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山外

2022-10-29 19:17刘加云
山东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母亲

刘加云

嫁到山里

1963年的秋天,大地沉静而辽阔。10月6日这天,丝山北麓的棘子园村,大红喜字贴满全村,鞭炮声声震得群山都在回响,人们奔走相告:“看结婚的喽,刘贤安从山外娶了新媳子。”

刘贤安是我的父亲,母亲叫王宗英。那年,父亲27岁,母亲21岁,他们仅仅相识还说不上相爱,就在姥姥的催促下结婚了。听母亲说,彩礼是一箢子用地瓜母子晒成的地瓜干。

母亲是被二叔用小推车接到家里的,一路上罩着红盖头。山路崎岖难行,凹凸不平,一路颠簸使得母亲又累又困,恍惚中听到二叔气喘吁吁地喊着:“嫂子,开始上陡坡了。”接着母亲身子后倾,有一种脚朝天头朝地的感觉,母亲吓了一跳,赶紧用力抓住了车架子,红盖头外传来好多人的嬉笑声。母亲心跳也加速了,心想:终于到夫家了。

山村里的婚礼都选择晚上,母亲被出出进进闹洞房的村民闹得整晚都没有下炕,直到次日清早怀着好奇而又新鲜的心情出门时,忽见一座大山横亘在眼前,要想看到山顶必须仰起头来。走到院外,才发现婆家竟然住在大山深处的一道山梁上,两侧涧谷深不见底,四周群山绵延,烟雾迷蒙,娘家已经被挡在群山之外了。

棘子园村因周围栽植枳子树而得名,二十几户人家,家家户户用石块垒成的院落。父亲家住的地方最高且最陡,西墙外长着一棵粗壮的杏树,花开时节,十里开外都能看见。树下有一口古井,清澈甘冽,是全村的生活用水。小村风景虽好,但好像谁也没有闲情雅致去欣赏,整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父亲家八口人,我出生后,跟着大人一起吃糠咽菜,母亲主动提出分家,借了邻居家一间半房子,我们三口人有了自己的家。

天蒙蒙亮,雨还在下着,打湿了木头窗棂上的薄薄窗户纸。母亲趴在窗台上透过缝隙朝外瞄了一眼,然后给我重新盖好了夜里蹬开的被子,轻轻下炕开了门,将头发聚拢脑后用皮筋扎了起来,戴上苇笠,披上蓑衣,拿起镰刀,挎着柳条篮子开了门。忽然,一阵风雨袭来,母亲禁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稍一迟疑,但还是大步跨出了门槛,踏着泥泞的小路,冒雨进了山谷。母亲弯下腰割猪草,雨水打湿了衣服,荆棘划破了手指,她全然不顾,很快就割满了一篮子带着雨水又肥又嫩的青草,这是两头猪一天的食料,母亲用力往下摁了摁,尽量将篮子里的青草填塞得多一些再多一些。

母亲几乎每天早晨重复着这样的劳作,她懂得那句俗语:早起的鸟儿有食吃。为了日子好过一些,家庭副业收入多一点,为了儿子能吃到高粱米一样的粮食,她憧憬着美好的未来,风、雨、雪、霜已经挡不住匆忙的脚步了。

母亲回到家,雨已经停了,雾开云散。朝日唤醒了沉睡的山峦、村庄,从东边的山凹处露出了笑脸,耀眼的光芒穿过窗棂照射在我的小脸蛋上。我醒了饿哭了,母亲忙喊醒睡在我身边的父亲,可是连叫三遍都没有起来,母亲还要喂孩子还要做饭还要喂猪,一大堆活儿要做,顿时又气又急,将父亲的被子掀了……父亲只好起来,慢腾腾、懒洋洋地穿着衣服,眯缝着眼睛耷拉着脑袋一句话也没有说......

我上高中的时候,班里老师布置了作文,题目是《我的母亲》,我却写了《我的父亲》,还被老师当作范文在班里宣读。具体内容大都已忘记,只记得最后一句:“父亲从小喇叭里听到社员病了,立即背起药箱消失在茫茫雨夜中。”好多同学说这句写得最精彩。

父亲是东山大队的赤脚医生,整个大队由八个像我们棘子园这样的自然村组成,散落大山里的旮旮旯旯。大队医疗室设在邻村的山坳里,父亲并不是每天坐在值班室里等病人来,而是走村串户亲自登门给病人打针吃药,还到山中采集中草药熬成汤汁送到学校和社员家中预防疾病。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由于道路崎岖不平,看上去就是山前山后、沟上沟下的路程,却往往需要走三四个小时。自然环境和艰苦条件加大了父亲的工作量,不管白天黑夜,无论刮风下雨,病情就好比命令,随叫随到,从不耽搁,常常数日不回家。所以,繁重的家务劳动都压在了母亲的肩膀上。

在我儿时的记忆里,父亲是背着红十字药箱救死扶伤的高大形象。母亲则是顶着烈日挥舞着镰刀奋战在麦田中、迎着风雨挑着担子跋涉在山沟里、一天三顿饭围着锅台转……全部是为家为我们辛勤劳作的身影,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几乎没有一天停歇。正因为如此,在我们兄妹心里,包括在外人眼里,就像一首歌《赤脚医生向阳花》唱的,父亲是赤脚医生,母亲就是向阳花。

走出山里

母亲不但能干而且手巧,我们兄妹从小到大的衣服全是母亲亲手缝制的,而且样式时兴,引得小伙伴和同学羡慕不已。母亲剪的窗花线条流畅、图案精美,无论是花鸟,还是禽兽,都寓意美好,栩栩如生。冬腊月,母亲晚上剪窗花,白天带着窗花赶集卖,在集上众多卖花人中,母亲的窗花卖得最好而且最多。

那年,我7岁。母亲带着我步行四五十里路程来到县城,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由母亲领着走出山里。

县城只有两条街,几乎没有超过两层的建筑,但我感觉城里好大呀,新华书店的门头就像家里的大山一样高,只顾东张西望。母亲在百货公司门口摆摊,刚铺下帆布,就有人过来撵我们走。母亲急忙堆满笑脸边答应边收拾小摊,管理人员看到母亲态度诚恳,看见我才是七八岁的小孩子,或许动了恻隐之心转身走了。母亲也就没有挪地方,直到中午将窗花全部卖完。母亲数了数钱,正好五元整,在当时我父亲一天满分工时才划到两角五分,这是多么大的数字啊。母亲很高兴,觉着我跟着立功了,到饭店花了两毛钱、二两粮票为我买了一碗面条犒劳我一顿,母亲则要了一碗白开水,泡着捎带的煎饼吃了。

娘俩吃完饭,母亲特意领着我逛了新华书店、邮电局、百货商店等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场所,小人书、年画、电灯、电话机、自行车、铁皮暖水瓶等等,真的让我目不暇接,好看又好玩。山外的世界很精彩——在我幼小的心灵上扎下了根。走到东关大剧院门口,忽然看到一辆拖拉机停在路边,母亲认得司机,主动请求搭乘顺路车,还把我人小走不动路当成一个理由。然而,司机冷漠地拒绝了。

眼看着又圆又红的太阳落到西边的树林里了,母亲催促我加快返程的步伐。走到城外,太阳缓缓地落山了,晚霞染红了群山河流,麻雀忽地从我们头顶上飞过,落到竹林里叽叽喳喳不停。我实在走不动了,母亲就拉着我的手,走到三柱山,天完全黑了下来。这时,母亲似乎记不清来时的路了,询问同向赶路的一位老大爷。真巧,这位大爷是申家坡人,正好路过他村。在老大爷引领下,我们顺利下了大路,从小路来到申家坡村,他还把我们送到村后,指着一条灰蒙蒙的小路说:“顺着走,前面就是屯岭,然后往东走......”

母亲忙说:“谢谢大哥了,到了屯岭,他大(爹)就该来迎了。”

此时,大地沉浸在浓浓的黑色夜幕中,远处的山里传来不知啥鸟儿的“咕咕”怪叫声,迷蒙模糊的村庄里不见一丝亮光。母亲紧紧攥住我的手,走了不多会儿,忽然前面出现了一点亮光,像是有人打火机抽烟。母亲兴奋地说:“你大(爹)来迎了。”我不太相信,父亲真的能来吗?正在疑虑间,忽然听到前面传来父亲叫我小名的声音,我才相信父亲真的来迎接我们了。我夹在父母中间,走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走进大山深处的家,心里别提多高兴和温暖了。

吸纳新事物

山村偏僻,信息更加闭塞,当日的报纸往往一周后才能送到,况且普通社员根本看不到报纸。父亲有时候拿回家旧报纸糊墙,贴得也不规整,我经常看到母亲坐在炕上歪着头读报。我也学着认字,不一会儿就累的脖子疼。母亲看到我在墙上涂鸦,就节省下钱给我买来小人书,让我照着画,还引导我读懂上面的文字,这让我觉着画画不仅有趣,还知晓了好多的传奇和感人故事。

学校半工半读,摘松塔、捡地瓜皮、拾粪、养猪等成了我在学校的日常劳动,每年夏秋两季,学校都要组织学生去生产队帮工。生产队每年都开放一亩或两亩刨掉的花生闲地,让社员去拾捡落在土地里的花生,而且不用交公。

我在睡梦中,被母亲叫醒。睁眼看看窗外还黑洞洞的,实在不愿起床,闭眼又睡着了。忽然,蒙眬中听到母亲在窗外连喊带叫,我知道不起床是要挨骂了。我跟弟弟、妹妹各自挎着小篮子,里面放进去一把破旧的菜刀或小铲子,四周依然黑洞洞的看不清房屋、树木,天上星星似乎也困得不行了,不住地眨巴着眼睛,深秋的早晨清冷透骨,我们抱紧胳膊浅一脚深一脚紧紧跟在母亲后面。

到了田地,还有比我们更早的人已经在翻腾土地拣花生了,母亲让我们抓紧找地方干活。四周是乌黑的,土地是乌黑的,根本看不清花生的模样,只听见刀铲翻土的“沙沙”声音。我用铲子翻了土,然后靠手的感觉辨别是或不是。人越聚越多,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黑压压一片看不到边,直到天亮,我看到弟弟妹妹竟然趴在小篮子上睡着了,再看看我篮子里的花生,竟然有一半是小石子。母亲挎着半篮子花生找到我们,叫醒弟弟妹妹,叹气道:“你爷们这么懒,将来要是单干怎么办呀。”母亲这句话显然包括此时还在家里睡大觉的父亲。

还真让母亲说着了。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农村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们家承包了五亩土地。母亲仿佛焕发了青春活力,朝迎旭日,晚披月光,不知疲倦像护理自己的孩子天天守候、劳作在希望的田地里,全心全力用在劳动致富路上。父亲从心里抵触,整日脸上愁云密布,每天虽然跟着母亲到责任田里,但哪块地种什么庄稼,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都是母亲按照时节有计划有安排,按照书本上的知识科学施肥护苗。父亲干活慢而又粗,也不在架势,母亲看不惯,她不好意思说父亲,而是朝着我们侧面刺激父亲:“我早提醒过你们,当不了工人,就好好当农民,干啥活就得有干啥活的样子。”这期间,父亲确实也忙,村里有人生病了,还得照样去。父亲针灸技术高超,尤其是对腰腿痛病症特别有疗效,在山里山外小有名气。慕名前来的病人,母亲再忙再累也好酒好饭招待他们,这让父亲脸上特别有光。

家里终于有了余粮,母亲就尝试着做生意。在西屋支上三个平底锅烙大饼卖。大饼是日照的特产,直径一米左右,外焦里嫩,甜香可口,圆圆的宛如太阳。晚上烙好了十几个大饼,母亲次日一早推着小车到周围的村庄叫卖。节假日,母亲逼着我跟二弟去卖。我觉着特别丢人,扭着头不想去。母亲气极了,指着我骂道:“随您大(爹)那般种性,遇事先犯愁,将来还有啥出息啊!”我只好跟二弟商量,我有同学的村庄他去卖,他有同学的村庄我去卖,到了村庄也不好意思开口叫卖,好在母亲给铺好路了,每到一村,那些老客户早早端着麦子或拿着钱站在村口等着了。

家里有了收入,母亲不顾父亲的反对,敢于大方花了四十多元钱买了一部收音机,这在小山村无疑惊天动地,有人赞叹,也有人摇头。当月上东山,倦鸟入林,邻居们就拿着板凳、马扎子陆续到俺家听戏、快书、广播剧,每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联播时间,母亲总是调到新闻频道,她太希望了解国内外大事和山外的新事物了。看到我们家日子过得挺红火,邻居们都夸奖母亲过日子,能干,而且知道的事情特别多。

奔向山外

赤脚医生称呼取消后,还在村里干村医的父亲不再领取任何补助。父亲从来不多收病人一分钱,平价卖药,打针不要人工和附加费。父亲身体弱,看到刨不完的地瓜,望不到头的麦田,日日月月年年地里干不完的活,常常站在庄稼地里,拄着锄头朝着通向山外的迷蒙小路望去,多希望我一下子出现他的眼前啊,然而我的志向是山外的大舞台大世界。

我高中毕业后去了县城学习美术。之所以不想回农村务农,一方面受母亲的影响自小喜欢画画。另一方面,山村太偏僻落后了,不通道路不通水电,天旱井里就没有水了,还得花半天时间到山下的两水汪村挑水吃。天下雨,道路泥泞不堪,陷进去拔不出脚来,无法骑自行车,还得扛着走。这时候,弟弟初中毕业去干建筑了,一天一块两毛五分,已经为家里分担重任了,而我学画画不但不挣钱还需要花钱,笔墨纸砚书籍样样需要花大钱。父亲承受不了,尤其是听到有人嘲讽我整天背着画夹子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更加生气,硬是将我叫回家,托人安排我去乡办企业砖瓦厂上班。

砖瓦厂主要是体力劳动,男青年要么推土要么拉砖坯,要是遇到下雨天,车轱辘陷进胶水般的黄土泥里,必须咬着牙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拉出来。那时候经常停电,车间半夜来电半夜开机干活,一天常常干十几个小时。我虽小倒也不是干不了体力活,而是我的理想不在此。我画的工笔画《祝寿图》参加了日照县文化馆举办的画展,文化馆领导看我有基本功,动员我去专攻农民画。我画的中堂画《松鹤图》,深受老百姓的喜爱,每年春节前都能卖到二三百元,这可是建筑工半年多的工资啊。

母亲看到了我的潜力和理想,再苦再累也全力支持我,而父亲就坚决反对我外出学画,害怕我辞职,到处张罗给我介绍对象。深夜了,劳累了一天的我坐在床前。抬头,便是看不见出路的雾蒙蒙黑糊糊的绵延大山,压在我的心头喘不过气来。低头,昏暗的煤油灯下,是美术老师赠送给我的日记本,扉页上书写着老师的赠言:笨鸟先飞早入林。写日记是我最大的情绪发泄和心情放松,可以将自己的烦心事都倾诉出来,也喜欢将报刊上的美言格句记下来。这个习惯一直到现在,这为后来从事写作练就了文字基本功。有一首格言始终铭刻在我的脑海中:

人的一生就像一场横渡大西洋的航海比赛,只有那些目标明确、精力充沛而又百折不挠地去战胜风浪的人,才能到达理想的彼岸。

现在已经记不住是哪位哲人说的了,就是这句格言,仿佛让我看到了一盏明灯,找到了一条出路,更加坚定了我的理想信念。我毅然决然找到砖瓦厂领导辞了职,走出大山,奔向山外。

父爱如山

在我当兵的第三年,1986年初夏,父亲去部队看我。此时,我已经成为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水兵,工作单位是军港俱乐部,岗位是图书管理员和美术组长。

之前,因为辞职的事情爷俩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我住在城里半年都没有回家,父亲非常生我的气,连我参军离开家乡到市武装部集合,父亲都没有送我一程。

父亲的到来,我是最高兴的。我到车站接父亲,亲情如春风瞬间融化了父子之间的冰冻。陪着父亲转了青岛中山路、鲁迅公园、崂山等风景区,父亲话不多,但脸上不再是那般阴沉和严肃,显然不再生我气了。离开部队时,嘱咐我还是他经常对我们说的那句话:“老实长长在。”

到了第四年,母亲来部队探亲。母亲谈吐得体,热情礼貌,又特别的谦逊,得到了战友和首长的普遍好评,这与父亲来时给战友留下的印象完全不一样。父亲来部队吃饭时,竟然蹲在凳子上,引得战友忍俊不禁,让我好一个尴尬。好在首长说,这充分体现了农民的朴实。母亲在我的画室,仔细地欣赏着每一幅画作,从含笑的面容上,不难看出,母亲非常满意我的工作环境。

海风习习,浪花轻唱。我陪着母亲来到码头上,好多战友主动与母亲打招呼。望着威严庞大的军舰,看着与我一般大充满朝气的水兵,母亲非常欢喜,突然对我说:“不要记仇,你大(爹)都是为了咱这个家,早给你们完成任务,我们就没有心事了……”此时此刻,我怎么能不理解父母的心情呢?我连连点头。母亲没住几天就回家了,临行前再三嘱咐说:“现在的条件非常适合你发展,在部队一定要听领导的话,好好干,家里什么事都不用担心。”我一再挽留母亲多玩几天,母亲着急说:“你大(爹)和你妹妹要去青海了,家里牲畜没人管不行。”我忙问父亲去青海干什么?母亲踟蹰了一会儿说:“你妹妹去青海给你小舅照顾孩子,你大(爹)去送你妹妹。”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为了能给家里多增加经济收入,不顾年老体弱,从黄海之滨长途跋涉去了青藏高原给人家放牧打工。

我现在无法体味到当年父亲的心情了。父亲辞去了乡村医生的工作,曾经给我解释是:给村里人治病,乡里乡亲的,收钱多了良心过不去,不收或收少了,久之家庭经济承受不了。我与弟弟都成年了,急需要盖房娶媳妇。恰巧村里为解决通电通路和饮水问题,实行八村合一工程,所有居住山里的村庄、住户全部搬迁到两水汪村。我们家按照政策和实际条件,要盖十间红瓦房,材料、工时等费用多达数千元。那年头,尤其在农村,万元户也没有几个呀。

很少走出山外的父亲在青海辛辛苦苦一年,也没有挣到几个钱,只好回家与母亲养老母猪。为节约饲料成本,母亲每天到山里挖山芋头(学名绵枣儿),喂养三四十头猪,要是母猪下崽了,无论酷暑寒冬、刮风下雨、白天黑夜,父母都要蹲在猪圈里照顾母猪,要是猪崽生病了,还要拿到炕上喂人都舍不得喝的牛奶。正是父母的细心照料,每年都卖两窝猪崽,用辛劳的双手挣的钱在两水汪村盖了十间红瓦房,给我和弟弟风风光光举办了婚礼。

无论家里多苦多难,父母每次给我来信,从来报喜不报忧,连爷爷去世都没有告诉我,鼓励我安心工作。我也没有辜负父母的期望,在部队入党,多次受到部队的嘉奖,评为优秀士官和“在岗位上闪光”等荣誉奖章。转业到地方后,通过自身努力,在单位走上了领导岗位。每次回家父亲喝着酒对我说:“吃亏是福。”还反复告诫我:“手爪子不能伸长了。”十几年后,我从管理岗位上平移下来,父亲对我说:“我的心终于放下了。”这一刻,我特别的感动和踏实,这就是我话不多还曾经误解的父亲,他心里一直装着儿子呀。

进城打工

常年累月的辛劳,母亲腰板不再直了,无情的岁月在母亲黝黑的脸庞上刻下深深的密密的皱纹,母亲不再年轻了。她的手开始抖动,即使拿点轻东西也是止不住的颤抖。我在市里住上了楼房,恰巧就在当年母亲领着我卖窗花的那条街上。

2006年麦收刚过,母亲乘坐汽车带着白面、花生油、蔬菜等农作物来城里看望我们,住了两天就要回家,我和妻子一再挽留,还劝母亲年龄大了,不要种那么多地了。母亲说:“现在种地不仅不用缴公粮了,种小麦政府还给补贴,农民的日子越过越好了。”母亲所说的不用缴“公粮”,是这年国家全面废除延续千年之久的农业税,无疑对农民是一次大解放。

母亲将整块良田种庄稼,将短小而且缓坡的田地栽种茶叶和果树,充分利用土地的自然地形、条件实行多种经营。每年到了收获季节,母亲再也不用推着小车去集市贩卖农产品了,客商开着大货车直接进村收购。这得益于国家实行的村村通工程,宽阔的水泥路直接通到东山村口。

山村道路不再崎岖难行,农民在空闲季节可以进城打零工还能给家庭增加收入,即便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也有活干,这几年新兴了一个行业——城市绿化。

一天,我突然回家,见父亲独自坐在家里,没有见到母亲。父亲说母亲进城干绿化了。我立即联想起在城里街道两旁或公园、绿地那些风雨无阻,头戴草帽,脸蒙着围巾,中午啃干粮的农民工。想不到母亲竟然也在其中,或许就在我单位周围辛劳,我却坐在舒适的办公室里浑然不知,心中升起说不出的苦涩。晚上,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了,我劝母亲不要去干了。母亲说干绿化不累,好多同伴在一起说说笑笑心情也好,而且还能减轻我们做儿女的经济负担。

我能理解母亲的心情,我担心母亲年纪大了,乘坐大头车上下不方便不安全,老年人腿脚不利落,磕磕碰碰受伤住院的事情时有发生,所以我坚决不让母亲去干绿化了。母亲虽然答应了,但还是每天去城里干活。为此,我感到特别的不安,每次外出,都特别注意路边干活的人群中是否有母亲。而母亲总是挑选离我单位远一点的工地干活。其实,母亲也怕看见我。

有一天,天突降大雨,我的心突然被针扎了一样刺疼,有种感觉告诉我母亲此刻就在工地上,我立即开车沿着街道去寻找,终于在一处绿化工地找到还在干活的母亲。

我把母亲送回了家,一路上雨还在下着,车窗玻璃铺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母亲一句话也没有说,始终望着窗外出神。此时,母亲的心情应该是复杂的,对我的做法不能说不对,但从心底里确实不舍城里的这份工作,但为了儿子最终再没有去干绿化了。

父母情深

常言道:百福寿为先。2016年,父亲刚刚进入耄耋之年,政府出台政策,给过去干过农村赤脚医生的人员予以经济补助,加上老年补贴算下来每月一千多元,一向淡然的父亲也禁不住喜形于色,成就感和满足感好长时间荡漾在脸上,逢人便说:“没想到,真的没有想到,好像天上掉下来的。”

父亲享受到政府的优抚,对我们全家尤其是对母亲来说——是莫大的欣慰,经常对我说赶上好社会了。父亲因为得过脑血栓住过医院,每天都离不开药物。母亲劝父亲不要抽烟,少喝酒,父亲却朝着母亲不满道:“咋,我喝了一辈子酒,到老了你还管着我了?”言外之意我现在有钱了。母亲瞅了父亲一眼,说:“你别觉着吃着国家退休金了,就自觉了不起了,我告诉你,你要是没有一个好身体,党和政府给你再多钱,你可别没福享用。”父亲听了不服,鼻子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过,父亲还是听从了母亲的话,毅然戒了烟,早晨不喝酒了,中午和晚上也定量,从不多喝酒了。

母亲总是爱叨念过去的往事,尤其是喜欢诉说父亲过去的不是,有时候说着说着就眼泪扑簌。父亲不爱听,少不了争吵几句。有时也为看电视观点不一致闹意见,冷战五六天,估计着我们要回家了就和好了。一年中秋节,一家人坐在院子里赏月。母亲当着我们的面生气说:“哼,他现在有钱了,气死我再找一个年轻的伺候他。”我忍俊不禁,这哪是七八十岁的老两口啊。人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父母都大半辈子了还依然如故,真是让我无语。父亲从来没有亲口对母亲说句感激或温存、亲密的话语,现在到老年了,更不可能了。而母亲,明知道父亲的性格不会说,却好像一直在等待着期盼着。

母亲闲不住,在院子里栽种各种花草,一年四季花开不断。将菜园整理得像花园,村里人都夸奖母亲庄稼把式有一套。父亲惦记着母亲拄着拐杖去菜园寻找,有几次半路上摔倒了。我们很担心,劝母亲:“您与父亲身体好,就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不要再去菜园干活了,看看现在父亲多关心您呀。”母亲心里明白但嘴上似乎并不领情:“他呀,是怕我走在他前头,现在一刻也不想让我离开……”

今年差一岁就八十虚岁的母亲,忽然一天不能劳动了。二弟半夜时分来电话说,母亲最近心情不太好,整天睡觉,好像得了抑郁症。自从母亲不外出干绿化了,手颤抖得更厉害了,害怕得了帕金森病,我带着母亲到医院找专家诊断为遗传性疾病,对身体没什么大碍,那么是什么原因短时间内让母亲想不开而抑郁生病呢?

第二天一早,我与妻子匆匆赶回了老家。父亲坐在炕沿前打吊针,母亲躺在炕上紧闭双眼,整个房间失去了往日的温馨和欢乐,弥漫着寂凉、清冷的气氛,使我惶恐而又自责。我忙问父亲:“母亲怎么了?您怎么打针了?”父亲睁着眼睛看着我却说:“你说什么?我听不着,快冲茶喝。”父亲这些年耳朵越来越聋了,说话必须大声才能听见。我们说话把母亲惊醒了,她硬撑着坐了起来,脸上露出憔悴、沉郁的表情,眼神暗淡无光,即便是这样,还有气无力地关心问我们怎么突然回家了,几乎说一句话叹一声气。

妻子给母亲端了半杯茶水。母亲接过后,手就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次都没有送到嘴唇里,接着放下不再喝了,重重叹气说:“干不动活了,做不了饭了......”我和妻子反复安慰劝解母亲。

母亲又费力地端起茶杯,左手用力攥住右手腕,尽量保持自己的平衡和稳定,随着母亲张开口喝水,茶杯与牙齿连续的碰撞声撞击着我的心头,我的眼睛湿润了,真不敢相信这就是勤劳、坚强、开明大半辈子的母亲啊。

村医生来了。现在农村实行合作医疗,每个村都派驻乡村医生,定期给老年人查体、巡诊。村医生考虑父亲年纪大了行动不便,每年亲自登门打针通血管,一下子使我想起了父亲干赤脚医生时候的情景。

我私下问母亲的病情,村医生说遗传性大,也与平时过度劳累有关,现在突然不能正常劳动了,心理承受不了。听了医生的话,我感觉到了母亲的精神压力和心理痛苦,觉着母亲换换环境或许就好了,与妻子一再让父母到市里住,妹妹打来电话让父母到她那儿住些日子,最后母亲同意去妹妹家。

现在道路硬化到了村民的家门口,是山东省村村通后又一项惠民政策。这天,天下着雨,我直接开车到大门口,接上父母出了村庄,汽车行驶在蜿蜒的沥青路上,四周群山青翠,一碧如洗,河水奔腾着出了山谷,村庄渐渐地隐没在雨雾之中。路过砖瓦厂,二弟介绍说:前些年政府责令关停所有占据良田、破坏生态的砖瓦厂、采石场,现在厂房已经拆没,只留下几个高大的烟囱矗立在复耕的田野里。母亲禁不住感慨地说:“当年,你大(爹)就是眼光短浅,你要是不辞去砖瓦厂的工作,现在,我们还能坐上这么好的汽车?”忽然自责道:“唉,要不是手不能动弹了,真不愿意给你们添麻烦......”

我忙安慰说:“娘,您的勤劳开明,大(爹)的忠厚老实,让我们做儿女的终生受益,您们辛劳大半辈子了,您们的老,我们养......”

父亲听到我们说话,忙问:“你们说什么?”二弟笑着说:“俺大哥说您好呢。”父亲似乎明白了什么,不住点头:“嗯嗯……”母亲想剥个荔枝给父亲吃,可是手摇晃得厉害,父亲突然接了过去,剥开并没有放进自己的口里,而是将白白胖胖圆圆的果肉放进了母亲的嘴里……顷刻间,母亲似有惊诧但还是欣然接受了,幸福的滋味顿时浮现面庞,边吃边说:“你大(爹)现在装聋作哑,说他不好的话他装作听不着,说他好,他比谁的耳朵都灵。”这一切我是在后视镜里看到的,母亲的话虽然让我意外,但似乎又在情理自然之中,我心中顿时升起无限的感慨和激动,没有去打搅他们,而是将车速尽量减缓,稳稳地驶向通往山外的宽阔平坦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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