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家元典关键词研究论说

2022-11-21 13:19
孙子研究 2022年3期
关键词:孙子

阮 忠

先秦兵家自春秋末孙武之后,声名甚著。但是,兵家在东汉以前自成一系,未被列入诸子之流。《庄子·天下篇》梳理当时学术,不及孙武;《荀子·非十二子》,亦无孙武;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没有“兵家”。春秋时,老子虽说兵者是“不祥之器”,劝人不要“以兵强天下”,但他讲述战争方略,还是重“兵”的。孔子亦然,他主张德政,主张“远人不服”当“修文德以来之”。他在回答子贡问政时说,治国有三个原则,“足食”“足兵”“民信”,“足兵”为其一。他还说,面临战争时,应当教民以战,否则即不是爱民,而是弃民。后继者情形不同。齐宣王问孟子:齐桓公、晋文公的霸道即武力征服天下的事如何?孟子说:仲尼之徒不传这些事,要说就说王道,即德统天下。庄子亦鄙薄从事战争者,认为他们犹如蜗牛左右触须上的触氏和蛮氏,实在渺小得很。墨子“非攻”反战,倡导诸侯互爱。然而,“兵”或“用兵”实属“大事”。黄帝战涿鹿擒蚩尤而平天下,是传说中最早的战争。其后,战争屡发而不绝。秦统一六国之战,楚汉相争以定天下之战,魏蜀吴三国之战,不胜枚举。孙子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1〕其实,何止春秋,历史上每一个朝代祭天、祭地、祭祖先、祭神灵和止兵、休兵、兴兵,都是大事。

班固在《汉书·艺文志》里罗列兵书53 家。他奉儒,倡“九流十家”说,其中有街谈巷议、道听途说的“小说家”而不取兵家。但是,早于他的司马迁不同。司马迁为儒家孔孟、道家老庄立传,也为兵家的孙武、吴起立传,其中除孔子列入世家外,其他人都在列传中享有同等地位。古代社会的前行总与“兵”“用兵”相系。西汉刘歆编纂《七略》,把“兵家”独作一类,与“诸子略”“诗赋略”并行,称为“兵书略”。《隋书·经籍志》将兵书与子书合而叙之,将兵家置于“小说家”之后,使之与儒、墨、道、法诸家同列,兵家遂与诸子百家平起平坐。

武汉大学李建中教授主持“中国文化元典关键词研究”,选择先秦五家即儒、墨、道、法、兵元典关键词进行研究,兵家与儒、墨、道、法并立。兵家在春秋战国时期最为显赫,社会动乱形势下兵定天下是大势所趋。虽说“春秋无义战”,但正好说明当时兵战在诸侯之间最为活跃、激烈。延至战国,七雄争立,虽说因纵横家兴起而有“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的夸饰,但落脚点仍然是兵家的“战”。因此,给予兵家元典应有的历史地位是应该的。而《兵家元典关键词研究》一书(以下简称《兵家关键词》),是赵国华教授操刀的。赵国华对兵家早有精深研究,曾著有《中国兵学史》,主编过《孙子兵法辞典》《中国谋略事典》等著作。

关于元典,用创制者冯天瑜先生的话说,是中华民族最富于“元精神”的典籍。他还说过:“元典研究不能限于文本探讨,还要观照文本的阐释全过程。”〔2〕李建中的元典“关键词”研究,关注的正是冯先生说的文本阐释。他在为元典关键词丛书写的“总序”中说:这一研究把握元典中重要的术语、概念、范畴和命题,看到它们“以‘词根’的方式沉潜,以‘坐标’的方式呈现,既标举特定时空的文化观念,又接续前世与后代的文化命脉,从而成为不同历史时期的坐标”〔3〕。如果说得通俗一点,便是探究元典“关键词”的本义及演化,细看它们原本的模样以及后来随社会发生变易的状态。

赵国华研究的兵家元典“关键词”中的“兵家”,原本指的是军事家而非军事学家。他审视先秦兵家学派,看到了兵家代表人物齐太公姜尚、司马穰苴、孙武、吴起、孙膑、尉缭,相应的兵家元典有《孙子兵法》《吴子兵法》《司马法》《孙膑兵法》《尉缭子》《六韬》。从这些元典中,《兵家关键词》拈出八个关键词:兵、战、军、将、阵、计谋、攻守、胜败,始于“兵”而终于“胜败”,皆是战争最基本的元素,其展开后又形成隐而未示的用兵或曰战争流程,从而揭示出“兵学”思想的本色与因革。赵国华曾在《中国兵学史》里说,中国兵学的基本内涵,主要包括兵法、兵略、兵制、兵器和兵家五个方面,其涵盖面甚宽。相较之下,兵家“关键词”研究更趋简洁明快。这八个关键词中,以“兵”为根,最为关键,其他“关键词”均从“兵”转义或衍生出来。

“关键词”是一个很好的研究角度,它的起点是词、词形、词义。例如,说“兵”是会意字,有甲骨文、金文、小篆的不同写法。《说文》则释兵为“械”,又有东汉郑玄、清人段玉裁等释“械”为兵等。对“战”“军”等关键词,他同样从字形、字义上作了探寻。这固然是在“关键词”的词根性上下的功夫,但它还只是“关键词”研究的原点,在溯源之后会走向历史的时空,从而获得更广阔的研究视野,也引人进入兵家的天地。诚如李建中所说,作为词根的“关键词”本身就是一个坐标,从这里出发,因转义形成的新词则是一座座新的小坐标。例如,作为凶器的“兵”,转义而有执兵之人即军人为“兵”、国之大事即战争的“兵”,并有法律意义上的“大刑用兵”。

但是,这些远不足以构成“兵”的转义词类,故赵国华从前三者生发开去,说了一段极富广度的话:“从先秦兵家元典来看,这个关键词系的每个组成部分都具有丰富的内涵,兵器之‘兵’包括兵器、兵革、兵车、兵甲和甲兵、长兵和短兵等,军人之‘兵’包括兵士和士兵、正兵和奇兵、胜兵和败兵等;战争之‘兵’包括义兵、强兵、刚兵、暴兵和逆兵等,由此建构了先秦兵家的思想体系,支撑起中国兵学的整体架构。”〔4〕这段话揭示了“兵”转义之后没有尽括的一些形态,从这里无疑可以进入兵家、兵学复杂的军事世界。因为这里除了兵器有固态的形制,其他如正兵和奇兵、胜兵和败兵、义兵和强兵等,受形势和战争的影响,都存在着变异的可能。况且,兵家对这些理念的认知也不一样。如奇正之兵,曹操说:“先出合战为正,后出为奇。”〔5〕李靖说:“大众所合为正,将所自出为奇。”〔6〕仅此,就能让人觉得兵家之深厚与兵学理论之难穷。

不仅是“兵”,又如“将”,亦是如此。《兵家关键词》论述了先秦至明清的“将论”,但“将系”“关键词”可从将帅的品质和才能、不同军兵种、不同的职位、将领的身份职任以及对“将”引申讨论而产生的词构成五类。例如,“从将帅的品质和才能对‘将’的分类,包括仁将、义将、贤将、良将、猛将、艺将、骁将、弩将、勇将等”;“从不同军兵种对‘将’的分类,包括步将、骑将、弩将、水将等”。不过,这些只是告知读者,“将系”像“兵系”一样复杂,《兵家关键词》并没有按这样的构架作全面论述,而只是把兵家各系的“关键词”论述限在一定的范围内。在这个范围里,以“关键词”为核心,除了“军”论一章横向展开,言及军队构成之军即车兵、步兵、骑兵、水师,军队编制之军言及军师旅、卒什伍及三军,其他七个关键词,都依时序先后纵向而行,让人感觉《兵家关键词》俨然是从“关键词”着手的一部专题性古代兵学史,与冯天瑜先生说的“元典皆史”相一致。不过,这部兵学史其实不同于赵国华通史性的《中国兵学史》。

《中国兵学史》有先秦、秦汉六朝、隋唐宋元和明清四编,于时序之下论述不同兵家的人生和观念。如先秦编的“孙武与《孙子》”,论述孙武的生平和著述、《孙子》的军事原则、《孙子》的作战方法、《孙子》的理论特征、《孙子》的学术地位。这是一个典型的研究范式,其他各章的论述虽在具体表述上因人与观念有异而呈现出与这一章的不同,但终究不脱这种范式。在这一范式中,对兵家或兵学的论述是全景审视,易于读者对某一时期兵家及其观念的完整把握。但是,在《兵家关键词》里,作者把兵家的理论细化了,从小小的“关键词”审视词性发展,也通观兵家观念的因革。于是,兵家的历史分别从八个“关键词”展开,把兵学史上八个方面从零散状态,以“关键词”为中心串成一体,从而有了专题性“中国兵学史”的基本构成。

零碎材料的系统化是文史研究的重要方法。李建中说,“关键词”是“开启中国文化之现代意义世界的钥匙,是贯通轴心时代与全球化时代华夏文明的密码,是让古老的中国诗性智慧在今日焕乎为盛、郁哉可从的点金棒,是历经多次风雨仍然支撑民族精神不死的文化心灵”〔7〕!他说得高远而富有诗意。自然,兵家的“关键词”也是打开兵学史的钥匙。如说“战”,孙子谋攻,说善战当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万一要战,也当择人任势,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吴起则说,当治兵学战,料敌有不测而与之战;《司马法》尚仁,主张“以战止战,虽战可也”,战则乘天时、具资财,以强大对弱小。又如南宋谢枋德的《百战奇法》,说了百种作战方法,在总结前人行军用兵之法时,配合典型战例,成为兵家的重要读本。明代初年,刘寅注《武经七书》,对李靖和唐太宗《李唐问对》的“兵法三等”作系统解析。他看到古来汤武的仁义之兵,变为齐桓、晋文的节制之兵;齐桓、晋文的节制之兵,变为孙子、吴起的权诈之兵,成为“战论三品”。随后,还有晚明无名氏的《草庐经略》、明清之际揭暄的《兵经》、清初王余佑的《乾坤大略》论战,主张一战而挫其锐、一战而定天下。这样强劲的历史走向,正是以“战”为“关键词”构成的专题兵学史模样。

从孙子、吴起到揭暄、王余佑,说的都是以“兵”为“关键词”的用兵理论。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春秋战国的兵家多不是纯粹的理论家。吴王阖庐以孙子为将,“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8〕;魏文侯以吴起为将,“击秦,拔五城”〔9〕;楚悼王以吴起为将,“南平百越,北并陈蔡,却三晋,西伐秦”〔10〕,楚为一时之雄。讲述他们行军用兵之道的故事是军事史的任务,当他们把作战的实践经验上升为理论,有了“战”这样的关键词,后来关于“战”的理论表述,往往是前人“战”的理论总结。北宋仁宗庆历年间编纂了《武经总要》。神宗元丰年间诏令校定《孙子》《吴子》《司马法》《六韬》《三略》《尉缭子》《唐李问对》等兵家著作,成《武经七书》。北宋末年,又有了吉天保编纂的《十一家注孙子》。透过“关键词”,表现出来的兵家元典意义在后人的总结重述或注解阐释中,不断得到印证,而印证的过程也是元典不断经典化的过程。于是,不断重塑、日益厚重的兵家元典“关键词”,渐成具有独特内涵的兵学史。

再以“计谋”为例。《兵家关键词》说到《孙子兵法·计篇》,引了下面这段话:“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不可先传也。”作者所说的“诡道”,即所谓的“兵以诈立”或“兵不厌诈”,关键在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以后论“兵”“用兵”者,无不奉为圭臬。“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源自能计善谋。《淮南子·兵略训》说:“兵贵谋之不测也,形之隐匿也,出于不意,不可以设备也。”诸葛亮《治军》说:“用兵之道,先定其谋。”这些思想都不出孙子“计谋”的范围。孙子把话说到极致,切中计谋之于用兵的精髓。孙武的后世子孙,同为兵家的孙膑,在齐国佐田忌用“增兵减灶”之计,在马陵伏击魏将庞涓,谋而后动,攻其不备,致庞涓命丧黄泉。这让我们感到,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代对计谋的理解有异,但在《兵家关键词》中,“计谋”说沿时序流动,它的变与不变都成为历史的元素或构件,于是可以称之为“计谋史”。

兵学史的底色是战争。战争之道既是计谋之道,也是攻守之道。孙子说攻守:“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孙子兵法·形篇》)这是怎样的攻守呢?守则居九地之下,固若金汤,无人能攻;攻则居九天之上,势如破竹,无人能守。孙子把用兵分了四个层次:伐谋、伐交、伐兵、攻城,能不打则不打,实在走到攻城的地步,则是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孙子兵法·谋攻篇》)对此,曹操也只有解释之功。他说:“以十敌一则围之,是将智勇等而兵利钝均也;若主弱客强,不用十也。操所以倍兵围下邳,生擒吕布也。”〔11〕他还说,围敌城四合,兵不多则有缺漏,沿袭了孙子的理论。即使是曹操所言,终不出以强攻弱,还是孙子的基本路数。后来,唐李靖论攻守两齐,同归于胜;宋苏洵论攻守三道,亦为求胜之方,均与孙子属于同样的理念。

战争是政治斗争的最高形式,政治斗争不可调和便走向战争,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因此,兵学更深层的底色是社会,兵学史也是社会史。从兵家元典的“关键词”出发,可以感受到世易时移下的战争气氛和社会的剧烈动荡。例如,战国诸侯纷争下孟子说“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东汉末年“董卓之乱”诸侯相戕时导致曹操《蒿里行》痛书“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但是,兵家元典“关键词”研究本身着眼的是兵家理论的探究,从而与战争史(军事史)、社会史有了根本的区别。

春秋战国是出思想的时代,孙子的谋略成兵家的制高点,而孔子的道德重人的社会性、老子的无为重人的自然性,都把握了人性的制高点。随后,韩非集法家思想之大成,成法治天下的制高点。如今,赵国华兵家元典“关键词”研究,因之彰显出自身深刻而悠远的意义。在《兵家关键词》里,赵国华融入了儒家孔孟荀子论战、法家商鞅与韩非论战、墨家墨子论战等,与之相应的著作《论语》《孟子》《荀子》《商君书》《韩非子》《墨子》,分属于儒、法、墨家的元典而非兵家,如此处理也许是为探讨兵家“关键词”作一点参照。不过,如果不提及它们,而论及唐李筌的《太白阴经》、杜佑的《通典·兵典》这些兵学著作,对兵家“关键词”研究会更纯粹、更有厚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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