,李、赵两家住邻居。原来是赵家儿子儿媳动手打架,儿媳一气之下报了警。其实鲁宗先刚才已经意识到自己神经过敏,因为纪委办案一般不动用警车,纪委也没有警车,都是先留置、再双规、后移送。

可他还是不死心,又问:“你还听到啥了?”

“我一个外人,能听到啥?”

“看到李家人了吗?”

“没。”

吃罢晚饭,天已黑透。他借口散步,出了门,特意转悠到厅长楼那一片,看到李家灯火通明的,不像是出事的样子。

这一夜,他没有睡好,感到焦躁难耐,血压又上来了。第二天早上在南门遇见外出买早点的小于,小于虽不和鲁宗先一个处,但平素来往较多,都属于“受害者”。小于一直想解决个副处,头些年没少往李家跑,据他七零八碎透露,先后送过名人字画古玩玉器等,或许还有别的。到最后愿望没达成,东西也没退,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小于往鲁宗先跟前凑了凑,伸出一只巴掌说:“五天了。”怕他不明白,又补充道,“至少五天没露面了……”

其实他全懂。

“你说他能去哪?”小于问。

“能去哪?外出旅游?在家养病?或者是……给留置了?”

“外出不可能。你想,刚谈过话,这时候外出,给人的感觉就是跑路,有点智商的人不会这么干。他身体像牛一样,以前很少生病,在家养病可能性也不大。”

“你的意思,留置的可能性较大?”

小于庄重地点点头:“等等看吧,真要那样,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就会传开。”

上午在办公室,鲁宗先看到处长王友文的大脸更灰暗了,眉头皱成一个疙瘩,平时对几个年轻人颐指气使的,这会儿态度出奇的和蔼,仿佛变了个人。鲁宗先一下子想明白了——他不就是李宏安出事与否的晴雨表嘛!以后不用到处打听,看王友文脸色就行了!

他焦躁的心情顿时平复了许多。

午饭,鲁宗先一般选择在厅食堂吃,食堂的伙食非常好,自助餐随便造,只收一元钱,在整个省政府机关都有名。实事求是说,这要归功于前厅长李宏安,他在位时常说,一个单位工作好不好,看伙食,卫生好不好,看厕所。为了办好伙食,厅机关食堂挖来了五星级酒店的厨师,到现在他退下来好几年了,伙食标准水平一直没降,这一点大伙是感激的。

鲁宗先端着餐盘排队取餐,然后找个座位坐下来。刚拿起筷子,就见胡厅长等几个厅领导陪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来——天哪!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李厅长吗?

只见他笑呵呵同靠近他的人打招呼、问候,满面春风,气定神闲。拿餐盘取过餐,胡厅长大概想引领他到厅领导吃饭的小房间,他示意就在外面,几个领导就近找了张桌子,坐下边吃边聊。

这边,鲁宗先感觉他仿佛从天而降似的,辣眼。断断续续想,他过关了?……还是压根没事?……他来这里亮相,决不是偶然的,而是有意为之,是想告诉别人,他啥事没有!

这顿饭,鲁宗先吃得直反胃,平时自己喜欢吃的那道红烧排骨,今天做得真他妈难吃!他胡乱扒拉几口,推开餐盘就走开了。下午,他听到王友文神采飞扬高门大嗓打电话约人吃饭,末了还没忘邀请他一块去。他觉得对方看透了他心思,有意给他添堵,便推托说晚上有事,真诚道了谢。

巡视组又提了一大堆整改意见,偃旗息鼓撤出了,生活恢复了原样。后来有传言说,李宏安退了两千万元,也有说三千万元的,过关了。一般情况下,退了钱,也就不再追究,除非另有重大线索牵扯出来。当然退钱的事都是传言,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或者说,可信可不信。总之,好长一段时间,李宏安平安无事,鲁宗先偶尔能够遇见他,大多数情况下,他选择远远地避开,力求不打照面。

后来,又传出过几次不利于李宏安的风声,人民群众都感到疲沓了,不怎么关心了,爱咋咋的吧!鲁宗先不一样,他始终是关心的。他发现,每次风声一紧,李宏安就有意抛个头露个面,要么到厅机关转一圈,要么到院里篮球场上和几个年轻人打打球,他打篮球的水平还不低呢,三分线外投篮挺准的,常常引来一阵小欢呼。鲁宗先和小于他们都相信,他这是刷存在感,平息舆论。

似乎是眨巴眼睛的工夫,鲁宗先到龄退了。不久,小于也到了退休年龄。退了休没事干,几个“死党”到一块,难免不议论李宏安。李宏安成了他们共同的心病。小于讲过一件事,说他有一天晚上到李家去,李宏安刚洗过澡,保姆把他领到书房,他看到李宏安就着一盘青萝卜喝茅台酒,喝一杯,嚼几口,有滋有味的。李宏安还热情地给他倒上一小杯,拿给他一截萝卜。他当时心想,李厅长生活真够简单的,忙了一天,想喝杯酒解解乏,连个菜都不炒,像他这样的领导干部,说起来就算廉洁了。鲁宗先不同意,和小于辩论,说:“如果你想说他是个好官,那么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一套;但你仔细想想,他吃根青萝卜也要喝茅台,给他炒几个好菜,他得喝三十年茅台,对不对?”

有一回,鲁宗先被人拉去参加一个同学会,有个在省纪委工作的学弟也到场了,这位学弟比鲁宗先晚几届,彼此不熟悉。如今坐到一块,鲁宗先仗着酒劲说:“怎么我们厅的老厅长李宏安还安然无恙?”

学弟反问:“凭什么不让人家安然无恙?”

“他的问题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嘛!”

“老兄,你说话得有证据。你今天拿证据来,明天我们就办他。”

他哑口无言。

学弟换了副口气说,据他们了解,李宏安同志是个能力强、有作为、敢担当的领导干部,他干了十年厅长,按说应该给人家解决个副省级,当年省委主要领导同志都答应他了,不知为啥没有办成。说起来,还真有点对不住人家呢!

学弟最后说:“老兄,你放心,组织上不会放过一个坏人,也不会冤枉一个好人。这是我们的原则。”

叫他这么一说,鲁宗先竟有点糊涂了——难道李厅长真没有问题吗?哥几个冤枉人家了?过后一想,不对呀,他管钱管物又管人,权力不受约束,他不出问题反而不正常。又想,人非圣人,就是把自己放到他那个位置上,肯定也会有事的,没准比他下手还狠呢……

财政厅退下来十多年的老厅长黄维鹏突然落马,给了他们很大鼓舞。有句谚语说,狗屎不用铁铲来铲,就不会消失;俗话还说,再狡猾的狐狸总有露出尾巴的那一天。鲁宗先他们几个坚信,李宏安一定有重大问题,最后一定会进去。上次买的鞭炮又潮了,他颠跑出去买回新的,相信这辈子总有燃放它的那一天!

有一阵子,突然不见了那人。悄悄一打听,原来他跑美国看孙子了。这一下子,又让他们好一顿紧张——他不回来咋办?电视上、网上没少看这类新闻,某某腐败官员借旅游、探亲之机,长期滞留国外不归。他会不会也走这步棋?而我国和美国之间没有引渡条例,没办法“猎狐”……

直到有一天远远看到他重新出现在小区,鲁宗先心里悬着的一块大石头才落了地。

冬日的某天早晨,鲁宗先照例外出晨练,刚出南门,看到李宏安迎面走来。他真的不想和他打照面,后悔没走小东门,便灵机一动,甩开大步,就近折往路侧的小树林。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感觉天旋地转,脚底下一滑,又一滑,然后趔趄几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还是人家李宏安打电话叫来救护车,又想办法通知到董翠莲。

鲁宗先这么一倒下,没有再站起来。他以前身体好,工作顺,一切的不好,始于五十二岁那年,本处的处长孙道刚升迁,排名第一的副处长鲁宗先是当仁不让的处长人选。他代理处长三个月,处里的工作有声有色。有人提醒过他,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可大意,怎么着也得到李厅长那里走动一下,东西不在多少,是个态度。他让董翠莲备好了二十万元。但他掂量来掂量去,犹豫来犹豫去,思索来思索去,算计来算计去,总感觉不需要,他当处长那是水到渠成,天经地义,不必走歪门邪道。就是没料到,天会有不测风云,人会有旦夕祸福,排在他后面的副处长王友文突然斜刺里冲出来,抢在他身前,当上处长。就这么,煮熟的鸭子,吃到嘴里一半,又飞走了。厅里给出的理由是,上级有要求,干部要年轻化,王友文同志四十出头,学历高,年轻有为,组织上要重点培养。

鲁宗先一下子傻了眼。他知道王友文背后有李宏安,他们是挺近的老乡。他没想到他们竟敢这么干,太过分了!古有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今有鲁宗先失处长,一夕患上高血压。他的血压升上去,从此下不来,必须用药物控制。李宏安还煞有介事喊他谈过一次话,要他不必气馁,要有耐心,这次当不上,下次还有机会,厅机关不好安排,可以考虑安排他到下属单位,解决个正处没问题。后来,根本没兑现,完全是忽悠。

医院给出的结论是,脑梗转颅脑出血,需要开颅。颅开过了,血水也放了出来,他还是无法站立起来,比植物人略强一点,偶尔会灵光一现,清醒一阵儿。他觉得他的健康,跟他没当上处长很有关系,他是郁闷,不开心,身体才出毛病的。别人也都这样认为。这么一说,李宏安是负有重大责任的。

鲁宗先在病床上躺了半年,一天夜里安静地走了。临走之前有几天,他比较清醒,对夫人念叨,他有个心愿,不知还能不能实现。董翠莲知道他想说什么,故意不接他的话茬。他最后留下的几句话,虽然含糊不清,但是董翠莲听懂了,他说的是:一旦姓李的出事,别忘了到他坟上放挂鞭炮,鞭炮早准备好了,在储物间进门左手边一个黑色的鞋盒子里。

王守和

王守和大学毕业后,连续三年参加“国考”,终于修成正果,而且迈进的还是个挺高大上的部门——市委宣传部。王守和在N市土生土长,又在这儿读的大学。N市是个省会城市,虽然地处西部,没法跟人家广州南京杭州比,好歹也算个大都市了。王守和在家门口端上铁饭碗,全家人高兴得跟过年似的。

那一年,王守和的父亲王德铭刚办了退休手续。老王是个老公务员,副处级,一辈子在文化局工作没挪窝,经办一份内刊。他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年轻时据说是很血气方刚的,你无法把现在的他和过去的他画上等号。年轻时的老王大概就是“愤青”一类,没少说过头话,没少办过头事,没少写过头文章,自然挨过不少板子,吃过不少亏。突然有一天,他就“开窍”了,从此变了个人,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按说以老王的学识和资历,只混个副处级,那是略显低了点。但是老王挺知足,他认为啥都是身外之物,只有平平安安才属于自己。后半辈子没出一点差错,安安全全走过来,他对自己很满意。

王守和上头有两个姐姐,他最小,尽管有父母和姐姐们罩着,但他一点也不张狂,打小就很乖,在同龄人里面显得特老成,是那种与年龄不相符的老成。老王老早就判定,儿子是个省油的灯,不会给他惹是生非。事实上也是,从小学到大学,王守和从没有惹过事,连和同学闹个小意见吵个嘴那样的事情都很少有,老王不记得因为儿子发过火。

说王守和是全家的骄傲现在还有点早,但这个判断大抵是不会错的。

王守和去新单位报到前,王德铭特意把他唤到跟前,谆谆提醒道:“儿子,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管住嘴,管住手,管住脑袋,人这辈子想不平安都难。”

王守和说:“爸,记住了。”

过后人们才知道,不显山不露水的王守和能够被高大上的市委宣传部录用,多亏了姜鹏文部长。那一年宣传部仅有一个进人名额,过五关斩六将挤进来的三个候选人,笔试成绩王守和以微弱劣势排第三,他本科就读的学校虽然省内最好,但却不及另外两人,那两人一个毕业于北京师范大学,一个毕业于上海复旦大学。王守和被淘汰是大概率事件。面试那天,姜部长碰巧到场,王守和的两个竞争对手,都口若悬河侃侃大谈什么宣传思想工作要改革、要创新、要除弊、要拓展、要融合,等等,新鲜名词一大堆。轮到王守和阐述自己想法时,他只说了几句,朴实无华,大意是,宣传工作,是喉舌呢!了不得!自己如果能进来,那么会以稳字当头,不说过头话,不做过头事,不喊过头口号,不写过头文章,先保证不出事再图别的。他的发言引起轻微的哄笑,也许有考官心里会说,就这保守思维,浅陋水平,毫无闯劲,还想进市委宣传部,脑袋难道是花岗岩做的不成?

但到最后,王守和却出人意料地挤掉了那两人,事情就是这么难以捉摸。背地里一度有传言说,他父亲和姜部长有私人关系。事实上,姜部长根本不认识王德铭,压根就没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宣传部人才济济,高手如云,王守和刚来那几年,丝毫不显眼。何况他又是那么的低调,有他没他一个样。

王守和得以崭露头角,是有一年市委万副书记选他做秘书。当时有好几个候选人,万副书记最终选中了他。的确是姜部长推荐过去的,理由只有一条:忠厚老实。但他只跟了万副书记不到一年,就不干了。原因是有一回王守和跟随万到海边疗养,他发现有个跟万副书记有过联系的N市女房地产老板潘某居然也跑来了。潘某三十岁出头,风情万种的模样,还神神秘秘的,要请万副书记外出宵夜,却又不让秘书陪同。王守和越发感到不对劲,劝万副书记不要去,要去就带他一块去。书记嘴上答应了。晚饭后从海边散步回来,说是早点休息,但过了没一会,王守和就从窗户缝里看到,潘某亲自开车来接人。他不敢上去阻拦,又担心书记半夜出去闹出点什么事,十分害怕,十分犹豫,一急之下给书记爱人蒋阿姨拨通了电话,把情况简单一讲,请她来处理。结果立竿见影,没过十分钟,潘某又把书记给送回来了。为这事,万副书记黑着脸七天没跟王守和说一句话。从海边回到N市,找个理由就把王守和撵回了宣传部。姜部长以为王守和会受不了,他却像没事一样,该干啥干啥,嘴巴严得很,任何人别想套出一点口风,包括他的父亲王德铭。后来还是有极少数人知道了万副书记不要他的原因,但这时候,万副书记也出事了。王守和在院里碰到退下来不久的姜部长,姜部长拍拍他肩膀说:“小王,要是你一直跟着老万就好了。”

王守和笑笑说:“部长,幸亏没跟他,否则我可能也进去了。谁知道呢?”

在宣传部门,笔杆子总是很需要的,也是比较吃香的。王守和当然也想成为笔杆子,他的文字基础本来不弱,他父亲王德铭年轻时就爱划拉点东西,还写过诗歌和散文,当然也因此惹上过麻烦,后来基本不写东西了。但他受父亲影响,对文字比较敏感,具有成为笔杆子的先天条件。

魏一荣部长很想培养几个年轻人,希望能够有人在这方面脱颖而出,将来成长为笔下生花的大笔杆子,为理论创新和助推宣传工作插上翅膀。魏部长在东南沿海一带当过县长、县委书记,思想很开放,敢作敢为,常常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市里即将召开全市宣传部长会议,魏部长要做重要讲话,讲话稿分四个部分,他特意安排四个培养对象负责起草,每人一个部分,主要是想考察一下他们中谁有潜质。

王守和是其中的一个。

那三个起草人以及他们背后的处长、副处长们,都号准了魏部长的脉搏,尽量迎合他,想方设法遣新词、造新句、提新口号,拿出的草稿有点令人眼花缭乱,脑洞大开,而王守和负责起草的第三部分,则是中规中矩,堪堪没有一点令人耳目一新之处。魏部长亲自找起草人分别谈话,肯定优点,指出不足。轮到王守和时,魏部长和蔼地说:“小王,你给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王守和说:“部长,因为这是您在重要场合的重要讲话,因此我起草的这四千多字,主要的论点和说法,必有出处,从中央到省里、市里,凡领导同志讲过的,我才敢用;否则,我不用。”

“既然是重复各级领导的,那还要我讲什么?”魏部长脸上虽然挂着笑,心里面已经不满了。

“我认为,我们下边,就是要不断重复上面的,这是基本遵循,这样也才稳妥可靠。”

魏部长轻轻一笑,挥挥手说:“我知道了。小王你回去吧。”

王守和负责撰写的那一部分过后又重新安排别人另行起草,可见魏部长对他的文字是不满意的。私下也有传言说,宣传部主要领导对那些思想保守、头脑迟钝、不思创新、四平八稳的人,不喜欢,宣传队伍里面,这种人少一些才好。

往后,部里又安排王守和参与过几次重大文字材料的起草,他还是以不变应万变,坚持使用上级已有的说法、说辞、概念,尽量不搞什么花样翻新,尽量不玩什么文字游戏,尽量不写出格冒头的句子。他写出的东西朴实老到,但因为缺乏新内容、新思维、新词语、新提法,看上去很死板陈旧,所以一直不入领导法眼。魏一荣担任部长的那几年,不能说没给王守和机会,可他总是抓不住。连他的副处长、处长都为他着急,说:“小王,你也忒死心眼儿,既然领导喜欢,你大胆放开写嘛!反正还要层层把关,你担心什么?”他说:“我只想养成个习惯,心里怎么想,就怎么写。”

到后来部里的大型文字材料,干脆就不用他了。

不仅是写东西方面王守和这样,平时说话办事也是如此,你很少听见他议论谁,批评谁,更别想听他骂谁。他的嘴巴真是严丝合缝,他从不办出格的事,大事小事都要请示。因此,他年纪轻轻,却给人老气横秋的感觉,慢慢就有些边缘化了,本来就没冒多大风头的他,被后面新进来的人轻易盖过。他似乎成了一个打酱油的人,在部里熬时光。

一晃就过了谈恋爱的好年纪。王守和三十岁那年才第一次正式谈对象。在那以前,他真的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上高中时,他父亲告诫他,学习是第一位的,绝对不能早恋,因为即使恋爱也结不了婚,白费工夫。父亲说的很在理,他当然得听。其实父亲就是不说,他也不会乱来。上了大学,父亲又告诫说,大学生可以有恋爱的权利,但是十对里面,有八九对最后到不了一块的,谈恐怕也是白谈,无用功而已。他虽然有恋爱的冲动,也暗恋过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周洋洋,却没有迈出哪怕一小步。整个大学时期,干净得像一张白纸。后来拼着命报考公务员,又在父母亲的眼皮子底下,更是连谈情说爱的冲动都不见了。进入宣传部,自然忙得很,虽说大都是瞎忙乎,但他是付出了十二分精神的,谈恋爱找对象的事,一直没能提到日程上来。

老部长姜鹏文一向很关心王守和,出面牵线,把部办公室负责内勤工作的徐倩介绍给他。徐倩来部里比王守和早两年,姑娘个头不高,长相中等,性格活跃,是个开心果,可能也是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拖到快三十了。王守和个头适中,不胖不瘦,一副白面书生相,算是个帅哥,论长相,徐倩对他是满意的。姜部长给出的牵线理由是,小王喜静,小徐喜动,一静一动,正好搭配。姜部长算是王守和的伯乐,他不便违拗姜部长的面子,悄悄和徐倩见了面,算是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们都不想过于声张,毕竟在一个部,同一层楼上办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一旦谈不拢,不好收场。徐倩早知道王守和的优缺点,优点是忠厚老实,缺点是胆小死板。进一步接触之后,发现他比自己了解到的还要死板胆小,不思进取,缺乏锐气。

有两件事情佐证,可见一斑:一是春节快到了,部里的同事们大都想办法利用这个机会,到部领导或者处领导家里走动一下,适当带上一点礼品礼物,表示个心意。徐倩却不见王守和有丝毫行动。一问才知,他入职以后,没到任何领导家里去过,包括对他有恩的姜部长,他的直接上级——理论处张处长,他竟然也不知道人家门朝哪开!徐倩提醒他,该走动的得走动一下,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并且把魏部长、分管理论处的柴副部长,还有张处长家的住址都告诉了他。

眼看到了年底,他还是无动于衷。终于有一天,徐倩急了,问他怎么想的,他说:“我不知道带什么礼物好,送个仨瓜俩枣的,人家未必看得上;多送呢,我又拿不出来,也不好向父母伸手。”

徐倩说:“你就是送个花篮果篮,两瓶酒两条烟,也是个心意,谁叫你送大礼?人到礼到,你只要露下面,人家就会记住你。”

他说:“我觉得吧,还是不走这种歪门邪道好。”

徐倩说:“你脑子有毛病是吧?”

不管徐倩怎么催,他就是岿然不动,眼瞅着过完了年,徐倩也泄气了。

还有一件事情:端午节,部里依照老规矩给同志们发点福利,每人五千块钱。这时候党的十八大刚开过,八项规定天天讲,部里这么做,是惯性使然。王守和领到钱,竟然忐忑不安的,对徐倩说,他一晚上没睡着,觉得中央都讲过了,省里市里天天强调不能乱发钱物,再这么做,不合适吧?徐倩没好气,说:“你觉得不合适,赶紧退回去!”

不久,真有人举报宣传部乱发过节费,纪委来调查,要求所有人把钱退回,部领导向市委做深刻检讨。这时候才发现,有一个人已经早早把钱打到了纪委设立的廉政账户,这个人便是不显山不露水的王守和!一时不少人怀疑他是举报者,他也不做解释,该干啥干啥,脸上看不出啥表情。

除了这两件事,徐倩还发现王守和不愿意与人交往,别人下班后都有地方喝酒,你请我我请你的,或者和下边区县的同志打成一片,或者和省上的同志悄悄交流,似乎只有他,连个喝酒的地方都没有,下班就回家,研究材料或者看书,而他写的材料领导又不采用,纯粹瞎子点灯白费蜡。他在宣传部混了五六年,连个真正的朋友都没交上。

徐倩可能就因为这些小事小节,决定终止和他的恋爱关系。没过多久,家里托关系,她调离宣传部,到王守和的大学母校党办管档案材料去了。大学的好处是,每年有两个假期,平时也不那么忙。

又过了没多久,魏部长因一篇发表在《N市日报》上的讲话稿,里面有几句来路不明的过头话,引起省委书记杨克明同志的不满,原本大有前途的魏一荣调到省文化厅当厅长去了,他的仕途因此打上了问号。在某个场合,王守和偶遇老部长姜鹏文,后者感慨道:“小王呀,魏一荣如果不搞那些所谓的开拓创新,老老实实按上面的精神来,少说过头话,稳妥一点,何至于搞到这地步!”

王守和笑笑说:“老部长,还是您英明呀!”

姜部长说:“小王,我看年轻人就得向你学习。”

王守和不好意思地摆摆手,道个别赶紧走开了。

那些年王守和其实一直不怎么得志,他在理论处、研究室、宣传教育处、文明办这几个处室都干过,很少有机会站在聚光灯下,他是个背景式的人物。他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稳,说好听点是稳重老成,坚持原则,从来不搞灵活变通,更不乱作为;说难听点是胆小怕事,缺乏开拓意识,不作为少作为。下边区县的同志找他办事,门好进,脸也好看,热情有加,可就是事难办,不折腾几个来回,你休想把事办妥。各区县报上来的材料,只要让他负责,他必看得非常认真,发现哪怕一个错别字,一处小错误,他也要坚持退回去让下面修改。他也不是成心卡谁,他是完全按照规定来,该请示的他必请示,似乎不必请示的,他也要请示,不论大小事,只有上边点头,他才给办,决不擅自做主。这样的好处是犯不了任何错,领导多数时候也高兴,因为你请示他,就是尊重他,虽然有时候过多的请示他也烦,但你不请示他,他必认为你对他尊重不够。王守和这样做当然不全是为了拍领导马屁,他只是不想犯错,把事情做圆满而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是他的基本遵循。

小心无大错,小心驶得万年船,他父亲后半辈子就是这么过来的。他牢牢地执行,决不打折扣。

时间久了,下面区县的同志,还有省委宣传部与他对接的人,都反映他形式主义、教条主义严重,认为他不好办事,太死板,过于较真;还说他雨点大的事都不敢办,树叶大的责都不敢担。难免有人通过各种途径朝他的领导反映这些问题。领导们也不好正面说他,作为市委宣传部的一名干部,他凡事认真一点,坚持原则一点,小心翼翼一点,谨小慎微一点,难道有什么错吗?你怎么能批评他呢?似乎应该表扬他才是,对吧?

那些年,部里年轻一点的同志里面,王守和受到的表扬确实不多,但好像也唯有他没怎么挨过批。他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几乎没出过任何差错,你真的挑不出他有啥大毛病。相反那些工作做在前头的人,敢说敢干的人,毛毛糙糙的人,倒是经常挨批。

四十岁那年,王守和升任新闻出版处副处长。这个年纪当副处长,确实不算快,快一点的已经是正处长,还有个别跑得更快的,已经干到副厅级。但那只是极少数,机关大多数这个年龄段的人,只是个正科级、副处级办事员,挂不上长。他父亲王德铭一辈子兢兢业业,也只混到个副处级,他四十岁就达到这个高度,而且还挂长,已经算是祖坟上冒烟了。

他挺知足。

处长孙华江到省委党校进修,传言下一步要到某县当一把手,部里指定王守和暂时负责处里工作。如果不出大的意外,孙华江未来空出的位置将是他的。说起来,他的胃口并不大,真没什么野心,从没给自己制定过什么仕途路线图,他觉得,走一步是一步,升一级算一级,他只想踏踏实实干好眼前的事,不出事,不挨批,平平安安每一天。

王守和这个处工作的难点在出版这一块,前些年放松管理,出版工作乱象频出,近年上头抓得紧,其重要性愈发突出,也越来越严格。与他打交道最多的是N市出版集团,集团下面有好几家出版社,过去曾经一度胆子颇大,惹过不少事,让部领导难堪。部里把王守和从文明办调整过来,委任他当副处长,全盘暂负责处里工作,不正是看中了他的认真和谨慎吗?

凡是出版集团报上来的重大、重点选题,他坚持拿着放大镜找问题,决不轻易放行。拿不准的,尽管孙处长脱产上学,他还是要向孙处长请示汇报。起先孙处长挺高兴,认为这是王守和对他的尊重,很快发现这是甩担子,便婉言回绝了一切出版业务方面的请示汇报。既如此,王守和就尽量压着,能拖一月是一月,能拖一天是一天,能拖黄最好,让集团把选题收回去,这样最省心。书这种东西,既然容易惹事,那么多出不如少出,少出不如不出。因此有人戏言:你就是想出《红楼梦》,报到王处那里,他也会因“涉黄”等问题给你扣下。

分管他的副部长黄作成是位军转干部,黄副部长军人作风不变,整天把“担当”“血性”之类的词挂嘴上。可能出版集团私下向黄作成反映过选题老是过不去,最近他来过两次王守和办公室,什么担当呀,血性呀,不停地叨唧,无非是敲打王守和,言下之意他不敢担,不想担,不能担,前怕狼后怕虎,没血性,不像个男人,等等而已。

王守和并不入心,他满脸堆笑,敬茶倒水,好一阵忙活,面上装糊涂,你说你的,只要你不说透,我就不接话,该咋样还咋样。终于有一天,黄作成把王守和叫到办公室,单刀直入提醒他,要大胆开展工作,尤其要大力支持出版集团。王守和顺势拿出该集团上报的十几个题材比较敏感的选题,请黄副部长过目签字。

结果,黄又犹豫开了。

有好一阵子,黄作成没再当他面叨唧什么担当、血性之类的大话。

有一个选题,申报书名为《岁月回眸》,作者叫龙成刚,算是一本回忆录性质的作品,文字水平很一般。作者退休前是N市副市长,91岁了。选题报上来后,有好几拨人给王守和打招呼,请他快点给通过,因为龙老身体不大好,家属特别想在他有生之年让他看到新书出版,这本书稿老人前前后后写了二十多年,倾注了晚年全部的心血。

直觉告诉王守和,这类回忆录性质的书特别容易惹事,因为里面涉及的都是真人真事,凡事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都会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再说还有个看事情的角度问题,所以作品失之偏颇是难免的,惹麻烦也是经常的。既然容易搞事,那么先压住不放,便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这是王守和分管出版后采取的惯常策略。除非你让上级领导签字画押,明确指示,否则不论谁口头吹风打招呼,他都得先放一放。

当然,他也不能不作为,得有所行动。凡书中涉及的有名有姓的人物,他都要求把对方的阅读意见拿来,故去了的,要后代看稿拿意见。这么一折腾,就得半年多。

其间,他的大学同班同学屠希宇请他吃饭,邀请了好几次,抹不开面子,他出席了。酒过三巡,屠希宇道出吃饭的缘由:请他赶紧给龙老写的那本书开个绿灯,老头子可能快不行了。王守和这才搞清楚,屠希宇是受龙成刚的小儿子龙虎请托办事的,他们是小学同学。回到家,王守和越想越不对劲,本来党的十八大后就严禁类似的宴请,如果是老同学之间的小酌倒也罢了,而他这是请托赴宴!他思考了一晚上,第二天上班,把三百元钱装进一个信封,快递到屠希宇的公司去了。还不放心,又写了个简短的情况说明,标注好日期,装进信封,封好口,打算一旦有必要,第一时间交给纪委。

龙老的那本书稿一直那么拖着。直到有一天,黄副部长叫他过去,明确告诉他,苗磊部长可能接到了龙老的电话,苗部长指示,特事特办。黄副部长有点严肃地问:“守和,你还有什么顾虑?”

王守和咬咬牙说:“既然苗部长有明确指示,我们马上办。”

《岁月回眸》出版后,原本“身体很不好”的龙老,仿佛迎来了第二春,精神头特足,把他的大作到处送人,又搞了个公众号每天推送,还搞了个作品研讨会,《N市日报》、电视台都发了消息……

结果,王守和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书中提到了一个人——T,这个T只出现了几次,很不起眼,恰恰当初请涉及人审阅时,忘了找这个T,忽略了。而这个T原本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早年当过吉达县的县委书记,与时任县长的龙成刚有过四年半交集。T真名叫唐仁禄,从县委书记岗位上调青海工作,后来与N市联系中断了,他有个儿子现在是国家某部委的司长,与市委胡兰济书记是党校同学。据说唐司长给胡书记转来一封唐老的亲笔信,列举了《岁月回眸》中的重大失实失误之处,有三十条之多,主要涉及他和龙成刚同志在吉达县工作期间的往事,主要问题是后者揽功诿过、罔顾事实、混淆黑白、自我标榜、贬损同僚,等等。还据说,唐老因此而气病,住进北京医院,抢救了一回……

市委胡书记为此非常恼火,下令查明原因,责令相关责任人做出深刻检讨,并相机调整工作。

所有压力很快都聚集到王守和这儿。仅仅一个礼拜,他就暴瘦十多斤。周日那天上午,他对爱人刘萍唠叨说:“我想担当一回……可怎么没人替我担当呢?”又说,要到办公室加个班。到了晚上,他没有回家。他爱人刘萍是某中学数学老师,正在带毕业班,忙得要死,也没管他,以为他住办公室了,以前也曾有过。周一上班,处里的人发现,他吊在办公室暖气管道上,发现时早都硬了。

王守和因患抑郁症出事之后,并没有获得多少同情。有人说,堂堂一个处级领导干部,这点事都担当不起,可见心理素质有多差。他上吊的那间办公室一直无人敢用,最后变成了小仓库,堆放各种资料杂物。那是一间朝阳的好房间,真是可惜了。

事情过去两年后,同事们渐渐忘记了他。只是晚上加班的时候,走过小仓库门口,还是有点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