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机器 自己的工厂”:战时延安公营工厂的师徒叙事与技术政治

2022-11-16 08:18周子晗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边区学徒延安

周子晗

内容提要:延安文艺及其既有研究目前涉及的文艺作品主要以农村生活和知识分子改造为题材,围绕乡土世界与农村经验展开。相比之下,以边区工业为题材的文艺作品则尤为鲜见,有关研究也相应较为薄弱。作为本身内在于中国革命进程之中的实践方式与斗争场域,延安公营工厂不仅仅指向某种革命理念及其思想资源的制度化实践,而且同时包含了对于国统区乃至现代中国工业化建设、工厂组织等问题脉络的深切把握。其中对于工人学徒之人格的尊重与主体性的焕发、对于传统师徒关系与职业伦理的重构,以及“技术”“劳动”与“革命”间的相互充实,不仅改造了秉持传统观念的熟练技工与技术专家的思想意识与工作方式,更对公营工厂的生产关系与人我氛围起到重新组织与安排的作用。借助相关题材文学作品自身所蕴含的现实洞察力,打开革命的内在分析视野,不仅可以从20世纪中国社会重造的问题脉络中,重新理解延安公营工厂的历史实践对于史国衡、费孝通等反复论及的现代工业组织与社会结构之关系的回应方式,而且有助于在与当代的贯通性视野中,思考“技术”与“劳动”政治的历史变迁。

1938年10月,武汉、广州相继沦陷,抗日战争进入相持阶段。在此阶段上,面对日军和国民党对抗日根据地的分割、包围与封锁战略,中国共产党于1938年底便号召边区群众“广泛开展生产运动”,“保证各个地区物质供给的自给自足”。①《广泛开展生产运动》,《新中华报》1938年12月20日。尤其是,自1939年起,国民党颁布《限制异党活动办法》,频繁制造反共军事摩擦,停发边区政府经费,对边区全面实施军事与经济封锁。为应对封锁之下边区日益严重的财政与经济困难,1939年春毛泽东发起“经济自给”运动,提出“自己动手”的口号,动员边区党、政、军、学全体人员参加生产。②毛泽东:《经济问题与财政问题》(1942年12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毛泽东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460~461页。1940年底,在“休养生息”问题已获“相当解决”的基础上,边区政府将“原来缓期进行的自力更生政策”转为“急速的自给自足政策”,以求经济的完全自给。③《林主席在经济自给动员大会上的报告》(1940年12月3日),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二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39页。

为实现边区经济的自给自足,供给坚持抗战的物质需求,中共明确提出在继续发展农业和畜牧业之外,还要大力建设工业,“其在目前的中心任务,就是大规模的纺织羊毛,大量开采食盐,扩大其他日用品工业的生产”。④《做到边区经济的自给自足》,《新中华报》1940年11月24日。实际上,边区的工业建设于1938年便已开始,1939年起受经济封锁的影响而面临诸种困难:在客观条件上,边区缺乏工业基础,“加之经济封锁,外援断绝,完全需要白手起家”;从主观上说,边区“缺乏技术干部与熟练工人,完全需要重新物色与临时训练”。⑤《献给边区工厂厂长暨职工代表会议》,《解放日报》1944年5月1日。针对工业原材料、生产工具及技术工人的匮乏,延安公营工厂中的工人学徒利用边区现有条件,依据生产经验与现实需要展开了一系列技术革新与发明实践,并同厂内熟练工人、技术工人与技术专家建立新式师徒关系,实行技术、文化等方面的互助,在很大程度上帮助解决了公营工业建设主客观上的实际困难,支撑了延安公营工业在战时环境下的持续发展。

虽然延安公营工业在抗战期间获得长足发展,技术革新与技术互助等方面的实践探索屡见不鲜,但有关这一领域的事迹报道和文艺作品相对较为稀少,以致有读者向《解放日报》去信,认为其“所介绍出来的关于工厂中的改进技术和组织工作、管理工作的经验,还比较少”,希望编辑通过相关稿件的收采与编发,对“正在以‘半吊子’为苦”的工人“给予经常的工业建设的教育”。⑥刘明夫:《提倡工业学习》,《解放日报》1945年3月12日。这封公开登载的来信在一月之后也引发了其他重工业部门工人的共鸣,感叹工厂里“关于改进技术、新的创造与发明”“写的实在太少了,以至于把这些事迹埋没了”,批评文艺工作者更多偏重于农村,而将“工厂中一些活生生的事迹报道出去”的工作“做得非常差”,期望他们能够面向工厂,并“大批培养工厂中的工人通讯员”。①褚国华:《读〈提倡工业学习〉后》,《解放日报》1945年4月17日。确实,诚如这位工人读者所发现的,无论是如柳青、周立波、赵树理等解放区作家的小说创作,抑或木刻版画、新秧歌剧及其他更加体贴农民日常生活也更易为其所接受的通俗文艺形式,基本都聚焦于农村与土地,以农民群众的现实经验及其与革命实践和政治工作的细密碰触为思考和表现对象,即便以知识分子改造为题材,也大多发生于“整风”开始后解放区文艺工作者陆续“下乡”、与农民群众共同劳动生活的过程之中,同样围绕乡土世界与农村经验展开。相比之下,涉及边区工业题材的文艺作品则尤为鲜见。应当说明的是,这并非对当时的文艺工作者抱以苛责之态度,毋宁说农村题材文艺作品、乡村通俗文艺活动的相对发达,恰恰显示出中国革命对于中国自身社会构成与现实状况的内在把握而不同于欧洲革命的特殊之处,它根植于乡土中国空间,以广大的农村地区建立革命根据地、发展革命事业,最重要的是吸纳农民作为革命的主体,将其作为“革命中最广大最坚决的同盟军”,②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1942年5月),《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5页。壮大革命的有生力量,有效推动了中国革命的实践进程与历史展开。与此相应的是,目前学界的研究也在此题材范围内积累丰厚,而对延安公营工业建设关注甚少,但如果将其理解为本身内在于中国革命进程之中的实践方式与斗争场域之一,那么它不仅仅指向某种革命理念及其思想资源的制度化实践,而且同时包含了对于国统区乃至现代中国工业化建设、工厂组织等问题脉络的深切把握,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自身的现实针对性。其中对于工人学徒之人格的尊重与主体性的焕发、对于传统师徒关系与职业伦理的重构,不仅改造了秉持传统观念的熟练技工与技术专家的思想意识与工作方式,更对公营工厂的生产关系与人我氛围起到重新组织与安排的作用。通过对为数不多的涉及延安公营工厂状况的文学以及相关史料的考掘工作,不仅可以借助其自身所蕴含的现实洞察力,打开革命的内在分析视野,抵达其内部包含着伦理、情感、精神与身心状态等多重意涵的感觉意识,而且有助于从20世纪中国社会转型、重造的问题脉络中,重新理解延安公营工厂的历史实践所包含的对于史国衡、费孝通等反复论及的现代工业组织与社会结构之关系的回应方式,及其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限度与创造。

一 “另一个世界”的工厂与学徒

迫于日益严峻的战争情势,全国范围内的人员迁徙与流动逐渐增多,原先国统区、沦陷区工厂的工人、技术专家、工程师以及私营工厂资方等纷纷来到延安另谋生路。其中,大量工人学徒和部分技术专家、工程师进入公营工厂,由于携带着以往国统区工厂的切身经验,因而极易在直观感受层面与延安公营工厂状况形成鲜明对比。尽管他们来自不同地域和工业门类,但其各自的感受对比却表现出结构相似的内外分别与新旧差异。譬如,一位工龄十七年的老工人李作潢感到“我们工厂里有许多地方是和外面的工厂不相同的”,“大家对工厂的爱护可说是和爱护自己的生命一样”,无论严寒酷暑、山洪内涝,机器厂工人都守时遵纪、吃苦耐劳,主动增加义务劳动,“这是在外面各地所看不到的现象”。①李作潢:《“自己的机器 自己的工厂”》,《中国工人》1940年第3期,第36~38页。除机器厂工人外,边区印刷厂工人作为“延安的模范工人”②陈学昭:《延安访问记》,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11页。,更彰显出内外对比之强烈。在边区第二届农工业展览会上,边区印刷厂代表赵鹤在接受《新中华报》采访时,将“不满百人的小小印刷厂”取得丰硕成绩的原因归于“在外面是替别人作工,在边区是替自己作事”,边区“民主、自由的政治环境”使得“工人的劳动自觉性提高”。③郁文:《边区第二届农工业展览会参观记》,《新中华报》1940年3月8日。作为在杭州、上海等城市漂泊十多年、拥有丰富排字经验的老工人,赵鹤坦言自己曾经“过着流动的失业的生活”,在“旧社会”的生存确需“奴性”“会拍马屁”以及“忍受主家和工头的侮辱”,加之“工作时间是那样无理由的延长”。对他而言,来到延安加入公营工厂仿佛“走进‘另一个世界’”,一个“为自己工作”的世界。④莫艾:《“纸弹”的制成者——访问中央印厂工人》,《解放日报》1942年2月10日。对于城市工人颠沛流离、无以为家的现象,费孝通也较早注意到:“中国乡土工业的崩溃使很多农民不得不背井离乡地到都市里来找工做。工厂里要工人,决不会缺乏。可是招的工人却并不等于说这批工人都能在新秩序里得到生活的满足,有效的工作,成为这新秩序的安定力量。”而工人们在国统区工厂“替别人作工”的感受,也无意中点明了资本积累与异化劳动的实质,费孝通将此描述为“一个‘超人’的标准”,即“最小成本最大收获的经济律”与“机械活动的配合律”相串联。在这种生产活动中,工人除了获得微薄的收入外,并不了解其个体劳动之于整个生产活动的意义,因而对于劳动“本身并不发生兴趣,没有乐趣,更谈不到‘好之’的境界”。①费孝通:《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乡土重建》,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0~11页。为了改变工人异化劳动的处境,八路军印刷所在管理制度上实行“在外面绝难见到的”新方式,即“培养工人来管理自己的工厂”,旨在激发其劳动积极性,革除旧有观念:“在这里不是替资本家做工,自己便是主人;在这里既没有人剥削人的制度存在,更没有谁压迫谁的现象发生。”由此在印刷所管理人员与工友之中形成“自觉、自动、自发、自尊的工作精神”。②马文:《新的管理制度与新的劳动态度》,《中国工人》1940年创刊号,第36~37页。正如陈学昭初访延安时所观察到的各项工作上“特殊的作风”:“工作不是受命令的强迫,却是自动而活泼的”③陈学昭:《延安访问记》,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12页。。在普通工人之外,技术专家与工程师也曾在国统区饱尝“工业救国”之热情遭受压抑的愤懑。工程师沈鸿在抗战之初“把一部分机器迁到武汉,想为抗战尽力,向当局要工做。但没有人理睬和帮助他”。从而,他带着十部母机和七名工人学徒于1938年2月辗转来到延安加入工艺实习厂,为延安各类工业需求制造各式机器。④《模范工程师沈鸿同志 自带母机十部参加革命 埋头苦干装备了许多工厂》,《解放日报》1944年5月10日。曾在浙大化学系、南京中央化学研究所和太原理化研究所专研理论化学的钱志道,不满于一份“拿干薪不做事”、徒具“空名义”的开封防空处视察员的工作,深感“满腔抗战热情被泼了一瓢冷水”,“又看到当地军政的许多黑暗和腐败现象”,苦闷之下同于1938年春来到延安,“改变了过去所学与所用脱离的研究方面”,将理论科学知识实际应用于发展边区的基本化学工业。⑤《模范工程师钱志道同志 创立边区基本化学工业 刻苦虚心克服困难积极教育工人》,《解放日报》1944年5月16日。小说《织布机翻身记》虽写于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夕,但其中描绘的国统区工厂懈怠、松散的生产状况同样具有参考意义:一是工厂的“三不管”状态,即“职员不管工头,工头不管工人,工人不管机器”;二是技术专家与工程师脱离生产、脱离工人,成为工厂行政管理上的工务科职员。①何苦:《织布机翻身记》,刘白羽、生木等:《永远前进:1949短篇选集》,新华书店1950年版,第119~152页。

在上述对中央印刷厂工人的报道文章末尾,记者莫艾特别关注到一群“愉快地生活着”的学徒。作为正值十八岁左右、感受力敏锐活泼的青年,他们对往日学徒时代生活的回忆,无不以今昔对比的结构展开,并且连带着深厚的情感。边区印刷厂学徒以平自述道,在延安,“学徒不被繁琐的差遣”,能够“专心一志地学习技术而且得到熟练工人最大的帮助”;“学徒不是被呵斥的对象,即使做错了事,也不过得到一些善意的批评,打骂是在禁止之列的”,学徒也相应有权利批评他人甚至厂长、主任。②以平:《愉快的学徒生活——边区印刷厂速写》,《中国工人》1940年第3期,第19页。曾在国统区工厂“做过两次学徒的工人”任初感慨道:“学徒的生活,是没有保障的,同时也没有一点自由,任由厂方摆布。”对他而言,“抗战的火花,打开了光明的大道”,使他得以逃出“黑暗的吃人的××工厂”,来到“与外边全然不同”的、洋溢着“愉快的、欢乐的、自由的、平等的气息”的“工人之家”。③任初:《过了两种学徒生活的我》,《中国工人》1940年第3期,第40页。据另一位曾在太原鞋庄当过学徒的工人圭化回忆,学徒没有工资、工服,居无定所,食难果腹,“稍为有点过失,就要挨师傅的打骂。每天工作至少在十五个钟头以上”。而在边区鞋工厂中,“不见有打骂的现象……不会遭人的叱斥……生活有保障,不怕失业”,做工也从“如牛马一般被人打骂,被人看得一文不值”变为“自由、平等、快乐的生活”,“好像回到自己的家里一样”。④圭化:《一个鞋工的自白》,《中国工人》1940年第3期,第41页。

从这些学徒的叙述中可以发现,“愉快”“欢乐”作为一种普遍充溢着的情绪,连同以厂为家的归属感,不仅源于个人生活境况的改善,更生成于边区公营工厂“自由”“平等”的制度保障与人际氛围。一方面,边区政府制定颁布多项法规,从法律层面确立学徒的主体地位,保护其劳动权益,如《陕甘宁边区总工会章程》规定总工会常务委员会常设“青工部”⑤《陕甘宁边区总工会章程》(1938年4月代表大会通过),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一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页。,工厂工会常务委员会常设“青工股”,负责“管理青工学习、保护青工健康及一切青工生活事宜”。①《陕甘宁边区工厂工会章程准则》(1941年7月),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一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08页。尽管边区公营工厂有关工作时间、工资待遇与生产纪律等方面的劳动政策存在起伏调整,甚至发生过少数事件的顿挫②以工作时间为例,1939年《陕甘宁边区抗战时期施政纲领》与1940年《陕甘宁边区战时工厂集体合同暂行准则》中规定其为八小时制,但在1941年5月1日《陕甘宁边区施政纲领》,尤其是1942年5月陕甘宁边区公营工厂工会干部会议(“五五”会议)后颁布的《陕甘宁边区战时公营工厂集体合同准则》中,均改为十小时工作制,此外还弱化了工会在工人工资标准估价上的话语权,降低了工人的福利待遇,增加了《劳动纪律及管理规则》一章。此举引发了多个工厂工会及其干部的公开反对并组织罢工,其中以农具工厂工会主任狄德建为代表。正是肃清“狄德建事件”之不良影响的过程中,同为农具厂工人的赵占魁作为“好人”形象被发现,“赵占魁运动” 由此兴起。有关“五五”会议基本内容与相关事件情况,参见《抗战以来边区工运总结材料(草稿)》(1945年),陕西省总工会工运史研究室编:《陕甘宁边区工人运动史料选编》,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479~485页。由这一事件值得指出的是,边区工人“为自己工作”的观念实际上与边区经济自给、供给抗战需要之间存在一定程度的紧张,“赵占魁运动”所包含的大公无私、自我牺牲等精神内涵,也旨在克服边区工业中公私之辨的结构性张力。,但总体而言学徒的生活条件、工作待遇和社会地位相较于国统区工厂得到相当程度的改善与提高。另一方面,学徒个人的身心安顿之感也植根于同其他熟练工人、工厂干部等共同构成的人际关系与情感联结之中,亲切、宽松且张弛有度的组织氛围,在制度之外的生活感性的层面赋予学徒以尊严感,有效提升其主体意识与热忱活力。其中,学徒反复提到的与熟练工人即老工人之间的师徒关系,作为学徒工作与生活的基本纽带,以及工厂生产组织、人我关系的主要面向,构成延安公营工厂予以着重改造的核心问题。

在此问题上,周洁夫创作于1940年的小说《越老越进步》作为一个症候性的文本,不仅以一位老工人的第三人称视角交代出延安公营工业的现实状况与旧式师徒关系的伦理构造,并且充分显示出在具体生活实践中改造旧式师徒观念的内在机制及其发生过程。小说以一位“在上海、汉口、西安当了二十年印刷工人”③周洁夫:《越老越进步》,《铁的连队》,光华书店1948年版,第71~82页。本文所引小说文句皆出自此版,下文不另详注。、1939年初春来到延安八路军印刷所担任铜模班班长的贝明福为主角,讲述他从初到延安时同工厂环境的格格不入、对开会和学习的漠视,到主动学习文化知识和政治常识,并在此过程中重新建立师徒关系、对边区工厂与工友学徒发生情感转变的过程。起初,贝明福对延安工厂深感“绝望”:“没一座三层楼洋房,没一家游艺场。工厂也不像样,统共不过十来个工人,机器得用手来摇……跟从前到过的大码头全不一样,这怎么能待下去呢?”这一比较虽然带有鄙夷与失望,却较为客观地呈现出延安工业相较于口岸城市新式工业的落后面貌,工人、技术基础的薄弱也导致其浓厚的手工业特征。除了“工厂里的设备、待遇、作风”以外,贝明福“顶看不上眼的是师傅跟学徒的关系”,在他看来,打骂学徒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小孩子嬉心重,不打骂骨头不会落笋。谁在学徒时候没挨过打?”某次,两个学徒之间发生争吵,在对他们的劝阻中贝明福始终操持着“长辈的口吻”,教育他们作为“后辈”在“前辈”“面前要守规矩”,否则“礼字给抹在脚底心上了”。可见,在贝明福的师徒观念中,传统的长幼辈分与尊卑礼法构成其实质内涵与伦理结构,支撑着贝明福的观念展开。虽然其他人对贝明福的师徒论调全不赞同,但事实并未有所改变,“学徒依旧赶着老工人叫同志”。“同志”称谓所包含的革命共同体意识与同呼吸共命运的革命情谊,超越了长幼尊卑的传统道德秩序与师徒礼法,积淀为以八路军印刷所为代表的延安公营工厂中最为深厚、坚韧的人际土壤。

饶有意味的是,尽管贝明福由于观念的矛盾与情感的“孤独”萌生过离开延安的念头,但他最终并未离开,内心中“仿佛有一些值得他留恋的东西拖住他”:

这或许是不要再担心明天会被突然辞退,不要再担心下一顿捞不到饭吃。或许是人和人的关系有些什么新的变化,比方人们都变得很坦直,不必费心机去猜对方怀着什么歹心恶意,不必顾虑有什么人会在背后中伤你。或许是生活中有些什么东西吸引了他,比方说开会前的快乐歌唱,在球场上快乐的喧嚷,说实话,他觉得看人们抢夺在空中飞滚的球,比起看变魔术来,一样有趣。

对于贝明福而言,工作并非如开会与学习一般令人“蔑视”,“二十多年的锻炼使它成为自己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工作之亲切如同“一个可信托的安慰者”。然而,也正是在其身心托付的工作中,真正内在的转变契机以及主体感觉结构之敞开的可能性得以显露。在一次领取工资时,贝明福由于不识字而无法按照规定手续签字,只好以捺手印代替,这在贝明福心中成为莫大的“耻辱”,冲决了他固有的观念意识。在当晚的生活检讨会上,贝明福第一次主动发言表达想要学习识字的愿望,刚刚从学校毕业进厂的胡汉作为贝明福的学徒也主动表示愿意负责教师傅识字,“一阵从未有过的温暖感情穿过贝明福的心”。在“捺手印”事件以前,胡汉对贝明福学习的规劝被后者视作“新来的学徒”违背师徒道德的忤逆,然而,此时“他们的辈分与地位似乎倒转过来”。在具体的学习过程中,贝明福不仅掌握了基本的文化知识与政治常识,并且以其真诚的态度与行动改变了在工友之中的印象,活化了与其他工人学徒间的人际关系:“人们碰见他时,向他笑,向他亲热地点头……”正是在自我构造与人我关系充分开敞的瞬间,贝明福开始明晓其他工友“以前不接近他,不是为了嫌他老或者嫉忌他的技术,而是自己远离开他们的队伍”,由此对于边区及其公营工厂的观念态度与认识方式也发生根本转变:“这儿没有人吃人的事情,谁跟谁都是亲兄弟,要人学好!……工厂不是要我们的血汗,是要我们学习!在外面工厂,哼,你就是看一看报纸也得叫你滚蛋!”在此,边区内外的对比再次出现,“亲兄弟”“新的朋友”等称谓所包含的社会关系认知与想象之中的亲切、平等,也指向对于等级化的传统道德秩序与资本主义劳动剥削关系的打破,在生活感性的层面扩展了革命“同志”的伦理与情感意涵,透射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包容、融通与开放。值得注意的是,小说开头描写贝明福的衣着:“穿一件窄小的蓝长袍,戴一顶半新旧的呢帽”,俨然一副旧道德、旧伦理的肉身化形象,而在小说结尾,贝明福发生彻底转变后“那顶呢帽已经换成黑色工帽,配着黑色工装,十分相称”。此时的贝明福“活泼得像一个青工”,不仅印证了学徒胡汉对他的诚心劝学:“年老人学起来比年轻人快得多哪,年老人见识多,理解能力强”,同时也与小说题目“越老越进步”构成呼应,这一包含着年轻与衰老、进步与落后、新与旧等多重价值判断的修辞想象,既生成于晚清以来新—年轻—进步的文化逻辑的延长线上(尽管彼时如章太炎、早期鲁迅等少数知识分子对此进化论逻辑表达过质疑),分享着相近的观念前提,但又突破了这种文化想象所包含的价值秩序的板结,在革命的动态进程与具体的实践语境中将人作为能动性的个体从而焕发其内蕴的生机。

在1944年跟随中外记者访问团到访延安时,赵超构发现延安公营工厂“有一个共通的特色”,即“组织的严密与管理的精细”,工厂工会“在形式上由工人用平等的方式产生”,“使得工人们感到自尊心的满足”。尽管这次参观访问成行于延安工厂整风以后,生产管理的组织性与劳动的纪律性有所加强,但他依然敏锐地把握到延安公营工厂的殊异之处:“延安的工业也有值得我们参观的地方,那不是生产技术与生产的成果,而在他们的生产组织与人力的运用……尤其重要的,是他们用什么制度使得工人们所贡献的汗血比在工头老板管理之下还多。”①赵超构:《延安一月》,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197~198页。更重要的是,赵超构的发现也将延安公营工厂的生产组织问题进一步打开:生产技术的落后与生产组织的先进,两者在表面上看似矛盾,但在战时经济自给的语境下,技术的解决能否被有效整合、收纳于生产组织和人我关系的重新安排之中?在小说《越老越进步》中,贝明福与胡汉订立约定,胡汉教他识字,他也相应教授胡汉一切技术。在上述学徒的回忆中,任初也提到延安公营工厂的工人和厂长耐心帮助学徒提高技术,“任何人都有机会来发挥自己的创造性”②任初:《过了两种学徒生活的我》,《中国工人》1940年第3期,第40页。,圭化同样感佩于工厂中任何人都有机会“创造新的技术,发挥自己的才干”。③圭化:《一个鞋工的自白》,《中国工人》1940年第3期,第41页。换言之,技术的革新与发明不只针对解决生产过程中的实际困难,而且包含着对于人所拥具的“创造性”的承认、转化与激发。因此,如何在旧式师徒关系与职业伦理的改造中重新构想与定位技术主体,便成为延安公营工厂实践所要触及并回应的关键问题。

二 师徒传统的重构:“技术民主”与“技术公开”

由于工业基础薄弱与外部经济封锁的影响,生产技术的落后、生产工具的紧缺与工人技术知识的匮乏成为边区工业发展的最大阻碍。如果在更大的视野中看,技术工人的缺乏也是战时内地工业普遍面临的困境之一。④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3页。为克服生产技术上的主客观困难,1938年《陕甘宁边区总工会抗战期间工作纲领》便将“改良生产技术”与“提高边区工人的政治认识与文化水平”作为主要工作内容。⑤《陕甘宁边区总工会抗战期间工作纲领》(1938年4月),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一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页。在1938年底动员群众广泛开展生产运动时,一方面,技术的客观困难“必须适当的解决,如种子、原料、工具等,应迅速设法准备与制造”;另一方面,“在技术上生疏或不懂得的,应发动熟悉的人去帮助,并积极动员他们去学习”。⑥《广泛开展生产运动》,《新中华报》1938年12月20日。可见,技术革新与技术互助从边区工业发展之始便构成技术工作中两个相辅相成的主要面向。

在边区公营工厂中,工人、学徒自发改进生产工具、优化生产技术的事例涌现不绝,尽管相关报道相对稀疏。在1941年5月20日至22日的《解放日报》上,记者海燕连载了三篇有关边区工人进行技术革新与发明的事迹报道:在“马兰纸”被发明使用后,振华纸厂为蒸煮马兰草所采用的汽油桶已无法满足纸厂扩大规模的需要,在“技术民主”的号召下,工人刘福会自发制成大锅用以扩大蒸煮量并提高纸品品质,工人陈树铭继而改进土灶设计,提升燃烧效率,节约燃料。①燕:《大锅——边区工人的发明创造之一》,《解放日报》1941年5月20日。同在振华纸厂,尽管手工造纸的主要工具“帘子”被列为经济封锁的标的且边区并不出产,但来自“西北生产帘子的唯一地方”蒲城兴市镇的织帘工人万云亭将织帘材料与“秘而不传的织帘术”悉数教予纸厂工人,学习速度最快、技术最优的女工高世清也依据实际需要改进晒纸刷子,提高纸张晒量。②海燕:《帘子——边区工人的技术改进之二》,《解放日报》1941年5月21日。面对马达、引擎等一切机器被禁运,机器厂工人以“别人不用了的破烂不堪的汽车头”为基础,将其改造为“唯一的动力发动机”,家境殷实的昔日少爷李震如今与工人打成一片,记者也在自愧之余因“工农分子知识化,知识分子工农化”的“新意识”而感到幸福。③海燕:《汽车头——边区工人的技术改进之三》,《解放日报》1941年5月22日。农具厂工人范明谦1940年初也在机器厂工作,为方便每天晚上加工而自制汽灯,被誉为“汽灯大王”,到农具工厂后又成功改进弹花机刺条、天平和弹子锁等装置工具。据他回忆,1937年参加八路军以前在国统区兵工厂做工的“那一段艰辛的岁月里”,他“无法发挥自己的才能”:“人家要你干什么就干什么,还谈什么创造呢?”④《农具工厂技工范明谦 自造汽灯 试验八次制成弹花机刺条》,《解放日报》1944年6月16日。范明谦的感慨通俗、直白,精准而直接地揭示出国统区工厂中存在的某种压抑性机制,抑制住工人自身所具有的创造性。“人家”一词的对象或指向脱产的技术专家、职员乃至工厂资方,抑或指向同属于工人阶层的技术工人、熟练工人等。也就是说,这种压抑性机制既包括劳动者和资方、工人和职员等劳力与劳心的分化,也包括工人阶层内部的传统师徒关系与职业伦理的约束。

在后一问题上,周洁夫写于1944年的小说《师徒》不仅展现出普通工人作为技术革新主体的积极性与创造性,而且从老工人师傅的视角透露出对于传统师徒伦理的反思与重构的内在契机。小说以印刷厂机印股的一对师徒为主角,师傅是“在开封、西安吃过十三年印刷饭”①周洁夫:《师徒》,《坚强的人》,作家出版社1955年版,第13~25页。本文所引小说文句皆出自此版,下文不另详注。的机印股股长王勤,学徒是抗日军政大学工人大队毕业分配至印刷厂的袁二毛。身为熟练工人与机印股长,王勤毫无保留、“尽心尽意”地向学徒教授技术,同时也希望学徒“尽心尽意地学”,“他喜欢袁二毛,就因为袁二毛肯专心学”。然而,王勤唯一不喜欢袁二毛之处,“就是袁二毛不完全按他教的去做,用他的话来说,就是‘离宗’”。面对经济封锁之下印刷所需的油墨、铅、纸张等材料紧张的状况,王勤心里对工厂节约材料的要求持保留意见,袁二毛则试图改变印刷开本,充分利用纸张避免浪费。当他提出自己的技术方案时,王勤却不以为意:

这是规矩。从来都是这样,不是三十二开就是六十四开;不是二十四开就是四十八开。二十六开,亘古没有听说过。……还是专心学好技术吧,少分些心。

在此时的王勤来看,袁二毛的技术革新构想属于“离宗”、违背“规矩”,而他对袁二毛的规劝,正是基于传统师徒关系中的职业伦理,即学徒必须专心习得既有方法,遵循既有法度,切勿“分心”。然而,有趣的是,当袁二毛试制印版即将成功付诸实现之时,王勤无意中明白了袁二毛的技术方案的可行性,并依据自身更加丰富的实践经验比袁二毛更快地制成印版,去向工务科科长报告。在工务科长的办公室里,王勤始终对于“抢先”心怀愧疚,而工务科科长解释道:“边区工厂不像外边的工厂,我们这里没有创造发明的专利权。人人都可以创造,可以发明。”值得一提的是,同在1944年,参考英、美、苏、荷等国专利法规的《中华民国专利法》正式颁布。②徐海燕:《中国近现代专利制度研究(1859—1949)》,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年版,第156页。工务科科长对王勤的解释是否直接针对此法的颁布施行无从知晓,但却不仅彰显出普通工人进行技术革新的创造性,并且呈现出边区工业对基于知识—技术私有制的现代专利制度的新实践方式,以及对西方影响之下的现代知识产权观念的改造。经过工务科科长和袁二毛的鼓励后,王勤针对自己的“旧想法”做出了一番自我检讨:

要不是这十多年老跟印刷机打交道,凭空哪能想得出来?可是你要不提醒我,就是再加十五年经验,我这个闭塞脑袋恐怕还是死木头模子,打不出新花样。……我才当学徒的时节,倒也肯动动脑筋。有一回,机器上掉了个螺丝,师傅没检查出来。我看出来了,对师傅一说,他反倒骂我:“才闻到油墨味就来多嘴,站远些!”自此我就懒得想事情了,反正叫干什么就干什么,少管闲事,少受闲气,这样饭碗倒稳些。

不同于技术官僚统治论下工人与专家之间的冲突,王勤与袁二毛同属于工人阶层,在压倒性的外部战争以及经济自给的目标下,他们依据丰富的生产实践经验与现实需要,积极参与技术革新与发明实践,如赵超构所言,尽管手工机器的“局部的改良”相比现代技术成效有限,但必须承认的是边区公营工厂“工人们工作的自动性与创造性”。①赵超构:《延安一月》,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00页。然而,二者所不同的是,作为学徒的袁二毛更加敢于突破陈规,不仅在技术性层面实现生产改进,并且打破了传统师徒关系与职业伦理的束缚。而作为师傅的王勤之所以自我检讨,也在于其自觉意识到传统师徒伦理的固化与牵绊,对生产技术与组织等方面工作造成的妨害。在小说结尾,王勤和袁二毛共同获得了边区工业局的表彰与奖励,“师徒两个,紧紧地靠在一起,互相可以觉出对方的心跳”。

值得进一步展开的是,小说写到王勤对不认真学习技术的学徒的训斥——“你学不会,别人还当我保守,不尽心教哩。”——看似无关紧要的信笔牢骚,实则触及延安公营工厂试图以技术的传授与学习来重新组织生产关系的实践构想。在1942年9月号召发起的“赵占魁运动”中,除了“积极负责”“大公无私”和“自我牺牲”等精神外,特别指明赵占魁“作为一个有很好的技术的老工匠”不同于“一般老工匠的习气”的品质:“不但不保守技术,能尽量传授给学徒,而且极关心学徒的生活,经常慰勉他们,照顾他们,宛如自己的子弟。”②《向模范工人赵占魁学习》,《解放日报》1942年9月11日。提倡技术传授、消除技术保守,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源于边区内外的比较性视野。在边区以外的大后方工厂中,技术工人与熟练工人的“弱点”之一,乃是“害怕技术普遍化了,会影响到自己的地位或失业,故多半将自己的技术秘密起来,在工厂中不肯传授其他工人,造成与广大工友的隔阂”,又因工龄较长、文化较高,时常“摆老资格”轻视其他“非技术非熟练的工人”,严重影响厂内工人的团结。①马亚人:《职工运动中的技术工人问题》,《共产党人》1941年第17期,第38页。史国衡在考察昆厂劳工状况时,同样发现技术工人凭借自身的稀缺与厂方的优待,“平时不大服从管理,要是偶尔事情不如意,脾气一发作,就扔下工具要退厂,弄得不好就打人”,技术的优劣差异同时也在厂内产生地域与个人荣辱的歧视结构。②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7~14页。据工龄已过三十年的边区火柴厂蘸头股股长张显武回忆,“过去火柴厂配药的方法都保存在少数几个技师和配药工人手中,从不公开”。③《火柴厂提高质量 建立严格检查制度 熟练工人公开技术传授工徒》,《解放日报》1944年8月14日。这种技术保守的观念,主要形成于欧洲中世纪城市手工业的生产方式与意识形态,手工业者自发组织行会,共同制定规则、占有资源,对外构筑严苛的技术—身份壁垒,以保障自身利益的垄断地位。邓发在1944年陕甘宁边区工厂厂长职工代表会议上已经指明,“这种保守技术的行会思想和宗派观念是在资产阶级的剥削制度下造成的”,为了“打破技术上的保守观念”,必须实行“技术公开”即“熟练工人要把技术教会学徒,做厂长的一定要学习本厂的生产技术”。④邓发:《边区工业建设中的几个问题—— 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七日至十八日在职工代表大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4年7月29日。会议召开以后,西北局在号召工业品全部自给、工业技术人员归队之时,除了重申“纠正保守技术的行会主义思想”外,也强调“工业生产战线上的一切党员干部,应当尊重党外技术干部,学习掌握工业技术,克服不学习技术的偏向”,并且“有计划地引进对工厂有技术贡献的职工,及有管理工厂才能的党员,参加公营工厂的管理”。⑤《西北局关于争取工业品全部自给的决定》(1944年5月29日),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二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04~505页。可见,所谓“技术公开”既包含技术对于普通工人学徒的重新敞开,也指向对工厂管理层脱产官僚化的警惕。

为了破除以往国统区工厂中熟练技工保守技术的行会主义思想及其所导致的工厂组织的涣散与工人团体的分裂问题,延安公营工厂借由发起“赵占魁运动”作为“工厂整风学习中具体的材料”⑥《总工会号召 开展赵占魁运动 加强教育提高生产》,《解放日报》1942年10月12日。,试图以技术的开放性重新构建熟练技工、技术专家与工厂职员同普通工人学徒之间的生产关系与人际氛围,也即上述压抑性机制的前一方面。比如,边区纺织厂在“赵占魁运动”及公私合作的号召下实行技术、经济和文化互助,熟练工人转变过去的“行会和保守观点”,“自愿的去带学徒”,保证其在较短时间内迅速提高技术。①《边区纺织厂工友 实行技术经济文化互助》,《解放日报》1944年4月30日。边区工厂第七股股长孙云龙作为工人劳动英雄,“有着一种虚心团结群众、耐心指导群众的优良作风”,原先“技术不熟练”“不大安心于工作岗位”的青年学徒在他的教育影响之下都能“独立工作”。②《边区工厂孙云龙同志 对重工业有特殊贡献》,《解放日报》1944年5月11日。当然,青年学徒也并非全不上进,皮革厂劳动英雄柳荣贵当学徒期间“刻苦学习”,并且“从心里尊重师父,常常请教他,因此师父也高兴教他”,在主动观摩、学习师傅的工作方法后完整掌握一套制革技术。③《皮革厂柳荣贵同志 发明用㭎子揉皮、热心团结教育工人》,《解放日报》1944年5月11日。除熟练技工外,从国统区来到延安公营工厂的技术专家与工程师也“从来不以技能自私,从来没有门户之见”④《献给边区工厂厂长暨职工代表会议》,《解放日报》1944年5月1日。,热心、诚心与耐心地向工人群众传授技术。工程师沈鸿不仅改进技术以“服从实际需要”,并且“还很热心”地提高工人学徒的数理化知识。在他看来,“技术不应该秘密起来,厂里懂得这样技术的人越多就越好”,“知识分子、专门家一定要和实际结合,踏踏实实为人民大众服务”。⑤《模范工程师沈鸿同志 自带母机十部参加革命 埋头苦干装备了许多工厂》,《解放日报》1944年5月10日。工程师钱志道注重提高工人学徒的“科学技术基本知识”,善用“具体教材教人,讲到某类科学技术课目时,他就把制造这些东西所需的某些器材拿出来,一面做,一面讲给工人听。因此工人容易懂,受益多”。⑥《模范工程师钱志道同志 创立边区基本化学工业 刻苦虚心克服困难积极教育工人》,《解放日报》1944年5月16日。技术专家与工程师对工人学徒也并非单向传授的关系,例如玻璃厂工程师林华面对生产工具的制造困难时“首先向群众学习,吸收老百姓原有的瓷窑的经验”,在此基础之上对“老百姓传统的方法”的缺点做出改进,践行“从群众中来和到群众中去的革命工作的方法”。⑦《模范工程师林华同志 与群众结合建立边区玻璃厂》,《解放日报》1944年5月11日。难民纺织厂技师朱次复“在对技术的研究和改进中”“重视吸收工人们的经验作为参考”,“对工人的指导和教育”也相应“采用启发的方式,以发挥集体的创造性和积极性”。①《难民工厂技师朱次复同志 创设机件改进装备 重视群众经验启发工人创造性》,《解放日报》1944年5月22日。这一“技术与群众相结合的原则”②《边区工业新创造》,《解放日报》1945年1月8日。,分别落实为技术革新领域的“技术民主”与技术互助方面的“技术公开”,其首要的观念前提在于承认普通工人群众自身所内蕴的能动性、创造性与潜在的革命性,而非将其本质化地视为处于被启蒙者位置上的“乌合之众”,同时自觉于技术—知识所内含的权力与政治属性,并以其为媒介打破固有等级秩序,改造知识分子与群众之间单向度的权力关系。正如毛泽东在《讲话》中所言:“只有代表群众才能教育群众,只有做群众的学生才能做群众的先生。如果把自己看作群众的主人,看作高距于‘下等人’头上的贵族,那末,不管他们有多大的才能,也是群众所不需要的,他们的工作是没有前途的。”③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64页。也就是说,革命正以其辩证、动态的涵容性深刻重构了启蒙的文化政治,不仅改造了“五四”时代的启蒙观念及其投射出的居高临下的启蒙目光,为知识分子打开反身的向度,使其思想意识与工作方式发生彻底转变,而且以切实有效的文化普及与教育实践扩大了启蒙的对象与范围,使普通工农群众掌握文化知识,翻身又“翻心”地成为革命的主体,充分发挥自身的创造性,从而呈现为两者双向启蒙、双向改造的辩证结构。

因此,在革命—启蒙的意义上,更重要的是,延安公营工厂以“技术民主”为内核的技术革新与发明实践和以“技术公开”为原则的技术互助形式,本身更包含着对于“新劳动者”即某种崭新、理想的劳动主体的构想与塑造。在对中央印厂工人的报道文章中,莫艾通过工人从“生手”成长为“技术工人”的变化特别强调“革命的工作”中“人的问题”。④莫艾:《“纸弹”的制成者——访问中央印厂工人》,《解放日报》1942年2月10日。的确,如何看待“人”本身,不仅关联着在战时经济自足的具体语境下各项革命工作的展开方式,而且指向了革命对于“新人”“新社会”等未来远景的想象与许诺,其中也包括有关“劳动”和“劳动者”的理想形态。以边区化学厂为例,从而呈现为两者双向启蒙双向改造的辩证结构。“新的劳动态度”的确立,一方面源于“边区民主自由的环境,养育了工人们自觉的为革命服务的意识”,另一方面更有赖于“工厂对工人教育的重视”:“我们的化学工厂,它生产边区军民生活上的必需品……它又是个工业学校,在这里,培养着未来的技师们。”①张蓓:《我们的化学厂——在这里,培养着未来的技师们》,《解放日报》1943年1月29日。将工厂同时建设为学校,这并不仅仅停留于修辞的层面,而是切实开展文化、技术等方面的知识教育,提高工人的文化知识水平,进而弥除工人与技术专家、职员之间的技术、身份与地位的差异。这一建设构想也被朱德在1940年多次表达过:“各工厂应加强对于工人的政治文化和技术的教育,并把成绩特别优秀的工人,培养成为工程师,我们的工厂,同时也是职业学校。”②朱德:《论发展边区的经济建设》,《新中华报》1940年10月13日。“这里的工厂同时也是学校,他们在工作和学习中,能够锻炼和培养自己,在政治上和技术上不断进步。”③朱德:《参观边区工厂后对边区工人的希望》,《中国工人》1940年第10期,第5页。所谓“工农分子知识化,知识分子工农化”,一方面在于通过技术革新与互助实践,使工农群众在作为政治主体的同时成为文化和技术的主体,赋予劳动以尊严、认同与意义感,打破“食人者治于人,食于人者治人”④《林主席在经济自给动员大会上的报告》(1940年12月3日),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二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42页。的主奴结构。另一方面,通过对技术革新与发明实践的主导和以技术互助为主要形式的传授与学习,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的差别得以缩小,二者统合于劳动与劳动者自身,使工人摆脱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宿命。这也是邓发将“赵占魁运动”命名为“新劳动者运动”的缘由所在。如他所言,“在新劳动者运动中……技术上及文化上的互相学习,在工人中已成为一种很流行的美德”。⑤邓发:《中国解放区工人在战斗中》,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职工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四集,工人出版社1959年版,第44~45页。在技术互助的过程中,在学徒与师傅、工人与熟练技工之间传递的也不只是技术本身,而是与之连带的情感联结与“互相帮助、友爱的精神”⑥崔田夫:《一年来赵占魁运动总结》,《解放日报》1944年2月7日。,换言之,技术的开放性与流动性同时包含着伦理与情感意涵的构建与充实,最终对厂内学徒与师傅、工人与技术专家间的人我关系与人际氛围起到改善和调适的作用。

三 技术政治的重组:从“工业组织”到社会结构

由此,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新劳动者”的形塑如何关联至生产组织、劳动关系乃至社会结构的内在翻转?如何理解延安公营工厂实践对于中国自身的社会结构与深层问题的内在把握及其回应方式?费孝通在1947年的演讲《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中,已经较早认识到中国现代工业化所遭遇的核心困难之一,即如何创造“利用现代技术的社会组织”。在他看来,现代技术并未为中国带来“物质生活的提高”,相反使其在国际工业竞争中更加穷困,“现代技术所具破坏社会完整的力量却已在中国社会中开始发生效果”。若“只在技术上求发明,而忽略各社会组织上求进步和配合”,如此导致的“忽略社会结构的弊病为大”,现代技术及与之相配的社会结构实是不可分割的整体性问题。①费孝通:《中国社会变迁中的文化结症》,《乡土重建》,岳麓书社2012年版,第11~12页。为说明中国现代工厂与都市中“社会解组”的现象,费孝通特别提及“魁阁”成员史国衡关于战时内地工厂劳工问题的社会研究著作《昆厂劳工》。在对昆厂的实际调查中,史国衡敏锐地捕捉到一种问题现象:尽管战争之下难免“生活紧促”“心情难安”,“但从另一方面看,抗战也正可以激发工人的热情,增加效率。何况他们是在国营工厂做工,他们的工作又和军需发生关联,常以爱国自负的工人又何以会发生怠工玩职一类的行为”。②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08、52、57、112、115~116页。围绕这一问题,史国衡发现工人实际上相当反感于追求效率、“分工精细”的“现代的机器工业”③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08、52、57、112、115~116页。,由于“并未脱掉旧式手工业的传统,他们还保留着过去匠人的积习,倾心小型工厂和作坊式的工业”,所以“对于大规模生产制度下讲标准化,重分工合作,埋没个性的工作,还不习惯”。④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08、52、57、112、115~116页。史国衡进一步将问题解释引向了昆厂“厂风”的影响,不同于欧美或沿海工业中的劳资对立,内地国营工厂中的对立发生在工人与职员之间,后者主要指向“凡是不靠做工赚工钱,却是领薪水,办理笔墨事务,或支配别人做工的人”。⑤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08、52、57、112、115~116页。而从根本上说,这种对立来源于传统社会组织中本已存在的“劳心和劳力的分野”,即“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职员是所谓长衫阶级,代表劳心的一面,工人没受过教育,是靠体力谋生的粗人,代表了劳力的一面……从身份、等级和出路去看,职员总要比工人高出一等……两种不同等级的人聚在一起,在上的一层忽略了在下一层的幸福与痛苦,好恶与荣辱”。在这种分化的社会结构中,工人内部也会划分层级,“技工之歧视帮工小工正与职员之歧视工人同”。⑥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08、52、57、112、115~116页。

可以补充的是,劳心与劳力的社会分化,除了史国衡所谓传统社会组织的延续以外,还同时源于19世纪中期以后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的演变。在技术专业化与科学资本化的趋势之下,技术专家与工程师作为资本化的中间阶层,不仅使技术革新同科学理论相结合,超越了工人依据生产经验的技术发明方式,而且通过对技术发明、科学实验等知识实践的垄断,使其完全剥离于缺乏科技知识的工人,被剥夺了技术创造能力的工人因此沦为“异化”的劳动机器。从此,在合理化分工的形式要求下,“劳动”分裂为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两种形态,现代社会也彻底分化为劳心者与劳力者两个阶级。值得注意的是,资本主义通过科学资本化与技术专业化而实现的知识垄断,也为邓发深刻认识到:“在资本主义制度之下,当科学满足资本家的私人欲望之后,他们还毁灭文明,垄断科学。”①邓发:《边区工业建设中的几个问题——一九四四年五月十七日至十八日在厂长职工代表大会上的讲话》,《解放日报》1944年7月29日。这一现代转变的脉络中技术革新与科学理论的结合,同样为熟识现代西方文明的陈学昭所提及:“现代的技术,本身就是科学,而中国没有科学,要中国人了解科学的技术自然不很容易。”②陈学昭:《延安访问记》,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25、219页。尽管初访延安的陈学昭是从自己的观察角度出发批评部分政治工作者与革命青年热衷政治甚过科学技术的现象,但她还是从反面指出了工业资本主义通过对科学理论知识的占有而实现对技术革新与发明实践的垄断地位。有意味的是,陈学昭在讨论应该如何处置犯过贪污等错误且知错不改者时,虽然出于认真态度与人道原则,却也显现出较为典型的观念症候:“我想有些个别的这类分子,最好请他们做些可以不负多大责任,不用心脑的工作,如生产工作。生产工作,并不是一件苦工。”③陈学昭:《延安访问记》,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25、219页。尽管倾心投身于革命的延安,但在陈学昭此时的观念认识的深处,“生产工作”既“不用心脑”也非“一件苦工”,现代社会在“劳动”上的脑体分工以及在社会结构上的劳力者/劳心者分化仍被其视作自然化、本质化的现象。

鉴于昆厂厂风的混乱与对峙局面,史国衡始终着眼于工人的感觉意识与身心状况。他发现,相较于职员对工人唯利是图的认识,工人的实际心理却正好相反,“认为工资的多少还属次要,最要紧的是得一种精神上的痛快”。具体而言,史国衡认为“简单而纯粹的经济人”假设实乃事实性谬误:“我们都知道工人也是和我们一样有是非观念,有感情,有血性的人”,他们在经济动机以外“也要获得别人的尊敬和赏识”,“工资引诱”绝非唯一的笼罩性解释。①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35~136、116、162~164页。由此出发,为了扭转厂风的分裂,史国衡建议工厂管理层首先转变歧视观念,“以生产为前提,把工人看作一体,对他们求了解具同情”②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35~136、116、162~164页。,将人事与技术的管理建立于对“工人们的出身,环境,教育,交游,个人心情,及日常生活”等方面的深入且内在的把握之上,并加以必要的知识与观念教育,才能达到“心悦诚服”的效果。这种“管教合一”的方式,不仅使在“新旧交递,文化失调”的社会震荡之中失却生活重心的个人在物质生活之外得到“心理和文化上的革新”,并且“以广义的工业教育来补救社会教育之不足”,从而“以工业建设来建设我们的新社会”。③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135~136、116、162~164页。费孝通在为《昆厂劳工》专门撰写的后记中,同样强调“工业组织”作为“工人生活中主要的社会情境”之于工人身心状态的意义。④费孝通:《书后》,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19、233、234、230、233页。在他看来,传统农业国的“工业建设不只是盖厂房,装机器;而是一个新社会组织的建立”⑤费孝通:《书后》,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19、233、234、230、233页。。然而,传统社会组织的“解组”,致使“生产关系并没有建立在人和人的契洽之上”⑥费孝通:《书后》,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19、233、234、230、233页。,因此,费孝通直指现代中国工业化的核心难题:“现代工业组织中是否有达到高度契洽的可能”⑦费孝通:《书后》,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19、233、234、230、233页。?

从上述梳理不难看出,费孝通和史国衡都不仅仅关注工业化所带来的新技术本身,而是深入现代工业化进程中社会关系与社会结构的重组,以及其中个人身心感受的共振,正如费孝通所言:“在这新社会组织中我们得利用科学知识所发生的新技术来谋取人类共同的幸福。在这组织中一切参加的人必须有高度的契洽。”⑧费孝通:《书后》,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219、233、234、230、233页。对于延安公营工厂而言,其历史实践则有效回应了上述有关工业组织与社会结构之内在勾连的关系问题,尤其是突破、弥合“劳心”与“劳力”的现代分工,进而翻转、打破(而非颠倒)“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的社会结构。一方面,边区鼓励普通工人学徒参与技术革新与发明,主动学习技术科学与文化知识,成为技术与文化的主体,充分发挥其主体意识与创造热情。在林风的报告文学《一架机器的诞生》中,无线电制造厂工会主任高兆庆依据“经验再加上创造”⑨林风:《一架机器的诞生》,《解放日报》1942年8月1日。本文所引小说文句皆出自此版,下文不另详注。,利用现有工具与原料制成小型手摇发电机,满足了边区封锁之下使用无线电的需要。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形容这台发电机时特别写到它是工人“曾放进劳动汗水和脑汁在内”的成果,形象地显示出工人劳动对于脑体分工的有力打破,并使其二者有机结合。厂长在会议讲话中也特别提到全厂职工“用智慧的手毁坏了将近三十种的困难”,所谓“智慧的手”,堪称延安公营工厂中工人劳动的脑体结合之最为生动、精确的意象。有趣的是,上述昆厂工人对“精神上的痛快”的希求,恰恰为发明者高兆庆所体会:“他觉得在延安做工最痛快,厂里最好的一种作风就是各人拿着创造精神来工作的,工作要最精细,原料要最节省,因为这是替自家人做的呀!”相较于“替自己做工”,“替自家人”的说法在对象上扩大至其他工友与整个工厂,这不仅是因为边区在人事安排上将“有技术贡献的职工”吸纳进“公营工厂的管理”①《西北局关于争取工业品全部自给的决定》(1944年5月29日),甘肃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编:《陕甘宁革命根据地史料选辑》第二辑,甘肃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05页。,而且意味着工人与其他工友之间建立了情感上的连带关系,以及对公营工厂的情感认同。正是在这种亲切、团结的人我关系和相应的制度保障下,身处其中的工人学徒得以获得人格的发舒和身心、精神状态的饱满,个人与他人、集体、工厂乃至边区之间也由此得以建立多个层面的内在认同感与连带感,正如陈学昭理想中的“团体”关系:“团体还需要一种有眼光,有远识,有特长,能容人,能用人……以团体立场来谋整个利益——能建立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使团体的视野扩大,优秀分子不断地加进团体。”②陈学昭:《延安访问记》,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21页。相似的团体组织关系也为史国衡所简要拟想:“发挥各个人的创造力,使每一个分子对团体自动的负起责任”。③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57页。从这个意义上说,朱德所提出的“建设革命家务”的口号,一方面意在建立“革命”与“家务”之间的规约与支持关系,即边区工业生产与经济建设不仅是革命理念的现实实践、检验与修正,而且同时服务于克服边区财政经济困难,满足抗战物质需要;另一方面,“家务”一词中的“家”也不仅包含着对于工人及其与工厂间关系的政治伦理想象:“对于所有职工同志们说,工厂更是他们的家庭和他们的事业,而他们便是这一事业的主人”①朱德:《建设革命家务》,《解放日报》1943年5月1日。,而且更意味着工人身心状态的激发、调适,以及工厂中亲切、团结且张弛有度的人我关系与人际氛围的营构。

四 限度与创造:当代社会主义工业的起点与资源

当然,延安公营工厂的技术革新方式和生产组织形式有其置身的特殊历史语境,及其所依托的特定历史条件。其一,延安公营工厂的生产方式具有浓厚的手工业性质,并不完全等同于史国衡、费孝通所谓的“现代机器工业”,后者实际上意指以泰勒制和福特制为内核、以完全的经济人与理性人假设为逻辑前提、以高度精细化分工(包括脑体)与标准化管理为构架、以机器大生产与流水线作业为生产组织形式的现代工业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这种生产方式下,技术的进步降低了工业生产过程对工人的依赖,技术构成对工人的排斥与异化,如史国衡描述的:“在新工业里面精巧的是机器而非人工,且机器愈进步,人工可以为力的地方愈少,工业也愈单调。”因而,工人的劳动也在标准化管理与高度分工的体制之下变得重复、琐碎且单一化,“埋没个性”。②史国衡:《昆厂劳工》,商务印书馆1946年版,第52页。而对于延安公营工厂来说,作为“整风运动在公营工业方面的开始”,在1943年陕甘宁边区政府直属各公营工厂会议上,洛甫(张闻天)正面明确其建基于农村经济之上的特殊性质:“我们工厂本身,基本上也是落后的手工业的工厂。因此一切建设工厂的计划,管理工厂的各种制度,对于工人职员的各种待遇等等,均不能抄袭资本主义国家或社会主义国家或中国大都市中的大工厂的一套。”③洛甫:《关于公营工厂的几个问题——四月二十日在边区政府直属工厂会议上的发言》,《解放日报》1943年5月1日。这一现实要求针对于边区工业建设中存在的以泰勒制“科学管理”为导向的认识误区:“在工厂经营方式上,不理解边区的经济条件,强调不切合实际的‘科学化’;以手工业的生产方式,而采用大规模机器工业的管理方法。”。④刘景范:《为改造我们的工厂而奋斗》(在边区各公营工厂联席会议上的总结报告),《解放日报》1943年6月9日。

其二,延安公营工厂置身于压倒性的外部战争语境之中,以实现封锁之下的经济自给与供给抗战为主要目标。用毛泽东在1942年底陕甘宁边区高级干部会议上对于财经问题的定调来说,“发展经济,保障供给,是我们的经济工作和财政工作的总方针”。①毛泽东:《抗日时期的经济问题和财政问题》(1942年12月),《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91页。因此,相关的技术革新与创造发明也以满足战时工业生产的现实需要为旨归,正如小说《师徒》中袁二毛面对王勤“硬按着头叫喝水”时发出的反问:“克服当前的困难不比学技术重要?”在边区政府对自然科学的提倡中,理论和技术的科学研究必须与“现实的抗战需要”密切联系,技术研究“应该切实地估计到发展那些生产部门及生产技术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从而避免“变成脱离实践的东西”。②《提倡自然科学》,《解放日报》1941年6月12日。在1942年陕甘宁边区公营工厂工会干部会议上的报告中,邓发明确指出:在战时以及新民主主义政权下,一定程度上带有义务性的劳动制度固然是“为了抗战与人民的需要”,但其“并非长期的,而是过渡性的。抗战胜利后,全国工厂正规化,就不可能实现此种制度,必须完全实行工资制”。③邓发:《新民主主义政权下公营工厂的劳动性质与职工会任务》(1942年5月6日),中华全国总工会中国职工运动史研究室编:《中国工会历史文献》第四集,工人出版社1959年版,第198页。虽然邓发无法预知抗战结束后的历史走向,但他已明确认识到延安公营工厂实践的“过渡性”与“非正规”属性。值得一提的是,赵超构尽管立足于中央政府的领导立场,但其在全国视野里对于边区的认知与思考可谓一针见血:他一方面承认边区的生产工作是“动人”的,承认边区干部“能组织群众,尊重群众的感情,提高低层民众的地位,给群众以平等的感觉”,但另一方面,他更尖锐地指出:“边区究竟是小范围的试验,同时过去几年的边区都在闭关状态之中,目前即有所成功,在公平竞争的场合,是否能有永久的保证,也还是问题。”④赵超构:《延安一月》,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2013年版,第247页。也就是说,延安公营工厂实践所包含的技术革新方式与生产组织形式依托于“战时”的外部环境、“边区”的局部地理空间以及“非正规”的组织弹性。

尽管在生产规模、机器化程度等方面有其特定历史条件的限制,然而这并非意味着延安公营工厂实践仅仅是限于一时一地的局部经验。恰恰相反,延安公营工厂的历史实践既内在于以现代工业资本主义为经济基础与组织形态的现代社会理性化进程的延长线上,同时又包含着对于高度劳动分工的现代机器工业之经济理性与技术理性的自觉抵抗和另类实践。具体而言,伴随着“现代社会”的降临,个人从传统“熟人社会”的有机共同体中或被迫或主动地脱嵌,作为自由劳动力被抛入高度社会分工的现代都市或工厂。以城市与工厂为典型空间的现代社会的高度理性化特征同时意味着人与人之间关系的高度陌生化状况,即对情感、心理、精神等因素的强力排斥,离开故土家园的情感庇护、深陷入陌生化社会的现代个体由此成为无根的原子化存在,在经济理性、形式平等的社会关系中成为孤独的“内面化”个体,因而其“内面”也生成于个体自我与外部他者、社会的紧张对峙之中。工具理性的极端膨胀并未实现启蒙运动及其精神(启蒙理性)所允诺的人之解放的美好设想,反而借由资本主义的发展扩张演化为对人的控制乃至统治力量,这一将人对象化、物化的支配结构作为内生于现代社会的必然现象,最终变成启蒙的自我异化,实行所谓泰勒制“科学管理”的现代机器工厂以及如同非人的机器一般劳动的工人乃是启蒙异化、理性反噬的现代产物。而对于延安公营工厂来说,其在战时特殊语境下的创造性正在于对现代工业资本主义之工具理性统治的解构与反动,通过“为建立革命家务,勿论内行与外行”①《“做一门学一门” 某工厂工友努力创造》,《解放日报》1943年6月22日。的技术革新方式与技术互助实践以及这一实践过程所同时包含的人我关系的重塑与情感联结的建立,在工厂这一现代空间中重新构造出“家”的组织氛围与身心感受,使包括学徒、技术专家等在内的工人群众之间紧致而团结,在战争与革命的整体语境之下、以“同志”为直接称谓形成某种有机的精神、命运共同体,消弭现代社会的理性化进程所必然导致的人与人关系的陌生化状况与个人情感的孤独、无依,进而促使每一工人个体的精神状态与情感需求得以深植、依傍于作为意义感与价值感之替代的革命共同体之中。

需要辨析的是,公营工厂中的这一革命共同体并不完全等同于乡土中国社会中基于血缘、宗族等纽带的传统共同体,后者在荫庇、护佑以及提供价值感之外亦有封闭、束缚与压迫的一面,甚至内在同构于上述旧式师徒关系中的长幼次序与尊卑等级。不同的是,延安公营工厂中基于同呼吸共命运的革命情谊、共享的革命目标与共振的革命精神所凝聚而成的革命有机共同体,并非传统乡土共同体秩序的简单复制,而是一方面挣脱其束缚与压抑之内容,另一方面又继承了传统“熟人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有机互动与情感关联,吸收其中所包蕴的平等、互助之内涵,从而通过锻造温暖、亲切、团结的人我关系,和以“同志爱”为核心的互相关心、亲密无间的共同体感受①关于延安时期人我关系间的“同志爱”,可参见姜涛《“新的抒情”:何其芳〈夜歌〉中的“心境”与“工作”》,《文艺研究》2021年第9期。,得以舒缓、化解现代陌生化社会的冷漠,尤其是在高度社会分工与契约理性约束下所形成的冰冷隔阂。当然,正如小说《越老越进步》中初到延安的贝明福,延安固然也存在非理想化的冷漠现象,但一旦发生这类现象便会在共同体内部引起反弹,并迅速被带有包容、引导和教育的“同志爱”情谊所包裹和改造。简言之,正是延安公营工厂中以人我关系的重塑为主要面向的传统有机共同体的现代转化,构成了对离家漂泊、热望救国的工人与知识者的强烈吸引,使其在身心安顿与归宿感的基础上建立对工厂和边区的内在认同感,最终焕发其作为革命—劳动主体的能动性与创造性。事实上,延安公营工厂的生产组织实践虽依托于特殊的战时语境与特定的历史条件,但其所具有的另类的现代性可能及其所隐含的历史方向性,也超越了一时一地的具体性和局限性,相当内在地构成新中国成立后试图制衡工业、技术领域理性化趋势的经验资源与历史记忆。

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工业领域的诸多矛盾逐渐绽开。在人与机器的关系问题上,现代化机器大生产的工业形态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之间构成一组难以克服的结构性张力,前者作为“一种高度科层化的管理制度”所遵循的是“一种对象化的逻辑方式”,“必然会和社会主义的将工人处理‘主人’的意识形态形成一种尖锐的冲突”。②蔡翔:《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6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295页。在人与人之间的生产关系以及相应的技术路线问题上,作为共和国“主人”之一、“当家作主”的工人群众同服务于现实生产效率需要、客观上可能蜕化为脱离群众的技术专家之间始终存在着内在紧张:“十七年”时期仍主要以各类技术专家和工程师为工业领域技术革新与发明的主体,1960年代初期颁布的以“两参一改三结合”为目标纲领的“鞍钢宪法”便旨在通过理论与劳动实践的“结合”而弭除现代工厂理性化体制之下工人与技术专家、工厂干部之间的紧张对立,虽然在现实层面并未充分实现,但其构想之经验无疑来源于延安公营工厂时期即已存在的“技术与群众相结合”的理念与实践。而至“文革”时期,以“七·二一调查报告”为“技术革命”之标志,技术人员真正不再把技术资料私藏为“个人的‘小仓库’”,而是自觉贡献、传授给全厂工人,并且主动践行“三结合”原则,与普通工人共同劳动,将其纳入“研究和改进设计”的工作中来,①《从上海机床厂看培养工程技术人员的道路(调查报告)》,《人民日报》1968年7月22日。充分发挥其基于丰富生产实践经验之上的创造性。这一路线构想同样源于延安公营工厂中“技术民主”与“技术公开”的实践经验。从另一角度看,新中国成立后、“革命的第二天”中面对工业、技术领域必然发生的理性化、体制化与专业化趋势,何以时时反顾延安公营工厂的历史经验并以其为资源打造新的技术政治,正在于后者所指向的技术路线与社会图景同高度依赖专业技术人员与工程师的美苏现代化道路皆不相同,即以技术的开放性与工人的创造性打破技术理性的统治结构与相应的生产组织形态,从而实现对固有社会结构的内在翻转、重组,调动、承接与转化社会不同阶层、不同个体的内在活力,用以制衡和抵抗新的压抑性机制的形成,在不可避免的理性化牢笼之中不断焕发自身的生机。

五 结语

1950年代初,梁漱溟在《中国建国之路》中提出中国共产党的三大贡献分别是“建国之一大前提”(即“全国大局的统一稳定”)、“引进了团体生活”和“透出了人心”。其中,在具体讨论“团体生活”之于中国的迫切性时,梁漱溟在近代中西的比较视野中特别提到“团体组织”与“科学技术”两大方面,意在批评中国人“要引进科学技术者”远甚于“把团体组织引进到中国来之注意”,因而尤为重视两者之间的“本末先后”。这与上述费孝通对于现代技术与社会组织之不平衡的观察和思考颇为切近。在对近代自由资本主义的剖析中,梁漱溟尖锐地指出了科学技术与社会分化之间的内在关联:“科学的贡献,技术的好处,徒造成社会的偏颇不平,便宜了少数资本家,而大社会却未能掌握之,以造福于公众。”针对这一问题状况,他特别强调“团体组织”对“科学技术”的容纳作用,主张“在引进团体组织之中引进科学技术,亦能形成一种循环推进,而其结果便会完全两样。……始终是以有组织的人作主宰,科学技术自然亦始终为社会公众而服务”。①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未完成,1950年10月至1951年5月),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6、359、365~366、368~369、384、387、319页。因此,梁漱溟认为在工厂中应该实行“工厂管理民主化”,将全厂同事亲切视作国家与工厂的主体,使其畅所欲言。②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未完成,1950年10月至1951年5月),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6、359、365~366、368~369、384、387、319页。在讨论“人心”之透达时,梁漱溟将其定义为某种“创造冲动”,并引述罗素以阐明资本主义制度对其的压抑性。③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未完成,1950年10月至1951年5月),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6、359、365~366、368~369、384、387、319页。更重要的是,梁漱溟格外注重“团体组织”与“人心”之关系,在他看来,理想的人类社会生活的心理学基础正在于“不隔”之“人心”,④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未完成,1950年10月至1951年5月),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6、359、365~366、368~369、384、387、319页。而中共对于理想团体生活的引进即是“一面其团体既很能为分子解决问题,而一面其分子之自觉主动性又很高”,个体生存问题在团体中得到解决的同时“人心”也得以“从容透达出来”。⑤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未完成,1950年10月至1951年5月),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6、359、365~366、368~369、384、387、319页。梁漱溟相信,如果“工厂管理民主化果然运用得好,一厂的人可能上自厂长下至杂工,各都献出心力,在工作上联通一气,而从生命活泼交融上得到无上快乐”。⑥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未完成,1950年10月至1951年5月),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6、359、365~366、368~369、384、387、319页。

应当说,梁漱溟连同费孝通、史国衡作为深谙中西两种文明的知识者,尽管各自从不同的立场与视角出发,却对现代中国社会转型的内在肌理表现出相近的把握:费孝通、史国衡注重工业组织与社会结构之关系,以及工人在这种关系结构中的身心状态,梁漱溟也不约而同地强调团体生活及其在工厂民主化管理中的应用,以及这种团体生活对于人心的把透与联通。他们都非革命知识分子,其共同论及的现代中国社会重造过程中的深层问题与相应的解决之道,中共却在革命实践的展开过程中都深刻把握到,并予以切近且有效的回应,正如梁漱溟所言:“不管说救国或者说建国,总是要解决近百年来的中国问题。”⑦梁漱溟:《中国建国之路》(未完成,1950年10月至1951年5月),中国文化书院学术委员会编:《梁漱溟全集》第3卷,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345~346、359、365~366、368~369、384、387、319页。延安公营工厂对于旧式师徒传统的改造与技术保守观念的打破,取而代之以新型师徒关系的建立、“技术公开”等互助实践的推行,以及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以“同志爱”为团结纽带的革命有机共同体和人我关系的有情化重造,不仅有效突破了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现代社会合理化分工,进而重组、弥合“劳力者”与“劳心者”的社会分化,而且制衡了现代社会的技术理性膨胀及其所导致的社会陌生化状况,也因此构成新中国成立后制衡、抵抗(而非取代)内在于现代机器工业发展脉络之中的社会主义工业、技术领域理性化趋势的历史资源,在1950年代后期至“文革”时期的一系列“技术革命”构想中不断复现。

有意味的是,“新时期”以后《乔厂长上任记》中的乔光朴则拒绝工人参与技术革新,重申技术专家的重要性,小说《师徒》中王勤所深刻反省的职业伦理(遵守秩序,服从管教)重新出现在“新时期”的开端之处,似乎某种吊诡的“历史与反复”重新上演。从这个意义上说,对于抗战时期延安公营工厂中师徒关系、技术实践以及生产组织等问题的历史经验的整理,并在历史图景的深描、呈现之中提取相关的原理性问题加以讨论,不仅可以从20世纪中国社会重造的问题脉络中,重新理解延安公营工厂的历史实践对于中国社会的内在翻转与重组,而且有助于在与当代的贯通性历史视野中进一步打开有关“技术”与“劳动”政治的认知与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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