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婆》:乡愁美学与社会议题的纪实表达

2022-11-13 07:54崔福凯
电影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乡土儿童

崔福凯

(山东艺术学院传媒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

纪录电影《矮婆》是“网盘导演”蒋能杰执导的第一部剧情长片,也是他的首部院线电影,更是一部鲜有的关注留守儿童与空巢老人的社会公益题材电影,主要讲述了留守儿童蒋云杰(外号矮婆)与奶奶以及妹妹在乡下相依为命的故事。该片改编自导演蒋能杰的童年往事以及他过去纪录片中的真人真事,以纪实化的美学风格还原了真实的、“去李子柒式”的乡村图景,唤醒了当下处在城镇化进程中的人们的乡土记忆。在此之前,蒋能杰已经执导了抗战老兵、留守儿童、尘肺病等多部社会公益题材纪录片,这次他依旧将镜头聚焦当下乡村在城镇化进程中所面临的种种困境,其中夹杂了留守儿童、空巢老人、隔代教育、乡村教育等诸多社会议题,引发了观众的热议与思考。

电影在上映之前,就因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与华沙国际电影节两大国际A类电影节而声名鹊起,上映后更是好评不断,豆瓣评分高达7.7分,然而奈何排片量太低(<0.1%),甚至很多城市零排片,上映20天总票房勉强突破20万元。面对这种“高口碑低票房”的落败,蒋能杰导演也只得无奈地表示:“我也知道文艺片、纪录片排片不会多理想,我们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而这也不仅是电影《矮婆》的悲哀与无奈,更是映射出了当下文艺片普遍面临的困境与尴尬。

一、乡愁美学:唤醒城市寄居者的乡土记忆

“当下,随着国家城镇化加快推进,传统村落及浸润于其中的传统文化正在迅速消失,人们不由感叹‘乡愁’何以安放。”尽管大城市给人们带来了优渥的物质生活,但是城市生活的紧张感、社交的互利性以及“被动生活”的疼痛使人们又坠入了“无梦、无痛、无趣”的空虚感,于是“乡村就有可能成为一个寄托人们审美理想的乌托邦”。而电影《矮婆》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抓住了城市寄居者普遍存在的“乡愁”心理,唤醒了他们内心最美好、最真实的乡土记忆,以及浓浓的对故乡家园的思念之情,这种情感共鸣最终驱使他们产生了强烈的文化与身份认同。

电影《矮婆》很好地打破了以往通过滤镜、美颜、搭景、摆拍等人为手段拍摄的乡村短视频里的那种“李子柒式”“桃花源般”的田园梦境,将观众的视线再次拉回到了真实的乡村图景,并试图消弭都市的喧嚣、工作的压力以及人情的淡漠给人带来的痛苦。狭小封闭的小山村、漏雨的屋顶、颠簸崎岖的泥泞小路,以及为了生活操劳的年迈奶奶与年幼孩子,这些都描摹出了一幅真实的甚至略显乏味的乡村图景。观众在惊醒之余,除了感受生活的残酷之外,更能够体会导演在影片中所极力展现出的乡村内在之美。在这其中,最为凸显的自然是独属于乡村的那份淳朴真挚的情感以及坚韧顽强的生命力。

乡村虽然凋敝,但却比城市更有人情味。堂哥一家对矮婆父亲临走前托付的欣然应允、年迈的舅爷爷帮助矮婆家修补屋顶、农忙时族人帮助矮婆家收稻谷,以及矮婆的奶奶病倒后族人的嘘寒问暖,导演通过这些平凡的小事书写了一幕幕感人至深的邻里温情。然而,这种邻里温情显然是不属于城市的,当下城市正日渐成为陌生化的社会。影片中当全家人为了矮婆和妹妹能在城里上学,准备求助当教导主任的同乡时,好友国华说道:“你得先准备个红包,现在这社会没有红包行不通。”这句话恰恰体现出了大城市里以人情换利益的畸形人情关系。这种畸形的人情与农村那种邻里相望、互帮互助的人情关系不同,前者是淡漠的,而后者则是愉悦的。影片正是通过乡村里的那些浓浓的人情味来温暖着人心,在一定程度上缝合了城市寄居者空虚寂寞的内心世界,唤醒了早已封存于内心的那些以诚待人的人间真情。

此外,导演通过春夏秋冬的轮回交替,暗喻了主人公矮婆的心路成长历程,借此赞美了那些在困境中坚韧而又不屈的乡村生命力。夏天,父母的远去,迫使矮婆不得不从“襁褓”中走出来独当一面,既要面对繁重的功课,又要面对琐碎的家务,日子虽然很苦,但是却构成了她少有笑容的日常;秋天,身边的小伙伴都纷纷辍学,前往大城市打工,为此矮婆感到十分困惑不解,同时朋友们的离去又使她不免有些失落;冬天,奶奶的猝然离世,使矮婆脸上少有的笑容也不复存在,悲痛的她只能带着妹妹来到异乡寻找父亲和继母;又一年春天,继母带着三个孩子再次回到小山村,矮婆也在一阵睡梦的呢喃声“奶奶,奶奶”中“长大成人”,并在惊喜地发现原本冻僵的花儿又冒出新芽后,重新露出了灿烂笑容。生活的阵阵刺痛与看似平淡却欢乐无比的生活相互交织,矮婆也在此间成长蜕变。这无不令观众在赞叹那些困境中顽强的生命力的同时,也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他们的童年生活以及唤醒他们的乡土记忆,或许此刻的他们也正如同影片最后那盆原本死去的花儿,在春日暖阳的照耀下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给人无限的暖意。

二、社会议题:聚焦城镇化进程中的乡村现状

随着我国经济的快速发展以及城镇化的加快推进,大批的农村青壮年走向外出务工的道路,农村出现了大量的留守儿童与空巢老人,他们的生活现状和内心世界急需社会关注。而电影《矮婆》正是一部关注留守儿童与空巢老人的社会公益电影。在此之前,导演蒋能杰拍摄留守儿童题材的纪录片已有十年时间,从2010年的纪录片《路》,到2014年的纪录片《村小的孩子》,再到2016年的纪录片《加一》,他一次次将镜头聚焦留守儿童的生活和学习状况,试图唤醒人们对留守儿童、乡村教育的关注。当然,这次的剧情片《矮婆》自然也不例外。

周星老师认为,当下电影创作“相较于以往阶级立场或政治角度反映现实的传统现实主义,更为偏向对生命本体价值的探索和对人生意义的褒扬”。作为“留守儿童三部曲”的延续,电影《矮婆》这部“半自传”性质的剧情长片,在通过影像来真实记录留守儿童生活现状的同时,也赞美了他们的某种精神特质。与城市的孩子不同,镜头里留守儿童的日常欢乐并不是各式各样的玩具,也不是丰富多彩的特长班,而是像玻璃球、跳皮筋、捉迷藏等并不时兴的娱乐活动,而这些却构成了他们整个童年的快乐时光。除此之外,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还要面临紧张的学习压力,以及承担起繁重的家务活动。影片中矮婆作为家里最为年长的孩子,自然要承担起家庭劳作的重担,边看书边烧火做饭、在大雨瓢泼的夜里到处找盆子接漏下的雨水、去山里拾完柴火后还要独自扛回家……可见矮婆小小年纪就已经过早地进入“当家人”的角色。尽管繁重的家务使得矮婆的成绩有所下滑,但是乖巧懂事的她,却在奶奶训斥她时,并没有向奶奶吐露“因劳作而影响考试”的实情。这种性格上的刚毅、隐忍,不禁让我们为她所折服。而在影片中像矮婆这样心思细腻、性格坚忍的留守儿童并不在少数。蒋云霞为了一百元的跳舞费而忧愁万分,当奶奶告诉她家里没有钱时,她并没有选择哭闹,而是拎着书包走回房间;当矮婆和蒋恒被小伙伴们嘲讽为夫妻时,矮婆陷入了深深的苦恼中,善良的蒋恒为了证明矮婆的“清白”,只得悄悄躲开;矮婆、佳依、蒋恒三人因贪玩而把牛弄丢,或许是怕受到大人的责骂,躲在山里而不敢回家。从他们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留守儿童或多或少都带着坚忍与敏感的精神特质:一方面,他们乖巧懂事、善解人意,不辞辛劳地操持着家务;另一方面,他们内向敏感,生怕自己做错事给家庭带来深重的灾难。

同台湾乡土电影大师侯孝贤一样,蒋能杰也“并不回避乡土文化自身的缺陷,并不一味美化乡土文化,而是冷静地解释乡土文化愚昧、落后的一面”。电影《矮婆》除了真实地记录留守儿童生活、展现他们内在精神特质之外,还夹杂着导演对隔代教育、乡村教育等社会议题的关注与思考,传递着充满力量的人文关怀。正如蒋能杰所描述的那样,“在改善现状之前,很关键的一步是抛开标签,透过镜头重新认识他们是谁。我们与他们同时共代,理解他们,也有助于我们理解社会的撕裂程度与背后的结构问题”。

在留守儿童万耀伍的溺水死亡事件中,尽管导演采用远景、虚化的方式进行处理,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死亡的残酷性,但我们还是会不禁发问:“仅仅依靠祖辈对孙辈的‘隔代教育’,真的能够保障留守儿童的安全吗?”就在万耀伍溺死不久后,蒋恒和蒋鑫依旧在河里嬉闹,他们的爷爷在得知后也只是对他们棍棒相向,嘴里抱怨着“你不知道这里淹死过小孩吗”“我带你有好大的责任”,却从未想过要进行必要的安全教育。村中留守儿童聪聪没能考上高中,在通过手机接触到外面各种时髦文化后,一心渴望大城市的“自由生活”。当矮婆向他请教功课时,他冷嘲热讽道:“你读什么鬼书,以后又是个打工的相。”而他的爷爷则训斥道:“没力气、没本事、没技术,打工,打你个头。”然而最终,聪聪还是带着年纪比他还要小的蒋鑫也踏上了他们父辈的“打工之路”。对于这些“三无”(没力气、没本事、没技术)的“留守一代”来说,他们也许会陷入同父辈一样艰难谋生的困境。而究其根源,正是由于父母情感教育的缺失、祖辈对孙辈的疏于监督,导致许多留守儿童性格变得孤僻自卑,安全事故、打架滋事、辍学打工频频发生,而这些也许是难以规避的社会隐痛。此外,我们也透过影片看到了乡村教育资源相对匮乏的现实。村里学校的老师多为代课老师,新旧代课老师的不断更迭似乎也已是常态,蒋云霞在更换老师后的哭闹、矮婆奶奶的牢骚话“村里留不住老师”、矮婆那满脸习以为常的木讷倾听,导演在以这种管中窥豹的方式记录着乡村教育现状的同时,也传递着村里孩子们的心声,寄予着他对留守儿童、乡村教育的现状得以改善的殷切期望。

三、意蕴涌现:纪实与诗意的融合

从首部纪录片《路》到如今的纪录电影《矮婆》,蒋能杰始终扎根于乡土文化,以冷峻的眼光来关注真实的乡村风貌,拍出了很多高品质的乡土电影。但是这类影片也由于缺少升腾跌宕的情节、炫人眼球的特效等而缺乏社会的关注,可以说在商业化泛滥的当下,他的电影仍属边缘化、小众化。然而,即便是在自己电影鲜有人问津、财务状况负债累累的艰难处境之下,蒋能杰也从未想过要在电影中加入过多的商业元素,而是坚持以极致的纪实美学来还原真实的乡村图景,记录社会的真实存在以及边缘小人物生活的诸多困境,给予着他们饱含善意的温暖关怀。而这种极致的纪实美学主要体现在实景拍摄、非职业演员的即兴表演以及固定长镜头和空镜头的运用三个方面。

其一,电影《矮婆》完全采用实景拍摄,原汁原味地还原了真实的乡村图景,以情感来驱动观影者对于远方故乡的牵挂之情。正如电影《矮婆》所体现的核心主题“对于故乡家园的怀念”那样,蒋能杰同样也极具故乡情结。他所有的作品都是以他的家乡湖南邵阳新宁渡水镇光安村为取景地,而这其中的原因莫过于这是他最为熟悉,也是他长大成人的地方。纵观蒋能杰的成长经历,我们不难发现他从小家境贫寒,父母都是农民,然而与村里其他家长“散养”的教育方式不同,父亲对他的学习格外严厉,这才使得蒋能杰没有像村里其他的孩子一样过早地走上辍学打工的道路。正是这段贫苦的成长经历,大学毕业后本该留在大城市发展的蒋能杰毫不犹豫地回到了生养他的小山村,来拍摄家乡的人和事,这既是借助影像来保留住时代浪潮中的家乡记忆,也是希望家乡的现状能够得到社会的普遍关注。因此从情感机制上来看,导演蒋能杰对于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的实景化的书写,也使得观众与自己家乡展开了一次心灵对话。

其二,电影《矮婆》还将演员还于原型,绝大部分扮演者都是蒋能杰的族人,这些人的本色出演显现出了一种逼真呈现生活的纪实性。影片除改编自导演的童年往事之外,还改编自他以往纪录片中的真人真事。例如影片中女主角蒋云洁的扮演者,现实生活中也叫蒋云洁,此前她就已经以蒋云洁的身份出演了《村小的孩子》。而《矮婆》里蒋云洁的故事,其实就是她现实生活中的翻版和再现。与现实稍有不同的两点是,现实中她的妈妈是亲生母亲,而在电影中为了更好地凸显蒋云洁性格的坚忍,故将其亲生母亲改编成了继母;现实生活中云洁的奶奶是不鼓励她读书的,而在电影中她的奶奶面对成绩不佳的云洁则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奶奶形象的细微改变其实也是导演心存善意的体现。除此之外,影片中外出打工的代课老师在现实中也是代课老师,蒋云洁的同学也是现实中她的同学,像蒋鑫、蒋恒等也曾在《村小的孩子》中出现。而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后来的结局也与电影《矮婆》出奇地相似,代课老师真的外出打工去了,那些向往“自由”的学生也真的走上了辍学打工之路。可以说,正是影片中人物的这种原生态的即兴表演,才会让观众有种看纪录片似的感觉,这种情感状态的到位无疑使得观众与剧中角色之间实现了最有力量的共情。

其三,电影《矮婆》在镜头运用上大量采用固定长镜头和空镜头,同时在剪辑与音乐上又分别由侯孝贤御用剪辑师廖庆松、贾樟柯御用音乐师林强操刀,使得影片呈现出了极强的散文化诗意风格。同所有的纪录电影导演一样,蒋能杰对于固定长镜头也是极为偏爱的。对于这种故事性较弱、节奏缓慢的影片来说,固定长镜头无疑也是最佳的选择。与那些流于形式的运动镜头相比,它更为出色地发挥电影最本质的功能——记录功能,真实再现了乡村的日常生活。例如影片中三位老奶奶围绕蒋云霞的成绩讨论的固定画面就长达1分多钟,两位不识字的老奶奶想要知道成绩的急切、大奶奶对蒋云霞的夸赞“考得好,考了第一名”,以及进门后一脸落寞的蒋云霞全都呈现在了观众面前,再加上一口难以听清的方言,显得极为生活化。当然,影片除了专注写实之外,也充分发挥了空镜头的写意功能,使画面具有了意蕴悠长的诗意美感。电影开篇,导演就通过三组空镜头来展现村落的地理风貌。前两组空镜头呈现的是一个坐落于大山深处、云雾缭绕、山清水秀、灰砖白墙的典型的江南村落,配上清脆的钟声,犹如李白诗中的桃花源,令人心旷神怡;最后一组空镜头则是对村头大树的凝视,原本清脆的钟声此刻变得些许低沉,营造出了“空树临风襟袖寒”的苍凉意境,而这背后是对人生的哲思、对人性的追问。

从艺术性与思想性来看,电影《矮婆》无疑是极为成功的。一方面,电影很好地抓住了当下那些漂泊于城市却又无力扎根于城市的人们的乡愁心理,在呈现“去李子柒式”的乡村图景,还原朴实动人的生活场面的同时,也唤醒了城市寄居者最真实、最深沉的乡土记忆;另一方面,电影以点带面,探讨了留守儿童、空巢老人、隔代教育、乡村教育等城镇化进程中的社会议题,使其得到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为社会公益做出了突出贡献。而从商业价值的角度来看,电影《矮婆》又无疑是惨败的。由于缺乏足够的资金来支持宣发,再加上题材的小众化,导致影片的排片量、上座率低得可怜,上映20天才靠口碑力量艰难突破20万票房大关。然而无论如何,作为一名颇有经验的纪录片导演,蒋能杰导演的作品能够从网盘放映转为院线放映,这已是极为难得的突破。想必他的成功经验也必定能给其他在艰难中奋力拼搏的艺术片工作者们带来一定的启发,中国艺术电影市场也终会迎来“井喷式”的蓬勃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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