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进程*

2022-11-04 13:11戴丽娜郑乐锋
现代国际关系 2022年2期
关键词:大西洋美欧工作组

戴丽娜 郑乐锋

[内容提要] 拜登政府上任后积极恢复美欧关系,推进跨大西洋合作进程取得阶段性进展,建立了更为全面系统的贸易和技术领域合作协调机制,并成立了核心机构美欧贸易和技术委员会。该委员会的活动和进展表明,技术已超越传统贸易成为本轮美欧协调的焦点。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具有规格较高、欧盟话语权提升、聚焦战略新兴与颠覆性技术议题,以及明显的对华指向性等新特征。然而,美欧技术经贸协调能否取得实质性进展,关键还在于美欧能否有效弥合二者在战略、利益、对华认知等方面的分歧。美欧技术经贸协调都为推进跨大西洋合作进程创造了一次新的机遇,并将对国际秩序和格局演变产生显著影响,在技术创新、供应链、标准规则制定以及贸易投资等领域对中国科技发展构成严峻挑战。

美欧间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是影响世界格局和国际秩序最重要的变量之一。特朗普政府秉持的“美国优先”政策导致美欧之间分歧增多,跨大西洋伙伴关系裂痕加大。拜登胜选后,来自美欧双方建议恢复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呼声颇多。与前政府采取“单边利美”道路不同的是,拜登政府认为多边主义对美国更有利,同盟关系是美国最重大的战略资产。被视为“跨大西洋主义者”的拜登总统,在就职后不久便开启了新一轮美欧协调进程。为缓和双方紧张关系,拜登政府暂停了美欧间持续已久的贸易争端,先后在大飞机补贴、全球最低税率及钢铁和铝关税等领域达成和解协议。在第四次工业革命加速发展的背景下,技术在本轮美欧协调中的地位极为突出,并使经济和贸易活动的重心随之转移。美欧双方正在试图建立较为系统的、长期的对话协调机制。其中,成立于2021 年9 月29 日的“美欧贸易和技术委员会”(TTC)是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的核心机构。本文以TTC 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本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的演进和规划、新特征、前景与影响,并通过美欧以技术为核心的新一轮协调进程,观察美欧乃至全球经贸与政治的联动效应。

一、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的演进和规划

无论是在技术,还是经贸领域,美欧间的合作协调均有较长的历史传统。在技术领域,为防止共产主义或社会主义国家获得美国产品和技术,从二战后杜鲁门政府推出的“欧洲复兴计划”、《对外援助法》及在巴黎设立的多边出口管制协调委员会(COCOM),到冷战后的《出口管理法》(EEA)和瓦森纳协定等,美国主导的各种形态西方技术管制联盟历经时代变迁延续至今。在经贸领域,20 世纪90 年代,美欧《新跨大西洋议程》(NTA)曾提出过建立跨大西洋贸易伙伴的构想。到小布什政府时期,双方于2007 年成立了协调机构跨大西洋经济委员会(TEC),并决定为达成一个全面的贸易和投资协定启动谈判。在奥巴马政府时期,《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TTIP)于2013 年7 月正式开始首轮谈判。但经过五轮谈判,直至2017年奥巴马任期结束仍未能取得实质性进展。

特朗普政府早期奉行“美国优先”的单边主义策略导致跨大西洋协调进程的中断。特朗普政府相继启动了“全政府”和“全社会”对华遏制策略,屡屡刷新对华政策下限,但均无法达到快速击败中国的目的。在选情和疫情双重压力下,特朗普政府在2020 年逐渐启动了“联盟”对华策略。在特朗普推出的遏制中国5G 发展的“清洁网络”计划中,美国“联欧抗华”的意图已有表露。不仅美国总统公开承认,英国决定逐渐排除华为公司产品的决定与其施压有关,而且美国前国务卿迈克·蓬佩奥在访欧的过程中毫不避讳地通过抹黑中国企业的手段游说盟友加入“清洁网络联盟”,排除中国供应商,尤其是华为、中兴等中国科技企业。为了获得欧盟的支持,美国将“关于5G 网络安全的布拉格提议”和“欧盟5G 网络安全工具箱”整合为“清洁网络”计划的一部分,试图共同塑造符合西方国家战略利益的5G安全审查标准。为了实现建立“跨大西洋清洁网络”联盟的目标,美国务院利用外交游说甚至胁迫手段,不断对欧盟、北约、经合组织及“三海倡议”等欧洲国家进行拉拢。

拜登就职前,重启跨大西洋关系的信号逐渐增强。首先,美国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于2020年11月18 日发布了《美国与欧洲:跨大西洋对华合作具体议程》,对重启跨大西洋关系的必要性进行了评估,建议成立一个民主国家技术联盟,重点聚焦新兴技术研发及技术标准规范方面的合作,并加强与关键技术相关的出口管制和投资审查方面协调。欧盟委员会、欧盟外交事务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在2020 年12 月2 日发布的《欧盟—美国应对全球变革新议程》中建议美欧双方在全球卫生、气候变化、贸易和技术及捍卫民主等领域加强合作。该议程提出以欧美关系为中心,重建紧密、开放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并在共同价值观基础上开展更为广泛而密切的合作。这份议程提出了双方在技术经贸领域的具体合作设想。此外,拜登当选后,欧美智库也纷纷就“修复”“规划”“重塑”或“重振”跨大西洋关系积极建言献策,如《新跨大西洋协议:面向转型而不是恢复》(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中国计划:跨大西洋战略竞争蓝图》(美国大西洋理事会)、《规划应对中国的跨大西洋路线》《通用密码:民主技术政策联盟框架》(新美国安全中心)等。

拜登就职后试图以共同价值观为纽带重振传统的跨大西洋联盟。拜登积极作出恢复美欧关系的承诺,初步回应此前欧盟要求恢复跨大西洋合作的呼声,并为任期内跨大西洋关系奠定了合作基调。拜登在就职演讲中强调修复美欧联盟,又在2021 年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向国际社会宣告“美国回来了,跨大西洋联盟回来了”。他还强调,跨大西洋联盟是集体安全和共同繁荣的基础,将重新与欧洲接触,共同合作制定技术规范标准,捍卫民主价值观。为阻止美欧分歧深化发展,拜登政府迅速在技术经贸领域展开了与欧盟的对话协商。拜登政府与欧盟进行了双边贸易谈判,并最终于2021 年5月形成共识,同意不将双方在钢铝关税问题上的争端升级。在数字税方面,2016 年以来,欧盟及其多个成员国陆续提出了拟征数字税的计划,而美国为维护本国高科技企业的利益,不惜对盟友采取加征关税等实质性反制措施。双方关于是否应数字税征收以及如何征收等问题长期存在分歧。在拜登政府的推动之下,2021 年6 月,七国集团(G7)财政部长和央行行长会议发布联合声明,就全球税收改革达成了历史性重大协议,一致同意全球最低税率原则,确保跨国公司向其运营并开展业务的所在国缴纳至少15%的税率。

上述协调进展,为美欧开启更进一步的技术经贸合作奠定了基础。2021年6月,在美欧峰会期间,建立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合作协调机制的相关工作得到推进。根据峰会发布的“迈向新跨大西洋伙伴关系”的联合声明,双方将通过成立TTC 深化双边贸易投资,避免技术性贸易壁垒,并加强技术、数字和供应链方面的全球合作。与此同时,双方还计划建立“美国—欧盟联合技术竞争政策对话框架”,重点讨论如何制定共同方案加强技术领域的竞争政策,以及强化执法方面的合作力度。

当前,TTC 已成为美欧技术经贸合作的重要协调机构。2021 年9 月底,TTC 在美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举行了成立会议,双方就投资审查、出口管制、人工智能、半导体供应链,以及全球贸易挑战等特定领域进行了政策协调,并设立了10 个工作组,提出了具体的行动计划。会后发布的《美国—欧盟贸易和技术委员会成立联合声明》表明,通过TTC 开展的新一轮技术经贸协调主要聚焦在四个领域。

一是技术合作与标准制定。技术政策问题一直是跨大西洋两岸关注的重点领域之一。尤其是在全球信息技术革命和中美激烈战略竞争的背景下,加强新兴前沿技术合作与标准制定已成为TTC未来合作的重要目标和任务。在技术标准与规则制定层面,在TTC 框架下设立技术标准工作组,主要任务是以共同价值观为基础,建立正式和非正式合作机制,共享特定技术领域的信息,并就关键新兴技术国际标准的制定加强协调。在技术研发与创新层面,设立气候和清洁技术工作组,共同支持气候领域清洁技术的开发,采取激励措施促进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中相关产品与服务的合作,同时加强与第三国合作共同研究和创新全球贸易中嵌入温室气体排放的方法、工具和技术。在技术应用与服务层面,“促进中小企业获取和使用数字技术工作组”主要任务是确保美国和欧盟中小企业获得数字工具和技术,加快数字技术的获取和使用,增强中小企业的数字能力。此外,双方还表示将基于共同民主价值观和人权原则,共同促进人工智能服务于经济社会发展。为了避免人工智能风险管理框架中的分歧,美欧将在经合组织框架内共同制定人工智能原则,采取负责任的态度,发展值得信赖的人工智能。同时,双方还将联合进行一项经济研究,关注人工智能对未来劳动力的影响,推进人工智能未来应用符合包容性经济政策发展。

二是供应链安全与弹性建设。供应链的安全问题不仅是经济问题也是政治问题。近年来,供应链安全问题给社会稳定和国家安全带来的风险快速增长,特别是经历了新冠肺炎疫情冲击后,很多国家都已开始着手调整供应链布局,以确保本国供应链的弹性。在本次美欧磋商中,供应链问题同样备受重视,成立的供应链安全工作组主要任务是专注绿色和数字转型关键领域的供应链弹性和安全,并就中长期发展战略问题开展合作。其中,在半导体领域,双方表示将与所有利益相关方合作,加强投资,解决半导体行业的供需失衡,提高半导体供应链的透明度。同时,采取适当激励措施完善国内半导体生态系统,避免补贴竞争,并通过供应链多样化和增加投资,减少整个供应链中的战略依赖。此外,双方还成立了信息通信技术安全和竞争力工作组,主要任务是确保整个信息通信技术供应链安全、多样性、互操作性和弹性,包括5G、海底电缆、数据中心和云基础设施等敏感和关键领域。

三是市场监管政策协调。由于在技术领域利益诉求不尽相同,美欧的市场监管政策长期存在分歧。因此,双方也试图通过TTC 机制在投资审查、出口管制及数字治理等方面加强协调。在出口管制方面,出口管制工作组的主要任务是对技术立法和监管发展进行磋商,就风险评估、许可证发放,以及合规和执法的最佳实践加强合作交流,促进对军民两用敏感技术采取统一出口管制。双方表示将重点解决对美国国家安全及欧盟内部公共秩序造成的风险,并以立法或监管框架为基础,建立适当的执法机制。双方将在适当情况下与盟友和伙伴国家合作,采取多边方式协调和扩大全球出口管制措施,促进建立在透明、互惠和公平基础上的基于规则的多边贸易和安全体系。同时,双方也表示,将根据出口管制规则,加强与私营部门和公共机构的密切合作。此外,双方还计划建立“美国—欧盟出口管制对话机制”,设立专门论坛加强出口管制方面的协调。为落实出口管制措施,双方接下来将举办利益相关方磋商会议,并就出口管制具体实施原则及具体议题征求意见。

在投资审查方面,投资审查工作组的主要任务是交换影响安全的投资信息,包括有关行业的战略趋势、投资来源和交易类型;敏感技术和相关数据的风险分析及风险缓解措施;与包括出口管制工作组在内的其他工作组加强整体协调,形成共同处理与应对特定敏感技术风险的政策工具。为此,双方表示将根据经合组织《接受国与国家安全有关的投资政策指南》所述原则定期举行会议,并与全球其他合作伙伴就投资审查问题进行交流。在数字技术监管方面,数据治理和技术平台工作组主要任务是加强数据治理和技术平台治理方面的交流合作,并在可行情况下寻求一致性和互操作性。同时,双方也表示尊重美欧在虚假信息、算法透明度、数据访问以及互联网平台责任等共同关注领域的充分监管自主权。此外,双方还成立了一个滥用技术安全威胁和人权问题工作组,主要任务是打击任意或非法技术监控;与七国集团及其他国家共同探讨建立应对“互联网中断”的有效机制;在维护公民言论自由和隐私权的同时,加强跨大西洋打击虚假信息操纵的合作。

四是应对全球贸易挑战。美国和欧盟是彼此最重要的经贸伙伴,虽然拥有广泛的合作基础,但是双方始终存在一定程度的贸易壁垒,并且各自应对全球贸易挑战的方式也存在政策分歧。因此,双方成立了一个全球贸易挑战工作组,以避免新兴技术产品和服务中出现新的和不必要的技术壁垒,促进和保护劳工权利,共同应对全球贸易和环境问题。双方计划优先合作事项包括加强协调,合作应对非市场经济国家的贸易政策,确保双方贸易政策反映共同的价值观,打击强制技术转让、知识产权盗窃、市场补贴等非市场行为;避免在新兴技术方面设置新的和不必要的贸易壁垒,充分尊重双方的监管自主权和监管体系,促进最高水平的公开和透明;贸易和劳工合作,促进负责任的商业行为,以增强全球价值链的可持续性;加强与环境和气候政策有关的贸易合作,支持向循环经济转型。并将与贸易有关的气候和环境问题纳入全球贸易挑战工作组的工作计划。

二、美欧技术经贸协调的新特征

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全球新冠肺炎疫情等多重因素影响下,美欧双方都产生了协调跨大西洋关系以维护或改造“自由国际秩序”的战略需求,合作意愿都较为强烈。系统性协调机制的搭建促使美欧技术经贸协调进入了新的历史性结构调整阶段,并呈现出一些新特征。

一是协调机构的级别高、范围广。根据TTC 首次会议及后续进展情况来看,双方参与人员级别高、部门多,涉及议题范围广泛,已成为了当前美欧在技术贸易领域重要的战略协调平台。首先,在人员配备方面,美欧双方都分别任命了一些高级别的官员参与指导与协调。TTC 主席由美欧代表共同担任,美方有国务卿布林肯、商务部长吉娜·雷蒙多和贸易代表戴琦,欧方为欧盟委员会执行副主席玛格丽特·维斯塔格和瓦尔季斯·东布罗夫斯基斯。高规格的领导层既体现了双方的重视程度,也为协调工作提供了组织保障。其次,在参与机构方面,由美欧双方相关部门直接就特定议题进行对接协调,以确保双方在具体领域的沟通效率与合作深度。美国参与协调的机构包括白宫、国务院、商务部、贸易代表办公室、财政部以及能源部等,而欧盟方面则由欧洲对外行动署、贸易总局、司法和消费者总局、通信网络、内容和技术总局,以及内部市场、工业、企业家精神与中小企业总局等部门与之对应协调。无论是双方参与机构的级别,还是所涉及的协调范围,都超出了以往规格,涵盖了双方行政、外交、贸易、财政等具体实务部门。再次,从TTC 设立的10个工作组的任务来看,此次双方合作范围有较大拓展。此前的《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主要聚焦削减贸易关税,而TTC 涵盖范围更为广泛。从人工智能、物联网和区块链等新兴和关键技术的研发、应用和技术标准制定,到信息通信技术领域供应链弹性的安全保障,以及投资审查、出口管制、数字治理等市场监管政策协调,几乎涵盖了技术经贸发展的整个上下游生态体系。

二是作为协调主体,欧盟的影响力显著提升,美国主导性有所下降。从当前实际进展情况来看,在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过程中,虽然美国仍处于主导地位,但欧盟的主动性、议程设置能力和话语权都已显著提高。在合作动议方面,欧盟启动较早。2020年8月,时任欧盟贸易专员菲尔·霍根就曾向前美国贸易代表莱特希泽提议“成立一个贸易和技术委员会,深化美欧贸易伙伴关系”。随后,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在2020 年盟情咨文中确认了这一想法,并表示“无论2020 年美国总统大选结果如何,欧盟都将建立一个新的跨大西洋议程,在贸易和技术领域加强双边伙伴关系”。随后,欧盟在《欧盟—美国应对全球变革新议程》中,不仅初步规划了双方在技术、贸易和标准等领域的合作框架,还先于美方,在该议程中较早地提出了针对欧美双方技术标准和数字安全领域合作的七项建议,包括供应链安全、网络安全能力建设、技术标准、数据监管与跨境自由流动、数字税收,以及制定“跨大西洋人工智能协议”和建立欧盟—美国贸易和技术理事会。由此可见,欧盟早就为开启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作准备。而当拜登政府正式就职以后,欧盟则加快推进了该设想的实施进程。2021年3月5 日,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正式向拜登提议“成立一个部长级贸易和技术委员会,建立跨大西洋技术联盟对话机制”。欧盟所提出的双方技术经贸合作具体方案在日后TTC 的成立及联合声明中都得到了相应落实。相比之下,美国在本轮跨大西洋合作的行动则略显滞后。受选情、疫情和社情等国内问题羁绊,拜登政府在对外事务方面已表现出力不从心的状态。

在议程设置方面,欧盟积极引导和设定本轮技术经贸合作的具体议题。在拜登就职前,欧盟就已提出推动新的跨大西洋合作进程的具体时间计划,明确表示要在2021 年上半年举行的欧美领导人峰会上正式启动新一轮的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同时,欧盟还率先提出了双方合作的具体议题,在双方设立的10个工作组中,技术标准、数字治理、供应链安全、平台责任、人工智能、下一代通信技术、市场监管政策、减少贸易壁垒等具体议题在《欧盟—美国应对全球变革新议程》中都可以找到对应内容。

在协商过程中,欧盟的话语权亦明显提升。虽然在安全防务领域欧盟仍然高度依赖美国,但在新一轮跨大西洋合作进程中,欧盟积极主张重塑而不是修复跨大西洋关系,强调制定新的合作内容而不是延续之前的合作事项。欧盟显然正在避免盲从美国。在技术经贸领域,欧盟不仅战略自主意识明显增强,同时还努力通过制定国际规则提升话语权和影响力。

此外,从欧盟的处境分析,无论是迎合美国“遏华战略”需求以换取自身的利益,还是借“美中冲突”之际提高欧洲的战略自主权,欧盟都处于相对有利的位置。可以预见的是,随着欧盟议程制定能力的提升,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的未来发展将更多地取决于欧洲方面,而不仅仅是美国方面。

三是美欧协调重点聚焦技术领域。无论是跨大西洋经济委员会,还是之后历经两任总统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议》谈判,此前的美欧经贸合作主要涉及农业、交通业、服务贸易、政府采购等传统商贸领域。当前,以信息通信技术为基础的科技革命正将国际政治从“地缘政治时代”带到“技术政治时代”。在此背景下,本轮以TTC为核心的美欧协调主要聚焦在技术领域,尤其是半导体供应链问题。受全球新冠肺炎疫情影响,美欧都出现了严重的半导体短缺问题,这迫使双方不得不提高半导体供应链的弹性。拜登政府加强了半导体供应链的安全审查,并利用大量投资刺激本土芯片产业的制造与发展,与谷歌、英特尔、台积电等产业巨头举行半导体供应链峰会,牵头成立了美国半导体联盟(SIAC),联盟企业几乎覆盖全球整个半导体产业链。为确保半导体产业自给自足,进而打造先进的欧洲芯片生态系统,欧盟则筹划了一项《欧洲芯片法案》。美国国务卿布林肯证实,TTC 首次会议用了大量时间讨论与半导体相关的问题,并成立了两个与供应链安全相关的工作组,双方表示将增强跨大西洋两岸的供应链合作。但由于美欧都在试图重构全球半导体供应链体系,努力降低对外部的依赖度,这使双方不可避免地存在竞争和冲突。因此,构建合作路径的同时,如何提高半导体供应链透明度,以及避免市场补贴争端等问题也将成为TTC磋商的重点。

四是美欧协调具有明显针对中国的意味。虽然欧盟不希望把矛头完全对准中国,也不希望TTC变成一个讨论中国问题的俱乐部,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也没有明确提出要针对中国,但无论是从近年来美欧对华战略竞争调整趋势研判,还是根据TTC 成立前美欧的表态,以及首次会议的联合声明分析,TTC 都明显包含涉华因素。TTC 的合作目标主要是为了应对所谓来自中国的“竞争”“挑战”或“威胁”。欧盟在其发布的《欧盟—美国应对全球变革新议程》中明确指出“中国是合作上的谈判伙伴、经济竞争者和制度性对手”。拜登政府则延续了特朗普政府时期对华战略竞争策略,在《临时国家安全战略方针》中特别强调“中国已成为唯一有能力结合经济、外交、军事和技术力量,对国际体系构成持久挑战的潜在竞争对手”,并将“共同的民主价值观”作为一种重要的外交工具,在国际社会上渲染“中美竞争是民主与专制的21 世纪之战”。TTC首次会议也特别强调价值观竞争的因素,建议联合欧盟在投资审查、出口管制等方面对华进行政策协调。联合声明称,TTC 将“以共同民主价值观为基础制定政策”,这实质上强化了协调合作的意识形态因素。在具体议题方面,诸如“滥用技术威胁安全和人权”和“应对非市场经济国家的贸易政策”等也明显具有针对中国的意味。

三、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的影响

美欧间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是当今世界上最持久和最紧密的同盟关系。受政党更迭和利益冲突等因素的影响,20 多年来,跨大西洋的贸易合作与谈判历经波折。在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开启的新一轮技术经贸协调,无论能否取得实质性进展,都将为修复跨大西洋伙伴关系提供一次新的机会,并对世界地缘政治格局产生巨大冲击。

首先,能否有效弥合分歧将影响协调的实质进展。特朗普政府时期带来的跨大西洋危机影响比较深远。虽然拜登政府上任后,跨大西洋关系出现了缓和,推进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取得阶段性进展,成立了TTC及确定了由10个工作组构成的协调机制框架,但进展的取得并非基于既有分歧的弥合,而是暂时搁置。影响协调推进的关键分歧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战略目标分歧。美国试图通过修复跨大西洋关系实现“联欧遏华”,维持全球霸权地位的战略目标,而欧盟则希望借重塑跨大西洋关系之机“傍美自强”,即在中美竞争中为欧盟谋求新的定位,实现“技术主权”“数字主权”“战略自主”等战略目标。二者战略目标不仅不完全一致,还存在竞争关系,难以调和。二是经济利益分歧。在美欧技术经贸合作的具体议题上,双方政策立场还存有分歧,跨境数据流动争端并未真正解决,市场监管模式也不尽相同。近些年来,欧盟不断收紧对谷歌、Facebook 等美国科技巨头的监管力度,导致美欧双方之间的经贸摩擦不断。同时,TTC 将半导体产业作为跨大西洋合作的首要任务,但双方都缺乏明确的半导体发展战略,而且各自都在大力加强半导体产业的补贴,这将会导致美欧半导体市场的竞争日趋激烈,也将会引起新一轮的产业补贴争端。美国试图利用共同价值观而不是共同利益把欧洲捆绑在一起,这种做法更符合美国的利益,而不是欧洲的利益。三是对华认知分歧。拜登政府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而欧盟则认为中国是“谈判伙伴、经济竞争者和制度性竞争对手”。尤其是欧盟各成员国在中国问题上存在诸多分歧,使得“欧盟更愿意在中美之间扮演中间人角色,而不愿意在中美战略竞争中选边站队”。因此,二者对华认知差异会影响美欧技术经贸工作组对华政策协调及执行效果。

其次,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为恢复跨大西洋关系提供新机遇。特朗普政府时期美国陆续退出多个国际组织,使得许多跨大西洋对话机制纷纷失灵。拜登政府虽然宣称将恢复跨大西洋合作关系,但在COVID-19疫苗知识产权保护、阿富汗撤军等问题上未能与欧盟充分进行沟通,导致欧盟刚回升的合作信心又遇新挫。尤其是在未向欧洲盟友通报的情况下,美英澳悄悄达成的“三方安全伙伴协议”(AUKUS),建立了“盟中盟”,从而加重欧洲方面的疑虑,乃至产生信任危机。因而,TTC 首次会议的召开不仅为缓和美欧关系创造了一次机会,也为美欧双方高层决策者提供了一个可以互动和建立信任的直接沟通渠道。

与既往的协调行动相比,跨大西洋合作的制度性建设增强了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合作的可行性和生命力。在汲取跨大西洋经济委员会和《跨大西洋贸易和投资伙伴关系协定》的经验教训基础上,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设立TTC 作为专门对话平台和跨部门协调机构。双方以“联合声明”的形式确定了未来合作框架,并在人工智能等领域签订了双边协议,这为下一步的系统协调推进奠定了初步基础。美欧双方不仅针对特定领域设定了10个工作组,还计划就具体议题建立进一步对话机制。此外,为了应对竞争执法挑战,在TTC的基础上双方又于2021年12月启动了“美欧联合技术竞争政策对话”,加强技术部门中竞争政策的合作。因此,如果本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能够按照当前设想深入推进,双方将真正步入跨大西洋关系的新阶段。

再次,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将对国际秩序和格局演变产生重大影响。该轮协调因具有明显对华指向性而将当今世界三大经济体牵涉其中。在中美欧构成的国际大三角中,“任何一组双边互动都会产生三边联动效应”,进而牵动全球经贸秩序和政治格局的演化。

一是重构全球贸易秩序。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名义上为应对全球贸易挑战,实际则为与中国在高科技及新兴颠覆性技术领域展开战略竞争。在评估前任政府战略目标及实施效果基础上,拜登政府执政首年对战术进行了大幅调整,即从“单边主义”回归“多边主义”。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拜登政府奉行的排除异己的“多边主义”本质上是“小团体主义”或“伪多边主义”。TTC 特别强调将“民主价值观”作为合作和行动基础,虽然拜登政府会在一定程度上扭转特朗普政府引导的逆全球化进程,但并不会再引领世界回到新自由主义主导的“无限全球化”时代,而是将在TTC 及其他美国联盟网络共同编织下构建一个“有限全球化”的贸易秩序。如果美国执意深化“全联盟”对华战略或将导致分别以中、美为核心在全球形成两个贸易体系。此外,虽然协调机构美欧贸易和技术委员会的名字“贸易”在前,“技术”在后,但从TTC 的10 个工作组及具体协调内容分析,每个工作组均以“技术”问题为核心展开相关协调合作。因而,本轮跨大西洋协调无疑将在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革命的背景下,加速推动全球贸易焦点从“商品(货物)”“服务”向“技术”转换。

二是改变规则制定方式。TTC 联合声明称将“以共同民主价值观为基础制定政策”,这意味着非技术因素和非经济因素对美欧乃至世界的技术经贸活动的影响将显著增加。当前在技术方面,国际标准化组织(ISO)、国际电工委员会(IEC)、国际电信联盟(ITU)等专业性国际组织在5G、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等领域的全球技术标准制定中发挥了重要的协调作用;而在经贸领域,世界贸易组织(WTO)则在促进国际贸易关系的稳定和可预测性,以及打击保护主义方面发挥了核心作用。然而,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则将导致地缘政治因素被强行嵌入到专业技术工作和国际自由贸易活动中,增加全球技术经贸活动的不确定性。对此,欧盟委员会执行副主席东布罗夫斯基斯评论称,“TTC 这个新平台作为为21 世纪制定标准和规则的一种方式,具有真正的战略和地缘政治意义”。一方面,TTC 中与技术相关的工作组,如技术标准工作组、信息通信技术安全和竞争力工作组、数据治理和技术平台工作组等,将首先在战略新兴和颠覆性技术等领域改变全球技术标准制定的逻辑。另一方面,TTC 中与经贸活动相关的工作组,如促进中小企业获取和使用数字技术工作组、出口管制工作组、投资审查工作组、全球贸易调整工作组等,将给全球经贸互动,尤其是与技术相关的经贸活动带来更多的行政干预,从美欧高官及其相关政府部门的全力介入即可管窥这一趋势。

三是破坏技术发展模式。在没有人为干预的情况下,新技术通常如埃弗里特·M·罗杰斯所描述的“创新—扩散”模式由技术发达国家向技术发展中国家和技术落后国家逐渐自由扩散。然而,美欧之间的技术经贸协调将对人工智能、物联网、区块链、5G/6G、量子计算等具有战略意义的关键、新兴和颠覆性技术在全球,尤其是非民主国家和非市场经济国家的传播扩散路径产生重大影响。具体而言,根据TTC 联合声明,出口管制工作组的协调工作将形成技术屏障,避免敏感技术流向非民主国家;投资审查工作组将防范来自敌对国家对敏感技术研发的投资和收并购活动;技术标准工作组将通过加强关键新兴技术国际标准制定协调保持技术优势,维护美欧技术霸权;信息通信技术安全和竞争力工作组将对5G、海底电缆、数据中心和云等关键信息基础设施领域的技术加强安全、出口和投资审查;供应链安全工作组的协调工作将导致与敏感技术相关的资源按照价值观因素在全球民主国家与非民主国家之间重新布局;全球贸易挑战工作组将加强美欧在关键技术领域的创新合作,加快新技术在跨大西洋国家之间的扩散和迭代速度。由此可见,新一轮美欧技术经贸协调实际上是以维护“共同价值观”为名,掩盖技术贸易保护主义之实,不仅不利于全球技术创新、应用与发展的整体提升,还将进一步分裂全球技术生态体系。

如今,美国对华战略的“全政府”“全社会”“全联盟”框架已然成形。新一轮美欧技术贸易协调还只是拜登政府“全联盟”战略的一部分,在此之前还有七国集团“重建更美好世界”(B3W)伙伴关系、美日印澳“四方安全对话机制”(QUAD)和美英澳“三方安全伙伴协议”(AUKUS)机制。这些协调机制都具有一个明显的共性特征,即加强联盟关系,强化对华战略竞争。因此,即便美欧技术经贸协调进程不能如联合声明所述完全推进到位,以美国为核心的对华联盟网络产生的互补和叠加效应也将给中国技术发展生态带来巨大冲击。一方面,美国将技术领导力视为未来竞争力的来源;另一方面,欧盟也在不断强化技术主权,二者在应对中国科技崛起挑战方面有一定的需求交集。因而,双方将会在未来协调过程中重点审查中国可能对美国和欧盟产生安全威胁的投资;加强敏感两用技术出口管制方面的协调,限制中国获取关键技术的能力;通过技术标准制定、供应链和关键信息基础设施安全审查等手段试图将中国排除在全球高新技术贸易体系之外。此外,美欧间的技术经贸协调也不会止步于二者之间,而是会利用所谓示范与外溢效应将TTC打造为全球技术标准与规则制定的新平台,其明显的地缘政治特点与意识形态色彩,将对中国未来科技产业发展形成战略制衡与政策压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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