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文解字》中言部与口部意义关系辨析

刘微（湖南科技大学）

《说文解字》（以下简称为《说文》）是研究汉字字形，探究语源的重要资料，在中国语言学史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研究《说文》的文献论著也浩如烟海。《说文》之学在清代最为鼎盛，其中段玉裁、桂馥、王筠、朱骏声四人最受推崇，被称为“说文四大家”。

现今学者也对《说文》进行了不少的研究，特别是对单部字的研究十分深入，分别从语源角度、语义角度，或系统分析各类单部字中字与字的联系，或深入探究其中蕴含的文化含义。

而言部字与口部字均是《说文》中的大类，其中，言部字247 个，重文32个，在《说文》中占比达2.64%，口部字180 个，重文21 个，在《说文》中占比达1.92%，特别是言部字，在说文各部中字数位列第七。所以，历代学者中，对于言部字和口部字的单部字进行研究，著述颇多，如钟玉芳《〈说文解字〉言部字意义系统研究》中，采用了字形分析、同源联系的方法，将言部字分为表形态，表态度，表意义三个大类。通过分类来考证言部字中蕴藏的文化信息。此文中采取了义素分析法，总结每一组字所含的共同义素，并列出了清晰的表格，十分直观。又如冯能斌《〈说文解字〉言部研究》中，同样也采取了义素理论的分析方法，在释义的基础上，对言部进行归类，意在探寻言部字所反映的文化现象。此文将言部字分为了四大类，即语言类，形状类，心理类和其他动作类。这种分类更加突出了言部与语言的关系。

对于口部字的研究论著如张慧颖在《〈说文解字〉口部字研究》中，针对大徐本中55 个口部字与其他古籍进行对照分析，以探求口部字的本义。此文主要是对口部中的各字字义进行校释。又如陈辉《〈说文解字〉口部饮食动作词语认识研究》中，选取了口部15 个与饮食相关的字，从认知语言学的角度进行研究，目的是辅助对外。

可以看出，关于言部字或是口部字的研究论著，大部分论述在研究一单部字时，也会将研究的目标部字与其他部字联系起来，探寻不同部字之间的关系。其中，言部字与口部字的关联十分紧密，在《说文》中，属于言部的字采用口部字进行释义，或属于口部的字采用言部字进行释义，说明两部之间互为近义词的现象较多，还存在重文的现象，但将言部字与口部字放在一起进行系统比较的论述为数很少。

本文将采用义素分析法，对言部字与口部字分别进行释义，并将两部字从语义的角度进行分类，划分为与口腔活动有关，与口腔活动无关两个大类。在大类中再进行细致的比较，找出言部字与口部字在含义的内在联系，并对分属两部的近义词进行意义上的甄别，或许对词义辨析有一定的帮助和借鉴意义。

一、言部与口部的关联及分类

（一）首“言”与部首“口”的关联

在《说文解字》中，口部排在言部之前，许慎对“口”字的释义为：“人所以言食也。象形。”而对“言”字的释义是：“直言曰言，论难曰语。从口䇂声。”可见，“口”字是一个象形字，本意是象嘴之形，并且还指出“口”是人用来进食、说话的器官，那么，口部字中应该会包含与进食、说话有关的字义。“言”字则是形声字，从“口”意味着“言”字的含义与“口”字有必然的联系。含义主要和说话有关，那么，言部字中会存在大量与说话有关的字义。

由此可见，言部与口部中所属的字在意义上，会有一定的相通之处，一些研究者也注意到了这一现象，如臧克和《释若》中指出，言部和口部属于同义构形，所以，从言与从口不别。以及杨丹在《〈说文解字〉口部小议》中认为，口部字与言部字在训议上，存在采用对方部中的字进行训释和互训的情况，因此，言部字与口部字无须作过大的区分。

以上观点均是从言部与口部两者之间的相通之处着眼，本文主要探讨言部与口部之间的关系，自然还要分析言部字与口部字存在的差异。

本文旨在探究两个部字之间的关系问题，因此，探讨的对象限定为言部与口部中存在的字，而以“言”和“口”作为构字部件，但从属于其他部首的字，例如“知”字，在《说文》中属矢部，此类字不在本文讨论范围。

（二）分类的标准及原则

为了方便系统地比较言部字与口部字，故两部的分类标准应该统一，按照两部字分别与口腔活动的关系，分为两个大类，第一类是与口腔活动有关的字，第二类是与口腔活动无关的字。第一大类又可细分为两类，一种是需要发出声音的，例如，表示吼叫、呻吟、叹气、发出笑声、说话等意义的字，另一类是不需要发出声音的，例如，表示吞咽、呼吸等意义的字。第二大类与口腔活动无关的又分为三种，一是表行为的字，例如，表示催促、连累、寄托等意义的字，二是表名称的字，例如，表示事物之名、自称、尊称等意义的字，三是表心理的字，例如，表示惭愧、埋怨、高兴等意义的字。

二、言部字分类

（一）与口腔活动有关的言部字

1.发出声音组

言部字中存在大量与“语言”意义相关的字。语言是人类用来进行交流的工具，那么，与“语言”意义相关的字，绝大多数都是需要发出声音的。本组字又可分为以下四个小类:

表示“说话”意义的字。例如，作为部首的“言”字，许慎解释为：“直言曰言”，与此情况相同的字还有“语”：“论也”。《毛说》：“一人辩论是非谓之语。”强调一个人对一件事情做出论述和判断。论述这一行为，需要存在辩论的输出者，和对辩论结果的接受者，自然与“说话”这一意义脱不开关系。“谓”和“议”的释义均是“语也”，故意义与“语”相同。以上的字均强调说话者单向输出语言，不需要另一个人与之互动。所以“说话”这一类还包括“读”“诵”等表示朗读含义的字，以及表示歌唱含义的“䚻”“詠”。

表示“交谈”意义的字。交谈有许多种情况，比如“讯”“诘”“譣”的释义均是“问也”，询问这一行为需要至少两人的参与才能完成，自然属于“交谈”中的一种情况。有提问就会有回答，例如，“诺”释义为“譍也”，表示回答的含义。例如，“训”“诲”。还有“谋”“谟”“諏”“詖”等字都有商量、讨论的含义，其中，“詖”的释义是“辩论也”，其意义比讨论更深一步，强调双方之间你来我往的争论。

表示“责备”“讽谏”“诅咒”意义的字。此类字的释义与“交谈”类含义的字不同，它不再是强调交流的互动性，而是强调在交流过程中，语言的态度倾向是负面的，否定的。例如，“谴”的释义为“谪问也”，“谇”的释义为“让也”，具有惩罚的含义，因此，“谴”“谇”二字都表示责怪，问罪。而“证”与“谏”互训，表示讽谏的含义。“诅”“詶”“䛆”“譸”是一组意义相同的字，都表示祷咒。

表示“赞美”意义的字。此类的字与本组第三类字一样，其侧重点不在于说话的对象，而在于说话的具体内容。例如，“誉”释义为“称也”，表示称赞。但称赞可以是发自内心的，由衷的认同，也可以是不满、厌恶的嘲弄，例如，“谄”“谀”互训，均表示贬义的称赞，指刻意地阿谀奉承。

2.不发出声音组

在言部字中，意义上与语言相关，但是不发出声音的，主要是形容说话时，语言的性质、状态。比如，说话时话语的多少，“诜”释义为“致言也”，根据“毛传”的解释，既形容话多。“讷”释义为“言难也”表示不善言，寡言少语。以及说话时语速的快慢，“謜”释义为“徐语也”，指说话时语速很慢。还有形容说话的时候，声音的大小的字如“謍”和“諎”。

（二）与口腔活动无关的言部字

1.动作组

在言部中，存在一系列意义和口腔活动几乎无关的字动作。这些字主要是表现人的肢体动作。例如，“设”释义为“施陈也”，表示陈设摆列，“護”释义为“救视也”表示救助，“谢”释义为“辞去也”表示婉拒。这些都是表现一个人的肢体动作，至于有没有开口说话并不重要。

2.名称组

这一部分的字，多是一些事物或现象的名称，这些名称看似和语言相关，但是，只是给事物下一个定义，没有涉及说话，并不需要口腔活动的参与。比如，“谜”释义为“隐语也”，即谜语的意思，“谶”释义为“验也”，即谶语之意，“詤”释义为“梦言也”，即梦话。“諟”释义为“理也”，即道理之意。

3.心理组

在言部中，有一部分字虽然从“言”，与语言可能存在着间接的关系，但是，与口腔活动并没有多大的关系，更多的是表现人的心理。例如，“谨”释义为“慎也”表示谨慎，“谦”释义为“敬也”，表示恭敬。这些应该更多的是表现人的心理活动，并不需要说出口，自然和口腔活动没有多大的关系。

三、口部字分类

（一）与口腔活动有关的口部字

1.发出声音组

口部字中有许多字，与部首“口”在意义上有着紧密的联系，其中，有关发出声音的主要有以下三种：

表示“叫唤”意义的口部字。“叫唤”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人发出的叫声，例如，“噭”释义为“吼也”，“啧”释义为“大呼也”，“嗁”释义为“号也”，“叫”释义为“嘑也”，这些都是仅指叫声，还有表示使唤意的，例如，“嗾”指的是人使唤狗时发出的声音。一种是动物发出的叫声，其中，包含一些拟声词，例如，“吠”“喈”“呦”等。

表示“回应”意义的口部字。这组字主要指人对其他人的呼唤声做出回应，多数也属于拟声词，例如，“喏”“唯”“唉”字。这一类字和言部字联系比较紧密，比如，“唯”释义“諾也”，采用了言部中的字进行释义，以及“唉”释义为“譍也”，不但采用了言部中的字释义，而且与言部的“諾”字同训。

表示“呻吟”“感叹”“呵斥”等意义的口部字。这一类基本都属于语气词。比如，“叱”释义为“訶也”，“唸”释义为“唸吚，呻也”，“嘅”释义为“叹也”。

表示“啼哭”“笑声”意义的口部字。例如，“喤”释义为“小儿声”，具体是指小孩子哭泣的时候的声音。而“唪”“哑”的含义均和笑有关。

2.不发出声音组

表示“呼吸”“品尝”等动作意义的口部字。例如，“咀”释义为“含味也”，“啜”和“嚌”均释义为“尝也”。“嘽”释义为“喘息也”，“嘘”释义为“吹也”。除了以上动作，还有张嘴、闭嘴等动作，例如“，哆”和“噤”。在口部字中，表示的意义是不发出声音，但与口腔有关联的，多是器官名称，或者与吃东西有关的状态意义的言部字。这一类多是名词或者形容词。例如“喙”意为鸟类的嘴巴，“吻”则是指嘴唇，“嚨”“喉”“噲”均表示咽喉这一器官名称。“味”则是表示滋味之意，“唾”表示口水之意。

（二）与口腔活动无关的口部字

1.动作组

表示与口轻活动无关的动作意义的字，比如，“啐”“唇”“吁”均表示震惊、惊吓之意，“吝”释义为“恨惜也”，“哓”表示害怕的意思，“否”表示不赞同之意，“哀”表示怜悯之意。“周”表示密集的含义，“哲”表示知道了解之意。

2.名称组

这一类字数量很少，如表示人称的“吾”“君”。

四、言部与口部的异同

（一）言部与口部的不同之处

1.发声组

在两部字的发声组中，言部字几乎都是与语言密不可分的，所有的发声，都来自于说话或者交谈、辩论等等语言行为。而口部字的发声主要是叫唤，回应，呻吟，感叹等，只是单纯地描摹声音，以拟声词和语气词居多，与语言内容没有明显的联系。由此可以看出，言部字发声组中，字义表示的声音，有着明确特定的含义，而口部字发声组中，字义表示的声音，不一定具有明确特定的含义。例如，“喏”“唉”，只是对回应时的声音的记录，与“諾”表示的答应承诺之意区别很大。

2.不发声组

在两部字的不发声组中，言部字多是形容说话时语言性质和状态，比如，说话时声音的大小，语速的快慢，说话的多少。而口部字不发声组中，多是与嘴巴的动作，器官的名称，少有具有形容性质含义的字。

3.动作组

在两部字的动作组中，言部字里表现的动作与手有密切的关系，比如，陈设摆列，救助之意。而口部字中表现的动作，更多是和心理有关，比如，震惊，害怕，怜惜等。口部字这一系列动作组字与言部字的心理组又有所不同，言部字的心理组多是表示态度、倾向，比如，谨慎，恭敬之意。这一组字的含义在口部字中，并没有与之对应的。

4.名称组

在两部字的名称组中，言部字中的名称与语言密切相关，比如，谚语、谶语等，而口部字中的名称则主要和人称相关。总而言之，言部字与语言的联系更为紧密，发声中的声音，都是有明确特定含义的。与口腔活动的具体关系，主要集中在嘴唇与舌头两个器官上。而口部字与语言没有明显的联系，发声中的声音，也不一定含有明确特定的含义。与口腔活动的具体关系，主要集中在喉咙与嗓子两个器官上。

（二）言部与口部的相同之处

言部与口部的不同之处十分明显，言部字突出了声音的社会属性，而口部字更强调声音的自然属性。但是，这种不同并不是绝对的，语言符号具有约定俗成性，所以，在区分的时候，必然有不严谨之处。

在言部中，存在大量用口部字进行释义的现象，如“訆”释义为“大呼也”，与口部的“叫”音义皆同。除此之外，还有互训的现象存在，比如“问”释义为“訊也”，“訊”释义为“问也”。

在描述话语内容多少方面，言部有“讘”“詍”释义为“多言也”，在口部中，同样存在“呭”“嗑”均释义为“多言也”。可以看出“詍”“呭”两字意义和声旁均相同，只有形旁不同，是异体关系。除了“詍”“呭”，言部和口部还存在其他互为异体的字组，如在描述声音大小方面，“謍”“嘒”表示小声，“諎”“唪”表示大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