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疾而终

2022-10-28 10:40乔叶
小说月报 2022年9期
关键词:女老板花钱约会

◎乔叶

虽然是最后一次,但看起来也要和以往一样。所谓如常,就是如此吧。而之所以称为如常,恰是因为非常。而恰也因为非常,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更觉苍茫。

毕竟是最后一次。她给自己格外攒了些力气,决意哪怕做不到非常好,起码也要看起来挺好。这个她还是有数的。无论多么糟糕,都能看起来挺好,当里子都没有的时候,起码得撑着面子,不能让面子和里子一起塌掉。总不能白长这一把岁数,总得有这些必备的能力。

他约的是喝茶,卡的时间还是一如既往那段:晚上八点半左右。这个时间已经吃过了晚饭,合适的名头似乎也只有喝茶。茶罢呢?毋庸置疑,他会安排后续的。至于是什么后续,也能大致推测出来。到底快五年了,他们之间,多多少少有些知己知彼。

论起来,这一次,其实是他工作调动到象城后的第一次。这同城后约见的第一次就是最后一次,嗯,她就是这么决定的。

穿什么好呢?他对着镜子试了两件夹克,定了带着暗花的那件咖色的。暗花,黑暗之花,暗地里的花,他,她,他们之间,可不就是这样?

竟然还挑了一下衣服,他撇了撇嘴。这么隆重,好像是什么新开始似的,其实也不过是个旧人,俗称老情人,或者老相好。相比而言,他更喜欢“老相好”这种称呼,和关系不错的哥们儿聊起私密话题时,也会互相称对方的红颜知己为老相好。这个词,既粗俗又生动,还有故事性和年代感,轻佻轻浮中又悠长地证明着自己的魅力。

今天打算带她去的这间茶馆他也是头一回去,一个哥们儿说是他的老相好开的。哥们儿的老相好开的茶馆,他带着老相好去,这事儿一想起来就有一股子放荡风情,让他心里痒痒地难受。

刹那间,她的模样儿蹦到了眼前,就更心痒了。经手的几个女人里,就数这个最是中意。怎么说呢?简直有点儿近乎理想型了。容貌、身材虽只是中上,在床上却堪称尤物,太合心思。美中不足的唯一一点,就是她常让他有些拿不准,常让他觉得有些陌生,觉得和她有距离。比如说,肌肤之亲都这么多次了,每次她都有些勉强似的,有些生涩,有些害羞,有些懵懂,仿佛是刚刚认识不久,甚至像是被他刚从大街上拉进屋里。倒也有另一样好处:每次都能有效地唤醒最初的新鲜感,让他觉得够刺激。次数多了,他也就把这半推半就看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游戏。他倒是从不介意推,因为知道她会就。只要他一进到她身体里,用不了多久,她就会绵绵不绝地分泌出汹涌的湿润,和他沉浸到狂欢中去,既单纯又下贱。他真是爱极了这样的身体。只要想到要和她做,就会令他兽欲满满。这种状态,之前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够给他。结束后,独处时,他总是既得意又有些不可思议。也因此,她的这点拿不准,也是让他喜欢的。这种事,要是拿得太准了,其实也是没意思的,是吧?

对于他,她应当也是有些拿不准的吧。这几年来的约会,他从没有给她专门的时间,都是来象城开会之余、办事之余,突然联系她。能见个面吗?他每次都这么问。这个见面当然是双关。如果上不了床,那就索性不见。有一次,到了酒店房间里,她才吞吞吐吐地告诉他,来了例假。他悻悻然脱口而出:怎么不早说呢?她的脸色顿时变了。他也知失言,迅疾补救,说早知道她来例假就给她准备点什么好吃的,勉强搪塞了过去。之后不久,她就提出了分手。

你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的,一点也不稳定。我们之间,还是算了吧。她没提例假的事,口气很平和,与其说是威胁,不如更像是哀怨的撒娇。

他连忙认错,承诺说,以后一定改。下次他依然故我。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借口和理由。确实是忙,可他也确实不想给她什么稳定。都有家,彼此的家里都已经有一堆稳定的了,和她之间,要的就是不稳定。如果一定要谈稳定,他想要的唯一稳定就是,什么时候需要她上床,她就召之即来。除此之外的稳定性,都毫无必要。连约会的时间地点也不必提前说,看他的情况因势而动因欲而行,这才是她存在的精髓。——他固然拿不准她,她却也拿不准他,他们甚至连自己都拿不准自己,也算公道。

后来她也犯过几次小脾气,他也哄了几次。他很会哄,温柔宠溺哄着她的时候,自己也会入戏,暗暗感叹自己很像个情种。她说“一点也不稳定”时的口气,可怜巴巴的,柔柔弱弱的,分明对他是有感情的,这个调调也让他受用。可惜的是没说过几次,让他受用得不大够。不过,话说回来,说多了也是烦。他可没工夫无休止地哄下去,尽管她还是很好哄的——用她那圆圆的眼睛瞪着他,简单又明澈,他就知道她信了。

她这样子,真是可爱啊。

当然,言语上尽可以哄着,行动上却从来不惯着。承诺嘛,就是用来违背的。女人,尤其是这种女人,不能惯着,打一开始就不能,省得有一天蹬鼻子上脸。于是,哄了又犯,犯了再哄,好像反复了没几个回合,就把她捋顺了。偶尔,她还是会不高兴,言来语去小针小刺地刻薄他,可只要不分手,那就任她刻薄。他谅她也不会真和他分手。她再有韵味,毕竟也是徐娘半老了,像他这么床上本事大且床下脾气好的男人是好找的吗?

不知是什么时候起,她不再闹小脾气后,就多了些让他拿不准的意思。比如有一次他把自己的裸体照发给她意图增加情趣,遭到了她的严正警告。还有一次,他为表诚意要求她带他去见她的闺蜜们,也被她断然拒绝。由此他也推论出来,想要带她参加哥们儿的聚会只能先斩后奏,且也只能一次。那就放在这一次吧,他调来象城后的第一次,有点纪念意义。

发个位置吧,我去接你。他的微信来了。

不用了。各自去。她回复。

好的乖。

他又叫她乖。乖,对她来说,这个字曾经像一颗子弹,每次约会前,他都会用它来打靶。他一打,她就中。现在,他打来再多她也无感,好像是谁给她穿上了防弹服,也好像是这子弹变成了塑料的,也许本来就是塑料的?

他第一次这么叫她的时候,她很是吃惊。长到三十来岁,除了老公,没人这么叫过她。他那么自然地就叫了。那天,她陪着领导去他的所在地予城公干,他参与了接待,一起吃了一顿晚饭。酒是饭局的灵魂。她没有什么酒量,常常是被忽略不计的那种,可蚂蚱再小也有肉,况且她的体积比蚂蚱要大些,因此从没有被饶过,多少总得喝几杯。饭后就在酒店的歌房唱歌,她继续陪着,因为唱得好,她对唱歌也确实有兴致,就唱了很多。他也喜欢唱,点了好多男女对唱。就是在点歌的时候,他指着那首《我悄悄地蒙上你的眼睛》说,咱们点这个吧乖?他离她那么近,几乎是用唇对着她的耳。一阵酥麻袭来,她便乖乖道:好。

唱歌也免不了继续喝酒,于是,酒连着酒,歌连着歌,酒催歌,歌催酒。从没有喝过这么多的酒,不知不觉,她就有些醉了。唱到后来,她眼里只有他。终于曲终人散,他们俩走在最后。他说送她进房间,既合理又意外地,就发生了。

在他进入她身体的一刹那,她其实是清醒的。没有真正的醉酒。她什么都知道。可那个时刻,她没有想去阻止他。脑子里不知道是几倍快速地回放了过去许多事,让她莫名地觉得委屈,莫名地觉得这个世界对不起自己,也莫名地觉得和这个刚刚认识的男人胡来一次仿佛就可以弥补一点不知是什么的亏欠。于是,就那么纵了他。说到底,也是以纵他来纵自己。

第二天醒来时,只有她一个人在床上。身上留着他的痕迹,他即使不在,也是在。不过,他实体的不在还是让她觉得松快。茫然了好一会儿,她还是起身洗漱,去吃早餐。饭总是要吃的。必须吃。

在餐厅里,她一眼就看见他也在取菜,彼此的脸色都有些不自然。不过很快也就自然了,或者说是假装自然。他们没有坐到一张桌上。早餐过后,她和领导告别,他和他的领导在大堂外面相送,在车启动的时刻,他和她隔着车窗,像所有人一样道了再见。

回象城的路上,他的微信来了,接二连三,对她表达着喜欢,她没有回复。回到象城好几天了,他依然每天发着微信,她坚持沉默。直到他再次来到象城开会,联系她,约她到酒店,说要谈谈。她去了。不知道他会谈些什么,可这也正是让她好奇的地方,她想知道他怎么解释那天的事。

但是,没有解释。两人在大堂坐了一会儿。他说,在这里不方便,还是去房间吧。她跟着他进到房间里,他一下子就抱住她,开始剥她的衣服。她挣扎着,问:你这是做什么?他答:做你。想死我了啊乖。

结束后,他们闲话。她说,都怪酒。他说,幸亏有酒。斗着嘴,两人都笑。回想起来,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说话。对,不是有方有圆的交际语言,也不是规规矩矩的公事辞令,而是正儿八经的说话,由家常话到情话。她听他喃喃地说喜欢她,爱她,都是最俗气的甜言蜜语,他讲得信誓旦旦,言之凿凿。

她看着他的脸,不信。不过,也许也不那么假?况且,和他做起来,感觉也还真不错。在他身下被他揉搓着,她似乎又活了一次似的。和自家名正言顺的那般,大有不同。正应了他的感叹:与其求医拜神,不如床上换人。

可是,总是有哪里不对似的。也明知道这不是年轻时候按部就班的谈情说爱,可她就是觉得哪里不对。

是哪里呢?

有一次,他来象城办事,事情办好后还有空余,就约她。微信里聊了几句,得知她老公出差,家里就她一人,他就说去她家里看她,她说不用,说要下楼。他说已经到了小区门口。她连忙换了衣服赶到小区门口,他却还没到。等了十来分钟,才看到他从出租车上下来,拎着一箱牛奶。

两人有些尴尬地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她只好把他领到家里。他进门时又问了一遍,就你一个人在家?她说是。于是,他又是一下子就抱住了她,开始脱她的衣服,不容她挣扎。

事后,她哭了。

我不想在我家的。

在家里好,安全。在酒店得登记,听说暗处还有摄像头。他说。

可是,我不想在我家。

好的,以后不了。

没有以后了。她没有再给他机会。每当他问她是不是一个人在家,她就会回答,不是。

一年前,她换了房子。这个家,他从没有来过。

他在茶馆外的路边等她,望穿秋水状,绝不看手机。这种小事,他总是乐意做得很完美。

远远地,他看见那辆出租车犹犹豫豫地在减速,就知道,应该是这辆了。果然就看见她慢悠悠地下了车。也不看他,似乎只是专注于这眼前的路,一步一步认真地走着。

慢点乖,他说。乖,他知道这么叫她喜欢听,所以也不吝于说。不过,到底也是一把年纪了,太鲜明地说就显得太肉麻。像这样,放在尾音部分,若有似无且戛然而止,分寸正好。

走到跟前,她方才抬头看他。相视一笑,他在前,她在后,进了茶馆。

茶馆格局不大,只有两开间,楼上楼下两层。熟人和女老板都在一楼门厅那里候着,迎着他们站起来,女老板热情过度地叫着妹妹,上去挽住她的胳膊。他看见她的神情似乎有些沉郁,当然也可能是灯光太暗的缘故。

简单介绍后,女老板引着他们进了一个包间,包间里摆着一张小茶台,茶台后的墙上是几个架子,陈设着几样茶饼和茶具。他们坐定,点了茶,上了几样点心。那两位和他交换着眼神,暧昧地笑,他便也笑,只是没有笑得太开。只男人们在一起时尽可以发疯,这时候却是得端庄些。更何况她一直静着脸,他也得尽量收着。

茶是滇红,一道道地上来,她却一杯也没有喝完,他心生不悦,便体贴地暗示,这茶怎样?

此情此景,她也温顺地捧了场,说,再好的茶我也不宜喝了。

怎么了?

今儿下午喝得有些太多,晚上再喝会影响睡眠。

那妹妹总得喝点什么吧?女老板说。

她莞尔一笑:白水吧。

于是,他们喝着茶,她喝着水。也不知是喝了几杯,她突然朝着女老板道:是不是在拍照?怎么也不预告一下——原来女老板想要偷拍他们,被她发现了。

是啊,要尊重一下肖像权。他开着玩笑,示意女老板停止。他带她来,固然是想要展示的意思,可也轮不到她拍照啊。有些过了。

拍了几张?让我看看。她直直地朝女老板伸出手。那女老板道,没拍上,真没拍上。她却不依不饶地伸着手,说,我看看。

他转脸看她,觉得她也有些过了。可又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毕竟女老板理亏在前。他眼看着那女老板把手机递过来,她接过去,找到偷拍下的那些,三张,都拍糊了。她利落地删掉,又在垃圾箱里彻底删除,方才把手机还给那女老板。

此时的情状已经相当尴尬,该走了。他暗骂着女老板,这蠢女人。可也得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把玩着手中的茶盏,问她,这茶具漂亮吧?她看了一眼,不掩饰敷衍,道:不懂。应该还行吧。熟人接话道:自家的东西,喜欢的话尽管拿去,别客气。她道:谢谢,我茶具很多,家里都放不下了。

她闭着薄薄的唇,表情已经满是淡漠甚至生分,这可真是不给他面子。不过她这样子也总是能很容易勾得他兴奋起来:人前装人后浪,才会格外有反差萌,不是吗?

又坐了一小会儿,她一句话也没有,也不再喝水。眼见得意兴阑珊,无趣到底,他们便告辞出来。他启动了车,道:我家里没别人,到我家坐坐?

不了。我回我家。她说。

他诧异地看着她。

她坚决道,我回我家。

他问她具体地址,说要导航,她说不用,按她说的走就好。

于是她指着路,朝着她家的方向。到她家附近的河滨公园时,她让车停下,说,走一走吧。

一走进公园的树荫里,他就拉住了她的手。她也任他拉着,这让他微微放了心。今天晚上,她让他格外不放心,尽管事实上她总是让他不太放心,好像从没有真正让他放心过——放心,好像他对她真操过什么心似的,呵呵。她的心,自然就是随她去,关他什么事呢。对于她,他本来就是懒得劳神而勤于劳身的。能在床上驾驭她,调教她,享用她,这个最重要,虽然这个最重要总不能太过直接地抵达,总是得来点小小的曲线,可谓小憾。

前面树影深浓,树下是一张长木椅,有点儿像是窄窄的床。他拉着她,在木椅上坐下来。树影婆娑,明明暗暗,她脸色凝重,轻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有什么不开心吗?他一边摩挲着她的手,想着适时进攻。

没有不开心。

那怎么看着……比上一回更成熟了?

是又老了吧。她停顿片刻,我上周三过的生日,可不是又老了?

哦——他拍拍脑袋,似乎是感叹,又似乎是懊恼,一边飞速地在记忆里寻找着她的生日信息,有些慌。他的生日她倒是一向都记得的,起码也会发条短信或打个电话。他却又忘了,不止一次地忘。确实是理亏。可她怎么不早早提醒一下呢?看着是要较劲儿了。会较劲儿吗?

也不是大事。很快就组织好了语言,他便不疾不徐地沉着道:上周三是吧?我一直记着呢。本想着好好给你发个祝福,你要是有空的话能聚聚最好,可再一想,你肯定得和家人在一起,不能打扰,就想着见面再说的。

是吗?刚才见面你也没说。

这会儿说,晚了吗?他让眼神显出含情脉脉。

是啊,晚了。你就承认你是忘了,也没什么的。

她这善解人意的腔调是坑,他可不跳。

真没忘。牢记着呢。要不刚才怎么会想让你去我家,还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她没说话。树影里,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不信的话,那咱们现在就去,去了你就知道了。——家里有几样零碎玩意儿,挑个像样的给她。路上再打主意。补上生日礼,再睡一睡,今晚也算没白约。或者,干脆进屋就把她放倒,好好睡一睡,连生日礼都省了。他这个人难道不是最好的生日礼吗?就这么应付她。

不去了。忘了就忘了吧,真的无所谓的。她说。

怎么会无所谓,这事很重要。容我好好补一下,行不行?

她沉默。他又去拉她的手,她犟了一下,也就被他拉了过去。握着她的手,他又放心了些。

走吧,去我那儿。他着重强调了一下,没别人。

不了。

怎么了?

到了那儿,我就是别人。不想被捉奸在床。她在黑暗里似乎促狭地笑了一下,到时候,她舍不得打你,只能打我。

胡说什么呢,她一直在予城上班,不到周末不会来的。

万一呢?

没有万一。我现在就打电话确认一下。

她沉默着。他开始打电话。打完了,他喜滋滋地说,她都睡下了。又蓦然意识到这喜滋滋有些不合适,便往下按了按,说,没事儿的,我保证。

她看着他,眼神里莫名的寒意让他觉得有点冷。

这里离你家不远吧?那,去你家?你还没请我去过呢。我可不怕被捉奸在床。他调笑。上次她说她老公去外地业务培训,要两个月,应该还没回来。她女儿在外地读大学。他有数。

她仍然冷冷地看着他。

在你家你也怕?

是啊,我怕。她说,在我家我也怕被捉奸在床。

那在哪儿不怕?

喏——她对着不远处的五星级酒店遥遥一指,说,去那儿吧。

他沉默了一会儿,摸了摸口袋。

我没带身份证。他说。

也没带钱,是吧?她说。

他从来都没有给过她钱,也尽量不给她花钱。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钱对她,一直不是个问题。家里的钱全在她这里,老公的钱雷打不动地都给她,家里需要置办什么就置办什么,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全是她做主,虽然总共也没有多少钱。手里的钱相对于她的需求而言,基本是平衡的,有一千就按一千来花,有一万就按一万来花,不多也不少。因此,她对钱从来没有什么强烈的欲望,尤其是对别人的钱。

对他,是从什么时候起的这个念呢?

那天,她去逛商场,逛累了,也渴,看到前面是家“烧仙草”,就买了一大杯,正慢慢啜饮,听见旁边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聊天,甲对乙吐槽刚刚分手的男友,道:抠死了!跟他在一起,从来都没有给我买过“烧仙草”!我一说买,他就说对身体不好没有什么营养不如喝纯水吧啦吧啦的一大堆,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怕花钱。我一说逛商场就跟要他命似的,还不是怕我相中了什么要他买单,每次约会都是这个公园那个公园,说空气又好又锻炼身体,老娘的鞋子磨破了他又不肯买。有一回,走到没人的地方还想跟我来个生命大和谐,这是连开房的钱都要省吗?我呸!

她突然一激灵,想起了和他之间,也是没有开过房的。准确地说,是没有用他的钱开过房。他在予城的时候,从没有专程过来和她约会过,只有来象城开会时,才会开会约会两不误地约她——不用付房钱。除了会议用房,他没有额外开过一次房。他们没在会议酒店做过的唯一一次,就是在她原来的那个住处,他拎着一箱牛奶,号称要来看她。比起开房,一箱牛奶钱可以忽略不计的,是吧?

我跟你说,男人的爱分三级。乙女孩轻屑地笑了几声,跟甲分析起来:高级的只刷卡不动她,中级的是既刷卡也动她,低级的就是不刷卡还动她。咱们怎么着也得是中等吧?赶快跟这个低级男人断了吧,别留着过年!

——他是怕花钱吗?就这么怕为她花钱?或者说,自己在他眼里,就这么不值得花钱?她简直怕这么问自己,可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这一问,仿佛就打开了潘多拉魔盒,牵出了许多事。比如有一次,他们微信聊天,得知她过两天去内蒙古出差,他就说也要跟她去。

飞机票我自己买,不要你花钱,到时候你收留我在你房间住就行了。等你忙完正事回屋,我就为你好好服务。

他笑着说着俏皮话,她也笑。笑完了,又觉得哪里不舒服。现在,她全明白了。就在钱上。飞机票我自己买,不要你花钱,啧,细细分析这话,好像原本该她买似的,是他大度才不让她买,好像她应该为此欠了他人情似的。不,还不仅如此,明明是他要去睡她,却说在为她服务。总之,他传达出来的主要信息用三个字提炼就是:拎得清。用两个字提炼就是:炮友。

“炮友”这个词蹦出来,着实吓了她一跳。相关故事听过很多次,她从没有想到自己也有份。可是,现在,他们之间,种种迹象都瞄向着这个词。不,她不想。她要躲开。他们之间,哪怕比情人少一些,也应该比炮友多一些啊。

上一次上床——也是最后一次上床时,他的调动手续刚办完,是最后一次以予城的身份来象城开会,会后约她去酒店。犹豫了很久,她还是决定去。进了房间,事毕,两人躺在床上聊他来象城之后的事,她问他调来这里能拿多少薪水,他说了个数目,感叹比在予城多多了。

我这也算傍上大款了吧。她突然想恶作剧一下。

你真是没见过什么大款。我这算什么大款。他笑。

对我来说就是大款。你就说让不让傍吧?

作为刚到象城创业的小白,不,是老白,我傍你还差不多。

可你工资比我高啊。怎么,不想让傍?那就算了。

好吧好吧来傍来傍。

那可得给我点零花钱啊。她两掌心朝上,向他伸了过去。

他顿了顿,轻抚她的掌心:想要多少?

多少都行。

没带现金,下次吧。

会发红包吧?红包就行,最多两百,不宰你。她笑着。在他眼里,这是不是笑里藏刀?

不行啊乖。我老婆经常检查我的红包,这可不大好解释。到时候,不但我麻烦,也会连累你麻烦,是不是?

伸出的那只手并不大,此时却是一片荒野。她收了回去。

他把她的手又牵回到自己的手里:生气啦?

没有。说明白就好。她平着脸说。

我就知道乖是能理解的。咱们之间,钱是最不重要的,是不是啊乖?

嘁。她在皮肤下冷笑。重要,当然重要。所谓的钱是最不重要的这种话,只有花过钱的人才有资格说。没有花过钱的人还这么说,那就是不要脸。我们这种关系,有病有灾都不能到跟前,平常也只是各顾各的,除了在床上那一会儿,其他时候没关联也不能有关联。踏踏实实开个房以保证不被捉奸,买个礼物留个念想让我觉得不只是上床那么简陋,这都是要花钱的。你放心,我的胃口很有限,不会让你花很多,你花了,我也会花的。你不用怕成这样……她真想这么说。这么说会让他心里落个底儿吧?可她紧紧地抿住了嘴。说什么呢?没必要。某种意义上,他这就是在欺负她。她若是真傻,他这么欺负她,那就是不厚道。她若是装傻呢,他这么欺负她,那就是更不厚道。

还有,我是没给你花过钱,不过我也没要求你给我花钱啊。不是总说男女平等吗?这也是平等呀,是不是啊乖?他还在喋喋不休。

……是。

那一刻,她就决定了:这次上床就是他们最后一次上床。下次约见就是最后一次约见。

今天,这个夜晚,滨河公园,长木椅,他们坐在一起,仍是手牵着手,这情形,简直有些像谈恋爱了。他们之间,从没有如今天晚上一样像两个恋人。回想起他们相处以来,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是在床上。不同的床上,一样的黑暗,一样的两具不洁的、疯狂的、可怜的身体。

钱,她又提到了这个。她不缺钱。既然不缺钱,自然也不会向他要钱,以她的脾气,也不好意思要钱。这个自一开始他就很清楚。那他当然也就不会主动提装什么大尾巴狼。他们之间的状态就是:床上尽兴,床下清爽。后一条尤为重要,正因为不用考虑下床后的麻烦,上床时才能格外尽兴,这是她的核心魅力。

她大概不这么想,他隐约知道。这是个问题,他当然也隐约知道,尤其是自上一次约会以来。现在看来,这问题大概率会成为以后约会的障碍,那不妨今天就迎难而上,排除一下?有时候,主动出击更能把控局势。

也——没——带——钱——他 捏 细 了 嗓子,有点夸张地模仿着她的口气,无奈道,你刚才这句话,好像在讽刺我。

她沉默。

我不习惯带钱,你知道的。咱们俩在一起,基本也花不着什么钱,是吧?

她仍然沉默。

我觉得,咱们之间,钱是最不重要的——这话,上次约会时他曾说过,这会儿有必要再强调一下。在她的沉默中,他依着自己的思路滔滔不绝地说:我们之间最重要的是什么?就是在一起的时刻,比如现在,就是最简单最纯净的也是最美好的,这份感情。和你在一起,我从来不想钱的事,钱那么庸俗的东西,混在我们之间,就是侮辱……

老实说,我倒觉得,钱是好东西。她打断了他,终于开口。

当然,钱很重要,但在咱们之间……他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急欲阻拦,却轮到她开始滔滔不绝:你给老婆花钱吧?给女儿花钱吧?给爸妈花钱吧?花钱的时候肯定不会觉得是侮辱他们,是吧?她顿了顿:哪怕是嫖客和妓女做生意,钱也意味着起码的尊重,不给钱那才是侮辱呢。

——嫖客和妓女,她怎么能这么说?直直地戳到他的最虚弱处。

可钱确实是他的软肋,最软的软肋,奇怪的是,似乎也是他的原则,最铁的原则。厚着脸皮挖到底的话,她让他迷恋的地方,除了她的身体,再就是不需要花钱。而且因为不需要花钱,她的身体就显得更好。是的,似乎是这样的。要是花钱呢?他也问过自己,答案是,那他还有必要找她吗?花了钱,比她好用的女人多得是啊。

所以,不给她花钱。她不值得。她愿意那就干,不愿意就算了,她如果拒绝他,他肯定会有点儿失落,却也有成就感。会有一种幻觉,好像是自己抵抗住了诱惑似的,高尚了一些似的。明知自己没有做到,可这幻觉也是一种享受。她不拒绝?那更好。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这是个底线:绝不花钱,绝不。反正他已经睡过了她,反正他不爱她,她也不爱他。如果说爱情是一种病,那他们都没有得病。

还有别人吗?还叫谁上过?——除却第一次,好像后来每次做,他都会这么问她。有一次他甚至说:不管还有谁上你,反正你让我上,这就行啦。这些话貌似癫狂,仿佛只是助兴的淫言浪语,其实他当然清楚,像她这么轻易就和他上床的出轨女人,忠贞根本就是个笑话。她应该也不信他的忠贞。他们对彼此都不信任,只是因为贪恋情欲,才会假装信任。连信任都谈不上,还怎么跟爱沾边儿?

是的,她也不爱他。这让他在上床之后格外愤怒,格外放肆,也让他在下床之后格外轻松,格外释然,更让他在随后没有负担地一次次去找她。反正也没花钱,多一回就赚一回。免费的东西还是想吃,不吃白不吃。这么大的便宜还是想占,不占白不占。那就好好接住她这个刁钻的话茬吧,不然保不齐什么时候就这个便宜也没了。

你……怎么说这么难听的话。什么嫖客和妓女的。我可不是嫖客,难道你把自己当妓女?

黑暗中,她轻轻地笑了两声:这比喻是不恰当。我肯定要比妓女强一些的,虽然有些老,可没病,没风险,既便宜,还好用。不,不是便宜,是根本不花钱。

早就松开了她的手,他的手心里汗涔涔的。他捋了一把头发。必须得赶快从这个坑里跳出来。

也确实该怪我。其实,也是因为你不缺钱,所以我才没想过给你花钱……

我不缺是我的事,你给我花是你的事。一码是一码,对吧?

对。他应答,然后沉默。

其实,也该怪我。也不知怎么了,就想让你用钱来证明点什么,比如爱之类的。很幼稚,是吧?

这会儿才给他台阶下。这女人,确实是太坏了。

你真是幼稚得很,傻得很。他伸出手,轻轻地摸她的头,据说这叫“摸头杀”,乖,我的爱还需要用钱来证明吗?你想想,每次联系都是我先给你打电话,每次约会都是我主动,是不是?

确实是。电话费也蛮贵的。

还是不离钱。不过,这话里的幽默感标志着温度回升,还不错。

哪里是这个意思。

不然呢?

我的意思是,你说想用钱来证明我的爱,这让我觉得委屈。我要是不爱你,怎么会心心念念地找你?干吗不去找别人?性就是爱的证明,这你还不明白?

她突然笑起来,笑声尖厉。

他惊诧地看着她的笑告一段落。

要以你的逻辑,连嫖客对妓女的爱都胜过你对我的爱呢,因为既有性还有钱,是吧?

他瞠目结舌。她又开始笑,笑一会儿,停一会儿。他也只好继续跟着笑,一直等到她终于收起了笑。

其实,就像你觉得钱很庸俗一样,我现在觉得,性也很庸俗。唉,还是到此为止吧。

性和钱……不是一回事。他有些嗫嚅起来。

怎么不是一回事?我觉得就是一回事。她有些蛮横地一边说一边站了起来,脸上却还挂着点笑,太冷了,走吧。

这种场合,这种话题,她总是在笑,忍不住。笑着笑着,自己也觉得诧异。有什么好笑的呢?这么恶心的事。

是的,恶心。简直马上要反胃。钱,性,他,还有自己,都让她恶心。是的,她也没饶了自己,谁都没饶过。她居然又邪恶地笑了出来。

再聊一会儿吧乖?他牵着她的衣襟。

再聊一会儿就有被他再度攻克的可能。她知道自己的软弱。她沉吟着。老实说,若只是个炮友,那他还是不错的。可她就是不想彼此只是炮友。不过,他们之间实在也很难再往前进化了。算了吧,算了吧,这笔烂账真该烧账本了。要烧就烧得彻底一些,不留余烬。

还是算了吧。她把衣襟揪出来。

蒜不辣,姜辣。他耍赖地说。果然又成功把她逗笑了。

你不走我走。

唉,你可真是小孩子心性。他跟着站起来,揽住她的肩,我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异地嘛,没办法,以后就好了。一定会好的。

他望了一下天空。要是有月亮的话,是不是可以对月发誓?

我不信。她又笑,似乎听见了他心里在骂:呵,这女人,她真坏。她还真是难得这么坏一下,好在他也坏,以坏对坏,他们在这点倒是很搭。

唉,我的乖啊——他拉住她的手,长叹一声,都不容易,不能要得太多。

是啊,你说得对。那就都别要了吧,最是干净。

——他对她想要的就少吗?若不是贪图得多,他会跟她在这里费事?

她假装去拢头发,甩开了他的手。

准备过马路时,他又紧紧挨着她,又揽住她的肩,一副呵护状。她也任他。

还是有些暖的,尽管只是表层的暖。

我们,好像根本没有谈过恋爱呢。她说。

他瞥了她一眼。这混账女人,总是这么混账。当初上床那么容易,后来每次上床都那么容易,明明是一张无欲无求的脸,在床上又是火辣妖娆的身体,却突然给他来了这么一出。荒唐,滑稽,不可理喻。但是,他怎么这么没出息,就是喜欢。尤其是在今天这种如此无望的时刻,尤其喜欢。难道真的就只是因为免费?还是因为上瘾?这样的感觉连对自己也羞于承认:和她之间的私情像大肠,他好这一口恶趣味。也知再畅快也下流,可是,毕竟,再下流也畅快。一时间恐怕断不了。

他忽然心疼起来,从没有这样心疼过。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不甘,他又抓住她的手。

其实,我一直……很爱你。你,爱过我吗?

红灯在斑马线那头凝固着,呆呆的。“爱”这个字,此时如此不合时宜,竟然显得有些悲怆。对他,她也还是有点爱的吧?她这么较真儿反复求证,无非是这个。想在沙里淘出点金来。他呢,虽然不“很”,也还是有点爱的吧?可他们的这点也确实太少,少得像是纯净物里的杂质。呵,那纯净物又是什么呢?

不能再想了。

必须得承认,钱,真的是好东西。她突然转头,怔怔地看着他:我愿意给我喜欢的、想要的、爱的一切花钱,无论是人还是物。只要有钱,只要这钱够。

他决定不接茬。怎么还在说钱,这个钻进钱眼儿的女人。

所以啊,你说得没错,我没给你花过什么钱。所以啊,我不爱你。

红灯变成了绿灯,她又甩开他的手,斩钉截铁地,直直地走过斑马线。他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她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随即停下。

也谢谢你,幸亏你没给我花钱,我们才可以这么快就掰扯利落。

你……他有些木然。

谁也不爱谁,其实也很不错。

我……是真的爱你。

你不爱我也没关系的。她拍拍他的肩,说实话有那么可怕吗?不会死的。

我真的……是爱你的。这句话说得已经很有些机械了,似乎是在失魂落魄。路灯下,他的样子突然年轻起来,简直像个倔强的青春期男孩。是爱吗?还是只是舍不得一件趁手的玩具?她的心,瞬间软了一下,只一下,便很快硬了起来。

谢谢你,谢谢。她下颌微收,彬彬有礼地点头,像是在谢幕。顿了顿,又说:总觉得我们的缘分尽了。就各自平静生活吧。

——缘分,这个进退有度的完美说法,这时候祭出来正合适。既然已是诀别,没有必要闹得鸡飞狗跳。

他用双手捂住脸,从上到下地把面颊抹了一遍,然后看着她,笑了一下。

以后还保持联系吧,好吗?

好。她应答,上车,关上车门,摇下车窗,朝他挥了挥手。

车驶离后,她在手机里找着他的痕迹,手机号、短信、微信,一样一样,要不要删除干净?再一想,还是留着吧。留个平安无事的全尸,又能怎么样呢?况且,这不是很符合中国式的“留余”哲学吗?留这个余,是余给自己,余给他,也余给以后再见时仅有的体面。

嗯,既是同城,也保不齐会再碰面的。她能想象那个场景,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还会彼此点头,微笑,甚至适度寒暄,如那种最一般的熟人。对于一段感情来说——如果他们之间也叫感情的话,那这也算是无疾而终。无疾而终,是上好的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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