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 产

2022-10-30 03:49
海燕 2022年2期
关键词:金铃子媒婆老叔

文 简 媛

离过年还有两个月,新房用不了几天就可以建好,算上内外装修也用不了十天半个月。

这就是说,傻叔今年可以在新房里过年了。村里许多人都不相信。可是邻居麻三却摇晃中指有板有眼地说:“骗你们是孙子。傻叔才告诉我的,不信,你们问他去。”天上掉馅饼了?几个好事者兴冲冲地朝着傻叔家走去。

“国家帮你建新房,真有这样的好事?”

“嗯。”傻叔蹲在自家门口,眼睛看向天。

傻叔五岁那年发高烧引发癫痫症。不发病时,话说得清楚,活儿也干得利索。发病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样子吓死人。有人随口喊出一声“傻子”,大家跟着叫。不知从哪天起,村里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叫他傻叔。

“不要你自己出一分钱?”

“不要。这是国家政策,只对特殊人群……”

“特殊人群?你哪里特殊了,不还是和我们一样,一个鼻子,一双眼。”

围观的人走进傻叔家。上下打量。房子不大,十五平方米,前后两间,房里各摆一张床,容易分辨出傻叔睡东面房,占山睡西面房。还有一间耳房,既当灶房又当饭堂。

“我无儿无女无老婆,你们有这条件吗?”傻叔走进灶屋,捅了捅土灶里的柴火。灶上架着麻锅,麻锅里焙着小鱼,都是从山渠里捞来的野生鱼。

傻叔带腥气。山里人常这么说他。山里人形容那些能捞到鱼的人为“带腥气”。他白天去山渠里捞鱼,夜里焙好,这样积攒一周,再赶清早行至十里远外的集镇,蹲在菜市门口,不用吆喝,转眼就卖脱。回时,他又买些米面、油盐等。有时也上药店买一块钱一片的风湿膏药。

“谁说你无儿,占山不是你儿子吗?”麻三反应比一般人快。

“不是。”傻叔呵呵笑两声,就在耳房里打转。

“你说你没儿子?你这个傻子,你们这是事实上的父子关系。”麻三脸胀得绯红,仿佛他才是这个事实的发现者。他走过去推了傻叔一把,傻叔往前打了个踉跄,前额差点磕在碗柜上。

“谁说我叔没儿子,我就是他儿子。”占山回来了。

占山在隔壁村打零工。工钱一天一百二十块,还管吃。占山很满足。可傻叔时常担心他,说来回三十里山路,早晚在路上,两头黑。

占山生得高大,头发又黑又粗,眼睛发出的光一闪一闪的,招人喜欢,要是他再穿得体面些,一定会有人把他当成韩国明星张东健。村里有后生戏弄占山,怎么看你也不像占家人啊。是不是你妈走种了?可老人们知道,占山和傻叔年轻时的样子相像。傻叔年轻的时候背不驼,不发病时,样子老招人喜欢。外村姑娘来这山里走亲戚,看他一眼就生出爱慕之心,旁人劝也没用,横竖要和他好。可只要看过他发病的样子,就一个个逃得没影了。

“你只是我侄儿。我打了一辈子单身,哪个都晓得我无儿无女。”傻叔只顾着说话,鱼在麻锅里焙糊了都没有发觉。

“哎哟喂,是谁说的,我这辈子偏偏有福气,有占山这么个好儿子。”麻三歪拉着脸,嘴巴撇一边。

“就是。就是。”其他人跟着起哄。

“没……没有的事……”傻叔急得讲话都结巴了。“幸好啊,幸好啊!”傻叔又连连感叹。麻三一行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早上,村秘书就把傻叔叫到办公室,作古正经地登记了他的信息,还肯定地说:“过几天就有人来拆老房,早些收拾好家当。”

加鲜老头也是光棍,这会儿他正和村长吵得厉害,原因是他过继了他二弟的女儿,政府不给他建新房了。

“占山啊,占山有没有过继给你啊?若是过继了,这政策你就享受不到了。”傻叔准备离开时,村长突然大声问他。“没有,那没有。”“你捏白(说谎)。去年还听你说,占山发誓一辈子不离开你,为你养老送终。这不等于是过继了?”加鲜突然大声嚷嚷。“那没有。你那是白纸黑字写字立据了的,我这可啥也没有写。”傻叔吓破了胆似的,身上起了冷汗。

“傻叔,好福气!”麻三突然大声说,还竖起大拇指,眼珠子鼓鼓的。“搞不好,还能招来个婆娘。”

“黄土埋半截的人了,哪里还敢想那些。只希望占山不像我一样,打一辈子单身。唉……”傻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现在更难了,娶个媳妇真难啊。不过……”说到这他抿紧了嘴唇。

“占山才三十出头,要样子有样子,要力气有力气。现在就更不用发愁了,房子也有了。”麻三像个拥有特殊发言权的人,一本正经地总结。

傻叔笑了笑,忍住肚子里的快活,什么也没说,只顾一遍一遍翻动麻锅里的鱼,生怕再焙焦。

“两间房,连个厕所都没有,谁看得上。”占山有些不耐烦了,装作哈气连天的样子,“今天累了,想早些睡觉。”

麻三他们悄悄走了。

“是我拖累了你。”傻叔咳嗽两声,探头往占山房里瞧了一眼。占山正倚在床头看手机。自打有了这玩意,侄儿很少和他说话了。傻叔也有手机,可他除了接电话,什么也不会。有电话打进来时,手机里就有人唱:吃也不愁吃,穿也不愁穿,娶了个媳妇就过大年……这歌怎么就能从这里面钻出来呢?傻叔不好意思问,由着它唱,有时听傻了,电话也忘了接。

“玩这东西要花钱吗?”傻叔走进去,挨着占山的身子问。“没这东西,活儿都没人叫你干了。”傻叔站在那儿,一脸讨好的相,还想多说两句。“要睡了。”占山翻过身子背对着傻叔,那张床嘎吱嘎吱地响动。傻叔嘿嘿笑两声走了。占山起床咣当上了门栓。接着,房里的灯也熄了。

傻叔贴着门板听了一会儿,房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傻叔忍不住又问:“做事的东家让你受委屈了?”

“莫多想。”占山不耐烦地应了一声。

隔壁住着一对夫妻,能听见床板摇晃声,一下一下,非常有规律。

占山往耳朵里塞了两团纸,把手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在手机的音乐软件里随便点了一首歌,正是《千里之外》。

谁也不知道,占山在微信上认识了一个女的,叫金铃子,她主动发来好友邀请。家住哪里,具体干什么,他什么也没问,对方也从不问他这些。有一句没一句,也不知聊些什么,却似乎聊得很起劲。有一天金铃子向他发来视频邀请。占山没玩过这个,不小心点了接收,他一身泥一身汗,正往建房的工地上运送水泥。金铃子迅速关了视频,说以后改在每天晚上10点聊天。今天10点已过,他给她的微信留言,没有任何音讯。他把手放在视频通话上,手在发抖。这样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关了手机。第一次讨厌这床太硬,被子太潮,房里四处黏糊糊的有股霉味,也怪火焙鱼的气味钻进了被子。

怎么还不来建房?傻叔和占山都在盼,干活儿心不在焉,吃饭也一样。

连续几日,傻叔去山渠里捞鱼,收成都不好,总觉得有人赶在他前面把原本属于他的那份给捞走了。傻叔有些懊恼,甚至慌张。他小心翼翼地焙每一条鱼,又小心地把它们装进布袋,紧好袋口挂在灶上方的铁链上。他又踩上高凳取下挂在布袋上面的一个塑料袋,从里面取出一个印有“写字本”字样的32开小本子,还有一本存折。他走到床边,从枕边拿起老花眼镜戴上。傻叔嫌五瓦的灯泡不够亮,他又从枕边拿起手电筒打开照在存折上。傻叔翻开写字本和存折,一行行地看,一行行地比对。仿佛在研究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他对着写字本和存折瞧了老半天。

“老叔,你在看什么?”占山走过来把脑袋凑到存折上。

“别吵,别吵。我就加出来了。一共是五万……”他抬起头,目光落在乌黑的房梁上。他感觉就要加出来了,可是最后的答案却突然消失了般没有从嘴巴里念出来。那一行行小字,密密匝匝,他明明用手一行行比着往下念。可他早就看花了眼,有时把第二行看漏,有时又透过第三行直接看向第五行,有时还把第六行看重。

傻叔看完存折,又来看记录本。他读完一行,就抬头看看铁链上那个装着火焙鱼的布袋。

“五万减四万八千六百元……”傻叔嘴里碎碎念叨,看看那个布袋,又看看占山。他不厌其烦地又把这个减法算了三遍。一千四百元。没错,那些数字排着,如同一条条火焙鱼。傻叔看看占山,又看看存折,心里一时欢喜,说:“这下好了,彩礼钱凑得差不多了。”

“什么?彩礼钱?”占山显得很吃惊。

“嗯。嗯。”傻叔取下老花眼镜,把存折拿给占山看。

“叔,莫操那空心。”占山一边看手机一边扫了眼存折。不知是因为看手机太久了,还是干活儿累了,他的眼睛里布满血丝。

傻叔看着他,心里一急,脱口而出:“再不操心,种都没了!”

去年,吴媒婆说有个寡妇,四十出头,想找个男人搭伙过日子,问傻叔帮不帮占山看看。有女人主动愿意来这大山里?傻叔没有犹豫,一口应承。可傻叔知道占山不会答应这事,他和吴媒婆合计好,这事先不告诉占山,由他代侄儿相亲。带来相亲的女人,个子不高,眼睛总是看向固定的地方,嘴里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口水从嘴角流出浸湿衣角。她娘先端起杯子,女人照样也端起杯子。按山里的规矩,女人只要端起茶杯喝一口,就代表看上男方了,男方这边就必须给女方封红包。傻叔把五百元包在红纸里压在茶杯下,还有一百元是事后给吴媒婆的跑腿费。吴媒婆后来回话,说女方嫌男方无房还是个傻子,不来了。

从那以后,傻叔就愈发害怕了。伤心又在心头涌起,傻叔感觉眼里窝了浊泪似的,左右擦拭,却是挤也挤不出一丝潮湿了。

“时代不同了,老叔,你看你都要住独栋别墅了。国家还给你发工资。”占山的女网友又出现了,还给他发来许多照片,都是些海边的美景,“得幸政策好,要不真没什么指望了。”傻叔咂吧了一下嘴。

“老叔,房子一建好,指不定哪个寡妇就看上你了。”占山心里兴奋,由着性子说出些没边的话来。

“呵呵。”傻叔傻笑两声,迷离地看向前方。

房间里一时安静下来,两个人躺在各自的床上,各自想着心事。傻叔床角边堆满南瓜、冬瓜,捞鱼虾的工具也摆在床边。手工编的草鞋、箩筐、簸箕挂在土墙上。傻叔的手艺是村里最好的,可现在村里人不用这些了,他就编些小器具,自我陶醉。占山有时从网上找些动物图样让叔编,他自己也跟着玩。门口摆了一排小箩筐,有圆形的,也有方形的,都是占山编的,里面装了土,养了凤仙花、映山红、紫苏、薄荷……

“是我拖累了你。”傻叔突然这样说。

占山没有接腔。

“你二十岁那年,小美姑娘来了我们家,你若跟她去南方打工,如今只怕孩子都有你高了;你三十岁时,村里王寡妇说不嫌弃你无房,只要你把我送去养老院,你死活不肯,还说什么宁可终身不娶,也不能丢下老叔。”傻叔咳嗽了两声,又说,“你做了错误的决定啊!”

沉默。

占山关了手机。他倚靠在床头,心里想了许多,耳边总感觉有人在说话。

“你这样在山里待着,无钱无房还拖着个癫痫病老叔,谁敢嫁给你。还是去城里打工吧,那样来钱快,有了钱,回家建高楼,就你这长相,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

“我走了,老叔怎么办?”

“送他去养老院啊。镇上就有养老院,方便得很。”

“他身子有病,去哪里都是不放心啊。”

……

“是我拖累了你。”傻叔又重复一遍。占山还是没有接腔。准确地说,他不知道要说什么,这话他已经听过无数次,也解释过无数次。可他知道,随着老叔越来越老,这样的声音会愈发频繁、沉重。

占山娘跟进山来收冬笋的生意人跑了。那年占山七岁,也懂事了。占山爹说:“不怪你娘,山里日子太苦。”可他恨娘绝情,也自此对女人生出敌意。想到爹怎么走的,他更是伤心。爹为了养活他和傻叔,去离家几十里的小煤窑当矿工。小煤窑塌方时,占山爹正光着身子挖煤。凌晨两点,占山正睡得香甜,他被傻叔摇醒。傻叔哭着告诉他:“你爹不行了。”山里人不喜欢讲“死”这个字,不得不讲到死时,他们会换个词,比如走了,老了,不行了,作古了。

“爹要走了,有些话不得不交代给你……”占山爹躺在地上,浑身是煤,也浑身是血。

傻叔说:“抬上床。”

占山爹说:“算了,都这样了,躺哪里都一样。”

占山爹的声音很弱,他还咳嗽了几声。占山吓坏了,他哭得很伤心。

“占宝。”占山爹喊占山的小名,示意他挨近些。这声音很弱,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占山爹说:“你奶奶死时,留给我这两间土砖房,还有你叔。”占山爹看了眼傻叔,又看回占山。“如今爹要陪你爷爷奶奶去了,能留给你的也只有这两间房,还有你叔。”占山爹哭了,过度的悲伤和突然生出的猛烈咳嗽让他无法再继续说话。

可占山爹坚持说:“你记住,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一定要有你叔一张床一口饭,一定要为你叔养老送终。”占山爹的嘴角流出黑红色的血,没过几分钟,他就走了。那年,占山十二岁。

是遗嘱,也是遗产。占山把他的人生经历当成故事说给金铃子听时,她总结出这句话。还说一定要来亲眼看看他的这份特别的遗产。

建房的人总算来了。

二十多平方米的房子,要不了几天就能建好。占山是泥瓦匠,又自掏了钱填进来,在规定的面积上多建了两间房,还加了厕所。雪白的墙,红色的瓦,地面铺了瓷砖,卫生间和厨房也贴了瓷砖,墙上有镜子,还有洗手池、洗碗池……

傻叔躺在地上,孩子般来回翻滚。“占宝,你看这瓷砖,镜子似的能照出人影子,这墙白得像女人的脸。”说到女人时,傻叔嘿嘿傻笑几声,又来回在地上滚动,仿佛他怀里正抱着个女人。那一夜,傻叔在新房里来回看,仔仔细细摸每一块地砖,每一块墙砖。他觉得自己进了天堂,怎么也睡不着。

占山结工钱回来那天,傻叔抢着说:“这次的钱都给我。”

“我有用处。”占山一脸着急。

傻叔没有搭理占山,只顾自己往下说:“这次的钱无论如何要给我。”

“吴媒婆在家吗?”

吴媒婆正在家里嗑瓜子,是人家谢媒送的礼。看见傻叔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她赶紧起身迎他。“哟!傻哥,你可是稀客啊!请坐。”

傻叔不敢坐,怯怯地说:“想请你做媒。”

“好事,好事。新房建好了,占山也该寻一门亲事了。”吴媒婆嘴巴转得飞快,瓜子壳从嘴里呸出来,口水抛物线般飞掷在傻叔脸上。“钱存足了?”

“足了。有钱!”傻叔抹了一把脸,掏出存折。

吴媒婆接过存折,才瞟一眼,嘴角就扁了。她晃晃两只手掌,说:“我们这山凹里,没有这个数的现票子,别想讨老婆。”

“十万?不是五万吗?”傻叔吓得尿都快憋不住。

“那是老黄历。”从吴媒婆嘴边吐出的瓜子壳随着她的手指一上一下起伏落在身上。吴媒婆还说:“别怪我多嘴,只要你还活着,你家占山就别想娶到老婆。”

“作孽啊,作孽!”傻叔突然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眼角上翻。

今天是初一,傻叔没去山里捞鱼,他换上干净的衣服,背上干粮和水,一个人悄悄地出门,再悄悄地回到家。前两年就有中巴车从村前经过,可傻叔一直坚持走路,他的虔诚不只是这些,还有他从出门开始,就从不轻易答应别人的招呼。他在心中念念有词,不能断了气数。

“好消息,好消息。”麻三跑来时,脸上异常兴奋,他说,“村长才从镇上开会回来,说镇上准备举行一个新相亲大会,参与对象是镇上三十五岁以下的未婚男女。”

“什么是新相亲大会?”傻叔正在灶边焙鱼,头几乎要埋到锅里去。

“就是男男女女站在一起,男的可以当场说自己喜欢哪个女的,女的也可以说自己喜欢哪个男人。如果两个说到一块,就可以当场牵手回家。”麻三仿佛在说一件和自己关系密切的事。

“不要订婚,不要彩礼?”

“是的,是的,就这么简单。对上眼是第一位的。”

“不过,”傻叔犹豫一下说,“我家占山已经过了三十五岁。”

“每个村只有两个名额。”麻三干笑两声,又说,“就我们这和尚村,塞牙缝都不够。”麻三是村里的高音喇叭,他说完又跑到别处宣传去了。

傻叔有些泄气。他抬头看向窗外,茫然不知所措。可他很快打定主意。灶边的厨柜上有一个竹筐,是用冬天砍下的细竹编的。傻叔常告诫占山,砍冬不砍春。还说用冬天的竹子编出的器具不容易生虫。筐里码砖般一层层砌满火焙鱼,明天要去卖的,他把筐里的鱼往下压压,又把刚焙好的鱼塞进去。走出门时,他犹豫了一下,仿佛拿不定主意。可他往筐上蒙了一层纱布,立马又大步朝村长家走去。

天色黑了,傻叔从土灶的柴灰里扒出两个洋芋,拍了拍洋芋身上的灰,拦腰截断。浅黄色洋芋肉,发出清香。他吃得很仔细。外面传来声响,是占山回来了。他今天收工比平时早。

“这家的活儿干完了,又得重新找活儿干。”占山有些懊恼,仿佛一些伴随身体却又无法诉说的情绪压在他身上。

“明天你要去……”傻叔感觉胸口有些闷,他想咳嗽又不得力。“……去镇上。”他接着说完,又赶紧含胸干咳两声。他把手压在胸口上,仿佛想使些劲儿让咳嗽通畅些,“我给你报了一个名。”

“报什么名?”

“新……新相亲大会的名。”傻叔学着麻三的口气说,“只要对上眼,女人就可以牵走。”

“搞么子哦?你以为是去买牛啊!”占山突然笑出了声,仿佛傻叔刚说出的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镇里统一搞的。每个村只有两个名额。我给你争取到一个。”傻叔又说,“幸好我……”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往下说。

“我不去。”占山态度坚定。“就在台上站那么几分钟,对眼也没用,拼的全是房子票子。”占山心里在想金铃子昨天对他说的话。她真的会来吗?

要白白浪费我的火焙鱼吗?傻叔埋怨似的想。“还是去吧。”傻叔刚说完又咳嗽了,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猛烈,犹如巨浪排山倒海。

“明天没活儿,我带你去镇卫生院看看。”

“相亲比看什么都重要!”傻叔很少说得这样大声。

沉默。两个人都哑了似的不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占山睡了。半夜,傻叔又咳,他有意把声音压得很低,憋着更难受,反而咳得愈发猛烈。这样断断续续咳嗽,直到凌晨三点才睡着。

参加这次新相亲大会,占山因为长得帅气,又加上化妆师的美化,自然成了最受欢迎的男人。可是没有女人跟着他回家。没有人问原委,大家心照不宣。

“老叔对不起你。”傻叔躲在被窝里暗自流泪,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几次想咳嗽,可忍住了。因为过于压抑,他几乎要窒息。第二天早上起床,他发现自己的手上、被子上全是血,颜色偏黑。

傻叔无故消失的次数更密,除了初一,十五也没有踪影。仿佛一股更猛烈的风把他吹向某处。山里人议论他。有人说他一定在外地有相好的,有人说他一定是去没有熟人的地方逛窑子,也有人说他一定是替占山看人家去了,再不赶紧物色个女人,老占家的香火就要断了。

话很快传到占山的耳里。他主动问傻叔:“老叔,你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吧?”

“没有。”傻叔回答得很干脆。

“若是老叔有相好的想过门,也尽管说。”占山把这话压在心里,说出的却是,“只要老叔还在,我就不会离开你。”

接下来几天,一切都恢复到自然的平静。

占山又找到活儿了,地方比上次远十里,工钱倒是涨了不少。

“太远了,原本就是辛苦活儿,还要来回跑,身体哪吃得消?”傻叔说。

“只要有钱赚,我愿意吃这苦。”占山突然提高声音,“老叔,夜里怎么没再听到你咳嗽?”

“好多了。”

傻叔的确不怎么咳了,可胸口至右腋这一片,日夜痛得异常。起初,他用盐水瓶子装滚烫的开水放在痛处也能缓解些,夜里还可睡上几个小时。但没过多久,盐水瓶不起作用了,痛像一把钢锯,不停地在他身上拉扯,折磨得他整夜整夜睡不着。他索性起床,他编啊编啊,像是奔着一个目的去,眼看着垒在床边的竹器堆成了山。

“傻叔,”麻三刚从集镇上卖菜回来,“人家在问那个卖火焙鱼的大爷怎么不见了。我说人家现在吃国家粮了,月月有工资领。不卖鱼了。”

傻叔正伏在地上编席子。他胸口压着一个盐水瓶,床边的地上还摆着几个盐水瓶子。他张了张两瓣乌黑发焦的嘴唇,说:“你快活得好。”

麻三发现傻叔两腮如漏气的皮球般凹陷进去,脸色比原来更黑更黄。“你咋个了嘛?”麻三的眼睛睁大得像鱼泡眼。

“人老了,经脉不通,用热水敷一敷,舒服些。”傻叔说得轻巧,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

第二天,村里却开始传闻傻叔得了绝症。

“老叔,”占山今天的语调不同于平时,显得异常沉重,“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有!”

“明天我带你去县人民医院。”

“不去。”

“总不能就这样等死吧?”占山起了高腔。

傻叔正跪在地上编席子,他突然抬起头,看向占山时,眼神像在乞求:“我已经是要进棺材的人了,这钱是给你娶婆娘用的,你得答应老叔。”

“你也得答应我,往后别玩消失了。”占山直直地看向傻叔,眼神透出狠劲儿,仿佛某个他一直惦记而又羞于启齿的秘密在此刻得以呈现,一股不知来源于何处的力量推着他,也推着傻叔。

沉默。

可一到初一和十五,傻叔还是没了踪影。

真是让人意外,她真的来了。占山在自家门口看见她时,羞得满脸通红。她就是微信上那个叫金铃子的姑娘,自己开网店,专门卖从大山里寻来的特别的东西,也做直播,还是个摄影爱好者。

“过几天我又要去外地寻东西。”

“来我们这边吧。”

“可以考虑。”

“我给你当向导。”

占山以为这只是一次平常的聊天。

金铃子倒是入乡随俗,她一来到占山家,就忙前忙后,帮占山洗衣服,也帮傻叔洗,俨然这家的女主人。尤其傻叔跟她讲村前田垅里哪丘田里的黄鳝最多最肥,村前小河里哪一段的虾米成群、哪块石头下可以捉到石斑鱼时,她恨不能立刻就跟着老叔去河里田里。她一户一户去村民家里走访,看到戴在老妇人手上的老式银镯子,或是摆在堂屋里的老式雕花木碗柜或是斗柜,她都表现出极大的兴趣。看到傻叔挂在墙上的草鞋、竹器,以及门口那些种了花的箩筐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她要占山从山上砍来竹子,在屋前屋后插上竹篱笆围成院子,要傻叔和占山白天赶夜晚编了十对箩筐,她从网上买来鲜花种在箩筐里,有各色绣球、月季、茉莉、木槿……高高低低摆在院子里。看了的人都说他家来了七仙女。她还把傻叔先前编的席子当成地毯摆在厅屋正中间,席子上摆了竹凳竹桌,桌上有喝茶的器具,又把家里其他竹器整理出来,按高低不同吊在屋檐下。

“我若给叔叔图纸,他可以照样编出来吗?”金铃子问占山。

占山点了点头。虽然还不知道金铃子有何意图,却也是一心只想成全她的。她笑了笑,并不解释,却从网上找来些竹器图片,让傻叔坐在厅屋席子上当着她的面编织。她打开视频,做起了直播,真是没有想到,很快接到了上千的订单。还有人索要地址,说想来这里旅游。不少人跟风,嚷嚷着说想来。感觉这里就要成为网红打卡点了。

金铃子笑得在房间里跳来跳去,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她一下抱着傻叔亲,一下抱着占山亲,口里直说:“叔,你值大钱了。”

“不会是骗人的吧?”占山想不明白。“等到转账给你了,你就不会这样说了。”金铃子笑声大得远近邻居都听得见。

“真是个好姑娘。”傻叔看着她,也笑得眼里出了泪。

可金铃子不在这房里过夜,问其原因,她只是笑笑。

那天夜里,他们站在山崖上,山崖下是清澈的水库,水库四周是茂密的竹林。“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金铃子看向占山,眼神炽热。占山慌得赶紧别过头看向黑夜深处。“做你们老占家的儿子真是太苦了。”占山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或许,我们可以从这次的直播里找到一条出路。你好好学学叔的古法编织。凭我多次带货的经验,这是个难得的商机。”金铃子这样说时,身子向占山挨过去,一股独特的香味扑来,似乎要钻进他的皮肤和他成为一体。

恰巧有高铁从眼前呼啸而过。金铃子只是那个坐高铁的人,很快就会消失。占山突然觉得心里异常空虚。他一把推开她,什么也没说,仿佛一股风裹挟着他朝某个方向囫囵滚去。

金铃子要走了,占山送她到高铁站,看她进站时,他想求她留下来,或是开口说出“我愿意和你一起走。”可他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直至她完全消失。

金铃子走后,占山关掉手机,在厅屋席子上躺了两天。

占山又像往常一样去外村做事,却愈发沉默了,收工回来就坐在席子上学习古法编织竹器,手机也不再玩了,仿佛要刻意回避什么。

“都是我害了你。”傻叔躺在床上,像是在自言自语,“小金不会再也不来了吧?”

“别想东想西。”占山也像自言自语。

“一定得走出去。”傻叔说这话时,仿佛看见金铃子在眼前走来走去。他忍不住感叹,“多好的姑娘。”

“只要老叔还在,我哪里也不会去。”占山显得比以往更加坚定。

傻叔没有反驳,只是在猛烈咳嗽几声之后捂着嘴说:“希望你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

金铃子走后的一个月,那天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傻叔说想出去办点事,还说要留在外面过一夜,然后就再也没回来。这次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村里人议论傻叔的消失时,猜测种种。奇怪的是大家并不觉得奇怪,似乎他的离开是迟早的事。

占山抱起傻叔睡过的床铺时,一张纸条从垫被里飘落下来,上面写着:保佑占山早日娶上婆娘。他抖落被子,有许多这样的纸条落出,下雪般飘向地面。

占山泪流满面,眼前起了雾。有人向他走来,是金铃子。她穿着五颜六色的裙子,像只起飞的蝴蝶,一会儿盘旋在天空,一会儿又钻进草丛里,他追着她,一会向左,一会向右。

金铃子给占山发来微信视频。他先是直接摁掉,可她一直连接。接通后,不等他出声,她自顾自说:“还记得上次傻叔送给我的竹编茶垫吗?我带回来后,被一个开酒店的朋友看上了,直夸这手艺细腻、精致又感觉出田园质朴,是如今少见的珍品。他想来山里看看傻叔,还说可以考虑先预订一批用来装饰灯的竹器。”

占山嘴唇筛糠似的抖动。信号突然中断,占山的话刚说出来就断了视频。

占山摇摇晃晃向前走时,石子绊了他一下,他踉踉跄跄向前扑去时,猛然跌倒在地上,头刚好落在傻叔编织的箩筐上。占山一把抱住它。他哭了。先是隐忍着没有出声,后来索性哭出声,声音很大,很大,仿佛整个世界都能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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