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互视角”下的梁生宝经验:重读《创业史》※

2022-11-16 08: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创业史合作化柳青

张 翔

内容提要:《创业史》在自觉整合《水浒传》等中国古典小说和域外文学经验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发展了中国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列传相互勾连的结构艺术,引入“交互视角”,并将这一结构全面运用于第一部和第二部。从这一视角,可以看出《创业史》第二部的叙述相对于第一部有一系列重要变化,支持郭振山的群体日趋活跃;同时不变的是,梁生宝面对郭振山一方的杯葛,抱有以合作化的成绩争取郭振山的“自我牺牲精神”,坚持避免发生面对面冲突。《创业史》围绕梁生宝的叙述,主要提供了两方面的经验:一是梁生宝面对矛盾冲突的“自我牺牲精神”,呈现了党的全局观念在基层的扎根;二是梁生宝带队“进山”等合作互助行动提供了“大家富裕的道路”的重要探索。

引 言

柳青的《创业史》是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发展进程中的里程碑式作品。从至今绵延不绝的叙述20世纪中国历史的长篇小说创作潮流来看①何吉贤、张翔、周展安:《当代小说创作中的“重述20世纪中国”潮流——重述“20世纪中国”三人谈之一》,《21世纪经济报道》2015年5月4日。,《创业史》的小说技艺、深度与丰富性仍然堪为高峰。

《创业史》在文体上融合中外小说技艺,有重要创新。柳青整合了《水浒传》等中国传统小说与俄苏等外国小说在结构、人物描写等方面的方法,创造了一种以合作化运动推进为经、以人物网络为纬的村庄史—时代史叙述方式。柳青显示了他谙熟传统小说中的文人写作风格的一面,例如改造《水浒传》等小说传承纪传体史书撰述而形成的系列人物历史叙述相互勾连的叙事架构,娴熟地运用中国传统小说脱胎于春秋笔法的含蓄蕴藉、意在言外、伏线千里的叙述方法,柳青堪称小说结构的大师。

《创业史》叙述的主要是1953年至1954年陕西下堡乡第五村的合作化进程,其中的重心是“大家富裕的道路”(102)②引用《创业史》的地方,均只在引文后标注页码。除特别注明之外,均引自《创业史》,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问题以及围绕这一问题的分歧、辩论与矛盾斗争。《创业史》第一部第一版曾有一个“出版说明”,其中指出:“《创业史》是一部描写中国农村社会主义革命的长篇,着重表现这一革命中社会的、思想的和心理的变化过程。……现在出版的第一部是全书开头的部分……贯穿全书代表各方面的主要人物,仅仅围绕着社会主义革命这一中心,大部分已经出现或提到了,但矛盾斗争还在酝酿阶段,有待于逐步展开。”③转引自刘可风《柳青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95页。它叙述矛盾斗争的酝酿和展开,并将之视为“写的是社会主义制度的诞生”。④王维玲:《柳青和〈创业史〉》,见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131页。薄一波曾在《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中叙述1951年党内围绕山西省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问题发生的一场争论。刘可风认为,《创业史》叙述的矛盾斗争与薄一波叙述的这场争论是“同一事件”。⑤刘可风:《柳青传》,第427页。薄一波叙述的是政策制定层面的分歧与辩论,《创业史》叙述的是发生在村庄民众及县、区、乡基层领导中的分歧与辩论,它们是同时发生的。柳青在回陕西之前是《中国青年报》副刊主编、文艺部主任,他在1952年5月回到长安县,参照薄一波的叙述,此时1951年争论暂告一段落,但分歧和争论仍在延续。柳青回陕西驻点创作,与此一阶段党内争论过程深刻纠缠,是当时文艺创作深度卷入政策争论和决策进程的一个重要表现。新中国成立以后一个短暂的时期内,出现了一批致力于叙述此一时期分歧、争论与冲突的文艺作品,《创业史》是代表作之一。①蔡翔认为,在1950年代末到1960年代,用“阶级斗争”作为某种激烈的社会冲突的解决方案,是当时颇为流行的一种叙事方式,基本上是构置一种“新/老阶级敌人”的结合乃至破坏,然后通过对这一“阴谋”的揭发和斗争直至取得最后胜利,而社会性的危机也在这一叙述模式中被顺利克服。见氏著《革命/叙述:中国社会主义文学—文化想象(1949—1996)》,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318页。《创业史》与蔡翔描述的这一潮流有一定的距离。分析《创业史》,需要根据其思路,系统分析其中所叙述的矛盾冲突。

《创业史》的发表和出版过程比较特别,第一部与第二部出版之间横跨了中国当代历史的重要转折期,第一部初刊于1959年,初版于196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而第二部在《延河》1960年10月号到1979年3月号连续刊载,时间跨度长,其中第十八章至第二十四章都是在“文革”结束之后发表的,上卷中国青年出版社1977年6月初版,下卷该社1979年6月初版。②刘芳芳:《〈创业史〉汇校本说明》,《现代中文学刊》2018年第2期。研究界对《创业史》的修改已有较多讨论。限于篇幅,本文不拟对不同版本之间的差异做细致讨论,主要关注第二部与第一部之间的差异。为便于讨论,采用目前最常见的中国青年出版社2009年版。第二部虽然一部分在60年代初已陆续发表,但上卷和下卷的出版已是1970年代末。时过境迁,第二部与第一部之间是否存在一些重要区别或变化?这一问题尚未有系统深入的讨论。

本文尝试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分析《创业史》对矛盾冲突的叙述方式,以及第二部相对于第一部的重要变化,重新理解梁生宝在冲突中的“自我牺牲精神”,讨论小说叙述包含的全局观念。

列传展开的“交互视角”: 农业合作化进程中的矛盾冲突与社会网络

《创业史》第一部的结构特点是偏好在一章内集中写一个或两个人物。柳青曾指出,《创业史》写的是“一个村庄的各阶级人物在合作化运动中的行动、思想和心理的变化过程”①柳青:《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见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95页。,这一过程需要通过这些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与合作的动态关系来勾勒。众多人物在合作化运动进程中的关系网络及其状况(而不是某一两个人物)成为小说叙述的主要对象,这些关系网络中的众多人物之间的矛盾和冲突成为小说最为重要的部分。

1.列传勾连结构的古典渊源

《创业史》写人物群像及其社会网络有特别的结构和方法。柳青发现,“许多古典名著运用一个共同的手法,就是每个章节从一个人物的角度来发展情节和描写情节”②刘可风:《柳青传》,第160~161、444~445页。,《创业史》创造性地发展了这一手法。

以人物为中心的纪传体或列传体,是中国史书撰述的一种主流结构方式,司马迁的《史记》是开创作品和代表作品。古代小说文体的形成与史书撰述方式的变化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以一个人物为一个章节或连续多个章节的中心,同时将这些人物的叙述相互勾连起来的小说结构方式,是在列传体史书基础上化用和发展而来的。从中国历史叙述传统来看这一列传勾连的手法③这一文体创新可以称为“准列传体”。关于准列传体的分析,参见拙文《准列传体叙事中的整体性重构》,《文学评论》2013年第6期。,《水浒传》是代表作品之一。《水浒传》前半部分的基本结构,是将分散的类似于史书人物列传的故事连缀成梁山聚义的故事框架。金圣叹在评点《水浒传》时已经指出这一重要特点,他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指出,“《水浒传》方法,都从《史记》出来,却有许多胜似《史记》处”,“《水浒传》一个人出来,分明便是一篇列传。至于中间事迹,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④金圣叹撰,陆林整理:《金圣叹全集》第3册,凤凰出版社2016年版,第29~30页。张新科等研究者对此已有研究,参见张新科《〈史记〉文学经典的建构之路》,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183~186页。据刘可风回忆,小时候见柳青读《水浒传》,“一章要看很长时间,看一段就到院子里转,想很久才回来”,认为“《水浒传》具有高度的艺术水平”,并认为“这本书艺术结构不匀称,前头细致,后头马虎”。⑤刘可风:《柳青传》,第160~161、444~445页。柳青联系自己的创作,指出“《创业史》中梁生宝一个人的精神也不是主题”,意思可能是,《水浒传》不是宋江的个人史,而是梁山众多英雄聚义的共同史,《创业史》也一样,不是梁生宝的个人史,而是第五村群众在合作化进程中的共同史。柳青重视《水浒传》的一个重要原因,估计就是其前半部分写英雄“聚义”过程的结构方法,即“每个章节从一个人物的角度来发展情节和描写情节”,分头写主要英雄上梁山的过程。《水浒传》后半部分改为事件推进,不再采用这种结构。在当时的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小说中,《太阳照在桑干河上》(丁玲)、《山乡巨变》(周立波)都有对这种结构创新的尝试,相对而言柳青对于此一创新最有自觉意识。①有关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创作的“准列传体”创新现象,笔者有专文讨论,得益于何吉贤的指点,特此致谢。改革开放时期的小说中创作中也有这种“古为今用”的结构创新,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日夜书》和格非的《望春风》就是如此。

2.交互视角对列传勾连结构的推进

在吸纳《水浒传》等古典作品的小说技艺的基础上,《创业史》的列传勾连结构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交互视角的引入,是其推进和创新的一个方面。《创业史》通过他人的眼光来叙述一个人物的个人史,并以此提示读者重视和思考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特点。这些个人史的叙述,指的是对部分人物或其家庭在1953—1954年合作化运动进程之前的历史的追述,它们是合作化运动中的矛盾冲突这一叙事主干扩展出来的众多“枝丫”,与主干相互映照。作家特别挑出一些人物,增加对其个人史或家族史的叙述,以示强调。

《创业史》的多数人物的个人史都是小说叙述者视角的叙述,如梁三老汉(题叙)、高增福(第四章)、白占魁(第九章)、姚士杰(第十章个人史,第二部第二章家史)等十余个人物。这些与《水浒传》及《日夜书》等作品大致类似。

《创业史》的变化之处在于,部分人物的个人史叙述是通过其他相关人物的心理活动或简或详地叙述的。例如,第一部第一章以梁三老汉的视角叙述徐改霞的简要个人史;第三章叙述郭世富的简要个人史,是“在郭振山脑子里重演”(55)的;第八章冯有万、第十六章县委副书记杨国华的个人史,是通过梁生宝的视野来叙述的;第十九章则通过徐改霞的理解叙述梁秀兰的个人史。《水浒传》基本没有采用这一方法,这是柳青在学习契诃夫等俄苏作家及《红楼梦》的基础上的创新。柳青指出,契诃夫是用“人物的感觉和心理”完成情节的高手,曾批评高尔基的小说喜欢罗列与人物关系不大的景物描写,后来高尔基在《福玛·高捷耶夫》中做了改进,这是这部作品的优点;他自己写《种谷记》和《铜墙铁壁》时还没学会这种方法,《创业史》则有了大的进步。①刘可风:《柳青传》,第179~180页。以往研究较多强调“洋为中用”的一面,即柳青在人物描写方面重视学习契诃夫、托尔斯泰、高尔基等外国作家,尤其是用人物的心理和眼光反映周围世界,推进情节,使人物有立体感。②参见贺桂梅《书写“中国气派”:当代文学与民族形式建构》,北京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333页。柳青曾总结:“每一个章节用一个特定人物的眼光完成。托尔斯泰的小说,有些情节写得非常好,正是运用这种手法的结果。”见刘可风《柳青传》,第179~180页。柳青关于“用人物的心理和眼光反映周围世界”的论述,见刘可风《柳青传》,第160页。还需注意,柳青曾指出,《红楼梦》也是在每个章节里透过一个人的眼光、思维和心理,来表现人物和场面。③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第80页。柳青是在反复斟酌打磨的创作实践过程中“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的。

这一以某一人物的心理来叙述其他人物的个人史或家族史的写法,可以称为个人史叙述的“交互视角”。写某人的个人史时,究竟以哪个人物的视角来带动,不是随意安排的,有其讲究。例如,以郭振山的视角来叙述郭世富,凸显的是郭振山将郭世富成分定为中农的复杂考虑、他与郭世富的利益关联,以及他在与梁生宝争夺第五村合作化主导权时与郭世富等上中农联手的倾向。又如,以梁生宝的视角叙述冯有万与县委杨副书记的个人史,则暗示和强调了梁生宝与此二者的志同道合。上述人物之间相互叙述的关系,显示了第五村两个处于斗争或者竞争状态的群体的社会网络状况,可以更为充分地呈现合作化进程中不同立场、利益、政策倾向之间的差异、辩论、斗争与团结。

《创业史》叙述个人史的交互视角还有更为复杂的形式,即一些重点人物的个人史,是两个以上角度的叙述的叠加。《史记》创造的一种结构方法是,一个人物的事迹以本传为主,分散在不同传主的传记中叙述,一般称之为“互见法”。《创业史》将“互见法”与叙述个人史的交互视角结合起来,叙述郭振山、郭世富、徐改霞、赵素芳的个人史,都有多个视角。这些人物的共同特点是性格多面,经常在不同选择之间权衡和徘徊。

例如,郭振山的个人史有四个角度的叙述,包括第一部第一章的梁三老汉视角、第二章徐改霞视角、第四章高增福视角与第十二章叙事者视角。梁三老汉视角的郭振山能干好斗,与富农姚士杰从解放前斗到解放后;徐改霞视角的郭振山精明、能言善辩,帮助她解除旧婚约,像兄长一样纯洁地关怀她,帮助她在政治上成长;高增福的视角发现了郭振山的转变,他理解的郭振山历史与梁三老汉类似,敢于与姚士杰斗争,但郭振山对姚士杰可能偷运粮食到外地放高利贷的放任态度,显示他变富之后“不能再体会困难户的心情”(72);叙述者的视角勾勒了郭振山从对“创国家大业”有热情到着意于个人“创家立业”(159)的转变逻辑,以及他在“共产党员郭振山”与“庄稼人兼卖瓦盆的郭振山”(162)之间的分裂与挣扎。这四个不同的叙述角度,全面地呈现了郭振山的复杂多面、自我分裂与自我冲突,一方面,他主要在意自家的日子,希望超过村里的富裕中农郭世富;另一方面,他基于个人利益的算计,意识到“在党”的重要性,将自己的政治角色主要理解为“在党”,认为这样才能超过郭世富等富裕中农,压制旧地主姚士杰的反击。①柳青通过叙述者的旁白指出,郭振山也要利用“在党”的位置,在与梁生宝的竞争中占据优势。他对组织互助组和合作社并无热情,需要采取各种隐蔽手段,才能在党内赢得与梁生宝的竞争。郭振山认为,自己买两亩稻地、与私商韩万祥做生意等情况,都是梁生宝向党支部汇报的(158),这是郭振山暗中杯葛梁生宝的背景之一。这些叙述还指出了郭振山转变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对社会主义未来的迷惘感。他有假面,也有无法掩饰之处;他心机重重,软肋也很明显。这些视角呈现了支持或同情合作化的群众与这位第五村重要领导者之间的关系。

再如,徐改霞的个人史有第一章梁三老汉视角、第五章梁生宝视角、第六章徐改霞妈妈视角的叙述。梁三老汉与徐改霞妈妈都不清楚徐改霞在人生选择方面的犹豫,梁三老汉的重点是解除婚约的徐改霞不要带坏女儿梁秀兰,徐改霞妈妈的重点是让梁生宝离徐改霞远一点。只有梁生宝在琢磨徐改霞的心意。梁三老汉在书中最重要的特点是冷静观察第五村情况,但第一章开篇时他的叙述根本没有提及徐改霞与梁生宝的关系。双方家长对两人的接触状况尚且如此隔膜,由此可见,徐改霞与梁生宝的关系处于相互试探、欲说还休、单方面假想判断的隐匿阶段,这种状况对两人感情的走向有着重要影响,为郭振山不动声色地破坏梁生宝与徐改霞的恋情,提供了不可或缺的基础。

基于不同视角的叙述的“互见”,不只是简单的互补和叠加,还可以构筑包含丰富的言外之意的意义空间。

3.竞争者的观察能力与政治能力

因为有众多交互视角的存在,有的人物的视角在《创业史》中相对突出。梁三老汉是其中不乏洞见的冷眼旁观者,这是他容易被忽视的重要特点。小说第一章即是以梁三老汉的视角扫描第五村,叙述第五村的简要村史,叙述徐改霞、郭世富、郭振山、郭二老汉的个人史,以及他对姚士杰的判断,叙述村里人对其继子梁生宝的议论。他留意观察第五村的情况,主要动力来自于对梁生宝事业的面冷心热的关心。从一开始,他一方面抱怨梁生宝不管家里事情,另一方面留意人们对梁生宝互助组事业的反应。第十七章梁三老汉因梁生宝互助组进终南山有风险,找下堡村乡政府卢支书谈话,分析互助组中有哪些人“不实心”,显示其观察是面向全局的,有片面的深刻性。在他理解了梁生宝之后,更自觉地通过自己的观察来提醒和帮助梁生宝。从这个角度看小说中的人物,可以看出哪些人物深谙人情世故,比较老练。“蛤蟆滩三大能人”(356)郭世富、郭振山、姚士杰的共同特点是偏好观察众人反应。例如,郭世富在一些关键时刻称病不出门,但保持对村庄情况的高度关注。

第二部第一章开篇即写郭世富、杨加喜、虎头老二孙兴发、草阎王郭振云等中农在“闲话站”的聚会,交流对全村的观察,他们谈论冯有万、郭秋霞、梁生宝等合作社的骨干,以及与梁生宝谈对象的刘淑良,将郭振山视为“有资格、有本事同灯塔社较量的”唯一领头人。梁生宝的堂兄梁生禄后来也是参加“闲话站”的重要人物,在终篇的梁老大牲口事件中成为重要推手。这一章与第一部第一章遥相呼应,有着类似的结构功能,梁三老汉留意的主要是可能成为梁生宝对手的人物,而聚会的中农们留意的主要是被他们视为对手的灯塔合作社的骨干。两部的第一章都在描述村庄政治形势图,两卷这两章恰成对比,第一部的观察者是梁三老汉,第二部的观察者则换了阵营,成了在“闲话站”聚合商议的中农们。这是柳青言微旨远的精心布局,有利于迅速展现矛盾冲突的基本格局。

相对而言,从叙事者的叙述看,梁生宝反而不像梁三老汉、郭世富等人那样经常观察和揣摩村庄方方面面尤其是对立面的情况和态度。但叙事者指出,梁生宝是个“心回肠转”(211)的人,卢支书引用下堡村的人对梁生宝的共同评价,认为“生宝骨血是渭北人,心术是梁三老汉的心术”(227)。①李娜认为,“心回肠转”可视为梁生宝、卢明昌、王佐民等人的共同特点,并与樊富泰乡长的“直杠子”相对比。参见李娜《“心回肠转”与“直杠子”——〈创业史〉视域中的干部、群众与国家》,《文艺理论与批评》2018年第3期。同时,柳青也确曾指出,旧势力的几个代表人物是“老练的”,而梁生宝是“年轻的、单纯的,他被形势所逼,站出来在这场斗争中挂帅”。②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第68页。梁生宝究竟是单纯的,还是老练的?按照柳青的提示,梁生宝是“心术”(老练)与单纯兼而有之,并不简单。梁三老汉和高增福等人对村内人事上的风险有所提醒,但梁生宝未及全面思考,例如,高增福在灯塔社即将成立之际,反映郭振山、杨加喜等人的暗中杯葛,梁生宝意识到自己“光看见革命,没看见复杂”(543)。看起来他的视野还有明显局限性,对上中农群体复杂情况的把握有所不够,但他的一些颇为独特的观点显示,他并不是没有琢磨村里各类人物的具体状况,而是别有一种分寸感。例如,梁生宝与高增福讨论是谁“指教”了孙水嘴,点出灯塔社饲养室的弱点(可能的攻击点),梁生宝认为姚士杰和郭世富都有这个眼光,未必是郭振山。(650~651)这并非梁生宝一厢情愿地从好处想郭振山,而是他对具体情况有自己的独特拿捏,即虽然“三大能人”可能或正在合流,但郭振山与姚士杰之间仍然存在矛盾,仍有不同。梁生宝并非简单的有鲜明立场的人物,而是胸中有丘壑、对矛盾冲突具体状况有层次感和分寸感、正在历练中的乡村政治家。

梁生宝的独特之处在于,他明知自己面临郭振山及其支持者的竞争和杯葛,但一直坚持争取团结郭振山。理解梁生宝的这种态度和努力,是理解此一角色的关键,也是深入理解《创业史》的关键。

隐蔽的冲突与面对面的争论: 柳青如何叙述围绕农业合作化的矛盾冲突

《创业史》对于矛盾冲突的叙述,既涉及乡村组织人事层面,也涉及思想和政策分歧层面。小说叙述的冲突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表面平静、实际有一定强度的冲突,这是第五村的主要冲突形式。一个村庄之内很容易发生正面冲突,但第五村的党内斗争并没有以这种形式展开。这种冲突与斗争的特点,突出体现在围绕梁生宝与徐改霞之恋以及引发灯塔社危机的梁大老汉卖马事件的隐蔽算计。这两件事情,都不是关系生死的大事,更接近日常生活中的普通纠葛,但与合作化运动纠缠在一起,带有宏观层面的特点。另一种是县、区、乡干部的小范围、面对面的分歧、批评或辩论。从冲突的轻重程度看,这些矛盾带有“人民内部矛盾”的特点。

1.梁、徐恋情被破坏的叙述及其变化

梁生宝与徐改霞的恋情虽是个人问题,但事关第五村的格局。《创业史》第一部的笔法深得《红楼梦》的精髓,写得不动声色,与第五村表面上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冲突状况相得益彰。

郭振山预见到能干的徐改霞与梁生宝的结合将使梁生宝如虎添翼,对其在村庄中的位置形成更大的威胁,因此要设法阻止两人的结合。他的阻止方法并不是任何形式的“棒打鸳鸯”,而是采用一种看起来合理和有利的建议,“指引一个生活的新天地”,引导徐改霞选择到城市工厂去工作的人生道路,引导徐改霞她妈同意徐改霞离开村庄,“参加国家建设”,“顶天立地,出外头闯世界去”(44~45)。他预见到,一旦徐改霞选择进外地工厂,她与梁生宝就不再可能结合。事实上也是如此。小说还叙述了郭振山猜度梁生宝“想当劳动模范”,“想上省、进京,和毛主席见面”(418),提示了郭振山这种想在前面、怀有妒意的习惯。

第二部揭开了郭振山这一算计的“底”。第十七章借郭振山到徐改霞家探听虚实时的心理活动的叙述,明示了郭振山为何引导徐改霞到外地工厂去:

改霞没对我提说过她和生宝的婚姻问题。你也没给我提说过这层事。我没给改霞说过不要她和生宝结婚的话。我给谁也没说过这话!给俺屋里娃他妈也没说过!我没说过破坏旁人婚姻的话。我只是劝说她住工厂,我怕啥?……要怪我,你们拿得出一句话的证据吗?嘿嘿……我郭振山也不是傻瓜,说话没一点把握!(618)

嗯!要是改霞不回工厂去了,和生宝结了婚,一块办他们的灯塔社,我郭振山也不心慌。我郭振山没对她改霞说过一句生宝本人的坏话。她改霞不能在我的好肉上生蛆!就是这话!(619)

这两段话通过郭振山的否定式的自我陈述,清晰地写出了他“破坏旁人婚姻”的目标与计谋。①李希凡在第一部出版后曾指出,徐改霞曾误信过郭振山的“热烈的语言”。参见孟广来、牛运清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福建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5页。一旦徐改霞离村成定局,即意味着梁生宝与徐改霞结合的破局。郭振山的诱导方式,是利用既有政策,讲出一番令人信服的大道理。徐改霞确实也认为这是郭振山的关心与指导,是为她考虑。一般而论,徐改霞选择进工厂的人生道路,无可厚非,以往关于徐改霞形象的讨论对这一点多有论及。第二部第十五章还通过梁生宝对与刘淑良结合的权衡,从梁生宝一面,指出了梁生宝与徐改霞婚姻对农业合作化事业与村庄政治的影响。小说通过叙述者的旁白指出:“改霞倒是蛤蟆滩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要是生宝和改霞结婚,同时都当一个农业社的领导,也不需要考虑远近的人有什么非议”(604~606)。柳青认为梁生宝没有处理好这个问题,是这个英雄人物的缺点。②刘可风:《柳青传》,第425页。

《创业史》叙述梁生宝与徐改霞的恋情主要是在第一部,自第一部发表以来,他们的恋情一直是研究者和读者讨论的重点议题。此部叙述的两人恋情,带有《红楼梦》贾宝玉与林黛玉恋情你猜我我猜你、欲说还休的特点,这也是容易引起读者共情之处。两人感情萌生于徐改霞有婚约而梁生宝有童养媳的受制约阶段,欲说还休的交流习惯有形势所迫的原因,也反映两人单纯、善良的性格。

值得注意的是《创业史》描写两人恋情的风格变化,第一部含蓄,而第二部较为直白。这种风格转变,可以看作柳青对于此前批评界关于两人恋情、徐改霞形象塑造等问题的争论的一种回应,他事实上指出了,在第一部中,两人的恋情并不只是简单的恋情,而是牵动着农业合作化发展的问题。

2.伏线千里的舆论造势的叙述

恋情问题的叙述直白化是第二部的局部现象。第二部关于梁大老汉卖马事件的叙述,仍然比较含蓄,相关细节伏线千里、遥相呼应,与第一部的叙述笔法保持了连贯性。

梁大老汉卖马事件的直接起因是白占魁抢着赶大车去黄堡镇粮站拉五百斤黄豆,白占魁不爱惜梁大老汉家交到灯塔社的大黑马。这一起因有其偶然性。梁大老汉郁积于心,先是借马碾米不成,后来私自牵马到黄堡镇卖,性情急躁的生产队长冯有万到镇上夺缰绳,梁大老汉倒地,成为影响灯塔社的“突发事件”。卖马事件的进展仍有偶然性,并非事先有剧本的刻意布局。但此一事件成为灯塔社的一次危机,与“蛤蟆滩三大能人”相互呼应的布局有关,尤其是步步为营、因势赋形的舆论造势有关系。①徐文斗1963年发表的《蛤蟆滩的“三大能人”》对第一部就“三大能人”初步勾结的含蓄叙述已有文本细读。见孟广来、牛运清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第379页。从总体上说,有“看不见的手”在推动事件往郭振山一方期待的方向演变,也是这一原因,在县上参加互助合作代表会的郭振山听到代表们讨论此一事件时,感到“唯有自己是下堡乡的一个强有力的人物”(755)。他的自我定位超出了第五村,变成了下堡乡,可见相当自得。

第二部的主要叙事线索是灯塔社事件的步步酝酿,其中主要环节看起来与灯塔社事件没有直接关联,但都是重要的铺垫。郭世富、杨加喜、梁生禄等上中农在“闲话站”聚集商议,奉郭振山为领头人。第二部开头即写“闲话站”,强调了“闲话”在“三大能人”政治运作中的重要作用,以及杨加喜、孙兴发、郭振云、孙水嘴等人传播“闲话”的角色功能。在生产和传播“闲话”的过程中,郭振山并未出场,但一些“闲话”议题隐约显示其存在。姚士杰在冯有万推倒梁大老汉的时刻,浮出水面,编造“闲话”。有些“闲话”就是谣言,例如,灯塔社很快会垮台的谣言,对梁大老汉有深刻影响。他们的“闲话”传播善于借势,每每在关键节点推波助澜,形成舆论氛围。他们先是传播灯塔社很快会垮台的谣言,制造总体气氛;然后找准主攻点,在牲口上做文章,抓住灯塔社饲养室空间小的弱点,评说饲养室气味大,增加上交好牲口的富裕中农的焦虑感;在白占魁赶大车不爱惜大黑马的事情发生后,添油加醋,起哄架秧子;冯有万“推倒”梁大老汉事件发生后,加强攻击灯塔社的造势,断言“鸡毛飞不上天,穷鬼办不成社”。柳青并没有刻意明示“闲话”、流言和谣言造势在矛盾冲突中的作用,这些细节分散在各处,需要从叙述矛盾冲突的角度重新加以梳理。

《创业史》第二部尚未修改好,柳青即因病辞世,但郭振山一方杯葛灯塔社过程的叙述是完整的。郭振山一方处于攻势,灯塔社多有被动之处:这一形势,可能是一时的挫折,也可能是一种趋势。梁大老汉卖马事件之于梁生宝和灯塔社,固然像“红马事件”之于狠透铁一样,会是一次大的挫折,但并不至于终结其政治努力。①参见柳青《种谷记 狠透铁》,青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230~233页。

3.县、区、乡三级干部分歧与讨论的叙述

《创业史》叙述了县、区、乡干部关于梁生宝互助组及灯塔社的分歧与争论。分歧和争论的主要问题是,农村合作化应当如何吸纳在经营上有长处但倾向于走自发道路的中农阶层?以县委书记为代表的看法是,中农在农村中占据优势,应当由中农阶层领导合作化运动。以樊乡长为代表的看法是,应当对中农群体(尤其是在党的领导下从贫农变成中农的人们)进行“面对面”的批评、教育和斗争,推动他们认同和参加合作化。县委杨副书记、区委王书记、乡政府卢支书和梁生宝等人处于中间的位置,认为应当依靠对合作化有自觉的贫农和中农,同时对倾向于自发道路的中农或贫农保持耐心,“让群众自己教育自己”,在办好合作社的基础上逐渐说服中农。

第一部已经暗示了县委书记与副书记的分歧,叙述了区委书记王佐民与乡长樊富泰的分歧。例如,第十六章写梁生宝与县委杨国华副书记与区委王佐民书记的交谈,杨副书记不指名地批评了“有些指导斗争的同志”,认为他们主要在字面上理解文件,“硬是不到群众里头去请教”,错误地批评贫农组,错误地认为应当纠正互助组只有贫农没有中农的偏向(213)。第二十六章通过县里派到蛤蟆滩的农技员韩培生的视角,写出了县委陶书记的意见与欢喜转述的区委书记王佐民的意见之间的分歧(376)。陶书记与王佐民的分歧事实上也是陶书记与杨副书记之间的分歧;杨副书记在第十六章的不点名批评,主要是对陶书记的批评。第一部对干部分歧的叙述比较含蓄,第二部的叙述更直白。

第十六章通过梁生宝的批评,写了乡长樊富泰对走自发道路的中农持强烈批评态度的倾向,梁生宝和王佐民都认为樊乡长的做法过激,认为对中农不能采取“强迫命令”的办法,需要采取“群众自己教育自己”的方式方法(214~218)。②杨副书记在灯塔社成立时的讲话强调:“群众自己教育自己”,“虽然共产党认为社会主义是最好的生活道路,但是共产党决不把它强加给任何一个庄稼人。”(572)在第二部中,柳青进一步通过下堡乡书记卢明昌与乡长樊富泰的争论,提到樊富泰“说梁生宝软弱,不敢和郭振山面对面斗争”(517),清晰呈现了当时县、区、乡干部在如何应对富裕中农问题方面的分歧:樊富泰鼓吹“面对面斗争”,只是其中一种看法;卢明昌、杨副书记等人并不认为需要“面对面斗争”,再次强调了第一部中的观点。这一叙述间接回应了第一部发表之后文学批评界认为“面对面斗争”写得不够的批评意见,包含了柳青坚持自己看法的态度。①参见围绕严家炎批评的讨论,包括柳青自己的回应。见孟广来、牛运清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第254~403页。

第二部还写了县委陶书记与杨副书记之间暗藏机锋的面对面沟通、杨副书记对县委派的工作组组长魏奋的当面批评。这些党内沟通或批评呈现的分歧,既有政策层面的,也有组织人事层面的。思想和政策层面的辩论,主要议题是如何处理农业合作化与富裕中农的关系。组织人事方面的分歧,主要议题是灯塔社成立时机是否成熟,第五村的合作化运动应该由郭振山还是梁生宝领导。可以想见,梁大老汉卖马事件发生,以及在大会上的舆论发酵,组织人事方面的问题很可能在县委领导的讨论中再次提出。

有意思的是,发生争论的三级干部都不认为他们之间的争论是“面对面斗争”。樊富泰批评卢明昌不与郭振山做“面对面斗争”。卢明昌在处理第二次“活跃借贷”时,对郭振山做过相对温和的批评,指出他与开砖瓦窑的私商韩万祥“有拉扯”。但卢支书与樊乡长讨论时,没有以此证明自己对郭振山做过“面对面斗争”,来反驳樊乡长,也就是说,他并不把自己对郭振山的批评视为一种“面对面斗争”。这些争论是党内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是组织生活中的正常争论。它们都是一对一或者小范围的对话,是党内政治生活的摆矛盾、红红脸。干部们倾向于将来自党内同志的不同意见或批评,视为党内政治生活和组织生活的一种常见的正常状况;他们能够心态平和地面对不同意见与批评,可以将争论与个人利益区分开来,能够将争论和批评控制在“人民内部矛盾”的范围。

值得注意的是,杨副书记与陶书记之间关于灯塔社工作安排的沟通,双方都知道相互之间存在分歧,对话过程中含蓄表达各自态度,达成协调双方意见的方案。杨副书记与陶书记的沟通,也是位置稍低的同事跟稍高的同事的沟通,但杨副书记的沟通方式比梁生宝更为成熟。杨副书记尊重陶书记,又以合适方式提出不同意见,一步步“推动”喜欢坐办公室看材料、不重视了解实际情况的陶书记不断修正决定,这种“推动”既是因势利导,也是通过陈述限制条件,促使书记提出相对合适的方案(535~536)。让梁生宝“大胆暴露思想”(212)的县委杨副书记尊重而不失原则地与陶书记交换意见的做法,提示了党内生活的批评与自我批评,也是需要分场合和情境的。梁生宝处理与郭振山分歧的方式,有类似考虑,只是能力与经验有差别。

避免“面对面斗争”的坚持与自发意识的反客为主: 第一部与第二部的不变与变化

1.梁生宝坚持避免“面对面斗争”的“自我牺牲精神”及其经验

第五村矛盾与冲突的特点,既与郭振山一方暗中运作的做法有关,也与梁生宝的应对方式有关。梁生宝在第五村的政治生活中,可以采取县、区、乡干部那样的工作方法,在与郭振山的沟通过程中多做一对一的、面对面的、开诚布公的讨论,但他并没有这样做。

梁生宝希望避免出现“一个村唱两台戏”的分裂局面(488),同时,“迫不得已的时候”,他准备着和郭振山正面冲突(419)。基于维护团结的目标,梁生宝认为,与郭振山正面争辩,不是好的方法。他避免在同村人那里留下两人分裂的印象。梁三老汉指出郭振山的自发意识,他笑而不言,“他不在继父面前,评论村里另一个党员的长短。他再辩论下去,不仅没有意义,反而还会弄坏”(104)。对冯有万,他“照例谨慎”(108)。小说借卢明昌对樊富泰的批评,肯定了梁生宝这一方法的合理性。卢明昌指出,要是梁生宝听樊富泰的话,动不动就“面对面斗争”,“蛤蟆滩的群众能像现时这样信服互助合作好吗?”(517)

梁生宝对第五村政治生态与三级干部政治生态的区别有一个观察,他在与杨副书记和王佐民交谈时想到:“同志感情是世界上最崇高、最纯洁的感情;而庄稼人之间的感情,在私有财产制度之下,不常常是反映人与人之间利害关系的庸俗人情吗?”(207)《创业史》对这一政治生态差异的叙述,可以理解为描述了两种不同的政治生态类型。三级干部代表的政治生态类型是,存在超越私有财产意识的同志感情,可以在小范围乃至党内组织生活中坦诚地争论,进行批评和自我批评,这些争论与批评没有明显演化成基于个人利益的权力斗争。第五村代表的政治生态类型是,矛盾冲突与基于个人利益算计的权力斗争深刻地纠缠在一起,缺乏基于同志感情的正常党内组织生活,很难展开坦诚的批评与自我批评,批评与争论会加剧分裂。

梁生宝避免与郭振山当面争辩和冲突的做法,包含了争取同志的良好愿望和“自我牺牲精神”。他宁愿自己被杯葛,也坚持通过组织农业合作化的行动而非言辞,来“争取”郭振山成为赞成合作化的领导者。他对郭振山的手腕并非毫无预见,明确意识到“他和郭振山之间,存在着相当程度的斗争”,但“他还是要竭力控制自己,不要使斗争发展到直接的冲突。他决心以互助合作的成功,促使郭振山认识自己的错误”(419)。他对郭振山猜度他“对互助合作热心的,当然都是为了当劳动模范”非常厌恶,忍而不言,当时想到了可能遇到挫折(“在汤河上绊了一跤”有其引申之意),但他的思路是,“为了党和人民的事业,什么时候毁了自己,什么时候拉倒!一切都豁出来了。拼到底,失败了,给旁的同志做吸取教训的材料!”(418)

这是有预见性和远见的独白。其一,梁生宝看到了,合作化进程中的中上农问题将是一直存在的问题,一在于是否“自愿”参与合作化运动,二在于强烈的经济扩张(例如土地兼并)诉求。其二,他了解面临郭振山的政治竞争,但他对于合作化运动的组织很有自信,知道郭振山对于合作化运动并无兴趣,郭振山的竞争或者杯葛,主要出于对拥有更多土地以及获得权力的热情。他的政治判断是,需要有长期的耐心。其三,梁生宝的“自我牺牲”准备,反映出自发道路及其“汪洋大海”在基层形成了一种占有优势的氛围。梁生宝领导的互助组或合作社尽管在成长中,相对弱小,仍然需要约束和控制自己的冲动,致力于通过自己的成绩证明自己。《创业史》对这种状况的叙述,提出了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合作化运动能够通过其优秀成绩促进自发道路倾向的人们“自愿”加入,但并不能抑制后者的经济扩张诉求,这使得合作化运动需要平衡经济扩张诉求的力量,但这种力量从哪里来?在小说中,支持梁生宝的县、区、乡三级领导是支撑者,党的领导的重要性于是凸显。这是《创业史》提供的梁生宝经验的一个重要方面。

《创业史》第一部出版后,评论界发生了重要的争论。认为梁生宝没有在“面对面搏斗中露锋芒”,没有通过“尖锐的矛盾冲突来展现”人物思想面貌的批评意见颇有影响,也颇为重要。①柳青:《提出几个问题来讨论》,载孟广来、牛运清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第277页。柳青曾在不同场合对第一部出版后的批评做出直接回应,强调《创业史》叙述的“农民中两种思想倾向的斗争”,主要方面是人民内部矛盾。1963年,他在回应批评时指出,根据人民内部矛盾的性质和特点,“互助合作的带头人以自我牺牲的精神,奋不顾身地组织群众集体生产,以身作则坚持阵地和扩大阵地,……就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②蒙万夫等编:《柳青写作生涯》,第94页。可以说,梁生宝主动回避与郭振山的“面对面”斗争,是柳青此一主张的形象载体。当时的评论者提出《创业史》第一部没有正面冲突,是“背对背的斗争”,问题意识的针对对象是准确的,柳青及其笔下的梁生宝,的确主张避免“面对面”冲突,主张抱着“自我牺牲的精神”,团结和争取倾向自发道路的党内同志,期待上中农“自愿”投入合作化运动。在遭遇这一批评后,柳青继续坚持避免“面对面冲突”的主张,第二部更直白地表达其主张。

柳青在写《创业史》第一部的过程中写了中篇小说《咬透铁锹》(后改名为《狠透铁》),其中的狠透铁—王以信矛盾的性质,因为王以信涉嫌犯罪发生变化,变成了敌我矛盾。1958年回应关于这篇小说的讨论时,他已指出,“人民里头保存了敌人”时的斗争特点是,“敌人总是要兴风作浪的。它不是以敌人的姿态,而是以人民的姿态兴风作浪。通常人们把它看作人民内部矛盾,看不成敌我矛盾”。③孟广来、牛运清编:《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柳青专集》,第165页。这也是《狠透铁》里高书记演说的内容,见柳青《种谷记 狠透铁》,第279页。这一回应提示了一个重要背景,即根据当时的政治判断,敌我矛盾往往以人民内部矛盾面目出现(如狠透铁—王以信的冲突),但人们往往看不到问题的实质,将敌我矛盾当作人民内部矛盾。以《狠透铁》所透露的时势变化为背景,可以看出,柳青坚持将梁生宝—郭振山的矛盾限定于人民内部矛盾类型,与《狠透铁》所呈现的时势变化趋势保持了一定距离,必然会面临相应的压力。有关《创业史》第一部缺乏“正面冲突”的争论,客观上是这种压力的重要表现。

2.自发意识在第二部中反客为主

《创业史》第二部到1977年、1979年分上下卷成书出版,其中前十七章多数在1964年之前发表,第十八章之后的内容则在1978年之后陆续在《延河》《人民文学》等期刊发表。第二部的写作修订与发表迁延近二十年,矛盾冲突的叙述重点发生了重要变化。前面已讨论了第一、第二部第一章的主要视角来自不同倾向的人物,以及第二部对部分矛盾冲突的叙述笔法变得比较直白。从列传勾连的结构来看,除此之外,个人史(或家族史)叙述的重点人物选择,以及叙述的重心,都有微妙而重要的变化。

其一,有个人史叙述的人物,第一部中主要是梁生宝互助组的成员,第二部则多半反对或疏离于农业合作化道路。《创业史》的列传勾连结构相对于《水浒传》的一个推进是,将此一结构贯通地运用于《创业史》的第一、第二部。这大概是柳青有意识地超越《水浒传》仅在前半部分以人物为中心的写法。按人物个人史叙述首次出现的章节的顺序,第一部有个人史叙述的梁生宝互助组成员依次有梁三老汉、梁生宝、高增福、冯有万、白占魁、王瞎子、欢喜、赵素芳、梁秀兰、郭锁儿。另有一位特殊人物县委杨副书记,他是梁生宝互助组最重要的支持者。徐改霞则是同情者。第一部还提供了“蛤蟆滩三大能人”郭世富、郭振山、姚士杰的个人史叙述,他们是梁生宝互助组及后来的灯塔社的主要对手。从涉及人员的数量来看,第一部的重心明显放在梁生宝互助组。

第二部叙述了杨加喜、姚士杰、梁大老汉等不赞成合作化路线的人物的个人史或家族史,此外,补充叙述了处于灯塔社边缘的赵素芳的家史。此部没有增加灯塔社成员的个人史叙述,只是叙述了将与梁生宝结合的刘淑良的个人史。第一部以梁三老汉开篇,以梁三老汉收尾;第二部以郭世富、杨加喜等上中农在“闲话站”的商议开篇,以郭振山在灯塔社危机爆发之后在官渠岸互助联组的基础上筹办合作社收尾。这一结构安排显示了第二部叙述重心的转移。第二部中,灯塔社的对立阵营的叙述占的比重更大,这与此部重点写郭振山一方对灯塔社的杯葛是相匹配的。第一部对郭振山一方杯葛梁生宝互助组的叙述较少且含蓄,第二部的叙述则重点写了郭振山一方杯葛灯塔社。

其二,第一部的个人史叙述的关注重点是两种不同的“创业史”,一种是包含上中农意识的个人创业发家史,另一种是走上互助道路的创业史,而第二部的个人史叙述,重点写的是个人的创业发家史。姚士杰的家史与梁大老汉的个人史叙述固然如此,刘淑良的个人史叙述(借助冯有万丈母娘的视角)与赵素芳的家史叙述(借助赵素芳母亲的视角)关注的也主要是个人成败。这种个人史叙述的人物选择与视角安排,营造了第二部自发意识逐渐占据主导位置的基本氛围。

其三,第二部最主要的内容已经变成郭振山一方对灯塔社的杯葛,以及三级政府领导们关于灯塔社的分歧和争论。第一部提及了县、区、乡三级领导关于第五村合作化运动的分歧,但不是重点;第二部三级领导尤其是县委书记与副书记之间的分歧和争论,则是重点内容之一。第二部关于灯塔社内部的组织和活动情况的叙述并不多,用了部分篇幅叙述梁生宝与刘淑良的恋情,但这不是灯塔社内部的动员与组织。农村合作化的内部动员与组织,已经从第一部的主要内容变成了第二部的边缘内容。

《创业史》第二部留下了一个开放的结尾,梁生宝与郭振山,以及杨副书记与陶书记的矛盾的走向扑朔迷离。柳青在这两部中隐含了趋势性的信息,即支持郭振山的群体日趋活跃,在第一部中被压抑的自发意识反客为主,在第二部中逐渐占据主导地位。

合作化道路的积极开拓与可能路径: 梁生宝经验的另一方面

农业合作化的道路,是在矛盾冲突中展开的。《创业史》的叙述营构,包含了良好的愿望与良苦的用心,刻画了以杨副书记、区委王书记、下堡乡卢支书和梁生宝为主要人物的群体,既坚持以有合作互助自觉的贫农为基础推进合作化,又期待更多倾向自发道路的中农的自我教育和自我调整。这是一条“中间道路”,面临着倾向自发道路的上中农群体与抵制(乃至仇恨)合作化的富农、旧地主合流杯葛的挑战,面临更激进的同志的批评,也面临政策层面的分歧的制约,但他们以“自我牺牲的精神”坚持团结和争取党内倾向自发道路的同志。柳青以丰富的、多层次的细节,繁复的结构技艺,呈现了这一“中间道路”在种种矛盾和制约中拓进的高度复杂性。在坚持避免“面对面斗争”的“自我牺牲精神”之外,《创业史》还提供了积极拓展合作化道路的梁生宝经验。

1.梁生宝的组织带领与三级干部的支持

关于梁生宝在第五村领导和组织合作社的行动,以往已有丰富的研究和讨论。《创业史》对灯塔社探索的叙述,呈现了新中国成立初期合作化运动的系列重要议题。

一是合作化的基本动力与党员中坚的重要性。

贫农阶层的合作互助逻辑是清晰的。梁生宝与梁三老汉推演没有贫农合作条件下的可能性,指出必然再次出现分化,部分贫农在土改中分到的土地重新集中到上中农和富农手中。贫农自发组织有难度,需要党员干部站出来,发挥中坚作用。梁生宝的重要性,是在郭振山放弃责任、蛤蟆滩陷入无组织状态的情况下,勇于承担组织蛤蟆滩互助组的责任。如果没有梁生宝站出来,蛤蟆滩的无组织状态很可能成为常态。走出贫困,以及走出贫困之后相对经济水平较低的社会阶层的发展问题,是合作互助组织和“大家富裕的道路”探索的主要动力和议程。

中农阶层如何从倾向自发道路,到“自愿”加入合作化?“群众自己教育自己”,包含的是一个政治伦理问题:如果一个中农不是共产党员,不是“在党”的郭振山,他有何责任和义务加入合作化(或者借用今天的话,要“先富”带动“后富”)?如果此人就是不愿意,能怎么样?杨副书记和梁生宝等人强调“自愿”,是意识到了这一基本困境,从根本上说,不能将希望主要寄托于中农或富农会像一个共产党员那样,分享自己到手的利益,成为合作化的积极分子。上中农在合作化进程中的“自愿”问题,说到底是,他们如何会认为,自己不仅在合作互助过程中利益没有受损,而且会更为富裕?

梁生宝设想的路径是让合作社良好运营的实际效果来说服中农。他领导的探索主要包括两个方面,一是立足于村庄的农业生产,二是“进山”割竹做扫帚,进入工商业的新领域。

如果局限于农业生产,梁生宝设想的实现,有赖于合作化组织大幅提升农业生产收益,让上中农获得比以往更多的收益。组织起来也是生产力,梁生宝的计划有实现的可能。风险在于,这一计划可能面临农业生产的“天花板”,存量增加不多的情况下的重新分配,对上中农的吸引力较弱,他们会觉得自己的利益因为加入合作化受损。“进山”开辟的另一经济增长路径,因此是重要的,既解决了贫农高增福的经济困难,也让中农冯有义感受到了团结互助的力量(324~325)。

二是梁生宝领导灯塔社的条件。

主要有三个方面的因素影响梁生宝的合作化事业。其一,如杨副书记所指出,群众是否拥护是关键。其二,应对危机(包括政治竞争对手制造的危机)的能力。其三,上级党组织的道路分歧与决策走向。在灯塔社成立前夕,梁生宝向高增福转述,他了解到建设工作组组长魏奋将灯塔社推迟一年成立的想法,跟魏奋说,“灯塔社要是不办,我梁生宝也活得没一点意思了。……县上要是决定停办灯塔社,我不服从!”(545)如果陶书记不理会杨副书记的意见,拍板决定停办或推迟一年,会出现僵局或者合作组织瓦解的局面。道路分歧和争论是常态,政策层面有怎样的走向,存在不确定性。根据《创业史》的叙述,合作化的关键在党组织。

2.“进山”的意涵

相对于同时期的《三里湾》(赵树理)、《艳阳天》(浩然)等作品,《创业史》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在叙述村庄内部的斗争之外,将县、区、乡三级干部的分歧和协调,作为重要内容。这一叙述结构,指出了合作化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那就是它已经不再是单一村庄共同体内部的事情,而是国家共同体内部的局部问题,它涉及的边界,要远远大于单一村庄内的合作互助的组织和形成。党和政府有丰富的政策工具和举措,来支持一个村庄内的互助合作。梁生宝组织互助组进山之前,杨副书记让区委书记带梁生宝到区卫生所带点药品、药棉和纱布,“从区上的互助合作经费里开支”(219)。

梁生宝组织大家“进山”,是乡村进入流动社会中的重要情节。这一情节是以供销社所代表的计划经济时代商业网络为前提和基础的,是一次超出村庄农业生产的市场行动。①程凯在《“深山一家人”、“无产阶级先锋战士”与“炼心”:〈创业史(第一部)〉第二十二章解读》(未刊稿)中指出,“进山”情节显示,梁生宝的形象带有理想性。“进山”,不是走向封闭,而是走向更开阔的、流动的经济世界,牵涉了砍竹—生产扫帚—运输—销售等系列环节的产业链(131)。这一情节揭示的,是合作互助组织探索的另一重要空间,这是一个激发增量式成长的经济空间。在这一“野兽和人是两个敌对的阵营”的空间里,大家面临威胁,团结互助更为紧密,也更有效率,秋播时“结下冤仇疙瘩”的生茂和铁锁在进山之后的劳动协作中“竟然非常相好”(312)。在这种情境下,贫农与中农的协作互助也更有动力,中农冯有义即是如此,“生宝的每一次自我牺牲精神,都使有义在互助组更加坚定,对互助组更加热心”(324)。①解志熙在《一卷难忘唯此书——〈创业史〉第一部叙事的真善美问题》中强调了冯有义的反应,《文艺争鸣》2018年第4期。

《创业史》叙述的并不仅限于梁生宝领导的互助组:蛤蟆滩互助组“进山”,不是进入村庄的“后山”,而是百里之外的深山;也不是一个互助组“进山”,而是周边众多村庄的民众都会“进山”(303~304);这些互助组“进山”,不是单一生产流程的水平延展,而是从割竹到扫帚生产再到销售的产业链的纵向延伸。参考恰亚诺夫的“差异化最优规模”理论和“纵向一体化和集中化”概念,“纵向一体化”主要发生在同一产业链的上下游之间,通过合作社实现“纵向一体化”(生产、仓储、运输、销售、金融和科技服务等),重要性和潜力要远远大于不同产业和企业之间的“水平一体化或集中化”。《创业史》的“进山”情节,一方面带有集体出工的“水平一体化”特点,另一方面事实上提出了跨地域的来自众多村庄的互助组乃至合作社(当然也有“进山”的家庭或个人)在纵向产业链上形成更大范围互助合作的需求,这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跨地域互助合作前景的构造。②参见崔之元对本文初稿的讨论,“从恰亚诺夫‘差异化最优规模’理论看四川仪陇县养牛农民专业合作社”,“实验主义治理”微信公号第424期。恰亚诺夫论述参见氏著《农民合作理论》,第一、第二章中译,王东宾译,“实验主义治理”微信公号第66、69期。

《创业史》将“进山”情节放在第一部的中心位置,有其深刻之处,显示了柳青对流动的工商业世界的敏感和深刻认知,建构了一个覆盖面超过同时期小说的广阔世界。这是《创业史》的现代感觉和远见。

结 论

从《创业史》对矛盾冲突的多层次叙述及其宏观视野,可以看出小说的列传勾连结构在表现人民内部矛盾的全局上的优势,其中渗透着把握历史和现实的全局视野。

《创业史》用列传勾连的结构,写了众多党内党外的人物,有各种各样的倾向和性格。从党内来看,不同倾向、性格和类型的人物,及其矛盾和冲突,共同构成了探索和前进中的党组织。党组织的进取和团结,是在这些人物矛盾冲突的动态过程中实现的,总体上呈现出一种不断寻求平衡的状态:自发道路的“汪洋大海”格局的存在有其原因和根据,“大家富裕的道路”要包容和平衡这一强大潮流,类似“逆水行舟”,但因为有党的领导和组织,能够团结群众、不断拓进。

梁生宝是党的具有代表性的优秀党员,呈现了党的全局观念在基层的扎根。他避免“面对面斗争”的“自我牺牲精神”,显示自发道路处于优势位置,而合作化运动尚处于成长中,需要在这种氛围中既克制自己,又奋力发展。他带队“进山”等互助行动,则提供了“大家富裕的道路”的重要探索。

《创业史》的叙述架构中呈现出来的党的建设全局,包含了一种党的道路和事业延续的动态观念:党的正确道路是在不同倾向的道路从矛盾走向团结的动态关系中延伸的。这一动态过程中有失衡,如何处理这种失衡,是《创业史》中县、区、乡三级干部争论的核心问题。《创业史》通过失衡与平衡的动态过程的叙述,事实上指出了一条重要经验:面临土地兼并之类经济扩张诉求的挑战,仅有基层优秀党员勇于“自我牺牲”的精神是不够的,“大家富裕的道路”探索的持续,有赖于党组织的政治自觉和组织能力。党形成有活力的团结,党的社会主义道路乃至共产主义道路“从胜利走向胜利”,是道路探索的目标所在。《创业史》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尾,既有柳青过早去世的偶然性,也有其深刻的意涵,柳青未必不是“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依势而为,寄托遥深。

重读《创业史》,可以重新认识党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丰富历史经验,重新思考新中国成立初期探索“大家一起富裕”的经验,获得更丰富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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