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来

2022-10-28 11:13石钟山
上海文学 2022年11期

石钟山

后来我们都老了

——作者题记

演 习

整个营院的人马似乎是一夜之间开拔的。第二天早晨起床号依旧吹响,然而整个营院却没了往日的喧闹。出操队伍只剩下稀落的留守人员,口号声也没有了往日的洪亮。

父亲是昨天傍晚时分离开的家门,出门前把自己打扮成战士模样,武装带系在腰间,那把挂在墙上的枪,此时也挂在了腰间。父亲收拾自己时,母亲也没闲着,急三火四地拉开抽屉,把各种各样的药塞到父亲的公文包里,一边塞一边交代着:这个是降压的,那个是消炎的……父亲不时抬头瞟一眼忙碌的母亲。

父亲和母亲收拾停当,站在客厅里告别,此时的父亲干净而又利落,脸上更不见一丝笑模样。他盯了一眼立在一旁的我,伸出手似乎想在我脑袋上摸一把,手伸到半空又停了下来,侧过身子冲母亲说:我走了,这个家就留给你了。母亲盯着父亲,嘴唇颤动,不知她要哭还是要说点什么。父亲的目光快速地环顾着这个家,表情松弛下来,冲母亲挥下手道: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把孩子带大,让他们成人。

母亲听了这话,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颤着声音说:嗯。父亲招了下手,我过去,立在父亲面前,仰着头望他。他的手终于落到了我的头上,父亲的手又热又厚,父亲似乎还用了些力气,低下头说:老三,你要平安成长。父亲不再磨叽,转身打开房门,警卫员立在门外,还是那个姿势。母亲忙把公文包递到警卫员手里,小声地叮嘱道:小关,照顾好首长。警卫员小关一个立正道:放心吧,我会用生命保护首长安全。

父亲在前、小关在后向楼下走去,我看到了挂在小关屁股上的短枪。父亲和小关在楼道里消失不见,我又扒着客厅的窗子向外望去,不仅看到父亲和小关走出楼门,还看见叔叔伯伯也从各自楼门走出来,他们挥着手打着招呼,匆匆地向机关大楼方向走去。

在我的记忆里,部队经常搞各式各样的演习,每次演习,父亲也是这么披挂整齐地出门,整个营院就空了。三五日之后,最多一个星期,演习的队伍就又回来了。整个营院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

第二天到了学校之后,听高年级的同学说:队伍这次不是演习,而是拉到了前线。前线在哪里,我不知道,但是明白,前线就是敌我双方交战的地方。许多同学都有些亢奋,交头接耳地传递着他们知道的消息,表情神秘,眼神迷离。

第一节课是语文,教语文的老师姓张,四十出头的样子,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张老师以前是军人,在炮兵学校当过文化教员,后来转业,就到我们学校当了老师。今天张老师很特别,神情不仅严肃,还穿上了洗得发白的军装。他不停转身在黑板上写字,粉笔不时在他手里断开,弄得我们也心烦意乱。

突然,楼道广播里响起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以前这种警报也多次响起过,每当警报响起,我们全班人就会列着队,顺着班级门口,跑向楼道,再顺着墙角跑向楼下的操场。那会儿我们就知道,我们防空演习就是防备美苏两霸的原子弹。以前的演习都是学校做好计划,定好演练的时间,几个班级依次进行演习,每次都显得有条不紊的。这次却不一样了,不仅没有事前通知,还是全校同时进行,场面就有些乱。几个班级同时涌出来,拥挤在楼道里,有几个低年级的同学在楼梯处跌倒,发出尖叫和哭喊声。这种情绪像瘟疫似的传开,后面的同学不知发生了什么,拼命地往前挤,楼道里就乱作一团。张老师站在人群中,一边挥手一边大喊:都别急,听我口令!其他年级的老师也在拼命喊叫着。

好不容易跑出楼门,看见操场上已卧倒了一片学生,以前防空演练时,我们要依据各班级划出的指定地点,趴下身子,双手抱头,如此这般,就算完成了演习任务。这次事发突然,我们不知道这是演习,还是原子弹真的正朝我们这里飞来,总之一切都是战时状态。有几个同学为争夺一个趴下的位置,头撞在一起,似乎都能听到清脆的响声。有几个女生一边哭泣着,一边卧伏在地上,把手抱在头上,仍止不住哭泣。总之,慌乱一阵之后,我们终于各就各位,都伏倒在操场上,我偷眼看去,看见胡八一把一块手绢捂在了鼻口处,眼神痛苦又绝望。

这当然又是一次演习,演习结束后,我们以班级为单位,站在操场上。我们的校长隆重地出场了。这所学校是军区子弟学校,校长是军人,平时他很少出现在我们面前,偶尔路过他办公室门口,从门缝里我们经常可以看到身穿军装的校长,不是伏案写材料,就是读毛主席著作。校长的形象在我们眼里神秘而又高大。

校长姓于。于校长在这一天,威风凛凛地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发现校长腰间还多了一把枪,全副武装的样子。看到校长那一刻,我们悬着的心似乎有了着落,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接下来就是校长讲话,从校长的嘴里我们知道,北面一个叫珍宝岛的地方发生了战争。全军区部队,包括机关首长,全部开赴了前线。党中央和军委正调集华北、华东的有生力量前来增援。那天我们从校长嘴里还知道,也许第三次世界大战就此打响,还有敌人的原子弹,说来就来……那天校长讲完话,我们又列着队向各个班级走去,我发现自己的腿都是软的。我想起了昨晚和父亲告别的场景,又想到了两个哥哥还在北面的边防团当兵。我不知道珍宝岛离他们有多远,他们是否参战了。大哥参军第四个年头,已经当了排长,二哥刚参军才几个月。我又想起看过的那些战争片里炮火连天的场面,虽然我军英勇无畏,但在炮火的猛攻下,还是一片片地倒下。想起两个哥哥,还有昨晚出征的父亲,我鼻子一酸,有种想哭的欲望。

在楼梯的拐角处,胡八一拽了一下我的衣角,然后冲我挤眉弄眼。我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他急不可待地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说:你知道尿是啥滋味不?我愕然地望着胡八一,奇怪他怎么想起了尿的滋味。回到班级,他的座位在我后面,他把身子伏在课桌上又伏在我耳边,说了句:是咸的,还有点苦味。我回头看他,他一脸神秘,眼神透着亮光,仿佛发现新大陆一样。

那天放学,胡八一从后面追上我,从书包里掏出手绢,展览似的冲我说:不信你摸摸它。我伸手去摸,果然是湿的。胡八一就一脸坏笑地说:这是尿。我眼前又闪现出演习时,他把手绢捂在口鼻处时的样子。我眼神里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胡八一一本正经地把我拉到一旁小声地说:知道我姐干啥的不?我知道胡八一的姐在防化团当兵,和大哥是一年入伍的,她刚开始在团卫生队当卫生员,现在成了护士。胡八一就一脸神秘地说:这招是我姐告诉我的,在手绢上撒尿,然后把嘴和鼻子捂住,这样防毒。胡八一的话一边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一边又觉得他的话不无道理。胡八一的姐又浮现在我的眼前,他姐叫胡丽,腿长腰细,以前学校开运动会,胡丽出尽了风头,两条大长腿在赛道上一马当先,把同伴远远地甩在身后。还有跳高,她总是能跳到最后,她用的是背越式,一双长腿飞快地跑到杆下,扭过身子,双腿一蹬,身后背和整个身体就越过了横杆,跌落在沙堆上。她很快又从沙堆上爬起来,唇红齿白地冲裁判老师挥挥手,冠军就轻松地到手了。她潇洒的姿态,引起高年级男同学一致喝彩。总之,胡丽不论走到哪里,都会引起一片骚动。我从大哥他们眼睛里,看到一种叫垂涎欲滴的神情。

插图/戴未央

当兵前的一天,大哥兴冲冲地回来,用手拄着我的脑袋说:老三,你觉得胡丽漂不漂亮?我说:漂亮,她的腿长。大哥就神往地一笑,又说:让她给你当嫂子好不好?我咽口唾沫,不可思议地望着大哥。大哥咬了腮帮骨,发狠地说:我早晚得把她拿下。后来我把大哥的话冲二哥说了,二哥刚上初中,挺着小胸脯,一副小公鸡的模样,天天打了鸡血似的在外面疯跑。他撇着嘴说:老三你别听老大胡咧咧,他吹牛呢。直到不久之后,大哥和胡丽一起参军。坐着卡车出发那天,大哥站在胡丽身边,冲我们挥手告别。他的样子一点也不难过,仿佛他去当新郎官了。那天和大哥告别完往家走,二哥又说:老大这人重色轻友,不是个东西,以后要小心他。我不知道二哥为什么要这么评价大哥。四年后,二哥高中毕业了,他原本不想参军,母亲在街道的火柴厂给二哥联系到了一份工作,后来,二哥的同学里有个叫马雅舒的女生宣布参军,二哥立马辞了母亲给他联系的工作,屁颠颠地也去参军了。马雅舒和胡丽不是一个类型的女生,长得圆乎乎的,像一只成熟的水蜜桃,走到哪里都是一副鲜艳欲滴的样子。我知道就是因为马雅舒参军,二哥才去参军的。我不知用什么来形容二哥参军的动机。

胡八一那天用手绢沾了尿,捂到口鼻处防原子弹,我觉得这办法很科学,因为是胡丽传授给胡八一的方法。胡丽是防化团的护士,况且,腿又那么长,她的话一定有道理。回到家后,我让母亲找了一块手绢,揣在怀里,以备不时之需。

防空洞

军区家属院搞了一次演习,这是我们第一次进入真正的地道,我和胡八一等人被震撼了。军区院内的地道不是漆黑的,而是四通八达,灯火通明,不仅有厕所,还有上水下水,简直就是地下天堂。之前,我们就知道军区有地道,在隐蔽处有许多铁门,铁门上了锁,用红漆写着“军事重地,闲人莫入”的字样,还经常看见有巡逻的士兵,端着枪在这些门前走来走去。对“军事重地,闲人莫入”的字样,我们早就见怪不怪了,军区门前,也竖着这样一块牌子,我们每天进出军区大门都能看到它。我们书包里都装有进出军区的出入证,上面有照片,还有保卫部门的钢印,我们路过门岗时,把出入证掏出来,在哨兵眼皮子底下晃一下,哨兵用余光注视着我们。后来,我们都懒得掏出入证了,有时干脆把出入证忘在家里了,也能顺利地进出大门。胡八一就说:卫兵都认识我们了,咱们这张脸就是通行证。说完还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一副骄傲的样子。但有一次例外,我们班的小炉匠有一天放学被拦了下来。小炉匠是张德旺的外号。我们玩游戏时,他总是当叛徒,见风使舵,墙头草,两面倒,于是我们就想起《林海雪原》中的小炉匠,顺便就把这个外号安到了他的身上。那天放学,小炉匠张德旺因为值日落单了,一个人晃晃悠悠地出现在门岗处,鬼鬼祟祟地冲门岗仰起脸,展露出皮笑肉不笑的一张脸,当下就被门岗警卫拦住了,让他出示出入证。他拿不出来,还硬要往里进。结果被门口的警卫战士提着膀子拉到警卫室里,好一顿盘查,最后还是给他爸打了电话,门口的警卫才放行。张德旺他爸是组织部的副部长,说话有些结巴,但材料写得好,一套一套的,上级就让他在组织部工作。那次事之后,张部长还特意到门岗处看望了那位警卫战士,我们以为结巴的张副部长要冲警卫战士发火,我们就都一同去了。没料到,张副部长当即表扬了那个警卫战士,说他警惕性高,有原则,还给那个战士敬了个礼,弄得那个战士在哨位上手忙脚乱地还礼。最后张副部长一边挥手一边和警卫战士告别道:你你要……要坚守守哨兵的责责任。哨兵又冲远去的张副部长敬了个军礼,这次样子从容不迫得很。从那以后小炉匠把出入证用一根绳子套在了脖子上,便再也没有发生进不了大门的情况。但小炉匠似乎留下了病根,每次走到门岗处都有些紧张,不敢抬头看哨兵,贼眉鼠眼地从一旁溜过去。

因为有“军事重地”的字样,我们从来没有近距离打量过地道口。军区演习,那一扇又一扇铁门打开了,我们鱼贯地从军事重地的入口处钻了进去。机关和部队已经开拔,整个大院里只剩下一些留守人员,大部分都是家属,这次演习也主要是为我们而设立的。躲进灯火通明的地道,我们说不出来是恐惧还是兴奋,总之,我们走进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望着眼前纵横的地道,遥远没有尽头的样子,小炉匠凑过来,盯着一盏燃着的灯泡说:要是永远不出去该多好哇。

那次我们在地道里并没有待多久,就被负责演习的军官给送了出来。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又被锁上了。我们所有人都意犹未尽,眼巴巴望着身后被关上的铁门,怏怏不乐地往回走。我的衣服突然被胡八一拉了一下,他小声地冲我说:跟我来。我和胡八一去了他家,他家在一楼,他父母也都随部队去了前线。胡八一有两个哥哥,一个下乡,一个参军,家里只剩下他和姥姥。姥姥耳朵有些背,我们进门时,姥姥弓着身子,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到最高,把脑袋伸到收音机前,正在听广播。广播声音很大,播音员正洪亮地说:亚非拉的人民要坚定地团结在一起,抵制霸权,保卫我们的胜利成果。后来胡八一对我说,自从他父母连夜开赴前线,他姥姥身子就长在了收音机前,天天收听关于珍宝岛前线的消息,有的没的都听,生怕漏掉一个字。我们的到来压根没有引起胡八一姥姥的注意,她的心思都被那台老旧的收音机吸引了。

胡八一示意我把他们家的一张吃饭桌移开。他蹲下身,手在地板上摸索着。有一块地板被他掀开了,一个黑洞洞的入口呈现在我的眼前。我吃惊地问:这是什么?胡八一激动地打着颤说:这是地道口。胡八一说,以前看见父亲移动过这块木板,把冬天储存的萝卜、白菜放到里面过。有一次,他也想去掀动地板,被他爹打了一个耳光,告诉他,这是军事重地。他爹从那以后再也没往里面放过萝卜、白菜。那天我们俩相跟着,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下到了洞底,所不同的是,这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胡八一不知是紧张还是别的原因,在黑暗处空洞地说:灯被关上了,要是找到灯的开关,这里一定通明一片。

从那一刻开始,胡八一就多了心事,眼睛盯着一个角落一动不动,就像走火入魔一样。那些日子,关于珍宝岛的消息不断地从收音机和报纸上传递过来,某某连被记了大功;某某战士肠子都流了出来,仍在冰天雪地里向敌人射击……一天放学,胡八一找到我,神情严峻地说:我们该做点什么了。胡八一这句话,让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我问:做什么?胡八一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下定决心似的说:我们要成立一支少年敢死队。我一下子想到看过的电影和小人书里的故事,战斗在危急关头,连队总要召开一次党员骨干会议,然后成立一支敢死队。敢死队的任务就是去完成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虽然惨烈,但总能在最紧要关头让大部队起死回生。每每看到这样的故事,我们浑身上下都热血澎湃,涌出一股不可战胜的力量。胡八一的提议让我的血往脑袋上涌。胡八一仍一脸严肃地说:我们生在红旗下,长在红旗下,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时,该轮到我们了。说完还伸出手,和我的手紧紧握在一起,我发现他的手心是湿的,都是汗。

胡八一的提议得到了许多人的支持。那一年,我们刚上小学五年级,再有几个月就该上初中了。自从有了成立“敢死队”的想法后,世界一下子在我们眼里变小了。在这些人中,也有例外。小炉匠听到这消息后,首先提出了反对意见。他瞟瞟这个,又斜眼看看那个,小声地说:咱爸,咱哥,都上了前线了,咱们还小,这会儿上前线,会给大人添麻烦。他说到这,胡八一就给了他一脚,踢在他屁股后面的书包上,胡八一非常生气地说:你这个胆小鬼,贪生怕死,你知道新中国是怎么来的,没有那些烈士的流血牺牲,怎么会有我们的今天?经胡八一这一上纲上线,小炉匠的神色不再犹豫,他下了决心似的说:那好吧。说完站到我们队列里。

后来小炉匠随我们又下过一次地道,我们这次做了准备,把家里的手电筒还有蜡烛什么的都带来了,地道里也被营造出了许多生气。我们就着光,就像在前沿阵地上开骨干会议一样,气氛神秘而又悲壮。此时的小炉匠又提出了一个想法,他望着我们说:咱们这敢死队咋一个女的也没有哇。我也想学着胡八一的样子踢他一脚,觉得他这话说得有些不合时宜,这么严肃的事,他怎么还想着女的。他马上又补充说:我们上前线,一定会流血牺牲,怎么也得有护士、卫生员啥的吧,到时好抢救我们。我和胡八一对视一眼,觉得小炉匠说得有道理。班里那么多女生,让谁参加合适呢?胡八一学着电影里指挥员的样子,用手托着下巴,另一只手抱在胸前,然后说:那就让马雅琴来。马雅琴就是马雅舒的妹妹,姐俩像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她刚上五年级,个子在女生中最高。马雅琴虽然不像她姐长得像水蜜桃一样,却也有了些征兆。胡八一的提议,得到了我们一致的认可。

第二天在放学的路上,我们团团地把马雅琴围住了,胡八一郑重地把我们成立“敢死队”的想法对她说了。她先是翻着白眼依次瞟了我们,我怕她临阵当逃兵,便上前一步说:想想你姐,她在前线正流血牺牲,你好意思见死不救么?她又白了我一眼,红口白牙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贪生怕死?呸,我参加可以,我要叫上张小红、白娟一起参加。她说的张小红、白娟都是我们同学。她的提议,得到了我们热烈的掌声。

在马雅琴的影响下,张小红、白娟终于加入了我们的敢死队。我们又从胡八一家的厨房鱼贯钻进了地道,人员整齐地召开了一次敢死队成立大会。这件事是胡八一挑的头,他理所当然地成了队长,我是副队长,小炉匠是参谋,马雅琴和张小红、白娟是随队护士。十几个人的敢死队就此成立。

胡八一还从怀里掏出一面红旗,展示在我们面前。他擎着那面旗,激动地说:这就是我们敢死队的旗帜,人在旗在。我们也齐声附和道:人在阵地在。

向 北

北方的四月天,还是有些冷。

我们少年敢死队出发的时间,是一个周末的早晨,为的是不容易被人发现。为了这次北上,我们已经准备了几天了,出发的头天晚上,我让母亲烙了两张饼,还煮了几个鸡蛋。我的理由是,明天学校组织野外军训。母亲对我的谎言没有异议,因为之前,学校也不时组织我们学军学农什么的,况且,现在又在哏节上,整个营区都空了,上了前线,学校组织军训也纯属正常。早晨出发时,我把烙饼和鸡蛋装在书包里,想和母亲郑重地做一次告别。这是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出门远行,又是敢死队副队长的身份,想起来就有些悲壮。这次去前线不知还能不能回来,我想说两句感谢母亲养育之恩的话,又怕被她发现而走不了,于是什么都没有说,打开屋门,冲母亲挥了挥手,母亲抬头说:别在外面疯得没够,现在是战备时期。母亲的目光中还是流露出了担忧之色。我转回头时,眼泪差点流出来,飞跑着向楼梯口奔去。

我们十几个敢死队员在院外集合,胡八一不知在哪儿弄了条皮带扎在腰上,那把与他形影不离的火药枪此时也堂而皇之地别在了腰间。小炉匠戴了顶军帽,我猜一定是他哥戴过的,虽然有些大,但不失威严。马雅琴、张小红、白娟,她们头发都扎了起来,比平时干练了许多。胡八一从包里把那面旗子擎在手上,说了句:出发。胡八一走在最前面,手上的旗帜迎风招展,许多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在人们的注视下,我的汗毛都竖了起来,竟有了壮士一去不复还的壮烈感,我看着眼前熟悉的街道和匆匆而过的人流,突然发现,他们是那么亲近。我瞪大眼睛,让熟悉的这一切刻在心里,也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太阳偏西时分,我们才走出城市,胡八一又从挎包里掏出一枚指北针,我们就顺着北方一路走去。我们爬过了一座山,又踩着即将融化的冰面过了一条河。又爬上一座山时,眼见着太阳在西天滑落下去,暮色便笼罩了四野。

一天的行军,大家都疲惫不堪,几个女生东倒西歪地半躺半坐在山坡上,山坡上还有残存的积雪,半融半冻的样子,踩在上面吱嘎声响成一片。胡八一环顾左右道:咱们应该生一堆篝火。他的提议,得到了男生的拥护。走了一天了,太阳一落山,冷风嗖嗖地吹过来,直入骨头。虽然又累又饿,我们还是挣扎着四散开到林子里捡干树枝。

篝火燃起来时,四周已经漆黑一片,有了火,周身就感到了温暖。早晨各自从家里带来的干粮还剩下一些,我们就着火光大口吃了起来。胡八一还学着在电影里看到的红军长征时的样子,在地上抓起一把半硬的残雪填进嘴里,一边吃还不忘鼓励我们道: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经胡八一这样一鼓动,我们似乎又有了力气。马雅琴这时也站起来,两眼晶亮地冲着火光说:我们唱支歌吧。说完便起了一个头,是《游击队之歌》,于是我们一起参差地唱了起来:我们都是神枪手,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我们都是飞行军,哪怕那山高水又深……歌声嘹亮,激情而又高亢,从开始的参差到最后整齐起来,我们唱得气势如虹,旁边林地里还有几只鸟被惊飞了。

半夜时分,篝火渐渐地熄灭了,我们东倒西歪地躺在山坡上。我被冻醒了,艰难地爬起来,活动着四肢,抬起头时,竟看到了远方城市的灯火,心里顿时温暖起来,想起以前这时间,自己睡在热被窝里的样子,想起了温暖的家,竟有种想哭的感觉。此时,我又冷又饿,望着星星点点的残火,又想到自己即将奔赴前线,刚涌起的软弱就被战胜了。

又过了一些时候,胡八一等人也跳了起来,他们也被冻醒了,众人都开始痛苦地活动四肢。既然大家都醒了,再睡肯定也睡不着了,我提议立即出发。我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响应,胡八一又掏出指北针,确定了方向,我们又一次上路了。

马雅琴几个女生体力明显跟不上节奏,没走多远就掉队了。胡八一在树上折了一根树枝,少年敢死队的旗帜此时被他扛在肩上,山风很有劲道的样子,把那面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因为三个女生掉队,走在前面的胡八一不时地停下来,让男生的队伍慢下来,等待她们;待她们走近,才又加快步伐向前走去,结果,三个女生就又被拉下一截。几次反复之后,胡八一就把火气发泄到小炉匠的身上,冲他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地说:都怪你,需要什么狗屁护士,这仗还没打呢,我们都快成了担架队员了。小炉匠面子挂不住,又不好反驳胡八一,就梗着脖子说:要不你们先走,我等她们,就是拉也不能让她们掉队。说完慢下脚步等她们。我和胡八一等人喘了一会,还是向前走去。

就听身后的小炉匠说:你们还行不行了,难道想当逃兵不成。马雅琴说: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我们又不是男生,又没吃的,天又这么冷,我们怎么走?小炉匠软下声音道:别忘了,你们是护士,战斗打响时,你们是要负责抢救伤员的。

因为我们走在前面,逐渐又和他们拉开了距离,他们是如何打嘴仗的便听不见了。没多久,太阳就从东方的天际冒出了头,不一会儿,整个天地就明晃晃一片了。我看见胡八一的头顶上冒着热气,再看其他人的头顶上也是,整个男生队伍喘着粗气,全不见出发时意气风发的场面了。胡八一走路的身子也歪斜起来,有几次扛在肩上的那面旗险些掉下来,我几次表示要替他扛那面旗,都被他拒绝了,胡八一咬着后槽牙说:人在旗在。他铁了心要与旗帜生死在一起了。

我们男生又爬上一座山坡,回头望去,看见小炉匠和几个女生刚从对面的山坡上下来。小炉匠和那几个女生全然没有了斗志,松垮着身子,连滚带爬地从山坡上滚落下来,用溃不成军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不知是谁,肚子咕噜响了一声,这种咕噜声音便接二连三地响了起来,我第一次知道,饥饿是会传染的。昨天出发时,我们从各自家里带来的干粮早就吃完了。胡八一肚子响成一片时,他的脸上露出羞愧的神色,一脸的坚定也在摇摆着。

刘振东就凑过来,瞅着胡八一的脸说:队长哇,这样走下去不行呀,肚子没食了,就等于战士手里没有了子弹,这仗是打不赢的。刘振东和胡八一家住对门,胡八一的父亲是部长,刘振东的爸是副部长,不知怎么搞的,父亲的形态传染到了他们身上,刘振东在胡八一面前总是摆出弱者心态。我们报名参加少年敢死队时,刘振东本来有些犹豫,缩着脖子,袖着手躲在人群后,不停地用叹气质疑我和胡八一的提议,最后胡八一把目光落在刘振东的脸上,刘振东的腰板才一点点直起来,脸上的神色也坚定起来,大着声音说:去呗,谁怕死呀。

刘振东的提议让胡八一左右为难起来,胡八一把插着旗帜的树枝抱在胸前,佝偻着身子倚在一棵树上,等了一会儿,小炉匠带着三个女生摇摇晃晃地走到我们面前。马雅琴叫了一声:妈呀,累死我了。就不管不顾地坐在地上,那两个女生也随后坐下。张小红一边揉着腿一边说:我真走不动了,你们爱走就走,反正我是不走了。白娟还抹开了眼泪,一张缺血的小脸寡白着。

刘振东又不失时机地冲胡八一说:胡队长,再这样下去,队伍就要垮掉了。还没到前线,我们就都得“壮烈”了。

胡八一的目光望向了我,显然,他的意志也在一点点地被瓦解。于是我提议,要先找吃的。肚里有粮,心里不慌。胡八一终于下了决心,挥了下手里的旗帜道:我们下山,去找吃的。众人听说去找吃的,一下子都振作起来,纷纷从地上站起来,随着胡八一的旗帜趔趄着向山下走去。

我们之所以爬山越岭,出发前我们想过了,有两点好处:第一点,这样向北走路最近;第二点,也是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容易被人发现。我们都知道,要是被发现,意味着什么。我们趔趄着,东倒西歪地终于出现在一个村子里,引来了大小孩娃的参观。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担着一担牛粪正要出村,见到我们一脸诧异,放下担子大声地问:小同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胡八一把肩上的旗帜又向上举了举,声音虽然发虚,还是大声地答:我们要去前线,我们是少年敢死队。中年汉子目光在我们七零八落的队伍里扫了一遍,叹了口气。刘振东凑过去叫了声“叔”然后就说:我们要去前线,万里长征刚迈出第一步,我们断粮了,能不能给我们找点吃的。我们有纪律,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们可以打借条。等我们从前线凯旋,我们一定还给你们。

这会儿已经从村子里涌出来不少人,乡亲们把我们团团围住,一边打量着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有几个好心的大婶,见我们如此狼狈,当即转身回家,不一会儿工夫就拿来了玉米面饼子。有几个大婶端来了水,还有煮熟的鸡蛋,热乎乎地塞到我们手上。我想起了电影里经常出现的场景,战士们要开赴前线了,老乡们来送行。马雅琴被一个大婶塞完鸡蛋后,还哭了起来,她敲碎蛋壳,一边往嘴里狼吞虎咽地塞,一边流泪。我们看着眼前的场面,鼻子也有些发酸。我在心里就想:多么好的老乡呀,绝不能让敌人打进来,就是牺牲十回,也要保护我们身后的乡亲们。

刚才担粪的那个叔叔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和刘振东、小炉匠聊了起来,很快两个人就把我们学校的名字和我们此行的目的告诉了他。我们又吃又拿地告别了一群热闹的老乡,重新北上。我们这两天没听收音机,更没看报纸,不知前线又发生了什么,但依据我们的想象,一定是炮声隆隆,杀声震天。前线的部队一定希望援军的到来,我们就是他们期盼的救兵,我们要马不停蹄地奔赴前线。

我们走出村口,这才发现队伍里多了四五个年龄相仿的少年。胡八一警惕地走过去冲他们说:我们要上前线,你们不要再送了。其中一个人就立定站在胡八一面前说:我们也要参加敢死队,保家卫国我们也有责任。

胡八一想把他们赶走,他们却不听,一路尾随着,小炉匠就替这几个少年求情道:八一,就带上他们吧,这一带他们熟悉,给我们带带路也是好的。胡八一见赶不走几个人,也就随他们去了。有了老乡的款待,我们身上有了些力气,胡八一带头唱起了歌: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我们齐声唱了起来,后加入的几个少年也一起和我们合唱,歌声有了力气,嘹亮得很。

我们走走停停,吸取了走山路的教训,这次沿着国道走,路好走,寻找吃食也方便。胡八一不时地拿出指北针校对着方向。

大约又走了两个时辰,太阳偏西了一些,我们正坐在路边休息,突然看见几匹马从后面追了上来。到了近前,我们才发现,端坐在马上的几个年轻人,身上都背着枪,领头的就是我们上午见到的担粪的中年男人。他们从马上下来,拦住我们的去路,中年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宣读道:你们军区子弟学校的校长命令你们马上回去。我们一听到这消息立马傻眼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我们被迫随这几个民兵又回到了刚才途经的村子。我们垂头丧气,就像从战场上溃败下来的逃兵。傍晚时分,军区的一辆卡车驶来,我们的校长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挥了一下手,狠狠地说:上车。胡八一还想最后挣扎一番,上前道:校长,我们上前线有错么?前线需要战士,我们不怕死!我们也站在胡八一身后,齐声说:我们不怕死!校长眼圈红了,挥了一下手说:前线有你们的父母,有你们的哥哥姐姐,你们现在的任务就是跟我回去。

我们被逼无奈只能爬上了卡车,车便风一样向回驶去。我们的梦破碎了,许多人都流下了眼泪。刘振东蹲在车厢的一角,一边流泪一边抽打自己的脸说:都怪我嘴欠,是我说出了咱们学校的名字。胡八一此时已把敢死队的旗帜收起来了,他手扶着车厢板,目视前方,咬着腮帮骨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完这话,我看见他脸上流下了两行泪,很快又被风吹干了。

追悼会

天气又暖和了一些,院内的树梢绽开了树芽,父亲在一天夜里突然回来了。他还是走之前时的装束,只是长出了满脸胡子,比走之前黑了瘦了。父亲回到家里,卸下身上的行头,梳洗过后,仍然显得很亢奋的样子,叉着腰站在窗前,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母亲催了他两次,父亲才转过身,两眼还冒着光。母亲盯着父亲说:老石你咋了?父亲就皱起眉头道:还不困,以往这时候,正在阵地上盯着呢。父亲说完才伸个懒腰,不紧不慢地向卧室走去。

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前沿阵地上,爬冰卧雪的一群士兵,他们的身后是一门又一门竖起的火炮,还有他们握在手里的枪,成排成列黑洞洞的枪口。一想到这些,就觉得血往脑门上涌,弄得整个人晕乎乎的。我们去前线的愿望夭折了,可我们的梦想还在心里滋长着。

父亲回来两天后,开赴前线的大部队凯旋,士兵们又填满了院子,军号声和列队的口号声又飘荡在军区大院上空。日子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周日那天,父亲换了身新军装,我突然发现他手臂上多了一个黑箍,我震惊地望着父亲。从母亲嘴里我才知道,李勤牺牲了,今天军区要给他开追悼会。听到李勤牺牲了,我脑子“嗡”的一声,人就傻在那里。

李勤和大哥他们是同学,几年前参的军。他父亲是后勤部的政委,一只眼睛看不见了,说是在抗联时,为了突破日本人的封锁,被一颗流弹击中的。我们记忆里,李勤的父亲总是戴个眼镜,一只镜框是空的,看不见的那只眼睛被一片墨色的镜片遮挡住了,整个人的样子就显得很幽默。见到他我们就想起电影里经常出现的汉奸独眼龙,也是这种造型。李勤父亲的形象自然高大无比,我们需仰视才能看见他的脸,他的脸似乎永远都黑着,不见一丝笑模样。李勤随他父亲,从小就长得高大威猛,比大哥还高出半个头。有一次大哥他们和外校的一帮人打群架,我们远远地躲在树林里看过一次,只见大哥他们嚎叫着冲了出去,与对方战在一处,李勤是最突出的那一个。说他突出不是因为他个子高,而是他的勇猛,手提两根木棍,如入无人之境,一边大叫一边挥舞着木棍,外校的那帮学生望而却步,败下阵去。李勤很快有了“野狼”这个外号。

从那以后,只要我们院里的同学被外校的人欺负了,李勤和大哥他们都会替我们出头,李勤这匹野狼在我们心里都是神一样的存在。李勤和大哥他们参军时,被一辆接兵的卡车拉走了。我们一群大小孩子为他们送行,只见李勤扶着车厢的栏杆,冲车下挥着手,一边大声地喊着:再见了,我不混出个英雄,不会回来见你们!我不知道李勤这话是冲我们喊的,还是冲车下他父母喊的。我在人群中找到了李勤的父母,他母亲踮着脚向远去的卡车方向望着,他父亲转过身,嘟囔一句:这兔崽子。

李勤当满两年兵时,回来过一次,他的个子似乎又长高了不少,穿着军装,眼神和神态已然是个大人了。他是在春节前回来的,大年三十那一天,他找到了在林子里用弹弓打鸟的我们,把一些鞭炮扔给我们。见我们蹦着高地玩起了鞭炮,李勤冲我们露出满意的微笑,拍拍手就走了。春节期间,他父亲带他拜年,他站在父亲身后,逢人就敬礼,叔叔伯伯地叫上一声,然后很有耐心地听长辈们说话。不少叔叔就夸李勤出息了,成熟稳重了,他父亲用独眼扫了他一眼,笑着说:这小兔崽子还早着呢。虽然李政委这么说,我们还是看到了他流露出的自豪和骄傲。

大约又是两年之后吧,我们得知李勤已经提干了,成为了边防团的一名排长。他再也没能回来。

我挤进礼堂时,就看到了挂在舞台正中间的李勤的照片,那是一张被放大的照片。李勤神情严肃地望向我们,似乎在问我们,你受谁欺负了?照片上方还有标语,写着向李勤烈士学习、致敬等。在人群中我看到了胡八一,离他不远处还有马雅琴。自从上次我们去前线未遂之后,不知为什么马雅琴对胡八一热情了起来,看他的眼神也有了不小的变化。我们就开玩笑地冲胡八一说:马雅琴看上你了。胡八一就一脸正色地说:别胡咧咧。我和胡八一的目光短暂地对视了一下,我看到他似乎要哭,我的眼泪已经涌到眼眶处,还是忍住了。

第一个上台讲话的,是李勤的连长,在连长的讲述中,我们了解了李勤牺牲的经过。李勤副连长身背反坦克火箭筒,怀抱冲锋枪,带着一个排的战士,迎击着冲上来的敌人。他先是左肩被敌人的子弹击中,他轻伤不下火线,带着战士们向敌人发起了冲锋。他的腿又一次中弹,他爬不起来,跪在地上,摘下后背的火箭筒瞄准了敌人冲过来的一辆坦克。那辆坦克被他击中了,冒起了大火,他又拿起冲锋枪向敌人射击,突然一发炮弹在他身边爆炸……李勤的连长在汇报李勤英勇牺牲的事迹时,几度哽咽,我听到了人群中发出的啜泣声。眼泪终于止不住,模糊了我的视线。

最后是李勤父亲上台讲话,他从台下走到台上的过程中,似乎随时会摔倒,有两个战士上前欲搀扶李政委,又被他甩开。他用一只眼睛望了眼台下,嘴角牵起一缕笑说了一句:这兔崽子,没给我们这帮老家伙丢脸。说完这句话,他再也忍不住,突然放声大哭起来,他的哭声透过扩音器在礼堂里回荡着。哀乐就是在这时响了起来。

我看到人群里有一阵小小的骚动,我泪眼朦胧地望过去,看见胡八一倒在了地上,马雅琴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我挤过人群奔过去,和马雅琴合力把胡八一拖出礼堂,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我仍能听到身后低沉滚动着的哀乐。我和马雅琴把胡八一放到礼堂的台阶上,他嘴里“呀呀”叫了两声,才长出一口气,青灰色的脸才有了些血色。他戛然止住了哭声,看看我又看了眼马雅琴,恨恨地说:我为啥不再长大几岁呀。

从那以后,胡八一似乎比以前成熟了,经常把两只手插在裤兜里,目光盯在某一处,满腹心事的样子。我们似乎也长大不少,把以前视为珍宝的火药枪和弹弓都扔了。我们集体停止了嬉戏打闹,都变得沉默不语起来。

胡八一经常走神,经常看见他的头发被风吹起来,他的目光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游移着。在众多的目光中,我看到了马雅琴投向胡八一与众不同的目光。

保卫北京

我们上到初二时,北京又有一件大事发生了,我们全军的副统帅叛逃,最后摔死在一个叫温都尔汗的地方。军区接到了中央军委的命令,又一次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军区指挥所再一次开进了防空洞。军区门岗平时有两个持枪战士站岗,一下子增加了一个班,他们全副武装,戴着头盔,在大门口还拉起了铁丝网,防止外面的车辆闯入。

那天上课,胡八一就神色不安,不时地偏过头,神色凝重地望向我,我知道他有话要说。果然,一放学胡八一就急急地走过来,把我拉到一边,沉痛又焦急地说:北京现在有危险了,我们要去保卫北京。他一说到北京,我心底里就生出莫名的神圣和兴奋。在小学课本里,我们学到过一篇课文《我爱北京天安门》,从那时开始,我们就和北京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知道,北京是我们的伟大首都,伟大领袖毛主席就住在那里。

保卫北京就是保卫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我浑身发冷地望着胡八一,眼前的胡八一上唇上长出了一层茸毛,一顶军帽歪戴在头顶,他的胸脯起伏着,激情澎湃的样子。我立马拍着胸脯道:保卫北京,就是粉身碎骨也心甘。我又想起了电影里还有许多文学作品中那些英雄人物,他们都是大义凛然地走向战场,连头都不回一下。

那天傍晚,我们聚集在院内的小树林里,很快地达成了一致,那就是,我们要去北京,誓死保卫毛主席。我们这次秘密集合快结束时,马雅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她的胸脯起伏着,用一双好看的眼睛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扫过,然后说:为什么不叫上我?我们把目光齐齐地对准胡八一,胡八一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歪着脖子不看她,而是望着树梢上落着的一只鸟。一年半前,我们去前线未遂之后,胡八一曾经对我们说过:以后有什么事,千万不能带女生,事多。说完这话,他脸上还流露出毅然决然的表情。胡八一把上次去前线未遂的原因都归结为那几个女生,如果没有女生我们就不会从山上下来,不暴露自己的行踪,就不会被于校长抓回来。那次我们被于校长用一辆卡车拉到军区院里,天早就黑透了,我们垂头丧气依次从卡车上爬下来,于校长阴着脸一句话也没说。直到第二天,我们来到学校,才由班主任带着来到于校长办公室。于校长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了起来,我们以为他要发火,没料到他却说:孩子们,你们初心是好的,你们为国家报效还不是时候,你们现在还小,等你们长大成人了,有的是机会报效国家。那天,我们望着于校长伟岸的身躯,听着他激昂的话语,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一年半以后,我不仅看到了胡八一上唇长出了茸毛,小炉匠、刘振东的上唇也多了层茸毛。我回家照过镜子,在灯下,发现自己也和他们一样,我心头一震:我们终于长大了。

那天,我们离开小树林时,谁也没和马雅琴说一句话,都挺着胸脯从她身边经过。快走出小树林时,听见马雅琴在身后带着哭腔说:你们要是不告诉我你们的行动,我就找于校长揭发你们,让你们什么也干不成。

走在最前面的胡八一停下脚步,我们随之也立住,扭过头望着马雅琴。她的脸涨得通红,一副鱼死网破的模样。胡八一扯了一下头上的帽子,让帽沿变正。他说了句:明天晚上八点在车站集合。说完大步向前走去,我们跟上,浑身上下有一种叫血性的东西在奔涌,心里一遍遍地说:我们是即将出征的勇士。

第二天傍晚,我们聚集在火车站售票大厅时,在人群中果然看到了马雅琴,她还是白天上课时的装束,腰间多了一条腰带,肩上还多了个挎包。我们想起了她的姐姐马雅舒,她姐参军时,差不多也是这种装束。她和她姐长得越来越像了,像一只即将成熟的水蜜桃。

我们身上都带了钱,想通过售票口买票坐火车去北京。结果售票员听说我们要买去北京的火车票,眼睛立刻瞪圆了,伸出一只手来说:介绍信?我们立马傻在那里,我们什么困难都想过,就是没想到去北京还要介绍信。

票是买不上了,胡八一把我们带出售票大厅,站在广场上,冲我们说:买不上票,咱们就是扒货车也要去。他的话得到了我们的响应,我们又一起扭脸看马雅琴,她也一脸坚硬如铁。我们绕了好大一圈,钻进了货场,一列列火车卧在铁轨上。我们不知道哪列火车是向北京方向开,胡八一琢磨一会儿道:只要车头向南就是往北京方向开。不多久,我们发现一列火车正在铁轨上慢慢启动,方向果然是向南。我们不由分说地爬上了车厢。马雅琴是最后一个上来的,拉她的是胡八一。胡八一把她拉上来,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就不该来。马雅琴喘着粗气,在暗中盯着胡八一说:你们男生做到的事,我们女生照样能做到。列车越开越快,我们这才发现,车厢里装的都是煤。为了不被人发现,我们平躺在煤车上,望着天空一掠而过的星星,想着我们去北京的使命,心里不由得又庄重了几分。

胡八一的判断是正确的,天亮以后,火车还在风驰电掣地开着,我们先是看到了山海关站台的牌子,然后又看到了“唐山站”字样。神圣又伟大的首都北京离我们不远了。我们纷纷从煤车里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我们脸上都是煤灰,胡八一只剩下了一口白牙,兴奋地说:我们就要成功了。

货车是在夜半时分驶进了北京南站,停在货场上。车站上的站牌我们反复确认过,就是北京南站的字样。小炉匠激动地上牙磕着下牙说:北京南站也是北京。车停稳后,我们从货车上纷纷跳下来,拍打着身上的煤灰。我们又转了好大一圈,才从货场上走出去,找到了一间厕所,把自己的脸洗干净。

天亮时分,我们在一个早起遛弯的大爷指引下,来到了一个公共汽车站牌下,我们的目标是天安门。在我们的印象里,伟大领袖就应该在城门楼里面办公。太阳升起之后,我们终于在天安门广场下了车,远远地就看见了天安门城楼。此时,天安门泊在一片清晨的阳光中,金灿灿的。我们还看到了车流人流。北京的天安门并不像我们想象的危在旦夕,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人们如常地顶着刚升起的太阳去上班。我们有些失望。北京压根不需要我们保卫,它安好如初。

我们一步步挪到金水桥畔,金灿灿的天安门城楼已近在咫尺了。我们仰头凝望着,大气都不敢出,唯恐惊扰了在里面办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后来,我们看到了一辆拉满学生的校车驶过,那些学生透过车窗也在惊奇地打量我们。太阳又升高了一些,两辆挂着军牌的汽车在我们眼前驶过。

刘振东望着长安街上的人流车流失落地说:看来我们这次扑空了。胡八一一副壮志未酬的模样,又领着我们来到了广场,回身再望天安门城楼时才说:我们要是有架照相机就好了,和天安门城楼合个影。我们也觉得无比遗憾。许多年之后,我们几个都站在广场上与天安门城楼合过影,只有胡八一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我们离开北京时,居然买到了火车票。起初售票员也管我们要介绍信,我们自然拿不出来。我们不想再扒货车了,把几颗脑袋凑到售票处的窗口,高一声低一声地求售票员把票卖给我们。售票员板着脸,一副铁打不动的模样。

后来来了一个警察,把我们叫到了站前派出所,核实我们的身份。当听说我们来北京的目的,这位警察眼睛亮了一下,后来又听说我们是军区子弟时,态度又好了许多。马雅琴为了证实自己的身份,还从挎包里掏出了军区出入证。那位警察想了想,站起身来说:跟我走吧。在这位好心警察的帮助下,我们顺利地买到了回家的票。他还一直把我们送到了列车上。我们自然对他千恩万谢,他却淡淡地说:我以前也是名军人。送我们的好心警察走了,我们站在车门口,一起给这位警察敬礼。他停下脚步,给我们还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我们顿时热泪盈眶。

参 军

高中一毕业,胡八一就对我说:我要去参军。其实早在两年前,那次从北京回来的路上,他就说过类似的话。这次他说完,盯着我的眼睛问:你是怎么打算的?确切地说,我没什么打算,下乡的事似乎没有考虑过,大哥二哥都先后参军,两个人还算争气,相继在部队提干。另外一个出路就是接班,父母都是军人,不存在接班工作这样的好事。想来想去,似乎也只有当兵这条路。这么想过了,便对胡八一说:估计咱们的命运殊途同归。胡八一就咧着嘴笑,把手掌拍在我的肩上说:要是咱们能在一个连队就好了。

马雅琴接了她母亲的班,她母亲在区政府工作,为了马雅琴提前两年就退休了。马雅琴还有一个哥哥,在部队已经当了连长,姐姐马雅舒前几年和我二哥一同参军,但因为被分到了不同连队,两人刚萌芽的爱情夭折了。二哥发誓一定要在部队混出个人样,一下子成熟起来,几年后我们得知二哥提干的消息,都替他高兴,二哥却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马雅舒在当了三年兵之后就转业回来了。三年后的马雅舒嘴唇鲜艳欲滴,总是红红的,就像抹了口红。她复员回来,并没有上班,时间不久,就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成一个包,提着东西去了南方。

后来我们才知道,马雅舒是为了爱情离家出走了。她在部队时,爱上了一位排长,有一次他们去营部看电影,在回来的路上,两人离开队伍,在一个小河边谈起了恋爱。当队伍回到连队发现二人失踪时,连长派人去找,据说发现二人时,他们还躲在一棵树后紧紧地抱在一起。他们的爱情败露,依据部队条例,干部不允许和战士谈恋爱。处理结果是,那位排长被宣布转业,马雅舒复员。排长的老家在南方,马雅舒从部队回来后,魂不守舍地在家住了几天,便急三火四地去南方寻找她的心上人去了。母亲哭天抢地追到了火车站,仍没能挽留住马雅舒。马雅舒给母亲留下一句话:妈,等我混好了就回来看你。

眼见马雅琴高中毕业,母亲再也不想失去小女儿,便急三火四地提前退休,又忙不迭地给马雅琴办理了接班的手续。我们那些同学中,最先有着落的就是马雅琴。

马雅琴出落得和她姐姐一样,饱满得就像秋天挂在树上的石榴,动人也馋人,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总是顾盼流眄。我们都知道,马雅琴已经爱上了胡八一,从那次去前线未遂回来之后,马雅琴望向胡八一的目光就变了,不像以前那么清澈,变得黏黏糊糊,似乎有两簇火苗在她眼底处燃烧。我们就经常开玩笑冲胡八一说:马雅琴那丫头喜欢上你了。胡八一当时的表情是不屑一顾的,把手插在裤兜,甩了一下脑袋,让帽子歪斜起来,嗤了声:别整那些没用的。那会儿的胡八一完全是一副没长开的样子,更是一副少不更事的模样。可到了高中之后,胡八一就不一样了,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的目光越过我们的肩膀,千里迢迢地去寻找马雅琴那双让人着迷的眼睛,然后两对目光就蛇一样地缠绕在一起,看得我们脸红心跳,欲罢不能。

高中最后一个学期,胡八一总是离群索居地躲着我们。刘振东就说:胡八一这小子和马雅琴约会了。两年前刘振东的父亲离开机关去部队任职,不再给胡八一的父亲当副手,他在胡八一面前的腰杆子似乎也坚挺了起来,总是揭胡八一的短。因为他们两家住在对门,总是比我们先一步了解胡八一的险情。比如胡八一又遭到了他妈的咒骂,他爹何时又抡了他两皮带。上高中以后,胡八一似乎叛逆感越来越强了,总是把头发留得很长,好好的帽子总不能正儿八经地戴在头上,还爱斜着眼睛看人,不了解他的人,都会错把他当成二流子。有一次,我们周末没事去逛市场,一个人的钱包丢了,还叫来了警察。警察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胡八一,上前盘查,胡八一望着两个警察眼里冒火,当即就和人家吵了起来。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被当成了嫌疑犯带到了派出所,搜遍他的全身也没找到失主的钱包。从那以后,胡八一总想去找抓他的那两个警察,被我们劝住了。胡八一似乎有许多邪火,在家里不仅顶撞父亲,还和母亲大吵大叫的。母亲向父亲告状,父亲就用皮带抽他。如果不是刘振东告密,我们眼里的胡八一就像没事人似的。到了高中最后一个学期,胡八一神秘起来,我们很少能看到他的人影。有一次,小炉匠突发奇想,要去林子里打鸟。以前我们经常干这事,一人打手电,另一个人手持弹弓,向林子里睡着的鸟偷袭,这样比较容易得手。那天晚上,我和小炉匠偷偷地摸到了林子里,当小炉匠的手电突然打开时,我没看到树梢上的鸟,却看到了一棵树后的胡八一和马雅琴,两人脸对脸地抱在一起。手电光亮起那一刻,我看到胡八一转过头时那双愤怒又惊慌的眼睛,小炉匠似乎也看到了,他马上关闭了手电筒,我拉着他快步跑出树林。跑出好一阵,我的心还咚咚地跳着,仿佛偷情的人不是胡八一而是自己。小炉匠气喘着说:这小子和马雅琴搞上了。我狠狠地拽了一下小炉匠的衣袖,莫名地有些烦躁,口气生硬地说:胡八一和谁好跟你没关系。说完大着步子向前走去。半晌,小炉匠才追上来,在后面辩解道:我又没说你,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我们第二天见到胡八一时,他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的目光越过我们的头顶,和马雅琴的目光又蛇一样地缠在一起。从那时起,我们班级所有人都知道,马雅琴和胡八一好上了。

高中毕业没多久,我和胡八一、刘振东就报名参军了,小炉匠下乡插队去了。我们入伍通知书还没有收到,小炉匠就出发了。一同下乡的还有班上其他同学,他们大包小包地提在手上,街道为他们举行了一场热闹而又隆重的欢送仪式,我们也去送行。他们嘻嘻哈哈地跟闹着玩似的,小炉匠还跑到我们面前,做着鬼脸说:你们参军,几年也不能回家,我们说回来就回来了。小炉匠笑呵呵地走了。那天胡八一红着眼圈认真地冲我和刘振东说:你看他们多好,下乡也能在一起,咱们仨到了部队上,一定不要分开。我和刘振东都被胡八一的真诚打动了,冲他用力地点头。

我们是在一个飘雪的晚上,登上了运送新兵的专列。站台上站满了送行的家长,父母大呼小叫地喊着孩子的名字,千叮万嘱。胡八一、刘振东和我三个人没人送,在我们离开部队大院时,父母已经送过了。我们各自家庭有太多的孩子参军了,似乎一切都习以为常,他们挥挥手,说几句鼓励的话,潦草地就把我们打发走了。我和刘振东没事人似的,相互打量着各自穿上军装的样子,似乎不是去参军,而是去旅行。胡八一坐在靠窗的位置上,不时地把双手拢在一起向外面望着。月台上到处都是雪,雪花仍然飘着,我们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突然看见了马雅琴。她穿了件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系了条红围巾,雪花落在她头上和肩膀上,她站在站台上左顾右盼地寻找着。胡八一也看见了她,站起身,用力地把车窗打开了,探出头冲她喊了一声:我在这儿呢!马雅琴向前跑了两步,一张脸不知风吹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绯红着。窗子被胡八一打开,一股冷气扑面而来,胡八一把头探出车窗外,两人都没有说话,就那么四目相视,目光似乎在冒火,直到接兵的军官登上车,车门关上,列车启动的汽笛鸣响了三声,两人仍然是那个姿势。列车启动了,马雅琴随着列车奔跑着,此时两人仍然没有说话,直到列车加快,驶出站台,我们看见胡八一用力朝车窗外挥了一下手,马雅琴的身影消失在我们的视线里。胡八一的目光还没有收回来,他的目光被拉得越来越远,半晌转过头时,发现了我和刘振东盯着他,他才回过神来,冲我们含混不清地一笑。

特务连

入伍后,我和胡八一、刘振东如愿以偿地分到了一个连队。

胡八一似乎变了一个人,以前身上那种痞气一扫而空,被一种正气所代替了,军帽戴在头上总是一丝不苟的样子,眼神中又透着某种坚定。

我们所在的连队,是师特务连,所谓的特务连是指执行特殊任务的连队,平时训练要求就比其他连队严格了许多。我们三个人之所以能够分到一个连队,是因为进入特务连的新兵要求高中毕业,在我们那届新兵中,高中毕业的新兵并不多,于是我们三个人名正言顺地被特务连选中了。

神情冷峻的胡八一一副天降大任于斯人的模样,经常提醒我和刘振东说:别忘了我们是特务连的人。他的话说得我们俩一愣一愣的。平时五公里越野以及各种军事训练,胡八一总是一马当先,不久,他就成为了全连训练标兵。然后他又神情严峻地冲我和刘振东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连队有一次生存训练,几辆卡车把我们拉到山里,像沙子似的散落在荒无人烟的大山里。我们随身携带的是一把防身匕首,还有一只指北针,然后就是一袋干粮,我们的任务是要在这荒无人烟的山里待上十天。我们各自为战,一百多号人马被分散扔到各处。

第二天我和刘振东走到了一起。我发现他时,他正在树林的小溪边往军用水壶里灌水。我们俩相见,相互都又惊又喜,两个人在一起生存,总比一个人有智慧。到第三天时,我们所带的干粮就已经耗尽了,以防万一只能依据指北针的指引向山外撤退。我们试过吃树皮、草根,学着当年红军长征时的样子,刘振东咧着嘴,把嚼了一半的树皮吐在地上,干呕两声道:我吃不下去。我又何尝能够吃下去呢。我们空着肚子向山外走去,训练前,连长告诉我们:如果坚持不下去,可以向山外走,山外有几个接应点。

没料到的是,我们还没走到接应点,刘振东就饿得昏过去,一头栽倒在草地上。我去拉他,自己也躺在了他的身边,眼前冒着金星,明明太阳就在头上,可我的眼前却是漆黑一片。不知过了多久,发现有人在给我喂水,我挣扎着睁开眼睛,看见了胡八一那张熟悉的脸。他蹲在我们面前,正用水壶给我喂水。我激灵一下坐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咋碰上你了。胡八一嘴角微微上扬一下,用一只手扶起刘振东,另一只手把水壶又喂向了他,不一会儿刘振东也醒了过来。胡八一冲我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把我们从地上拉起来,解下腰间的干粮袋递给我们道:拿去吧。我和刘振东睁大眼睛不相信地望着眼前的胡八一,我们到林子里第五天头上了,他的干粮居然没有动过。我问他:你一口干粮也没吃,是怎么过来的?胡八一又把嘴角上扬,摆一下头说:你们别管我,我自有办法。说完强行把干粮塞到我们手上,又交代道:你们已经坚持到第五天了,已经够了不起了,从这儿向南再走十公里,那里有连队的接应点。我和刘振东担心地问他:那你呢?他把手竖在嘴上,做出“嘘”的动作,然后说:我有办法。那次,他陪我和刘振东又走过一座山头,站在山头上,指引出了一条通往山外的路,他才从我们身边消失。因为有了胡八一送给我们的干粮,第六天头上我们走出了大山,远远地看见连队的接应点。那是一顶搭建好的帐篷,空地上支着两口锅,热气蒸腾地做着饭,两个炊事员在忙碌着,远远地我们就闻到了肉香。刘振东像只饿狼似的跌撞着向前奔去,期间我和他摔了几个狗吃屎,当炊事员把米饭和红烧肉端在我们面前时,我的耳朵里轰鸣一片,端饭碗的手都在打哆嗦。我们吃饱喝足之后,才知道,我们坚持到第六天,还不算出来最早的,有的人在第四天头上就坚持不住,找到了接应点。后来又陆续有人从山里出来,他们的样子比我和刘振东还狼狈,有的刚走出林子就跌倒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刘振东还有先出来的一些人成了接应他们的运输者,有的战士在我们搀扶下就能走,有的则需要抬。连长很有经验,先不让这些人吃干饭,而是给他们喝米汤,缓过来之后,才允许他们吃少量的干米饭。

到了第九天时,几乎所有人都陆续从林地里走出来了,我和刘振东一次次手搭凉棚向林地里张望,希望能看到胡八一的身影。可惜他却没出现。刘振东把我拉到一边小声地说:我咋感觉不好呢,胡八一到现在还没出来,会不会出啥事呀?刘振东所担心的,也是我所忧虑的,只是没敢说出来。他把所有的干粮都给了我和刘振东,如果没有他的干粮,也许我们两人都没有力气坚持到第六天。

连长把我们走出大山的人集合在一起,点了一次名,发现只有胡八一没有出来。此时已经是第九天晚上了,离我们训练任务还差一天。

连长、指导员召集连队干部在帐篷里开了一个会,议题就是去不去寻找胡八一。连队的干部分成了两派,以指导员为代表的一派,认定胡八一出事了,一定要去寻找,否则对不起胡八一。另一派以连长为代表,坚持不找,理由是这次训练任务是十天,期限没到,这时候去寻找,对胡八一是种侮辱。两拨人两种意见,他们争吵的声音越来越大,我们在帐篷外都听得真真的。最后指导员那一派妥协了,定在明天中午十二点,如果胡八一还没出来,全连出动到山里去寻找。

我们露营在山外,指导员命令我们早早休息,他的理由是,要养好精神,明天去寻找胡八一会很艰苦。我和刘振东好半晌也没睡着,我起来上了一次厕所,看见一个人蹲在不远处吸烟,烟头一明一灭着,我走过去想看个究竟,那人头也不回道:快去休息。说话的人是连长。我立住脚,转身又向营地方向走,心想,连长虽然坚持不找胡八一,看来他的心里也没有底。我又躺到铺位上,刘振东翻了个身,冲我说:我这眼皮咋老跳呢,胡八一会不会出啥事呀?我没有说话,想起胡八一毅然决然把那袋干粮塞给我们的情景,万一他真的有危险,我和刘振东这辈子心里也不会安宁。这么想着,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流出来。刘振东又翻着身子说:胡八一要是走不出来,可都是为了咱俩呀。我哽着声音说:别乱想了,咱们的任务就是休息好,明天时间一到,胡八一还没出来,咱俩要第一拨冲进山里,就是背也要把胡八一背出来。说到这时,我的眼泪已经流了出来。刘振东也哽咽着“嗯”了一声。

虽然这么说,我并没有睡着,想起了上小学时,胡八一带我们去“前线”,还有三年前我们去北京的往事,我相信他不会有事。

第二天一早,我们不约而同地站在高处,不停地向林地里张望,那是我们训练前约定好的出山路线,当时我和刘振东饿得晕头转向,几乎忘记了出山的路,还是胡八一指引给我们两人的。我相信,胡八一不会迷路。连长不停地看着手腕上的表,看一眼表又抬头向林地里张望上一气,指导员则不停地踱步,样子焦虑不安。太阳又升高了一些,时间离中午十二点越来越近了,连长吹响了手中的哨子,我们快速地集合在一起。炊事班长指挥着炊事员,给我们每个人分发馒头,大家都意识到,胡八一如果还不出来,我们全连将再次进山,不找到胡八一,我们是不会出来的。连长把一支信号枪递给指导员,两人商量着要兵分两路去寻找胡八一,谁先找到就发射信号弹。

正当我们摩拳擦掌做好了寻找胡八一的准备时,一个人影从林地里出来了,连长快速地登上一个高坡,举起望远镜查看,然后惊呼一声:是胡八一!我们听到连长的肯定,蜂拥着向林地边缘跑去。我和刘振东一马当先。胡八一离我们近了一些,他头上戴了顶用树枝做成的伪装帽,表情轻松,只是比平时黑了瘦了不少,军装被树枝划了几个大口子,风吹着他的军装,又潇洒又滑稽。他看见奔过来的我们,还吹起了口哨,脸上露出胜利者的笑容。

胡八一在那次生存训练中,是唯一坚持到最后的人。那次,连长在队列前隆重地表扬了胡八一。连长几次哽咽,红了眼圈。

后来我们问起胡八一这十天是怎么过来的,他轻描淡写地说:山里有老鼠有蛇,还有各种虫子,它们都可以吃。后来他还嬉笑着冲我和刘振东说:蛇血是冷的,老鼠血是热的,你们不知道吧。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后来我和刘振东一致认为,胡八一是当军人的料,以后他一定会是名出类拔萃的好军人。在我们当满第二年兵后,胡八一当上了班长,又被团里选拔成干部苗子,也成了重点培养对象。

出 征

那场著名的南疆战事打响时,我们却接到了向北开拔的命令。我们部队在北方漫长的边境线上修筑了工事,心思却被南方战事所牵引着。胡八一躲在战壕里,每天都要看上很长时间的报纸,报纸上连篇累牍地介绍着南方的战况,胡八一就一副壮志未酬的样子。他的目光穿透战壕,望着一马平川的前方,眼神里是无尽的失落。

三个月前,胡八一被宣布提干了,他是我们这批兵中第一个提干的。上次探亲发生的意外事件,加速了提干的进程。当时我们参军满两年,回去探亲了,我和胡八一是一批休假的,之前刘振东就已休假回来。回来几天后,我就看见胡八一和马雅琴打得火热,他们在一起很正常,有多火热也在意料之中。参军后,胡八一就勤奋地和马雅琴通信,每次马雅琴来信,胡八一读后,都把信放到枕头里。我们参军那会儿,部队不发枕头,而是发一块白布,类似于包袱皮那种,把换洗衣服包上便是枕头了。我琢磨过部队不发枕头的原因,应该是有利于行军打仗,否则背个枕头肯定会碍手碍脚。随着马雅琴来信的增多,胡八一不断地把垫在头下的衣服抽出,最后衣服没有了,只剩下信了。有这些做成枕头的信为证,足以看出胡八一和马雅琴的爱情之火有多么的雄壮。

两年没见的马雅琴更加成熟饱满了,浑身上下到处都是圆乎乎的,尤其是胸部几乎呼之欲出。胡八一和马雅琴成双入对地在大院里进进出出,在那短短休假的十几天里,已经成为我们军区大院里的风景。十几天的时间很快就到了,我和胡八一归队后没几天,看到了一张报纸,有一篇报道题目叫《英雄就在你的身边》,文章的主人公竟然是胡八一,说的是胡八一在一辆公交车上抓获了一名正在行窃的小偷,没料到小偷竟是团伙作案,另外两个小偷上前把胡八一围住,其中有一个小偷还掏出了匕首。自然是一番打斗,最后胡八一负伤,三个小偷被胡八一制服,在热心群众的帮助下,把三个小偷扭送到了派出所。正巧,那辆公交车上有一位省报的记者,这个记者以第一人称的形式把胡八一勇斗歹徒的事迹写下来,登在了报纸上。这件事胡八一连我都没有告诉,直到报纸把他的事迹发表出来。为了验证胡八一的伤口,我让他脱去了裤子,在他的大腿外侧,果然有两处还没愈合的刀伤,被纱布缠裹着。胡八一成了名人,团党委研究决定,给他记了一次三等功。不久,他破格提干的命令也随之下达了。

胡八一此时趴在北方的战壕里,心思却被南方的战事牵走了。他不停摇头叹气地冲我说:要是当初参军前,去南部军区就好了。我告诉他:咱们这也是前线,咱们上小学时,那次集体出走,嚷着喊着要上前线,就是要来这里。我们此时的前线,距离珍宝岛只有几十公里,我一到达这里,似乎又听到了十年前的枪炮声。胡八一不说话,眯着眼睛,目光虚虚实实地落在前方某一处,叹着气说:此一时彼一时,我敢料定,咱们这里成了后方。胡八一的话没有说错,半年后,我们的部队撤了下来,又一次回到了军营。南方大规模战事结束了,但仍有零星阵地在争夺着,电台、报纸每天都热火朝天地报道着。部队开始有人写请战书,要求去南方参战。

突然有一天傍晚,全连集合,连长站在队列前却半晌没有说话。他的样子似乎很激动,心绪难平的样子,半晌才从兜里掏出一块布。那是一块普通的白布,类似于我们床单上的那种,连长展开那块布时,我们看到了满眼的腥红。连长激动地说:这是胡八一排长写的血书,是一封饱含着基层指战员心声的请战书。连长当即把那封信读了,到现在我还大约记得那份请战书中铿锵的句子:只解沙场为国死,何必马革裹尸还……胡八一的请战书再一次点燃了全连的请战热情,当即在连长的号召下,我们全连人都咬破了中指,在胡八一的请战书上按上了自己的血手印。然后连长和指导员一起,隆重地把这份请战书送到了团部。

那阵子,写这种请战书的又何止我们一个连,整个部队都在请战。但部队有部队的安排,没有上级命令,我们只能按兵不动,战士们就把求战的热情,每天挥洒在训练场上。那些日子,训练场喊杀震天,烟尘四起,我们在想象的战场上流血流泪。

大约几个月后,我们团突然接到了出发的命令,先是武器装备开到了火车站,用铁路运走了。我们是在一天夜里接到了出发的命令,空荡荡的站台上,一下子被出征的官兵占满了。我们列队登上了列车,所有人都沉默着,我能感受到这种沉默中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在涌动着。一团人马很快安定下来,火车先是发出了一声长鸣,我们知道火车即将启动了,我们的目光都望向窗外,即将和这里熟悉的一切告别了。正在这时,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面车厢跑过来,马雅琴一边奔跑一边朝车厢里寻找着。我冲邻座的胡八一喊了一声:找你的。胡八一也看到了马雅琴,扑到窗前,拼命把车窗打开,探出半个身子喊道:我在这儿。马雅琴奔过来,她的胸脯因为奔跑剧烈起伏着。胡八一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马雅琴说: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一天了,知道你们要上前线。说完把手里提着的一个小包塞到了胡八一手里,这时火车铿锵地启动了。马雅琴在车下喊:胡八一,我等你平安归来!列车越驶越快,马雅琴奔跑着,因为整个月台上就她一个人,她的喊声尖锐而又突出,只有一句话:胡八一,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后来她的声音被铿锵的车轮声音吞噬了,身影也不见了。车厢里所有人似乎都被马雅琴那句平安归来的声音感染了,有的别过头去望着车窗外一掠而过的灯火,有的眼含热泪。

后来胡八一打开了马雅琴留给他的小包,里面有一个小纸条,还有三只苹果和一个平安符。纸条上说,苹果象征着平安,胡八一、我和刘振东一人一只。胡八一把平安符挂在了脖子上,把另外两只苹果分给我和刘振东。我和刘振东没心没肺地躲在车厢连接处把苹果吃掉了,刘振东一边吃一边说:这苹果真甜。胡八一没吃那只苹果,而是揣在了兜里。

生 死

几场小战斗之后,最初上战场的紧张和生疏已经不见了。我们能自由地穿行在阵地和猫耳洞之中了。胡八一也从最初的亢奋之中冷静下来,我看见他的胡茬又黑又硬,人也瘦了一圈,却比以前显得更结实了。

我们特务连是在一天傍晚接到的上级命令,112高地还在敌人手里,为了争夺112高地,两天前炮击战就已经打响了。上级命令我们作为敢死队,在凌晨时分对112高地发动攻击。我们连接到任务后,便撤到了阵地旁的一片林子里。炊事班几乎把所有的家底都拿了出来,各式各样的罐头和压缩饼干,出征酒是用塑料桶装的那种散装白酒,把酒倒满,望着天上的星空,这时整个林地都静悄悄的,只能听见我们盛满酒的牙缸碰在一起的声音。连长就在暗处说:我们都是男人,把壮行酒喝了,就都是好汉。连长说完,便是一片牙缸碰在一起的声音。我看见胡八一绕开人群,向我和刘振东走来,他已经和排里大多数战士碰过杯了。他走过来把我和刘振东拉到几步开外的地方,压低声音说:战斗一打响,你们俩跟着我。我们明白胡八一说的是什么意思,他要保护我们。刘振东就说:八一,别管我们,我不怕死。胡八一看了眼刘振东,压低声音说:你们家就你一个男孩,不像我,还有两个哥哥。说完把牙缸举过来,我们三人重重地把牙缸撞在一起,然后一饮而尽。酒真是个好东西,出征前的紧张和焦虑一扫而空,浑身都是力气,生死早已置之度外了。

我们先是潜伏到112高地的山坡下,山坡上早已焦糊一片,一轮模糊的月亮挂在天际,两颗信号弹这时腾空而起,我们听到了炮声呼啸着从我们头顶飞过去,直击头顶上的112高地。连长喊了一声:敢死队的都有了,冲!我们向前冲去,胡八一一直在我们的前面,不时地提醒着我和刘振东:跟上,注意前方。山头上,敌人的枪声大作,他们为了固守112阵地,早就在阵地上修好了各种工事。敌人的火力很猛,我们反击的火力也很猛,子弹拽着亮光交织在暗夜中,像织起来的一张网。我们连队不断有人中弹倒下,吭都没来得及吭一声,连长躲在一块石头后向后方呼叫着火力掩护,呼叫完便向前奔跑,身后是通讯员。连长突然在我们前方不远处倒下了,只听见通讯员喊了一声:连长!连长牺牲了,指导员接替连长指挥,又冲在了最前面,在一棵小树旁,敌人一梭子子弹打过来,他也中弹倒下了。接下来就是副连长指挥战斗,副连长命令我们分散开队形,向山顶发起进攻。我们刚散开队形,就听不远处的刘振东喊了一声:不好,我踩到地雷了!我看见刘振东弯着腰,抱着枪定格在那里。我们到战场之初,对地雷做过训练,例如,有压发雷、触发雷、松发雷、绊发雷等。刘振东一定踩到了压发雷,也就是说,他在踩上地雷那一瞬间,地雷并不会爆炸,而是等抬起脚的一瞬间,触动地雷的开关,才会发生爆炸。我喊了一声“你别动”,奔过去,想帮刘振东一把。我还没有奔到刘振东近前,胡八一率先跑过来,用身体一下子把我撞开。我倒下后,在山坡上滚了一段才停下来,抬头看时,胡八一已经趴在了刘振东的脚前,他把手指伸到刘振东的脚下,喊了一声:快离开。刘振东没动,胡八一腾出一只手把刘振东拽倒在地,刘振东和我一样,在山坡上滚动了几圈,地雷这时炸响了,在火光中我看到胡八一被炸得仰起了身子,又重重地摔倒在地……

半年后,我们部队轮战结束,在昆明的一家部队医院里见到了胡八一,他的脸上仍然缠着纱布,一只袖管空空荡荡的,马雅琴正陪着他坐在医院花园中的一张条椅上。马雅琴先是看见了我和刘振东,站起来欲说话,我们用手势制止了她。我们又走近几步,胡八一腾地一下从排椅上站了起来,咧开嘴笑道:是你们。我们三个人拥抱在一起,这是胡八一负伤后,我们第一次相见。当时胡八一被担架队抬了下去,我们向112高地发起了总攻,那次战斗,我们特务连只回来一半的人。半年后,我们在很好的阳光下又一次相见,似乎又回到了半年前在林子里喝壮行酒时生死不顾的样子。我和刘振东都流下了眼泪。半晌,胡八一一把将我们推开,他用那只手从上到下把我们俩从头到尾摸了一遍,一边摸一边欣慰地说:你们都囫囵着,没缺啥少啥,这就好。然后露出洁白的牙齿冲我们咧嘴笑着。

我们从马雅琴嘴里知道,胡八一的眼睛没保住,现在的手术是给他面部整形。左手在三分之二处也做了截肢。马雅琴是两个月前赶到昆明的,她现在每天陪在胡八一的身边。

我们随部队回到军营半年后,突然接到胡八一从老家给我们发来的电报,让我和刘振东一定去参加他的婚礼。那次部队从南疆回来,我和刘振东都被破格提干了。许多伤残的官兵,因不适合在部队工作,都退出了现役,胡八一也是其中之一。他和马雅琴走到一起并举行婚礼,在我们意料之中。

我和刘振东匆匆赶回去,见到胡八一和马雅琴才知道,他们能举行婚礼,还有一波三折的故事。我们在昆明医院离开不久,马雅琴就被胡八一赶走了,回到老家的马雅琴就开始张罗这场婚礼。她先是遭到了父母和亲朋好友的反对,一个青春芳华的女孩,怎么能嫁给一个残疾复员军人?马雅琴的决心已定,她用绝食的方式和父母亲朋抗争。最后所有人向她妥协了,默许了她的爱情。可胡八一回来后,她又遭到了胡八一的拒绝,胡八一自然不希望自己连累马雅琴,采取了闭门不见的态度。马雅琴就站在胡八一家门外,站成了一道风景,她同样采取绝食的办法,发誓要在胡八一家门前变成一块石头。最初的几天,胡八一闭门不出,在屋里哭,马雅琴在门外流泪,两人僵持着。直到有一天,马雅琴晕倒在门外,先是被胡八一的母亲发现,大呼小叫地叫来了救护车,苏醒后的马雅琴从医院回来,又像一块石头似的立在胡八一家的门外。先是胡八一的母亲劝他,他终于走出家门,两个心爱的人紧紧地相拥在一起。

婚礼简朴而又热闹,马雅琴穿着婚纱,无比地鲜亮,挽着胡八一款款走上台。胡八一仍然穿着老式军装,一副墨镜戴在脸上,一只空袖管引人注目。作为战友,刘振东上台发言祝贺,他先是给胡八一敬了个军礼,他的话不多,讲到了总攻那晚的壮行酒,还有自己踩了地雷……刘振东讲完,早已泪流满面,台下所有的军人起立,含着泪向台上的胡八一敬礼。胡八一笑得很灿烂,一口白牙格外显眼,他站在台上,向所有人敬礼。

我一边流泪,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对胡八一的祝福。

后来,我和刘振东都离开了部队,我们也有了自己不同的生活。每年的“八一”,我们都会从天南地北赶回来,聚在一起,主角自然是胡八一。“八一”这一天,是胡八一的生日,也是建军节。我们在一起喝酒,谈天说地,酒喝得差不多了,刘振东总会说起若干年前那场壮行酒,那颗地雷,然后我们都沉默不语。胡八一就像没事人似的站起来,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说:让我们唱支军歌吧。然后就起个头: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我们全体起立,声音合在一起,唱出了一种气势。胡八一这时仍然笑着,一种叫幸福的东西在脸上漾开。

每次聚会完,马雅琴都会在外面静候着,从我们手里接过胡八一,冲我们笑一笑,然后引领着胡八一离去。

再后来,胡八一打电话告诉我们:他儿子考上了军校,不久的将来,儿子就是名军官了。在电话里,我们能感受到胡八一的自豪和幸福。

我经常在闲暇时,想起年少的我们走到现在所经历的种种细节,人似乎又回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