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写边民:基于西南边境地区的人类学研究经验

2022-11-01 01:49陈民炎
贵州民族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边民归侨建构

陈民炎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昆明 650091)

一、前言

在后现代人类学思潮影响之下,解构人类学科学性与真实性成为主流,倡导发现学科之中的人本主义和反思精神是人类学新的研究旨趣。这一时期的人类学从传统对宏大理论追求转向对自身学科以及民族志作品进行反思与文化批评的研究倾向。《写文化》正是这一时期重要思想产物之一。正如《写文化》编者克利福德所认识到的那样“民族志作品真的陷入了一个充满持续和变化的权力不平等的世界,并继续卷入其中。它叙述权力”“打造民族志是一件手艺活儿。”学者们开始意识到民族志作品所具有的人为特性。这也决定了今后的民族志作为一种文本呈现方式,它所表达文化和历史真相的不完全性:作为写作者自身的研究立场与认同归属的倾向性,以及总有一些文本之外的声音被书写者有意或者无意地忽略、遮蔽。在民族志作为文本的知识生产过程中,造成“部分真理”的缘由在于:“人类学家知识经历的传记,它不仅包含着在异文化中从事职业性民族志研究的体验,而且也包含着人类学家对自己的个人族群属性、性别或地区认同的体验。”赫茨菲尔德更加强调从实践理论视角重新反思权力与修辞、民族主义、地方社会、民族国家、霸权与抗争等概念,认为“社会诗学不仅将一切社会交往行为看作对修辞手段的应用,而且视其自身就是一种修辞手段。”

以上学者对民族志的书写方式、文本呈现以及一些被视为“不证自明”的概念进行了深刻的文化反思,揭示了其中所裹挟的知识权力关系、社会诗性以及语言符号的修辞学等。这样的文化反思是必要的,它可以将我们对以往形成范式的民族志书写方式以及模式化的逻辑思维进行及时修正,减少对他者以及他者社会形成刻板印象、错位解读。本文正是秉承反思人类学的文化批判精神,通过对西南边境地区的人类学田野考察基础之上,对边民、边疆社会等已形成模式化的民族志文本、范式化的书写以及区域知识体系进行一定的田野反思,呈现边民的多层次内涵,以实现对边民重新认知。

本文通过回溯边民在中国传统书写体系下的意象、民国时期“边政学时代”边疆社会调查关于边民的形象以及当下西南边境地区边民的日常生活经验,试图呈现边民的多重意象。边界地区一直被认为是一个充满了“不能化约矛盾”的地方,也是因为多元文化杂糅而生成一个文化复合地带。因此,我们与其将边疆视为一个承受国家制度扩展的开放空间,不如更多地关注地方社会上的人们如何运用他们的创意和能量建立自我的身份认同。对于边民、边疆的理解不能局限于一个概念框架之中,而是将其置于自身的社会历史发展脉络以及具体的地方社会历史场景之中,我们才能建立对边民、边疆等概念的人类学整体观的塑造。

二、传统书写体系下的边民形象

将边民作为一种现实文本的特性来看,它存在于特定社会情境脉络中;而社会情境脉络,也因其相应的文本而得以显现或强化。现实文本在特定的情景中得以表达本质。所以,对边民概念范式的理解,我们应当从具体的社会历史文化情境之中探索其义。边民作为一种现实文本,追溯其文化根基是中国传统的天下观,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中国传统的书写体系之中,确立了边疆是远离中心的“化外之地”,是未开化的“荒野”。同时,基于这样传统的天下观,中原统治着四方、九州,区分内服与外服。以五服、九服,由近而远,由亲而疏,形成差序格局。而内外之别、生熟之间不是二元对立,而是持续以四周环绕中心的动态地理格局、世界秩序。在这样的中国传统观念建构的世界秩序中,中心与边缘相互依赖而具有非对称性。继而,建构以中国为中心的、等级制的中国外交关系三大文化圈,即“文字圈、内亚圈、外圈”,用以说明中国与周边国家之间的社会文化渊源。

边民、边疆与“本土不同的他乡只是陌生的、遥远的或疏远的,但并非对立、不可容忍和需要征服。”虽说传统中国对边疆、华夷之辨尚未进行泾渭分明的文明与野蛮二分,但是这种书写体系、思维方式一直延续在中国传统文化发展脉络之中。无论是在哪个时期,内服、外服及国等概念总是同时并存的,华夏与夷狄之间的交互往来、迁徙流动、混杂融合,既向来没有间断过,又向来没有彻底消除夷夏之分。

王明珂在其《英雄祖先与弟兄民族》一书中从对诸多的正史、方志的文献整理发现关于华夏与华夏的边缘形成一种固定的文本叙述模式。关于西南边疆的历史叙述中,“箕子王朝鲜”“庄蹻入滇”“太伯奔吴”等“英雄徙边记”的文本反映了华夏心目中不同的华夏边缘。而这也成为中心对他者的文化符号刻记,表达了“中国”对周边族群之“异类性”的主观看法,继而刻板化或规律化人们的历史知识理性。

二、民国以来的边民意象

清末中国士人渴望加入世界,努力为中国确立一个更好的位置。而中国被西方主导的世界体系外在化,天下面临着逐步地缩变为国家的过程。天下观向国家概念的转变,西方近代民族思想与民族主义对国族的话语建构,也深深地刺激了这一时期的精英们,他们积极顺应时代浪潮,倡导改革,期望重铸新的中华民族血肉。先行者孙中山先生反思传统的“华夷之辨”,接受近代西方民族主义,提出“五族共和”思想。国民政府也提出明令禁止使用“苗、夷、猺、猡、獞”等具有歧义性的称呼。此时,清末民初边疆未定,不断地遭遇西方帝国主义拓殖,边疆危机,更是激发了这一时期的知识分子投身于西南边疆地区的研究,边政学也因此兴起。仁人志士对西南边疆地区的深入调查,增进了我们对西南世界的了解。吴文藻先生认为边地异于内地,承认差异性的存在,消除各民族之间的隔阂心理,阐明各民族一律平等,主张除了重视边政学之外,兴办边教,边民智识开通。因此,推行开发边疆事业。与之持有相反立场的顾颉刚、傅斯年从当时中国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考虑,主张除去边疆、边民、民族等概念,主张“中华民族是一个”之大义,证明夷汉之为一家。因所持的学术立场差异性以及现实因素的不同考量,两者的分歧在于对边疆民族文化上的多样性与民生问题的不同理解。而此时远在西南地区的夷族精英们在与内地来的精英接触、遭遇的过程中,其思想也受到了新的启蒙。他们也被卷入这一历史潮流,多次走出西南世界,身体力行,积极参与中华国族的建构之中,力图突破“五族共和”的框架,为夷族争取一个明确的民族身份与相应的政治地位。

到了新中国时期,学者通过民族识别与中国各少数民族社会历史的两次大调查,加深了对西南边疆地区的了解。中央访问团的调查工作涉及政权建设、经济贸易、历史、社会组织、文化风俗、教育卫生、少数民族与国家建设等问题。这样的社会大调查为后来西南边疆地区的民族政策落地提供了理论基石。但是,像费孝通先生这样的学者也对此时的民族工作进入了反思阶段,“我们一提到民族工作就是指有关少数民族事务的工作,所以很自然地民族研究也等于少数民族研究,并不包括对于汉族的研究”。费先生认为“分民族写历史”固然有其好处,却往往遮蔽了区域内各民族之间守望相助的社会交往历史过程。一定程度上,此时的“边疆与民族互为表述”,致使边疆与民族在社会日常的表述中呈现出自反性,将边疆简单地化约为民族。在关于边民、边疆的这样话语表述中,未能廓清西南边疆地区民族与民族之间接触、互动的生动过程。

三、当代关于边民的叙述

在中国传统话语体系中,建构的边民是“中心与边缘”二元对立关系的衍生物,中心与边缘相互依赖而具有权力关系的不对等性。边民不管在文化意义上,还是物理空间上远离中心,它处在权力网络光谱的最末端。而现今的边民是确定的民族国家边界制造了他的边缘性。现今的边民主要指居住在民族国家政治边界两侧的常住人口(世居当地的人口、外来并长期定居于当地的人口、外来的非长期定居于当地的人口)。当代对边民的理解是那些与民族国家的物理边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群,其经济、文化上依旧与中心存在着异质性。一定程度上,这依然是中心对边民、边疆社会他者化的具体表现。这一时期的西南边疆研究也彰显了边民、边疆社会的特殊性、差异性,认为边民成为治理民族国家的必要手段。

中国西南边境地区与老挝、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接壤,生活在边境线上的中国边民世代与这些国家比邻而居。对边境地区边民来说,他们因为生活在边境地区而可以到户籍归属地公安局办理《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与边贸局办理《边民互市证》来实现日常化的跨境流动、族群互动、文化交流、商贸往来等跨国实践活动。《边民互市贸易管理办法》明确规定:“边民通过互市贸易进口的生活用品(列入边民互市进口商品不予免税清单的除外),每人每日价值在人民币8000 元以下的,免征进口关税。超过人民币8000元的,对超出部分按照规定征收进口关税和进口环节税。”

国家出于对西南边疆社会的治理与发展的综合考量,对生活在边境线上的边民实施一系列“兴边富民”政策以及促进沿边经济发展的国家战略方针等,继而实现维护西南边疆社会稳定和保卫祖国领土完整等积极意义。

而对于将边民叙述差异化、他者化的过程中,作为能动者的边民本身是全盘接受吗?答案是否定的。从一群生活在中越边境地区云南河口归侨的日常经验来看,他们对边民的理解产生了地方性解释。云南河口归侨祖籍地为广西、广东两地,清末时期迁徙至越南北部生活。后来因为20世纪中后期错综复杂的世界政治格局影响下选择再次迁移回国,随后他们在云南河口大致生活了50年,实现在地化,属于上文所提及的来往迁移的本地人。因此,他们作为边民也同样有办理《中越边境地区出入境通行证》 《边民互市证》等合法性纸质文本,来行使作为普通意义上边民的权利。而云南河口归侨多为中越跨国商人群体,同时既为归国华侨,又为边民,其身份具有多重性。在具体的中越跨国贸易过程中,云南河口归侨作为跨国商人群体,扮演着中越两边跨国贸易中介人的角色。他们负责中越两边货物流动,同时以民间合作社与报关公司相结合的方式组织边民申报关税,以实现《边民互市证》的经济价值。

我们过货挂靠《边民互市证》可以免去8000元(边民每日参与边民互市的规定额度) 货品的征税额度。我们每天从越南进口货物多,进出口关税高。普通边民没有互市的需求,只有我们做生意的人需要。那么,我们通过让本地人参与边民互市来获得减免关税的好处。大家都能从具体的参与过程中感受到边民互市的实惠。(调查时间:2018 年9月2日;受访者:云南河口归侨何某;调查地点:华侨外寨。)

个案中归侨何某讲述了一个普通边民如何参与边民互市:在边民互市中,普通边民虽为参与主体,但其实是作为中越跨国贸易的中介人(像归侨何某) 来实际操作整个边民互市。作为代理人的归侨何把其他边民手里闲置的《边民互市证》收集起来,组织普通边民来参与申报,享受国家对促进沿边经济发展的优惠政策,以减免进出口贸易过程中产生的关税。

在云南河口当地大致有近20家这样的进出口报关公司,而这些报关公司主要经营者是云南河口归侨社群。他们因为精通中越两国语言、文化以及跨国社会关系网络的建构而具有得天独厚的社会资本与文化资本,占据了该行业的大部分业务。这类公司主要负责进出口货物的报关(税)报检(疫) 工作,同时,他们和当地普通边民形成合作关系。在中越两国进出口货物流通过程中,报关公司通过补偿一定的劳务费,来组织边民申报关税,以此获得一定的进出口税收减免的政策红利。在当地这样的民间合作社发展较为成熟,也得到了当地政府的有力支持。可以说,这样的民间合作社实现了中越两国边民互市的组织化、正规化的经济运作模式。

我们和越南人经济往来,就是采买一点日常用品、蔬菜瓜果的需求,用不着《边民互市证》。《边民互市证》 对于我们来说,不是那么重要。(调查时间:2018年8月13日;受访者:河口人朱某;调查地点:河口北山口岸。)

作为普通边民对于边民互市的理解是不同于上文归侨何某的感受。从朱某的表述中,我们明显可以感知针对边民互市的优惠政策,对于普通边民没有发挥最大功效。因此,没有边民互市需求的普通边民倾向于让渡他们手中的权利,以谋取一定的经济报酬。同时,这样有组织的边民互市合作社的主要参与者是那些失去劳动力的残疾人、老人、国营农场下岗职工等特殊人群。一定程度上,通过参与边民互市对改善这些特殊人群的生活困境、实现美好幸福生活也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

进一步分析个案中的云南河口归侨在深度参与中越跨国贸易往来的过程中,他们通过《边民互市证》实现经济价值的同时,又包含了对边民身份复杂的情感体验。从当代有关边民相关定义来看,生活在中越边境地区的云南河口归侨也属于边民的概念范畴。但是,云南河口归侨社群对于自我的身份认同、地方认知夹杂在归侨与边民两种身份系统之间。他们在个体情感体验上认同自己是华人华侨的身份。通过华人华侨校友会与海外华人保持跨国联结,以建构和延续华人华侨的社会网络。同时,他们极力与边民保持距离,宣称自己不同于边民,认为这是一种生存策略的选择。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又需要依附于边民的身份来获取国家对促进沿边经济发展的政策支持。因此,作为生活在中越边境地区云南河口归侨来说,他们对边民的态度充满了复杂性、多元性、流动性。他们对于归侨身份的认同,而对边民身份的自我区隔,是一种基于情感归属与现实需要而衍生出来的生存策略选择。

四、结论

边界抑或边疆并非自然物,而是国家以及多重力量互动所建构。边界以及与之类同的边民、边疆社会等概念具有人文建构性,并非自然产物,这些概念的建构过程又与社会历史发展脉络、地方性社会历史场景、人文地理特性、国家治理、外在表述方式存在密切关联。因此,国家治理模式以及外在话语表述机制、边界本身在不断地形塑着边民形象。“边界同时也是制造意义和意义传递的主体。”在不断的书写过程中,可能形成一种模式化的叙述文体,相应地向大众传递一种刻板印象。回溯从历史上的中国至当代民族国家时代,边民作为他者化形象,在帝国的情景里面是中心与边缘,在民国时期却是汉族与边胞,在当代中国是“内地人与边疆人民、汉族与少数民族。关于边民的话语表述不断地发生流转,却始终难以脱离“中心与边缘”二元对立的叙述体系。

在不断地被知识分子与地方社会共同书写着关于边民的他者世界,边民一直处在话语表述体系的边缘化境地。他们成为失声者,无法让大众感知他们真实的观点和立场。在谈论边民时,应该结合历史上的文本书写传统与具体的地方性社会历史情境来谈,以揭示出其多重意义。边民只是国家治理边境地区所建构的一套话语体系,最重要的是作为自我如何认识自己。生活在西南社会的人们作为主体的自我与客体的他者——地方社会、他者的世界不断地进行远近经验交织、互文而确认自我的建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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