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育的美学之缘与美学之助

2022-11-11 03:13宋生贵
美育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美学美育研究

宋生贵

(内蒙古艺术学院 美育研究中心,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10)

笔者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学习美学并逐步走上研究的学术之路,且在学习与研究美学的过程中,不自觉地向美育走近。之所以如此,有三方面的原因:其一,与教师职业有关,即教书育人的工作与美育的敏感度及兴趣点密切相关;其二,理论性的思考与分析往往离不开生活与艺术中可感可及的实例;其三,涉及研究美学的目的。研究美学是为了什么?简言之,首先是为了提升个人的鉴赏品位与人格境界。其中自然包含审美教育,即所谓“以美育人,以美化人”。以上三方面的原因,决定了笔者在美学研究中往往很自然地联系到美育,有时甚至是现实中的美育需求、美育问题成为推动美学研究的动因。正因如此,从一个向度看,美学研究可以推动美育的研究和实践,从另一个向度看,则可以说美育研究和实践也会推动美学研究。二者是可以互动互促的。

学习西方经典美学著作,须知悉众多形而上的学术范畴,走进一个个逻辑严密的学术体系,得到各有特质的思辨性的学理启迪(包括方法论方面)。纵观西方美学史,从古希腊柏拉图讨论“美本身”(关于“本质论”的提问),到18世纪的狄德罗主张“美在于事物的关系”,再到19世纪的克罗齐讨论“直觉—表现—鉴赏—美”之间的关系,再到之后诸家,可以说分门立派,各有其卓越建树与贡献。但共同之处却贯穿其中,即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美学研究对人的精神世界的关注,可以有多个视角,也必然会涉及多个层面,但审美问题必在其中,我们习惯上笼统地称作“客观说”“主观说”或“主客观统一说”等就是如此。既然美学研究必然会关系到人的精神世界,关系到审美,那么其“美育”的作用自在其中。当然,其表现方式有的是明晰的,有的是隐含的;有的见于其表,有的含于论中;有的关乎大众,有的限于“小我”。综上所述,笔者有意表明的认识是,就西方美学史来看,在美学研究中有美育因素在。正因如此,1793年,德国美学家席勒的《美育书简》问世,得到学界的广泛关注,自有其学术发展的必然性。这标志着在美学学科中孕育已久的新概念——美育诞生。席勒指出美是“理性与感性的统一”,强调美育对人格完善的积极作用,对美育在美学中的地位及意义从学理层面予以肯定与阐释。尽管有研究者曾指出,“席勒式”的美育主张,对艺术、美及审美活动寄予太多理想化的期望,甚至夸大了对人生与社会的作用,但其在美育学术发展史上的开创性与影响力则是显而易见的。

“美育”的概念随“美学”于20世纪初从西方传到中国。“美育”与“美学”作为学术概念,是外来的、晚近的,但其实践与理论则源远流长、自成其史。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美学与西方美学有诸多不同,其中最突出的一点是,西方美学通常注重抽象的学术范畴的提出及阐释,且依凭严密的逻辑关系而形成学术体系,于是有一本本大部头著作出现。中国美学相对而言更重感性,在表述上讲求托物言志、寓理于情,而且言简意赅,于是有语录体的表述,以及文字简短的诗论、文论、乐论、画论、曲论、评点等。这方面的不同已成学界共识。此外,还有一点不同,是本文要特别指出的,即中国美学始终是突出美育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一部中国美学史,就是中国美育思想史。前面提到,纵观西方美学史,可以见出美育的因素含蕴其中,而在中国美学史上,则明确体现的是美育的功能与目的。有学者指出:“因为中国古代的先贤谈美、论艺术,大都是从教育的目的出发,以鉴赏的眼光,注重美和艺术的功能、作用,以便用于教育实践,而不愿对美和艺术作纯学术研究,一般都不去追问美和艺术的抽象本质,而是追求一种美的自由境界,或塑造一种超尘脱俗的高尚人格。中国古代美学思想也是深刻的,但它不表现在学理的逻辑建构上,而是表现在对艺术—审美经验的体察与洞观上。”这一特点启示我们,从审美教育的角度探讨中国美学,不仅会听到研究结果的落地之声,而且可以见出其现实意义。

关于中西方传统美学比较中而见出的不同只是相对而言的。作为学科意义上的美学,其研究则完全可以同时在“形而上”和“形而下”的理论与实践空间中进行。我们可以想象到这个“空间”之大,或许确实能够由有限通向无限;我们也可以想象到,在此宽广“空间”进行探求的意义——指向人的精神世界。这是多么重大、多么有意义的课题!

美育在美学学科结构中侧重于体现美学成果的可实施性与现实有效性。这是在学科层次上的表述。如果从事实上的生成关系来看,美育实践则是先于“美育”概念的,而且早期的美育实践活动中鲜有美学理论的自觉应用。我们知道,无论是东方还是西方,在席勒的《美育书简》问世之前,都已然有悠久的美育实践的历史,并逐步形成各自的传统。在西方,“全人教育”思想影响深远,其源起可追溯到古希腊。所谓“全人教育”,其目标的关键点正是在“通识”与“博雅”教育实践中,使受教育者成为身心和谐的“全人”,即人格健全的人。其实施内容与方法,针对人的知、情、意、行四个方面进行,并使之达到互通互融。在实践中已经有了美育的存在。席勒在《美育书简·第六封信》中指出:“希腊人的本性把艺术的一切魅力和智慧的全部尊严结合在一起”,“他们既有丰满的形式,又有丰富的内容;既能从事哲学思考,又能创作艺术;既温柔又充满力量。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想象的青年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成的一种完美的人性。”在中国,美育同样拥有深厚的历史传统,从先秦时期的“诗教”“乐教”即可见出其特点。孔子是中国历史上备受推崇的伟大的教育家。他的理想的人才培养目标是“文质彬彬”“尽善尽美”的君子,他主要的施教内容是“六艺”,即礼、乐、射、御(驭)、书、数。如果宽泛一点看,在教育的涉及面上近乎“德、智、体、美、劳”兼备并举(当然,不同时代在具体的教育内容及内涵上有所不同)。由此可见,孔子的教育目标、教育内容与方法,已具有了明确的培养健全人格的特点,并且尤其重视艺术及审美在教育中的地位与作用。孔子的教育思想影响深远而广泛,这已是中国古代教育史上不争的事实。总之,在人类文明发展进程中,实现“人的全面发展”,始终是正向的、积极的追求,其中在教育方面,倡导并实践“全人教育”,或曰注重培养健全人格与综合素质,是正途与主流。当然,不同时代,不同国家与民族因文化意识、价值观念以及生活环境、生存方式等诸多方面的不同,在具体的教育理念及表现与表达方式上会有差异。

教育发展的历史事实告诉我们,在健康而合规律的教育实践过程中,“美育”无论是在其作为一个学术(教育)概念出现之前,还是之后,都体现出不可或缺的作用。因为无论是哪个时代,也无论什么样的国度或民族,只有人的心灵世界得到应有的关注与滋养,人的情操得到陶冶,以及人的知、情、意、行四者得到平衡而和谐地发展,才有益于培养健全的人格。美育概念的出现,除了体现为认识上的自觉之外,还表明其存在的独特性。而且正因为有这样一个为人们取得共识的学术概念的出现,才会有共同的讨论话题,并使相关问题的研究趋向系统与深入。

美育是美学与教育学、艺术学、心理学等交叉应用与实践的学科,彼此间的互渗与融合生发于自然而然间。从实际应用方面看,更容易从美育与教育的结合中见出实效;从引发兴趣与陶冶情操方面看,美育与艺术之间有天缘之合;从学科的归属方面看,美育与美学最为密切,或者说就是在同一学科结构之中。正因如此,可以说美育与美学之间既存在学理上的渊源关系,又具有互动互促乃至彼此推助并向前迈进、向外延展的可能。如果说美学的学科发展可能产生多方面、多领域的影响,那么,美育则是其一种走向应用而且最能见到实效的转化与推动。

朱光潜曾以个人的经历与体验为例,讲美学研究可以推助审美感受力及美感境界的提升。他说:“我自己还是一个‘未能免俗’的人,但是我时常领略到能免俗的趣味,这大半是在玩味一首诗、一幅画或是一片自然风景的时候。我能领略到这种趣味,自信颇得力于美学的研究。”朱光潜推己及人,把自己的感受与收获以书信的方式和读者交流:“在这封信里我就想把这一点心得介绍给你。假若你看过之后,看到一首诗、一幅画或是一片自然风景的时候,比较从前感觉到较浓厚的趣味,懂得什么样的经验才是美感的,然后再以美感的态度推到人生世相方面去,我的心愿就算达到了。”我们从朱光潜以上表述中,可以明晰地认识到一种相互关联的助推关系,即美学研究可以启发与提升美感及审美境界,“美感的态度”又可以使人由“一首诗、一幅画”等个别审美对象进而“推到人生世相方面”的广泛意义上。而这后一层目的的到达,事实上亦即美育的指向与效果。

美学研究对美育的影响及推助作用是多方面的,大而言之,包括学理视野、认知层次、学术范畴、理论资源,以及进入实施过程的方法论启迪等。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卷八中说:“音乐应该学习,并不只是为着某一个目的,而是同时为着几个目的,那就是(1)教育,(2)净化,(3)精神享受,也就是紧张劳动后的安静和休闲。由此可知,各种和谐的乐调虽然各有用处,但是特殊的目的宜用特殊的乐调。”从亚里士多德的具体论述中可知,上述学习音乐的三种“目的”中,“教育”侧重于伦理与认知,“净化”侧重于情感的激发与影响,“精神享受”侧重于心理放松与快适。如果将此三者整合而观,则可以说其实是共同指向于人——人的精神世界。从对人的感化与教育的意义上看,此三者事实上从不同角度、不同层面最终达成一个趋同性的目的,那就是实现对人的审美教育。亚里士多德是希腊美学思想的集大成者,被誉为“西方美学思想的奠基人”。他提出的一系列美学范畴以及形成的美学体系对后世影响巨大而深远,其中包括对审美教育的影响,如上述“净化”说、“精神享受”(或曰“精神快适”),还有“模仿”说等,都已成为其后历代美育中的重要理论资源。

把视线转向中国,讨论美育的美学之助——从学理层面到付诸实践,蔡元培是尤其值得推崇的范例。蔡元培是中国近现代卓越的思想家、教育家、美学家及美育实践家,他于1907—1911年留学德国,在此期间,对西方美学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同时考察了欧洲多个国家的传统艺术与现代教育。他撰写了一系列美学论文,把西方近现代美学研究成果介绍到了国内。1912年1月,蔡元培任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教育总长,就任不久即发表《对于教育方针之意见》,明确将“美育”列为国民教育方针的宗旨之一。此后,把体、智、德、美并列为“四育”。1917年出任北京大学校长后,他进一步对倡导和推动学校美育有了全面的思考。在新文化运动背景之下,他态度鲜明地标举“以美育代宗教”,强调“美育是一种重要的世界观教育”。从1917年到1938年的二十余年间,蔡元培发表了《美学观念》《以美育代宗教说》《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旨趣书》《在北京大学音乐研究会之演说词》《文化运动不要忘了美育》《美学的进化》《美术与科学的关系》《美育实施的方法》《美育》《二十五年来中国之美育》《美育与人生》等一系列有关美育的文章与演讲。他在一再强调美育的意义及其在学校教育中的地位的同时,具体提出了美育的实施方法,规划出了全民美育的理想蓝图。蔡元培从美学到美育的探索与实践所出的贡献是不可磨灭的,是中国美学史和教育史上一份弥足珍贵的遗产。

前文提到,美育在中国拥有悠久的历史,从先秦时期的“诗教”“乐教”可见其特点。到近现代,蔡元培等有远见卓识的教育家、美学家倾力倡导美育,并做出了不朽业绩。如今,距蔡元培时代过去了约一百年,那么,现实中的美育状况如何呢?

在笔者看来,如今“美育”对于多数人而言还是比较陌生的。更大范围不说,仅就与学校教育有关的群体看,如学生、教师、家长,有多少人知晓何为美育?抑或美育何为?这里所说的“陌生”,并非意味着人们对美育这个概念全然不知,而是指对其内涵的了解,以及在实践中的落实。如果这个判断大致不谬,那么,如今进一步积极倡导美育并且切实提高认识,依然是很有必要的,而且应该是首先面对的。就学校教育而言,党的教育方针中明确指出:“全面实施素质教育,培养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接班人,努力办好人民满意的教育。”在德智体美劳“五育”中,对于德、智、体、劳四者的所指及功用,人们——特别是教育者(教师)与受教育者(学生)及其家长,都是清楚或比较清楚的。但是,他们对其中的“美”即“美育”的认识与理解则未必清楚、到位。应该说,这在一定程度上与美育的特殊性有关。与其他“四育”相比较,美育的“特殊性”至少有三点:其一,美育不容易显示出直接的功用;其二,美育不容易见出直接而显在的成效性,因为美育属于情感教育与趣味教育,主要作用于人的心灵世界与人格情操,是内在的、潜移默化的,故而有判断与言说上的难度;其三,美育的实施方式与过程通常是开放的,与包括德、智、体、劳在内的其他方面交融互渗。这便使人们在认识与理解上相对而言似乎有了些难度,同时也容易有见仁见智的差异。譬如,曾经有一种观点认为德育中包含了美育,因此无需专设美育。美育的这些“特殊性”,其实在一定程度上恰恰也体现了与美学相关联的某些特点。

朱光潜曾在《谈美感教育》一文中讲到德、智、美“三育”之间的关系,以及在当时与之前(20世纪三四十年代)美育的实施情况。他说:“物有真善美三面,心有知情意三面,教育求在这三面同时发展,于是有智育、德育、美育三节目。智育叫人研究学问,求知识、寻真理;德育叫人培养良善品格,学做人处事的方法和真理;美育叫人创造艺术,欣赏艺术与自然,在人生世相中寻出丰富的兴趣。三育对于人生本有同等的重要,但在流行的教育中,只有智育被人看重,德育于理论上的重要性也还没有人否认,至于美育则在实施与理论方面都很少有人顾及。”从文章写作的时间及背景看,朱光潜所讲的是伴随新文化运动而生的20世纪40年代及之前的中国现代教育中的情况。但在今天读来,仍觉有一定的现实针对性。这便说明,美育虽然很重要,但是真正做到持续而有效实施其实不易。

进入21世纪以来,在新的生存与发展环境中,当代人面临诸多新的课题。其中,从人自身的存在方面看,则需要正确认识并努力处理好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人以及人自身“灵与肉”这四重关系。借用一个音乐名词比喻,即如何调适与完成好这“四重奏”且达到“和谐”佳效,越来越重要。当然,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科学等众多方面,其中,美育的作用不可或缺。在新的时代,通过大力倡导与推进美育研究与实践,特别是在学校教育中“以美育人、以美化人、以美培元”,让受教育者得到全面发展,实现“立德树人”的根本目标;在更大的社会范围之内,提升审美世界观,使人们以更宽广的胸襟与高尚的境界,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社会、他人与自身,共享“和谐四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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