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抵达

2022-11-17 08:37王国梁
海燕 2022年9期
关键词:李斌书店

文 王国梁

307路公交车满载乘客,每遇插队的车辆便频频刹车,车厢内站立的乘客如水草般来回摇晃,却始终能够复归原位,像身体里装了弹簧。冯越坐在车厢后段,眯着眼打盹,这是一天中难得属于他自己的时间。冯越在铁中站下车,等红绿灯,过马路,再走十五分钟才能到家。五年前,铁中更名为六十六中,那时冯越还租住在单位附近的广饶路小区。那是蛤城上世纪八十年代兴建的一批棚改区,住户复杂,有棚改后搬回的坐地户,也有登州路啤酒厂没分到宿舍的工人,还有从东北和南方会聚过来的“蛤漂”。

六年前,冯越从平镇来到蛤城,先后找了三个公司,换了五个岗位。刚来的时候在啤酒厂干装卸工,后来调到车间干质检。啤酒厂2006年换了新一任领导,大刀阔斧搞改革,刀刃向内,裁掉不少员工,冯越在列。后来冯越应聘到广饶路与延安路交叉口的鑫鑫快捷酒店干夜班前台,黑白颠倒,好处是管一顿饭,有宿舍。干了一年半,老板涉黑被抓。

冯越最后到书店干采购纯属偶然,这得感谢冯越在啤酒厂的时候认识的朋友李斌。李斌是蛤城本地人,高中打架被开除后成了无业游民。李斌的父母是啤酒厂改制后的第一批员工,退休后开了个啤酒直营店,眼看李斌整日游手好闲,于是夫妻俩商量着给他开了个小烧烤店,位置就在直营店旁边。烧烤店刚开的时候生意不错。登州路又叫“啤酒街”,是蛤城的一张名片,外地游客慕名而来。每年从“五一”到“十一”,登州路上不舍昼夜,人流如织,因此又得名“永不落幕的啤酒街”。

盛夏时节,登州路上各种口音混响,各种肤色交错,酒香与体臭融合,卖花的,卖唱的,五湖四海,鱼龙混杂,酒后打架闹事案件只涨不跌,后来经过几年的整治,啤酒街上只留了十几家规模尚可的“两季店”。所谓两季,是随着旅游的潮汐涨退。蛤城属温带季风气候,城市依海岸线向内辐射,“五一”前,海水温度偏低,海风凌厉,游客避之不及。“五一”后,气温回暖,城市苏醒,游客扎堆。一直到“十一”之后,蛤城再度陷入蛰伏,秋风乍起,游客散去,永不落幕的啤酒街也不得不暂时落幕,观众都没了,演给谁看呢?

李斌压根不想经营什么烧烤店,可架不住母亲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刚开始还好,客多有流水,雇的厨师手艺好,服务员有眼力见儿。后来看效益好,大财主们都来抢生意,装潢夸张的大店面一个个起来,李斌这儿就没了竞争力。客影稀疏,厨师也没了心气,服务员连苍蝇都懒得打,更不用说有好脸色。到最后开不出工资,厨师被旁边的饭店挖走,服务员也纷纷逃离,李斌正好借势关门大吉。

冯越认识李斌前,先认识他的父母。因为给直营店送酒,一来二去就熟络了起来。又加上李斌父母是啤酒厂的老职工,不免经常通过冯越打听酒厂的情况。当听说来了个新领导,大刀阔斧搞改革的时候,李斌他爸把眼瞪得老大,嘴上骂咧咧的,手指着啤酒厂的方向说,我去他妈的改革,酒没搞明白就搞人。李斌他妈就在旁边说风凉话,说你酒是搞明白了,你有搞人的本事吗?李斌他爸就不说话了。冯越在一旁,听老两口说相声,插不进话去。

有一次冯越给店里送酒,李斌也在,李斌他爸就介绍两人认识,夸冯越小伙子能吃苦,让李斌跟着学。李斌嘴上答应,但直冲冯越眨巴眼。后来李斌约冯越到店里喝酒,那时候李斌的店已经快开不下去了。李斌让厨师炒了盘蛤蜊,又拌了个黄瓜,炸了盘花生米,烤了三十串肉筋、二十串五花,跟冯越说,怠慢了,今天没上鱼,蛤蜊也放了好几天了,凑合吃点吧,吃完了这顿下顿还不知道在哪儿。冯越说,有酒就行。李斌说,那管够。两人边喝边聊,李斌说他一直想去搞个户外拓展的项目,地方都找好了,就在崂山边上,问冯越要不要搭伙。冯越说出力行,出钱没有。李斌说,巧了,现在除了钱什么都不缺。

后来李斌的店黄了之后,冯越回请了李斌几顿,李斌每次来都带俩人,一男一女,而且每次都不同,男的是合作伙伴,女的是女朋友。冯越从啤酒厂转行到快捷酒店,没交到过什么朋友。李斌虽然平时咋咋呼呼,但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傻逼特质,这一点倒是让冯越觉得真诚。

后来李斌还真的干起了户外拓展,但也是给人打工。这期间,李斌认识了蛤城书店的二老板大孙,得知书店正在招人,于是介绍冯越去应聘。因为在办户外攀岩季卡的时候,李斌用了自己的员工折扣,大孙在招聘的时候特意照顾了冯越。从二十个人里选八个,冯越也被“照顾”了进来。按照应聘时的岗位,冯越被安排在书店后勤部门。平日里干的还是装卸码放的活儿,跟在啤酒厂时无异。不过,李斌对此却有自己的看法。在啤酒厂搬酒和在书店搬书,工种是一样的,但因为环境不同,在外人眼里的身价就发生了变化。李斌打了个比方,说你看,你有一台摄像机,我也有一台,我在电视台里我就是记者,你在婚庆店里,你就是一个臭摄像。冯越对此不置可否,却也拿不出其他的例子来辩驳。

李斌他妈挺喜欢冯越,觉得孩子老实,肯干。以前在啤酒厂上班,一个外地小子无根无基,挣得也少,能养活了自己就行。可转眼也好几年了,小伙子也不小了,到了该成家的时候。李斌他妈就张罗自己跳广场舞那帮老姐妹给冯越介绍起对象。冯越现任老婆刘晓妮就是李斌他妈从帮李斌介绍的众多对象中遴选出来的。

刘晓妮也不是本地人,籍贯潍城,距蛤城八十多公里,离冯越的老家平镇倒是不远。李斌他妈说,你俩挺好,年龄合适,晓妮大你两岁,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大两岁,也得抱块银的。冯越听李斌他妈机关枪一样自说自话,终于明白了李斌这点满嘴跑火车的本事是从哪里遗传来的。

头次约会,刘晓妮并没看上冯越。刘晓妮之所以答应去见面,完全是给她大姨面子,毕竟当时从潍城到蛤城,就是去投奔大姨的。而刘晓妮大姨和李斌他妈是广饶路街道松山社区的广场舞队正副队长,俩人配合默契,曾带领队伍获得过松山社区广场舞大赛的三等奖。见冯越,刘晓妮不抱什么希望,她的心气高,大学毕业后准备来蛤城干一番成就,因为是女孩子,父母不放心,就让她来投奔她大姨。

刘晓妮在蛤城混得不错,大学学的是国际贸易,起先在一家日资企业干运营,后来部门主管外出单干,她也跟着跳槽到主管新成立的公司里,负责办公室。后来,刘晓妮又应聘到一家海运公司,负责海员的日常管理培训和输出,公司是国企,工作不累,朝九晚五,还有双休,刘晓妮干得得心应手,但就是没了闯劲儿。人一闲下来,各种事就开始找麻烦。先是犯了尿结石,疼得险些丧命。后来又因为扭了腰,在家躺了两个月,治好了之后,刘晓妮认真思考自己来蛤城的经历,做出一个慎重的决定,成家。

还没跟冯越见面,刘晓妮就先在心里下了判决书。无论是直觉还是第六感,还是星座运势,都对冯越进行了无情的否定。冯越也觉得自己配不上刘晓妮,不管出身还是履历,两人都相差太大。而且,刘晓妮长得标致又漂亮,扔人堆里也得高出一头,怎么可能看上自己呢?两人吃了一顿尴尬的饭,回去后刘晓妮她大姨问刘晓妮对方怎么样?刘晓妮回答,不怎么样。李斌他妈也问冯越,冯越却说,挺好的。李斌他妈兴奋地把话添油加醋地传给刘晓妮她大姨,刘晓妮她大姨又添砖加瓦地传给刘晓妮。刘晓妮表面上嗤之以鼻,满不在乎,心里却觉得隐隐有些得意。

后来冯越再约刘晓妮,刘晓妮竟然没拒绝。双方的媒人更觉得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在刘晓妮她大姨的再三催促下,刘晓妮心里也有点着急,心想冯越你真是块木头,难不成还让我主动。冯越当然不是木头,俩人认识第520天,冯越约刘晓妮到了第一次他们见面的饭店,刚上了两个菜,冯越就把一个礼盒推到刘晓妮面前。刘晓妮想都没想就觉得是戒指,心里也挺激动。当她面红耳赤地打开盒子后,发现里面是一个钱包,颇为失望。冯越说,晓妮,咱俩认识520天了,从今往后,我想把我的一切都给你,这是我的钱包,里面有张卡,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都在里面,密码是你生日。虽然不是戒指,但刘晓妮还是很感动,当即眼眶湿润。来蛤城六七年了,想想自己得病住院都是一个人,刘晓妮就觉得很委屈。冯越绕过桌子,把刘晓妮抱在怀里,刘晓妮流下了泪水。饭店里响起祝贺的掌声,原来一切都是策划好的。策划者当然是李斌,他把公司员工都喊了过来,冯越认出在里面不少都跟李斌谈过对象,不禁在心里骂李斌禽兽。一束玫瑰送了上来,刘晓妮见送玫瑰的是李斌,眼睛翻到一边去。李斌这时候起哄,嘴里喊着“亲一个亲一个”,冯越如愿以偿。后来刘晓妮收下了卡,她去查了查,上面就五万块钱,不禁感觉上当,五万块钱就把自己后半辈子交代了,的确有点不值。

冯越自从和刘晓妮确定了关系,跟变了一个人一样。工作有干劲儿了,人也变得健谈,仿佛真的注入了爱情的力量。可这力量没维持多久。面临蛤城居高不下的房价,两人都开始犯愁。一套七十平的房子,他俩几年来的打拼刚够交个首付,还是离广饶路十几公里的北海。以前蛤城市中心只有广饶路登州路和延安路一带,其他地方都是村庄。造城运动开始后,蛤城仿佛一夜间长起了许多高楼。海边的栈桥沿线,原来也不是什么景点,更别提现在游客比肩接踵的木栈道。住在广饶路的老人到海边洗海澡,还见过有村民牵牛遛弯儿,足可想象其荒凉。

而北海是其中一个更为偏远的村。当时村里有几家工厂,分别是火柴厂、纺织厂和机械厂。尤其以纺织厂最为红火。当时蛤城的纺织在全国上数,除了北京上海,就数蛤城,有“上蛤天”的美誉,后来纺织改革,机械代替人工,又经旧城改造,厂子或倒闭或搬迁,厂房原址上盖起几十个楼盘,从十七层到三十层不等,原住北海村的老人们仰头见了都感叹,真是得上天了。房子越来越多,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贵。外地人纷纷涌入,助推了房价的攀升。冯越和刘晓妮便是这其中的成员。

贵归贵,总得有个容身之处。俩人一咬牙,一合计,又从父母亲戚那里借了点儿,买了一套北海的房子。又用剩下的钱办了场婚礼,蜜月是没钱出去度了。冯越说,蛤城就是个旅游城市,咱到海边、八大关走走就算是度蜜月了吧。刘晓妮说你就能凑合。冯越说以后肯定补上,后来一直到孩子出生,刘晓妮也没等来这次蜜月,孩子出生后就更没了时间。一边要照顾孩子,一边还要工作,蜜月终究流产,刘晓妮也彻底死心。刘晓妮不光死了心,还认了命。她想起上大学时在哪本书上看过的一段话,说人的一辈子就是不断死心的过程,年轻的时候觉得有无限可能,到中年发现一事无成,到老了才觉得人生短暂,临终前都会充满遗憾。

2015年,李斌结婚,冯越和刘晓妮受邀参加婚礼,还带着儿子一起。儿子两岁半,正是好玩的时候。李斌逗冯越儿子叫爸爸,儿子果真听话。刘晓妮打李斌,说你都结婚了还不正经。新娘在一旁,干笑不说话。冯越说,咱俩认识也十年了,说说,怎么就醉倒在人家小晶的石榴裙下。小晶就是李斌的妻子,冯越见过两次,李斌的不靠谱是出了名的,搂着谁都叫老婆,没想到这个小晶成了李斌真正的老婆。李斌说,这事你还真别装蒜,那天喝酒你去了,我们公司年会。冯越想起来,去年李斌公司年会,叫冯越去,冯越说你们公司年会我去干什么?李斌说,这次年会公司下了血本,买了很多新款的苹果手机和苹果电脑,最低的奖也是苹果耳机。公司给每个员工两个名额,可以带朋友来,你不来?冯越就去了。李斌邀请的另外一个人就是小晶,当时俩人正搞对象。小晶在一家酒吧当驻唱歌手,当天本来是有演出的,可架不住李斌的软磨硬泡。后来抽奖,小晶抽了个一等奖,一台苹果电脑,冯越抽了个安慰奖,手机挂绳。小晶很高兴,请李斌和冯越到他们酒吧喝酒。李斌喝得很大,后来冯越把李斌交给小晶,自己先回了家。冯越说,哦,我想起来了。李斌接过话茬说,哎,对了,就那次。又指了指小晶的肚子说,就成了嘛。刘晓妮表示惊讶,冯越大悟,敢情你们这是奉子成婚啊。李斌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嘘了一声,说,你别嚷嚷,让老头老太太听见,又该叨叨我了。冯越说,你还没跟他们说?李斌说,那当然不能随便说,得给我大儿子多要一份不是?

婚礼仪式很简单,不太符合李斌爱玩瞎闹的性格,新娘是酒吧歌手,期间自己献唱了一曲,算是给婚礼掀起一股小高潮。敬酒间隙,李斌拉着一个戴圆框眼镜的男的到冯越这桌来,介绍给冯越。李斌冲圆框眼镜说,这是我好哥们儿冯越,书店老板。又冲冯越说,这是老卞,你们加个微信,电视台的,发小。冯越一边笑着和老卞握手,说着幸会幸会,一边努力回忆李斌什么时候说过有这么个发小。婚礼现场嘈杂,冯越和老卞加了微信,通过备注,冯越才知道,老卞的全名叫卞友来。

李斌和卞友来不算严格意义上的发小,不过这也符合李斌一贯的风格,跟谁都能迅速熟络。卞友来家和李斌家住得不远,旧城改造前住在前后排,李斌家住前排东头,卞友来家住后排西头。之所以在婚礼上能见上面,也是因为卞友来父亲卞金城和李斌他爸李建国都曾在酒厂工作过。李建国是包装部门的小头头,卞金城在工艺部门当一把手。酒好不好喝,卞金城说了算。至于好不好看,李建国却做不了主,因为还有设计部门。李建国只负责包装得严不严实。

卞友来是个学习的好苗子,李斌在职高骗小姑娘的时候,卞友来考上了蛤城唯一一所实验中学。李斌游手好闲那几年,卞友来考上了厦门大学,学习新闻传播。毕业后回到了蛤城,考进电视台,被分到了时政部。名牌大学出身,加上勤快肯干脑子灵,卞友来经过三年打拼,已经成了台里红人,也是重点培养对象。时政部主任眼看到点,卞友来干首席记者也快两年,年前岗位竞聘,刚被任命为时政部副主任,距部门一把手只有一步之遥。

冯越加了卞友来的微信后一直没联系,也没必要联系。一个在书店,一个在电视台,八竿子打不着。要不是李斌婚礼上打个照面,可能这辈子都没什么交集。朋友圈越来越大,可朋友似乎越来越少,冯越的朋友圈里有748个人,除了家人和同事以及几个平时约酒的朋友外,其他人几乎常年不联系。他们静静地占据冯越朋友圈一小块不起眼的位置,像一串冗余的代码,静置成呆滞的符号。

可没过多久,卞友来就先给冯越打来了电话。当时冯越刚从幼儿园里开家长会出来,儿子在幼儿园里表现不好,三餐不好好吃饭,午饭后不好好睡觉,不光自己不好好睡,还去打扰其他小朋友。

冯越正憋着火,手机响起,还是语音电话,冯越十分不喜欢接语音电话,因为网速原因,双方往往有延迟,这边一句话还没说完,那边就开始接话,语音扭打在一起,场面混乱。

冯越拧着眉头,接通了电话。卞友来丝毫没跟冯越寒暄,直接就说,李斌酒驾被查,问冯越知道不知道。冯越说,不知道啊,什么时候的事?卞友来说,就昨天晚上。吹了气,数值92,属于醉酒驾驶,要刑拘了。冯越说,他真行。又问那现在怎么办?卞友来说,能怎么办,法办呗。

冯越就在心里嘀咕,既然你也没办法找我干什么呢?卞友来可能也觉察到了冯越的疑惑,便补充道,刑拘其实也就十天半个月,可他找我说他家老爷子这两年得了癔病,经常语无伦次,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前天晚上趁他妈上了趟厕所的工夫自己出了门,一直到后半夜才找到。找到的时候老爷子在离他家三站路的一个小酒馆门口跟人家嚷嚷,小酒馆老板说,这大爷到我们这什么也不说,拧开酒就要喝,喝了还说我们这个不合格,让他给钱他还发火,他说要把我们撤了职。李斌结婚了之后跟小晶也不太平,三天两头吵,这会儿他家老爷子这个样,李斌他妈身体也不好,李斌就寻思给老两口雇个保姆。可小晶不同意,她说雇保姆不得花钱哪?小晶是河南人,虽然来蛤城年头也不短了,但吵架的时候还能带出口音。李斌说,花钱那也是我爹妈。小晶说,那你就出,你有钱出就中。李斌气得从家里开车出来,找了个地方自己一个人喝闷酒。酒没喝多少,但时间已经挺晚,就寻思着侥幸开车回家算了,结果刚过了一个路口就被交警拦下了。

冯越问,那我能帮什么忙?冯越起先想用我们,但既然已经找到他这里,不如单刀直入。卞友来说,李斌这事我们是没办法,甭说我们没办法,就是市长市委书记也办不了。现在要解决的是他爸妈的问题。冯越问,他爸妈怎么了?卞友来说,他妈本来就身体不好,这一闹血压更上来了,他爸又那个样,现在家里全乱了套了。冯越问,那小晶不管吗?卞友来哼了一声,小晶?这位娘娘一听李斌被抓了,在家里拍手称快,在酒吧里唱到半夜,又喝了几场大酒,估计这会儿还在家里醒酒呢。冯越问,那怎么办?事情又回到了原点。卞友来说,我寻思这样。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商量又隐着不让对方辩解的力道。他遇着难了,咱们做朋友的也不能不管不顾,我爸和他爸也有交情,我这两天台里事挺多,保姆也不是马上就能找到,我知道你肯定也忙,又是老人又是孩子的。这样,我给你打两千块钱,我问了,现在市面上差不多的保姆也就三千出头,你再稍微添上点,找个保姆先去他家照看着。

冯越终于明白了卞友来什么意思。出点钱没什么,冯越来蛤城这些年,李斌里里外外也帮了不少,现任老婆都是人家李斌他妈给当的媒人,就是没有李斌这层感情,于情于理,冯越都得帮忙。但让冯越感到疑惑的是,李斌怎么先给卞友来打的电话呢?是觉得这个事丢人不想让自己知道,还是有其他什么隐情。

冯越挂断电话,回家跟刘晓妮说了李斌的事。刘晓妮让冯越自己看着办,又补充了一句,儿子想报个轮滑班,一年四千。冯越知道刘晓妮对这事有意见,她一直都是这样,有情绪自己消化,有苦自己忍着,在蛤城打拼的这些年,刘晓妮早就褪去了骨子里的高傲,坦然接受生活的捶打。冯越托朋友找了个保姆,一打听竟还是平镇人。又一问价格,竟然需要四千五,冯越问都是老家人能不能打个折。保姆摇头拒绝,说劳务公司也抽他们的成,其实他们到手就是三千多点。冯越交了定金,把保姆带到了李斌家,李斌他妈又是抹眼泪又是感谢,让冯越心里很不好受,想起自己的母亲。

冯越从小跟奶奶长大,父亲开大货,冯越五岁那年他父亲在去南通送货途中出了车祸。他妈在家听到噩耗,昏死了两天。人醒了之后精神变得恍惚,经常对着门口喊冯越他爸的名字,路过的邻居见了没有不抹眼泪的。初二那年,冯越他妈走失,村里人有说在南面地头见到过他妈的身影,冯越在地头蹲了半宿,一边哭一边喊,最后奶奶把他领回了家。高中毕业,冯越唯一的亲人奶奶也撒手人寰,冯越在世上彻底无依无靠。村里帮冯越凑的学费,冯越考上了大专,申请了助学金,坚持到毕业。毕业之后,冯越不想再回老家,就到了蛤城。前两年老家的村委有人给他打电话,问他家的老房子塌了,让他回去看看。他说塌了就不要了,家里也没人了,要个房子干什么。后来再无音信,冯越和老家彻底断了联系。

李斌从看守所出来那天给冯越打电话,约冯越坐坐。冯越说正在外地谈采购的合同。李斌说,哦,那等你回来。从声音里,冯越听出李斌的疲惫,估计在里面的日子不会好过。这几年书店的日子也不好过。冯越所在书店属私营,像他们这样的店在2008年前后蛤城有一百多家,经历了新媒体崛起的冲击,纸价飞涨、书号控制,人们现在也不怎么爱看书,一系列因素导致现在实体书店的存活举步维艰。坚持到2018年,冯越一度觉得书店开不下去了。来看书买书的人寥寥无几。冯越找卞友来帮忙,让他联系蛤大中文系一位老师,在书店开了个沙龙,到现在办了一百多期,沙友群已经有三个,每个都有将近五百人。这位老师脑子很大,每次在书店办沙龙,都在抖音、快手什么的新媒体上直播,线上线下一起互动,搞得风生水起。书店老板挺高兴,给冯越提了个执行副店长,工资每月涨两千,年底还有绩效奖励。冯越就干得更起劲儿,跑外地去挖资源,谈合作,请了不少文学大师来讲座,又联系蛤城作协挂了块创作基地的牌子,进一步扩大了沙龙的影响力。连卞友来见了冯越都改了口,叫冯大师。冯越说,我哪是什么大师,我给大师服务。

冯越从外地赶回蛤城的当天傍晚,李斌和卞友来在小酒馆已经等了快四十分钟。一进门,李斌先献上一个拥抱,说你可来了。冯越看着李斌,不过半月没见,竟然瘦了这么多。卞友来招呼老板上菜,说,海蛎子早就蒸好了,一直放锅里,李斌不让拿,怕凉了。还有条多宝鱼,今天下午刚杀的,一会儿红烧。冯越坐下,先自罚了一口,说真抱歉,大师们一个比一个能喷,走不开。李斌摆摆手,端起酒杯,也不跟他俩碰,自己先干了。放下酒杯,李斌说,就别提了,真倒霉透了。冯越拿起一支烤串,吃了一口说,出来就好,谁不碰点事儿,又问,老爷子这两天挺好的?卞友来放下手机,也看着李斌。李斌又摆摆手,什么好不好,就那样。又说,老爷子是没事儿,小晶走了。冯越和卞友来面面相觑,等李斌补充。李斌端起酒,刚要喝被冯越拦住,你先说再喝,怎么回事儿?李斌拐了个弯,还是喝了一口,说,走了就是走了,还能怎么回事儿。俺俩也没孩子,就这样。冯越和卞友来双双惊讶,互相看了一眼。李斌看到他俩的窘相,又补充道,去医院查了,不健康,后来没要。

冯越和卞友来低下了头,各自叹了口气。冯越问,老爷子知道吗?问了之后又觉得多余。李斌说,这怎么说。老太太老头子那样你们也都知道。慢慢就知道了,喝酒喝酒。一口酒下肚,冯越感觉背后有风,可回头看看门是关着的。喝过几轮下来,卞友来有些醉意,高声问李斌有什么打算。李斌说,我爸妈的店从我爸得病就关了门。这段时间趁我爸稳定点了,我准备回去处理处理存货,把店兑出去。冯越问,那你准备干点什么?李斌说,没想好,再说吧。酒喝得急,最后的多宝鱼上来之后,三人都没怎么吃。

趁卞友来出去接电话的工夫,李斌说,守着卞友来不好说,我跟你赔个不是。当初没先跟你打电话,你别怨我。冯越举起杯,说了声去你的,便一饮而尽。李斌也干了酒,眼眶泛红。冯越看见,李斌瘦了之后,皮肤黑了许多,眼角也有了细密的皱纹,头发也不再抹头油,东倒西歪地散着。

冯越回到家已经是后半夜两点,没过几分钟,手机振动,是李斌发来的信息,谢谢兄弟,我到家了。冯越拿着手机,半天不知该怎么回复。刘晓妮睡醒一觉翻了个身,看冯越拿手机站在床边,问你不睡觉站那干吗呢?冯越赶紧扔下手机,说,你睡吧,我看看明天天气。

冯越此次去外地,收获很大,请了个在文学界崭露头角,但据很多大师预测必将形成气候的作家来书店搞讲座。卞友来得知了消息,提出要来做一期专访,顺便搞个签售,卞友来负责在媒体预热。冯越跟老板汇报,老板得意,当场拍板。签售当天,果然人满为患,等待签售的人排到了马路边上。作家本人也很高兴,没想到远在蛤城还有他这么多的读者。为此,书店老板宴请卞友来,指定让冯越作陪。卞友来俨然已是混迹在媒体的老油条,几句话说得老板飘飘然,而且,卞友来不失时机地夸赞冯越。搞得冯越在老板面前长了很多面子。酒足饭饱,送走老板。冯越主动提出要送卞友来回家,卞友来则提议再找个小店坐坐。照往常,冯越一般就拒绝了,可今时不同往日,卞友来在席间替自己说了那么多好话,这个时候拒绝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在卞友来家附近找了个野馄饨坐下,点了点儿烤串,又叫了两碗馄饨和两个小凉菜。

蛤城人喜欢第二场胜过第一场。第一场正宴往往规矩颇多,几轮酒下来,吃得不多,喝得不少。得通过第二场补补肚里的亏空,野馄炖便应运而生。再早之前,野馄炖不叫野馄饨,是散落在路边桥头的一些馄饨摊,他们往往白天休整备料,晚上六点出摊,直至凌晨客人散尽。“野馄炖”是蛤城人口口相传赋予的名号,一个“野”,凸显了蛤城人的洒脱。那些皮大馅少的馄饨里往往放大量胡椒,吃一口便让人津津冒汗,加速酒精的分解,再喝一口馄饨汤,更让人畅快淋漓。冯越选的这家,是经营二十年以上的老摊。原来的老板已经完成了“工作交接”光荣退休,把手艺传给了儿女,“摊二代”走马上任,把野馄饨发展得更加多元,不光有烤串、馄饨,还加上了大骨头、小菜,让野馄饨看上去不再那么野,还更受八方宾朋拥趸。

冯越和卞友来进屋坐定,屋里人不少,而且还在不断上客,烤串要等一会儿。冯越先要了一扎散啤,分别倒满。冯越说,谢谢兄弟啊。卞友来“嗨”了一声,拿起杯子,一仰头一杯下肚,打了一个冗长的气嗝,仿佛刚才有很多话憋在肚子里。

冯越拿过酒杯,准备再倒满,卞友来说,快别忙活了,再点一扎得了。一人一扎好算账。冯越说,好。小凉菜这个时候上桌,卞友来夹了一筷子,缓缓地说,兄弟,上次的事对不住了。冯越有些迷惑,不知道卞友来说的上次是哪次。于是快速转动脑袋,搜索信息。卞友来补充道,李斌这个人啊,哎,怎么说……冯越见酒还没上,于是先给双方倒满了杯。卞友来问,这里让抽烟吧?冯越回神看了一眼烟雾弥漫的大厅,说,抽抽,谁管,又示意服务员,拿俩烟灰缸。卞友来点燃一根烟,说,李斌上次给我打电话,我说李斌,咱两家老爷子来往不错,冲这个我这次帮你。但你记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冯越不解,但也不知道从何问起。服务员端来馄饨,冯越说,趁热先来口汤。卞友来低头吸了一口,雾气顿时模糊了他的眼镜。卞友来摘掉眼镜,扔在桌子一边。接着说,老冯,我知道你跟李斌不错,我也不怕跟你说。当年,李斌就是个混蛋。我们俩隔着班,本来也能成朋友,但后来我们打了一架。不为别的,是为了一个姑娘。那姑娘是我暗恋三年的人,名字叫孙芳芳。你可以问李斌,不过我估计他都忘了。冯越仍然找不到话缝,只好盯着卞友来。卞友来接着说,我暗恋了她三年,准备鼓起勇气跟她告白了,结果让李斌给……卞友来说着在胸前交叉了一下双臂,表示无法用语言表达。冯越感觉后背隐隐有点发木,应该是刚才酒喝得有点急了。冯越问,后来呢?卞友来吃了一个馄饨,说,后来?后来我跟李斌打了一架,我打不过他,他也知道自己理亏,没下死手。再后来,我毕业之后找到了孙芳芳,她后来去银行上班了,家里给找的关系。后来我就追她,成功了,我们结婚了。

冯越表示不敢相信。冯越看着卞友来,觉得眼前的卞友来似乎是另外一个人,正在跟他讲述另外一件不相干的事情。卞友来没有停止话题,继续说,现在,我们离婚了。孙芳芳自己带着孩子。卞友来端起酒杯,送到冯越面前,冯越愣了一下,端起酒杯,跟卞友来碰了一下。冯越没想到卞友来和李斌竟还有这样的故事,也没想到看似顺风顺水的卞友来,竟然也颇为曲折。冯越还想问问卞友来为什么要跟孙芳芳离婚。但他发现,卞友来已经有点喝大了,端着杯子一直在晃,胳膊肘已经撑不住桌子,滑下去两次。冯越不再多言,给卞友来点上一根烟,又给自己点上一根,端起杯子,把白色酒花碰洒在周围,然后砸下杯子,冯越感觉有股气顶在喉头,眼眶竟不自觉湿润起来。

那晚作别卞友来,冯越好久都没再见他。书店生意虽说有了起色,但仍不温不火,市场大环境像一座冰山,仅靠冯越焐热一块冰于全局影响甚微。冯越最终没给儿子报轮滑班,为这事惹得刘晓妮好几天没跟冯越说话,儿子倒仍然活泼,好像从没提过这样的要求。周末冯越开车带儿子去海边挖沙堆城堡,沙滩上人不多,多是本地人,外地游客都挤在栈桥上喂海鸥。儿子找了个沙坑,一屁股坐进去就没再挪窝。天光尚好,海面上升腾起薄雾,远处的小岛若隐若现,游轮驶过,发出冗长的轰鸣。海岸线曲折蜿蜒,海浪翻滚,轻抚沙滩,白色的泡沫一层层堆叠又一层层退去,留下浓淡不均的印记。沙滩往上是滨海公路,因为是单行道,车流向一个方向汇集。再向内延伸便是林立的高楼。冯越打工的书店离海边不远,但很少自己来,要么和刘晓妮,要么带孩子来玩。和刘晓妮来也是刚结婚那会儿,蛤城没什么风景,大多景色都在海岸线周边。买车之后,冯越带刘晓妮来过几次,后来看得多了,也感觉有些乏味。再后来冯越上班不开车,而是坐公交车,先坐三站206,再倒五站308,走三百米就到了单位。不开车一是为了省钱,二是单位坐落在老城区,停车位全靠抢。单位周边的住户,对于抢车位十分拿手,家里闲置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后来嫌不牢靠,直接安上了地锁。交警接到举报后来清理了几次,没过几天又恢复原样。

冯越坐公交车上班起先觉得烦躁,后来又十分上瘾。书店每月有交通补助,虽然不多,但只能打到公交卡里,不坐也是浪费。书店下班的点正赶上学校放学,而且书店周围学校颇多,不光坐车的人多,来接孩子的家长也多。后来摸清了放学规律,提前走个十分钟或晚走半小时就能躲过高峰。冯越在公交车上站着的时候多,但只要是坐下他就开始打盹。公交车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能让冯越卸下防备,安然入睡。

这天冯越下班,因为没掐好点儿,跟放学的学生大军正面相遇。刚挤上车,手机振动。冯越摸出手机,是刘晓妮发来的信息,老公,我失业了。结尾还加了几个捂脸笑着流泪的表情。冯越看着手机,觉得刘晓妮在开玩笑,但口气又觉得不像,因为刘晓妮很少在信息里给他加称谓,而且还叫老公。冯越回复,怎么回事?回家说,公交车挤。刘晓妮没再回。

冯越在公交车上随着人流摇晃,猜想着回家之后刘晓妮要跟自己说什么。可他又不愿意浪费这段属于自己的时间,该面对的始终要面对。这段时间,他宁可看看仍然蜷在后座上的那个学生,看她专注于游戏,头撞前座的滑稽模样。这几年,蛤城的老年人明显多了,公交车上都是老年人的身影。他们拖着双轮车,车里塞满各种菜,那是他们奔赴各大早市的战果。他们戴着口罩,眼神四处逡巡,想找一个空座。可他们看起来都那么硬朗,比那些面色苍白的上班族精神得多。他们上车的时候,打卡机会提示老年卡,公交车广播里,那个聒噪的女声会不厌其烦地提醒,为老人孕妇和有需要的乘客让座,可坐在特殊乘客专座上的年轻人依然心安理得。冯越想,他们下了公交车,还得拖着车子走回家,相比于公交车上的颠簸,这段路程也不好过。冯越不必买菜,自从儿子出生,丈母娘就来照看孩子,顺便给家里打扫卫生、买菜,成了全职保姆。丈母娘今年五十八了,身体尚可,只是偶尔犯个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也都自己默默扛下。刘晓妮却总能找到理由跟她妈大吵一架,让冯越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公交车上响起报站声,六十六中车站到了,冯越起身下车,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一辆垃圾清运车呼啸而过,路口等待的人纷纷隔着口罩捂着鼻子。待气味消散,绿灯亮起,冯越混入人流,慢慢地往家走。经过铁道口,经过小广场,经过所有回家之路必须经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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