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家,关于爱

2022-11-18 15:18罗志远
湖南文学 2022年10期
关键词:双喜小南狗崽

↓罗志远

小南是一位胖姑娘,三十好几,从未谈过恋爱。

她的父亲是街上炸油条的,在家门口摆了一个摊。母亲是超市的收银员,做早班,也是超市最后一个走的。小南平日爱窝在家里,抱着大黄看动画片,一动不动,父亲在门外喊她也不应。总要等父亲亲自进门拍一拍脑袋,她才不情不愿起个身,上个厕所,然后回来继续盯着看。她一天看二十四集动画片,上下午各十二集,这个习惯已经维持二十余年了。

父亲年满六十岁那天,中午十二点,照例喊小南出来吃饭。小南穿着昨晚的白色睡衣,磨磨蹭蹭趿一双小白兔拖鞋出来,父亲盛好饭,摆在小南面前,又在碗内夹了许多菜,小南坐在粉色小木马椅上,手持勺子,一小口一小口把饭菜往嘴里送,渴了,便咬住放在一旁的塑料吸管,慢慢吸吮。

父亲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挑去刺,在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放在小南碗里。他问,小南,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小南摇头。父亲咳嗽两声,说,再想想。小南仔细想了想,动画片要开始了,放下碗,起身准备要进屋。大黄嗅到香味出来,跑到小南脚跟前,仰头汪汪叫,父亲远远扔一块肉骨头过去,说,坐下。大黄伸着舌头坐下了,尾巴摇来摇去。小南蹲下摸着大黄的头,肉骨头吃过大半后,残留有不少肉丝,被大黄咬在嘴里。父亲看了一会儿,门外传来客人买油条的声音,连忙放下碗出去了。

油条摊的生意大不如前,以前一天能卖数百根,一大清早揉面,热油,只专心炸油条和葱油饼,现在一天顶多卖出四五十根,大多是在早上,只好兼卖豆浆,盛在一个热水壶中,自倒,两元一杯,挣点面粉钱。过了六十,身子也总出毛病,晚上父亲咳嗽,要吃药,在背部贴膏药,然后泡脚。他对一旁的小南说话,叫她多出去走动走动,多见见人,都是大姑娘了,不要老窝在家。小南从不听,光顾和大黄玩,母亲在一边拖地。

冬日的夜,暗得极快,小南玩累了,早早上床,搂着毛绒玩具入睡。最近她老爱做梦,但梦见什么,一早起来全忘了。早晨睁开眼,窗外是朦胧的灰,她躲在被子里冥思苦想,直到父亲敲门喊她起床。

锅是热的,父亲一早就下了粉,因为小南最爱吃米粉,他站在一旁咀嚼油条,吃完一根就饱了,然后出门摆摊。这几日下了雪,外面是一大片银白色,不少雪花贴在窗户上,融化成一串串水珠。小南穿着父亲准备好的毛绒大衣,粉上覆有一个煎鸡蛋,一些葱花,她低头把葱花挑出来,甩在地上。吃完粉,她还是没想起昨晚梦见的内容,于是不想了,进屋看动画片。

大黄最近也不和她一块看了,或出门蹲在油锅旁嗅动鼻子,或一溜烟不知跑哪儿去了。家中就她一个,屋子里是温暖的,她的旁边有烤火炉,总是不知不觉就歪头睡着了,等她醒来,动画片已经放完了,只好重新放一遍。一有年轻一点的男性客人,父亲总爱喊小南出来帮一帮忙,拿一个塑料袋什么的,声音很大,隔着两张门也能听见。

一天,父亲在门外炸油条,又喊她名字,说大黄被油锅烫着了。小南急急忙忙跑出来,发现大黄窝在屋檐下正睡觉,父亲自顾在一旁下油条,好像刚才那声音不是他传出的。门外积雪,有一对年轻人在空地上接吻。

超市就一个收银员,由于太过劳累,小南的母亲病倒了,一星期没好,超市便解雇了她。

没有钱去医院,小南的母亲在自家卧床不起,身上盖了三床被子,仍打着哆嗦,直叫冷。父亲又出去买药了,小南试着触碰母亲的额头,发高烧,温度似乎能够煮熟鸡蛋。她在一旁不知所措,动画片上连血液颜色都是蓝色的,从未教过她如何应对。父亲还没有回来,大黄拴在门口看摊,小南百无聊赖坐了一会儿,突然母亲的眼睛睁开了,伸出一只手紧握小南的胳膊,喊了一声,小南。小南应一声,连忙凑近。母亲稀里糊涂嘟囔了几句,言语和父亲平日爱说的一模一样,小南一声不吭,心底想,原来母亲深夜磨蹭不去睡,要拖地,不止是拖地。

母亲一天未进水了,嘴唇像是干枯的橘子皮,她抚摸小南的鬓发,清醒片刻,说了两句话。第一句说,小南,爸爸妈妈身体不行了,不能照顾你了。第二句说,你早已是大姑娘了,要快点找一个能照顾你的人。说完轻轻闭上眼睛,小南推了几下也没反应,她把食指轻轻放在母亲的鼻前,鼻孔已没了气息。

丧事很快办完了,当天下午回来,父亲闷声继续炸油条和葱油饼,小南十年来第一次没看动画片,她趴在床头哭了,哭累了,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梦里,她遇见一片森林,初春有积雪未融,白雪覆盖的树木遮天蔽日,有一只梅花鹿在解冻的小溪旁饮水,听到动静,抬头张望,一下就跑远了。一个背负箭筒的男孩在后面追,空气中有清冽的松木气味,一只蜗牛在树干上缓慢地爬。

醒后,小南走出门,父亲不见了。她去附近邻居家打听,街上的年轻人都走光了,邻居尽是些耳聋眼花的爷爷奶奶,她问了好几家,才知道父亲是去了单身汉陈双喜家中。

这个人没有结过婚,更没有孩子,五十岁出头,一人在街上开着一家包子铺。

晚上父亲回到家,小南把父亲堵到门口,哭喊说,不要嫁人,不要嫁给陈双喜。

“住嘴。”父亲说,“和他在一起,至少你不会饿死。”

小南和陈双喜如期结婚,没有婚礼和鲜花,没有亲友祝福,只有一张红本子。

那天是小南第一次见到陈双喜,她牵着父亲的手,走到包子铺,面前是一个身材瘦小、面容苍老的男人。小南在他衣服上嗅到了面粉味,这是和父亲身上一样的味道。陈双喜戴一双橡胶手套,在清扫蒸笼和炉子,他矮着身子用火钳把炉子内的煤灰拨出来,装上新煤,火苗重新蹿起来。最底一层蒸小馒头和花卷、上面一层放发糕和粽子、第三层是烧卖和蒸饺,顶上一层才是包子,各式各样的大包子,像一个个柔软的白色拳头。蒸气氤氲,陈双喜一开始没有看见她。他转身去里屋和面了。

婚后,父亲搬到陈双喜的原房子住,陈双喜搬入她家,小南还是坚持一个人睡自己房间。她本希望看到陈双喜有所反应,疑惑或者愤怒,她才能予以回击。然而她失望了,陈双喜点点头,花两小时工夫,收拾出一个小隔间,安上一架钢丝床,把枕头和被子搬到里面去睡了。

冬天还未过去,一大清早,陈双喜就走了。小南变得嗜睡,往往要睡到十点多才起,并开始频繁做梦。一天早上她闭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规矩地穿好拖鞋,走去厨房,在水池旁停下脚步,主动打开水龙头洗手,好像还没从梦中醒来。厨房里阴暗潮湿,刺骨的冷水使她打了一个寒战,慢慢睁开眼,视线里的场景逐渐变化,森林变成砖瓦房,清泉化作水龙头,花香散去,搁在一旁是几根大葱和剥好的蒜,还有一大盆被塑料薄膜封住的猪肉馅。这些是陈双喜要做猪肉大葱包子的食材。

“爸爸,爸爸。”她喊了几声,没有人应。

她回到房间,昨晚的DVD没关,屏幕上在播黑猫警长,她打开抽屉翻找碟片,不一会儿,灰姑娘便出现在电视上。

陈双喜每次都回来很晚,家里的灯全关了,小南在黑暗中听到冲澡的声音。几次小南尿憋急了,要上厕所,陈双喜就赤裸身子走出来,等小南上完,他再进去继续洗。

洗澡用的毛巾、洗发露、沐浴露,全是其父亲剩下的,陈双喜用得很顺手。他是一个不多话的男人,厕所外过道上方的遮雨棚坏了,他光脚站在寒夜的水泥地板上,雪花无声飘落,融化在他的胸膛,他也一动不动。有时,等的时间或许太长,他便去厨房看看做包子的食材是否备齐,以免耽误明天的生意。

上完厕所,小南回房间把门反锁,继续睡觉。她渐渐爱上做梦,好几次她都要追上前面的那个人了,可总是在半夜惊醒。窗外起风了,晾衣架上挂着的衣服吹得鼓起来,黑魆魆的树叶纷纷吹落。桌面上放有一杯水,杯中有月亮,等一刻钟还未睡着,她掀开被子拿出藏在抽屉里的安眠药,倒出两粒扔嘴里,冷气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她凝神看着杯中月亮,喝下去,捂紧被子,然后等待梦境到来。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梦游走出家门,一个人在街道上走。要元宵节了,家家户户门口悬挂花灯,街上热闹,卖花生糖、卖烤鸭、卖爆米花的吆喝声不绝于耳,却都没有打扰到她,也没有人发现她尚陷于睡梦中。从熙熙攘攘的人群穿过,一直走到街道尽头,待她醒来,前方是一堵墙,没有路了,夜空中有满天繁星。她停下脚步,抬头看一会儿,时间过去,繁星慢慢消隐在黎明前的最后一缕黑暗之中。她慢慢往回走,家里一片漆黑,陈双喜在隔间睡熟,鼾声如雷,大黄前肢捂着耳朵,俯卧在墙角。她悄悄关上门,没有人发觉。

两人在饭桌上吃饭,这是他们一天内为数不多的碰面。

“明天元宵节,咱们晚上一起出去走一走吧!”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和陈双喜说话。

陈双喜思索片刻,便拒绝了。他说,有这工夫,能多做几十个包子,或者多睡一小时。家内一时陷入无声。

节日当天,小南出门去买了纸糊和竹条,收拾收拾柜橱,还有几根蜡烛。从床下找出搁置已久的图画本,上面有制作次序,小南试着做完一个简易版小灯笼。夜色降临,她提着灯笼去找父亲。

父亲病倒了,在屋内不断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看到小南来了,颤巍巍下床,煮一碗汤圆,然后两人坐在床头,他看着小南吃。

房子很干净,大概陈双喜时常来打扫,虽然他一次都没提。小南吃完汤圆,把碗递到父亲手里,平常这个时候,她已服安眠药睡下了,现不免有些犯困。

“他睡了吗?”父亲问。

小南点点头。

“那你要早点回去,以免他担心!”父亲说。

父亲把小南送出门,小南临走前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父亲回到房内,小灯笼忘带走,搁在桌上,发着淡淡黄光。他手上捧碗,目不转睛盯了一会儿,随后一口气把碗里的汤圆水喝完了。

小南回到家,陈双喜果然睡着了,他也许太累了,最近睡得比她还早。这晚小南延续着那个梦:森林、鹿、男孩,这次追上了,醒来后天已大亮。节日第二天,好像昨日一切都已不复存在。

屋内一如既往没有人,小南睡衣没换,抹着眼泪跑出屋子,门口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在踢皮球。

“你怎么了?”他问她。

“昨晚我梦到那个人,”她说着说着又哭了,“可一醒来,忘记他的样子了。”

父亲死了,是在节日过后的第二天被人发现的。发现的人是一个小偷,他当时慌慌张张跑出门,迎面撞上来送晚饭的陈双喜。

小灯笼就放在他的枕边,灯火早熄灭了,桌上还有一个空碗,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留下。

父亲的骨灰被选择葬在临近不远的青城山上,在母亲旁边,共用一个坟墓。那日下雪,陈双喜看着跪倒在雪地上的小南,烧尽的纸灰纷飞,女人披头散发,面孔被火光映得通红。下山时,阶梯两旁种植了很多松柏,被雪打湿了,有小蜘蛛在结网。

两人一前一后,陈双喜跟在后面,雪地路滑,好几次小南驻足,中途从鞋子里倒出几粒小石子,陈双喜跟着停下,没有交流。他从不会抢先走在前头,也不会并排。天上大雪纷飞,无星无月的夜,雪把夜下白了。小南扬起面孔,她的睫毛凝结了冰晶,两手拉下红色的围巾,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突然回头说:

“我们离婚吧。”

“不。”陈双喜摇头,不假思索拒绝了。

两人回到平地上,对面建有一座寺庙,一些年轻家属在里面嚎,还有一些和尚在闭目念经。

街道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小南进屋前换鞋,无意间发现对面十余米处新开了一家鲜花店。

这场雪正式宣告冬天的结束,春天泛暖,人人都脱下臃肿的棉袄,出来活动。陈双喜个子不高,肌肉却结实,搭一条毛巾在肩膀上,光着膀子卖包子,客人络绎不绝。

小南窝在房间看动画片,外面吵,她就起身把门关上了。前些日子大黄的肚子凸起,走路慢吞吞,小南抱得吃力,直到后来生下几只狗崽,她这才明白怎么回事。

“笨狗,笨狗!”小南举起扫把打它,大黄嘴上汪汪汪叫唤,在房子里跑来跑去,陈双喜回来,大黄立马溜出门,小南追上,一人一狗跑对面去了。陈双喜轻轻合上门,听到搁在厕所走道堆煤处后面有几声叫唤,便走去看看,拿开撮箕和火钳,五六只胎毛未褪的小狗勉强睁开眼,看着他。

等小南回来,陈双喜已经把饭做好了,墙边有一个废弃的蒸笼盖,里面垫了一层白布,那几只小狗躺上面睡得正香。陈双喜盛饭,抬头看她,她的手里捧着一束鲜花。

“这是谁的?”陈双喜指了指那花。

“对面花店老板送的。”小南回答。

陈双喜哦了一声,便不再问了,低头喝汤。

小南没有吃饭,脱鞋回到自己房间,把花插在窗台作为摆设的花瓶里,趴着头看。天快黑了,日光渐渐消散,树叶的颜色一点点加深,阵阵雷鸣从云层传出,她站起来,起身去把外面的衣服收了,回来继续趴着头看花。

良久,淅淅沥沥的雨水降下,好像有人在天上浇水。小南坐在桌前,突然想起刚才遇见的那个人,他也在浇水,分明是第一次碰到,小南总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在梦里吗?小南问自己,但自父亲死后,她已不再做梦了。

“它在里面,进来找一找吧。”

他的鲜花店明亮而干爽,她没有想到老板只是一个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他递给她一支手电筒,一路上见到好几个已被撞倒的花瓶,店内深处,大黄正跪伏在一处角落哀鸣,它的后右肢流血了,旁边有一地碎玻璃碴。

花店的卫生纸用光了,他只找到绷带和碘酒,小南要回家拿,却被年轻人拦住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低下身,轻轻撕下一朵摆放一边的月季花,黄色花瓣触及在大黄那流血部位,花瓣吸吮鲜血,红墨水似的液体慢慢流向花蕊中心,根茎也变得异常明艳。血止住了。

余下的月季送给小南,她没有拒绝,像小姑娘一样红着脸,把花揣在胸口。她收下了。

隔天,小南主动送一袋苹果到鲜花店。他取出一个,把苹果横向切了,两个人面对面坐着,各自吃了一半,吃完他又取出一个,两个人边吃边互相看对方手上的半个苹果,他们什么也没说。一袋子苹果很快吃完了,她离开了。

他们开始互相送礼物,小南桌上的花瓶里的花每天都要换一束,大黄也爱跑到鲜花店玩耍,狗崽们扔到一边,饿得呜呜地叫,陈双喜在晚饭前回家见着了,只好喂些牛奶。

邻居的言论使他感到不安,那天,他早早卖完包子回来,把小南锁在家里,不许她出去。小南哭叫着,又打又踢,把橱柜里的碗都砸碎了,擀面杖落在水池里,面粉扬在半空中,像是一场细碎的雪花。

“你不懂什么是爱。”她把藏在自己房间的各种动画碟片翻出来,一个个扔向他,胸口气喘吁吁,然后踮起脚尖,望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半个头的男人,大声重复说了一遍: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小南扔累了,就回屋去睡了,留下陈双喜一人在门前抽烟。他并不时常抽,因为没有哪个客人乐意买一个烟鬼做的包子。烟雾缭绕,咳嗽或者吐痰,这都令大多人感到厌恶。

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小南的这句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在他的脑海里不时扎一下,使他感到一阵生疼。什么是爱呢,他点燃一支香烟,慢慢地抽,慢慢地思索,抬头是砖和瓦,以及房梁。他渴了,水壶里没有水,于是走去烧了一壶,趁着空当去上一个厕所,前些日子下雨,走道上的遮雨棚已被他修好了,一堆堆干燥的黑煤散发着幽光。

一支烟的工夫,他重新回到小南的房间门口,水壶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打开盖子试了试,指尖刚触及到水温,不由自主缩回来。水还没开,漫长的等待使他感到莫名焦躁,便把上衣全脱光了。他在上衣口袋里摸索片刻,掏出一把钥匙。这是小南父亲在结婚时给他的,一年多以来他第一次拿出口袋。对了对孔,正合适。紧接着,他听到了钥匙打开锁的声音。此时水壶还在烧水。

第二年,一鸣出生了。

小南奶水不够,每晚都要喝一碗黄豆炖猪蹄汤才入睡,天还没亮,被一鸣的哇哇声惊醒,掀开被窝喂奶,胸襟湿一大片。陈双喜花十个中午时间做好一架婴儿摇篮,她不用,宁可自己抱着,抱不动了就放在床头,俯身亲吻孩子面颊,嘴里嘟囔,宝宝乖,宝宝乖。

近些日子,早餐店如雨后春笋般一个个开张,陈双喜没有请人,坚持自做自卖,争取生意,每天都要很晚回来。这时孩子早就睡了,他侧耳在门前听,听一会儿,洗个澡,也去自己床上睡了。狗崽慢慢大了,六只狗崽,冻死一只,饿死两只,余下三只成天跟在大黄屁股后头,在街上四处晃悠。

那天,天气晴朗,太阳懒洋洋地悬挂在云层上方,小南抱着一鸣出来晒太阳。路边有卖糖炒栗子的,她走去免费尝了一点,并不好吃,便打消购买的念头。这时,她注意到不远处有一家摆摊卖玩具,除去一些小玩意儿,其中还有一只机器狗,把后部发条一拧,它便会汪汪叫两声,然后在原地转圈。摊主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大爷,两手抱膝蹲坐,嘴唇干裂,好像还没吃饭。她动了恻隐之心,买下一些毛绒玩偶,然后抱着一鸣走到陈双喜的包子铺跟前,大声嚷:

“还有包子吗,给我两个!”

艳阳高照,陈双喜在熬煮豆浆,用毛巾擦了擦汗,走过来,打开蒸笼看了看,用塑料袋装了两个肉包子递给她。她接过袋子,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回到玩具摊那儿,大黄正和大爷争抢玩具狗,它的三只狗崽把玩具叼在嘴里,抛到天上扔下来,地上四处都是零件。玩具狗不动了,声音变得很小,像猫似的。大爷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呜地哭了。

大黄领着它的狗崽走了,这时,她看到他出来了。

他出来给花浇水,把盆栽一个个搬到门口,一年了,花店一切照旧,他的样子也一点没变。她不由自主走过去,指指离得最近的盆栽,上面光秃秃的,仅留有几根树干。

“这是什么?”她问。

“梅花,现在还不到开的时候。”他抬头看了看她的胸前,“孩子真可爱。”

她的胸襟又湿了,只好背过身,孩子在她怀里哇哇哭起来。陈双喜走过来了,他看了看孩子,对小南说,你先回去吧。小南点点头,抱着孩子走了。

陈双喜放下心,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有空可以来我家吃饭,和我说一声,我亲自招待。然后扭头回包子铺了。

年轻人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他还在浇花。

一鸣很快就学会走路了,尽管有些踉跄,要人扶着。这段时间,年轻人一直没有来,陈双喜偷偷溜到小南的房间,桌面上,花瓶空空,蒙了层灰,重新成为一个摆设。

一鸣什么也不会说,也不爱说话。她很挑食,不爱吃的全挑出来,倒在桌上,要么不吃饭,一个人老在房间待着,玩小南买的玩具。

“妈妈,妈妈,你看见圆圆了吗?”一天,一鸣光着脚,揉着眼睛走出来。

小南正在煮饺子。锅内咕噜咕噜冒泡,皮馅显露出来,她又加了半碗水进去。

“妈妈,圆圆好像不见了。”一鸣还在喊。

小南脱下围裙,把袖套取下来,打开瓶盖倒了半碟醋,然后盛了两碗饺子,其中一碗递给一鸣。一鸣没有接,把双手背负身后,噘着嘴走开了。

饺子煮的个数应该够吃了,小南这样想着,然后把火关了。她握住锅柄,把整个锅里的东西倒入一个准备好的盆子里。陈双喜中午回来一趟,带了些鱼和肉,还有些水果,说晚上有客人来。她又轻轻启开高压锅,鱼和肉丸也都蒸好了,手上包了一层湿布,一个个端上桌。

大门响了,小南走去打开门,门口站的是陈双喜,还有那个她做梦也没想到的男人。

三个人坐在木桌前吃饭。

“一鸣,一鸣!我的孩子,快出来吃饭了!”陈双喜大声喊着女儿的名字,然后回头对年轻人颔首示意,瞧,咱们一家过得多幸福。

良久,一鸣抱着几只毛绒小猫出来了,眼前的两个男人她都不太认识,她平日只和妈妈在一块睡,这时只好可怜巴巴地搂紧她的毛绒小猫。

饭桌上,各吃各的。她鼓起勇气对小南说,妈妈,圆圆找到了,他就藏在枕头底下,和欢欢在一起。

“谁?你说谁?”陈双喜放下碗筷,大声和女儿交流。

“是欢欢,和圆圆。”一鸣怯怯说道,抬起头,望着眼前并不熟悉的男人。她的臂膀松开了,揣在胸前的几只毛绒小猫露出来。

“什么玩意儿?这他妈不就是一堆破烂玩具吗?”陈双喜抓起毛绒小猫,放眼前打量了一会儿,随手丢到一边,一共三只,一只扔得比一只远。

“他们有名字的,是小妮、欢欢,和圆圆。”一鸣哭喊着,跳下椅子,把一个个毛绒小猫捡回来。小猫的毛上脏了,白猫变成了黑猫,耳朵上全是灰。小南站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块干净抹布,把三只小猫一只一只擦干净。

一鸣不哭了,小心翼翼把三小只揣在衣服里。四个人继续低头吃饭。

大黄卧在一边汪汪地叫,三只狗崽也跟着叫了,此起彼伏,它们都饿了,小南扔下几块肉骨头,就像许久前父亲喂狗那样。

“把欢欢和圆圆给我看看好吗?”

一鸣听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请求,遽然抬起头。她紧绷的身体放松了,把两只毛绒小猫慢慢从桌下递过去,递到坐在她对面的年轻人手上。

“喵——”年轻人什么也没做,仅嘴里发出轻微的叫声。

一鸣的眼睛明显亮了,她没有说话,两手磨蹭着桌布,身子直往下滑,然后用桌布盖住脸和嘴巴。她乐不可支地笑了。

晚饭吃完了,年轻人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和一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休息。小南去厨房洗碗了,陈双喜抡了一把菜刀,从水果袋里取出一截甘蔗,在案板上砰砰砰砍起来。声音很大,整个屋子都响着陈双喜的砍刀声。

陈双喜走出来,一鸣和年轻人正在玩手拍手的游戏。他走到年轻人身边,把刀放在正前方的桌面上,刀光闪烁。他递出甘蔗,说,你吃,很甜的甘蔗。说着好像怕年轻人不信,自己丢一块在嘴里咀嚼,分明已经皱起眉头,依然没有马上吐出来。

“真的很甜。”他说。

年轻人礼貌地收下一截,装在身后的背包里,说要带回去吃。桌上的那束光直晃,他想他要走了。

“我送送你。”陈双喜拉开门,跟随年轻人一块走到门口,小南也出来了,领着一鸣一起。年轻人的背影渐行渐远,小南叹了口气,看了看身旁的陈双喜,转身要回去,这时一鸣拉了拉她的衣角,仰头问: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再来?”

鲜花店起火了,无数的花朵化为灰烬。年轻人出去一趟,隔天回来,整个花店都烧光了。

众说纷纭,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警察来了一趟,猜测是天过热导致自动起火。

据说那晚还起了风,风助火势,无数沾染火焰的娇嫩花瓣吹上天,后如烟花般徐徐熄灭,照亮了一整条街。

两天后,没有人在意这件事了,各干各的。年轻人什么也没说,白天收拾花店残余物,找出一席铺盖,晚上就睡在店门口。

陈双喜继续卖包子,趁着烧水的空隙和面,趁着收钱的空隙擦汗,时常忙得连中饭也没吃。家里在新装修,厕所与浴室分开,地面不再是空水泥地,安上了一块块方形瓷砖。

那天深夜,他关了包子铺,并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去原有房子,也是小南父亲逝世的地方坐一会儿,没有开灯,光坐着,什么也不干,等到明月高悬,他才起身回家。

家里黑漆漆的,很乱,锅碗瓢盆全浸在水池里,水龙头滴答着水。

小南披头散发地正坐在沙发上,看见他回来了,她起身走过来说,你看看,你做了什么?她拍打着陈双喜的胸膛,又吼又叫,一拳比一拳用力。一鸣出来上厕所,被吓哭了,抱紧她的小猫,站在门口不知所措。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领着一鸣上完厕所,送进房间,回到原地继续看着她。

突然,她把脸靠到他的胳膊上,衔住手肘内侧,用力地咬下去,泪水濡湿手臂,胳膊上渗出了血,两者混在一起。她舔着伤口,舔干净血与泪,然后压低声音说,你也咬我啊,咬啊。

她把胳膊赤裸裸伸到他面前,他没有咬她,把衣袖褪下来,遮住伤口。他转身往浴室走。

后面的声音无限哀伤,她流着泪说:

“你始终不懂什么是爱。”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想他今晚得早点睡,明天一早又要做包子了。

风吹走一切声音,已是深夜,大黄站在蒸笼旁边,三只狗崽早已睡熟了。最近,它身上的毛剃光了,尾巴秃秃的一截,像根香肠。站着太累,它试着屁股着地,坐下,坐着也太累,最后它干脆卧躺下来。

厕所走道的瓦上窸窸窣窣响起声音,不一会儿,它又看到那个出现的人影跳下来。那个人照例喂了它几块肉骨头,摸它的头,然后去敲小南的门。它把骨头吃了,它很困,很快就睡着了。

客厅有一个大水缸,里面有满满一缸水,它醒来时,发现有一只手往下摁它的头。它呜咽着,身上软绵绵的,侧目而视,三只狗崽身上全被水湿透了,早已奄奄一息。不久,呜咽的声音停止,它变得一动不动。

第二天黄昏,陈双喜进完货回来,新装修的房子里乱七八糟,很多东西都搬光了,客厅的沙发也不见了。

他大喊:

“小南!一鸣!”

没有人回答。

他走去小南的房间,门没锁,他一下就推开了。房间里有呛人的灰尘味,被子和枕头都还在,除此之外,床上空空。桌面上的花瓶也是空的,瓷做的花瓶,瓶面有几条青花纹路,瓶口有一只从窗外钻进来的蜜蜂在爬来爬去。蜜蜂听到动静,扇动翅膀,嗡嗡嗡在房间内飞,他目不转睛盯着,蜜蜂又飞了一阵,钻进一个柜子缝隙里去了。

他慢慢走过去,俯下身。那个柜子很旧了,是过去小南塞满动画碟片的柜子,内侧的螺丝都生锈了,很不方便打开。陈双喜使了使力,猛地往外拉,只听咯吱一声,柜子打开了。

上方凌乱摆放着一些动画碟片,他拨开,下层是满满的,各式各样的鲜花。红的、黄的、蓝的,整齐摆放着,大部分都枯萎了,已放有一段时间,还残留着淡淡的花香。

他轻轻关上柜子,回到客厅。墙角有一个搁置已久的炉子,他把它提到客厅中央,添了几块煤进去。天太冷了,他想他需要烤一会儿火。整个房间都是黑的,火星从炉子里噼里啪啦冒出来,火苗蹿起来了。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板凳,搁在炉火边坐下,盯着火焰。

他一天都没吃饭,感到饿了,想到裤兜里还有两个包子。这是他自己做的包子,包子被塑料袋装着,已经冷了。他拿在手里咬了一口,咽下肚子,包子很好吃,他很快就吃掉了一个。这是他第一次吃自己做的包子,皮薄肉厚,难怪客人一直都爱吃。

他把第二个包子放在火上烤,前方是一堵墙。他想,她会回来的。他对着墙说出口。他又想,她们会回来的。没有人回答。

炉火不知怎么地,很快熄灭了,他挽起袖子,拿火钳拨弄了两下,火还是没烧起来。手臂上露出一排整齐的牙印,他抚摸着伤口,站起身,听到外面窸窸窣窣的声响,走去拉开门栓。

街道在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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