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禹锡的屈子情结

2022-11-22 05:12陈亚飞王玉霞
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竹枝竹枝词刘禹锡

陈亚飞,王玉霞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屈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颗耀眼明珠,他忠于国家、热爱人民,坚守理想、志高行洁,能言敢谏、正道直行,在信而见疑、忠而被谤的情况下却又上下求索、九死未悔。屈原带着无限的悲愤投身汨罗江,以其悲剧性的结局,成就了其自身的伟大。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屈原成为中国古代士人的一种典型人格范式,光照千秋、辉映万代,影响了后世无数的文人志士。

刘禹锡一生积极进取、志在兼济,然而他的人生经历也较为波折坎坷,永贞革新失败后无辜被贬,谪居在外二十余年,身心和意志都经历了严峻的考验,但刘禹锡仍然初心不改、矢志不渝,一直期待有机会重返长安、建功立业,在长期的宦海沉浮和文学创作中,刘禹锡也形成了豪迈刚健、精华不衰的品格特征和文学特质。纵观刘禹锡的一生,在精神上、思想上、创作上都受到了屈子精神的影响,可谓是屈原的传承者和异代知音,他对屈原的接受是多角度、全方位的,这在屈原接受史上也有着一定的意义。

一 关注和传承屈子精神

朗州曾是屈原的放逐之地,这里有着许多的纪念屈原的建筑物和民俗活动。刘禹锡恰好又居住在纪念屈原的招屈亭附近,相似的政治生活经历和相同的日常生活环境,使得刘禹锡在心灵上与屈原的距离更加接近。“耳濡目染,抚今追昔,不能不使他对屈原别具一种深刻的理解和由衷的敬仰。”[2]在《游桃源一百韵》中写到,“北渚吊灵均”[1]286,遥望北方的洲渚,不禁怀念起屈原。在《谪居悼往二首》其二中写到“屈平憔悴颜”[1]206,说自己有着像屈原一样的憔悴容颜。屈原像一个幽灵一样,占据着刘禹锡的内心世界,出现在刘禹锡的诗文中。

在朗州的岁月里,刘禹锡对纪念屈原的建筑物、民俗活动多有关注,这些也成为刘禹锡诗歌创作的重要题材和素材。招屈亭作为朗州的一个地标式建筑,在刘禹锡眼中无疑具有丰富的人文意蕴,在其诗歌中多次出现。《武陵书怀五十韵并引》的引言中介绍,在秦末汉初时当地就已经有了招屈亭,可见其历史非常久远,在民众中影响极深。在《采菱行》中写到,“屈平祠下沅江水,月照寒波白烟起”[1]322,刘禹锡站在屈原祠附近遥望月下升起白雾的沅江,生发出复杂的心情。在充满着屈原文化的环境和氛围中,屈原也逐渐内化为刘禹锡精神和个性中的一部分。

刘禹锡在朗州期间深入民间,注意关注和描写当地纪念屈原的民俗活动,《竞渡曲》就是这一时期的佳作。《竞渡曲》的题注中写到,“竞渡始于武陵,及今举楫而相和之,其音咸呼云‘何在’,斯招屈之义,事见《图经》”。对彩舟竞渡活动的起源、形式、目的和相关文献进行了说明。诗歌中也以“灵均何年歌已矣,哀谣振楫从此起”之句,认为从屈原去世开始就有了彩舟竞渡活动。诗歌通过“杨桴击节雷阗阗,乱流齐进声轰然。蛟龙得雨鬐鬣动,螮蝀饮河形影联。刺史临流褰翠帏,揭竿命爵分雄雌。先鸣余勇争鼓舞,未至衔枚颜色沮”等诗句描述了竞渡活动的整个过程,刘禹锡以非凡的笔力,使得我们通过诗歌感受到竞渡活动动作迅速、声音巨大、气氛热烈、场面生动,犹如身临其境一般。用“百胜本自有前期,一飞由来无定所”“曲终人散空愁暮,招屈亭前水东注”[1]316等诗句表现了竞技游戏的胜负不定和诗人在热闹喧哗过后的萧索落寞,为诗歌增添了复杂多元的意蕴。

屈原对刘禹锡影响最深的方面,是执着的爱国精神和忠贞的意志品质。在刘禹锡的一生中,虽然与释、道两家多有接触,但并未将佛、道作为栖心之所,积极入世之心和兼济天下之志始终在刘禹锡心目中占据着主导地位,他坚守理想、绝不妥协,这种状态一直贯穿刘禹锡始终。在贬谪的岁月里,刘禹锡密切关注着国家的大事和朝廷的动向,藩镇作乱是中唐时期影响安定团结大局的罪魁祸首之一,对于每一次平叛和削藩行动的胜利,刘禹锡都以诗文的形式给予热情的歌颂,渴望着国家的统一和中兴。更多的时候,刘禹锡则是在贬所认真履责、恪尽职守,并耐心等待转机,他一直对自己抱有坚定的信心、对朝廷抱有坚定的信念,在《赠别君素上人》中说“珠非尘可昏”[1]333,在《咏史二首》中说“世道剧颓波,我心如砥柱”[1]84,他相信自己终会有机会再次返回长安,重新回到庙堂之上。刘禹锡的性格非常坚韧,贬谪的痛苦并未将其击倒,作于夔州时期的《浪淘沙词九首》中写到,“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1]1031。诗人坚信自己就是狂沙吹尽之后的真金,千淘万漉的辛苦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在《学阮公体三首》其三中写到,“昔贤多使气,忧国不谋身”[1]1296,前贤无私爱国的精神也在不断地激励着身处逆境的刘禹锡。长期的贬谪生涯并没有消磨掉刘禹锡忠于国家、渴望济世的抱负,经受了被贬的挫折和考验,反而更加坚定了他的理想和信念,使他壮志在胸、豪情满怀。龙祖胜对此指出,“他(刘禹锡)以豪壮超迈的诗风打破了屈骚‘怨愤’的传统,开拓了迁谪诗文豪健向上的新风貌。”[3]这确实是刘禹锡有别于其他贬谪诗文的一个特点。刘禹锡通过诗文创作所表现出的精神和品格,是对屈原爱国精神的传承,也是对屈原“虽九死其犹未悔”品格的生动诠释。

刘禹锡还非常注意关注民生疾苦,作于连州时期的《莫徭歌》描写了南方少数民族在艰苦的条件下顽强生存的事迹,带有浓重的同情心理。任和州刺史时,正值当地遭遇旱灾,刘禹锡将民生放在第一位,请求朝廷赈灾抚慰,安定了一方群众。大和五年,在苏州刺史任上时,苏州遭遇了严重的水灾,刘禹锡日夜忙碌,废寝忘食地为民救灾解忧,一方面上表求赈灾,一方面稳定群众,经过一年多时间才消除灾情、恢复生产,刘禹锡也因此获得朝廷的嘉奖。刘禹锡到任同州刺史时,同州已连续四年遭遇旱灾,百姓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刘禹锡上表求助赈灾,并宣布免征徭役,使当地群众得以安定下来。

刘禹锡同时也有着屈原坚守理想、不懈追求、上下探索的精神,他直到晚年仍然矢志不渝、初心不忘、精华不衰。作于大和九年的《赠乐天》诗中写到“在人虽晚达,于树似冬青”,体现出刘禹锡不服输不认老的心态,还要和白居易一起“痛饮连宵”“狂吟满座”[1]937,显得尤为神采奕奕、意气风发。其后又作《乐天寄重和晚达冬青一篇因成再答》,诗中写到:“风云变化饶年少,光景蹉跎属老夫。秋隼得时陵汗漫,寒龟饮气受泥涂。东隅有失谁能免,北叟之言岂便诬?振臂犹堪呼一掷,争知掌下不成卢”[1]91?刘禹锡此时仍然表现出伏枥老骥志在千里的姿态,丝毫没有年老的哀叹和体衰的怨尤,何焯对此指出“梦得生平可谓知进不知退矣”[4]196,此评正是非常恰切地言明了刘禹锡晚年的精神状况。作于开成二年的《酬乐天咏老见示》诗中有“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1]1168,更是将晚年刘禹锡的豪迈之气展现得淋漓尽致。

二 效法屈原改良民歌

作为社会民俗生活的一部分,古代民间流传有大量的歌谣,这些歌谣大多出自普通民众之口,它们或俚或俗或鄙或陋,水平、质量都参差不齐,表达的思想内容也复杂多样。当它们进入文人的视野以后,常常会依原有曲调对歌谣的语言进行改良而使其雅化,在思想上、内容上都使歌谣由下里巴人走向阳春白雪,经过改良的作品在后世的流传过程中往往形成了较大的影响,有些甚至成为了文学经典。

屈原与民间歌谣有着密切的关联,其《九歌》即是一组有着浓郁的民间色彩的祭祀歌谣,它明显地有别于《离骚》等诗篇,对于《九歌》与屈原的关系,王逸在《楚辞章句》中指出,“《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祀,其祠必作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祠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5]42屈原在楚地民间祭祀歌谣的基础上修改加工而成《九歌》,文人的成功介入使得民间作品升级转化成文学经典,屈原可以说是改良民歌的先驱和典范。

刘禹锡有较高的音乐修养,他精通音律、能歌善唱,因此在贬谪中他每到一地都对当地民歌有所关注,《竹枝》是其关注较多的歌谣之一。刘禹锡在《洞庭秋月行》中写到,“荡桨巴童歌竹枝,连樯估客吹羌笛”[1]326,洞庭湖上划船的小童都会唱《竹枝》歌谣,可见此类民歌在民间很有影响,流传极为广泛。对于《竹枝》歌谣的基本风格和所传达的情感色彩,刘禹锡认为是充满了哀怨之气的,在《堤上行三首》其二中写到,“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1]320,在《踏歌词四首》其四中写到,“日暮江头闻竹枝,南人行乐北人悲。自从雪里唱新曲,直到三春花尽时”[1]330,在《插田歌并引》中写到,“齐唱田中歌,嘤咛如竹枝。但闻怨响音,不辨俚语词”[1]452,可见民间传唱的《竹枝》歌谣大都是通俗的并且带有哀怨的色彩。在被贬朗州、连州时期,刘禹锡虽然尚未进行《竹枝词》的创作,但已经对《竹枝》歌谣的主要特征较为熟悉。刘禹锡通过长期的关注和考察,不仅对《竹枝》歌谣有着较高的鉴赏能力和创作能力,同时他还能演唱《竹枝》歌谣,白居易在《忆梦得》诗的题注中写到“梦得能唱《竹枝》,听者愁绝。”[6]白居易认为刘禹锡演唱的《竹枝》歌谣在情感上突出了一个“愁”字,这与刘禹锡所认为的《竹枝》歌谣充满哀怨之气基本是相一致的,可见刘禹锡在鉴赏、创作和演唱过程中都较为鲜明地把握住了《竹枝》歌谣的特色。

除了广安区副区长的职务以外,黎永兰还是政协广安市第五届委员会常务委员。从提案记录来看,黎永兰的提案都和基层群众相关,如《关于加快推进社区日间照料中心建设的建议》、《关于强力推进产业扶贫的建议》等,提案内容集中在她较为熟悉的科教、文体方面。

巴蜀盛产《竹枝》歌谣,刘禹锡虽然在朗州、连州等地也听到过《竹枝》歌谣,但与巴蜀一带相比,显然在数量、质量上相差甚远。长庆元年,刘禹锡出任夔州刺史,这就使得刘禹锡有机会更多地接触到这一类型的民歌。长庆二年正月,刘禹锡在夔州近距离观看了《竹枝》歌舞表演,他认为《竹枝》歌曲为黄钟乐曲中的羽调,其尾音激烈昂扬犹如吴地的歌谣,虽然声音粗俗杂乱,但蕴含的意思也算含蓄委婉,犹如淇濮地区男女恋爱的歌曲。刘禹锡通过观看现场演出已经较为全面地掌握了《竹枝》歌谣的特点,这时刘禹锡也开始效仿屈原,有目的有意识地对这一类型的民歌进行改造。在《竹枝词九首并引》的引文中刘禹锡写到,“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1]546刘禹锡指出,屈原在沅、湘之时,见当地的迎神民谣多粗俗浅薄,于是创作了《九歌》,直到现在在荆、楚两地民众仍然用《九歌》来唱歌跳舞。他也效法屈原在民歌基础上创作了《竹枝词》九首,交给当地擅长唱歌的人进行演唱和传播,希望这些歌谣也能够像屈原的《九歌》那样影响到巴渝的民歌,改变鄙俚的歌风。

刘禹锡后又创作《竹枝词》一组两首,因此在刘集中《竹枝词》共有两组11首,在数量上正好与屈原的《九歌》篇数相同。《竹枝词》表现的内容主要是巴蜀一带的风土民情,语言风格兼具民间气息和文人特色。刘禹锡深受屈原的影响,《竹枝词》在形式上、内容上都有契合《九歌》的意思。高志忠先生在对《竹枝词》和《九歌》进行比较分析后认为,“《竹枝词》其一:‘白帝城头春草生,白盐山下蜀江清。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竹枝词二首》其二:‘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乡歌。今朝北客思归去,回入《纥那》披绿罗。’前者为‘序曲’,后者为‘尾声’。其余九首,首歌一事,亦与《九歌》同尔。”[7]高志忠先生的分析可以说是对刘禹锡《竹枝词》和屈原《九歌》二者关系的进一步发现和阐释,是非常有意义的。卞孝萱先生指出:“刘禹锡有意识地学习屈原作《九歌》的精神,写了《竹枝词》体的小诗,目的是要像屈原那样开创一种新的诗风。”[8]274周啸天先生认为,“刘禹锡则继承了屈原向民歌学习的精神,故诗境清新,取喻明快,别是一格。”[9]刘禹锡在离开夔州之际创作的《别夔州官吏》诗中也写到“惟有《九歌》词数首,里中留与赛蛮神”[1]559。《九歌》本是屈原所作的诗篇,刘禹锡在这里用来指自己在夔州所创作的《竹枝词》之类的民歌,可见刘禹锡自己也是将《竹枝词》比作《九歌》的,希望这些诗作在民众唱歌跳舞、设祭酬神时能发挥一定的作用。

刘禹锡在民歌创作方面向屈原的学习和借鉴也得到了后世的认可,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说到,“唐诗似《骚》者,约言之有数种:韩文公《琴操》,在《骚》之上;王右丞《送迎神曲》诸歌,《骚》之匹也;刘梦得《竹枝》,亦《骚》之裔;卢鸿一《嵩山十志》诗最下。”[10]在分析唐代与《离骚》有相似之处的作品时,他认为刘禹锡的《竹枝词》诸作也是屈原《离骚》的后嗣,给予了肯定性的评价。

三 借鉴屈原的创作经验

屈原是中国古代文化的一座丰碑,他的作品具有鲜明的探索精神和大胆的创新精神,充分吸收了古典文学和民间文化的精华,同时以非凡的笔力驾驭着瑰词丽句在文学的领域里开疆拓土,开创了楚辞这样一种新型的诗歌样式,辞风纵横激荡而又惊才绝艳,对于后世诗歌有着深远的影响,刘勰在《文心雕龙·辨骚》中指出屈原“衣被词人,非一代也”[11]。鲁迅先生也认为“逸响伟辞,卓绝一世。……然其影响于后来之文章,乃甚或在三百篇以上”[12]。刘禹锡从屈原的作品中汲取了大量的精华和养料,在阅读刘禹锡诗文时可以从中发现大量受屈原影响的痕迹。

屈原的作品大都具有较强的抒情性和个人色彩,他经常以“余”“朕”自称,在《卜居》《渔父》等篇章中甚至用自己的本名出现在作品中,他作为叙事、抒情的主人公,从自己的现实遭遇出发,以第一人称的形式抒发哀怨、倾吐心声、言说志向、表达理想,在反复诉说中形成了韵味深挚、气势充沛、奇崛生动的艺术效果,展现了屈原丰富多彩的内心情感世界,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和感染力,由此也塑造了屈原忠贞高洁、执着无悔的自我形象,“屈原的形象在《离骚》中十分突出,他那傲岸的人格和不屈的斗争精神,激励了后世无数的文人,并成为我们的民族精神的一个重要象征。”[13]同屈原极为相似,刘禹锡的诗文中也经常出现艺术化的自我形象,如“逐客”“骚人”“北人”“刘子”等等,其中最为大家所熟知的当属刘禹锡在两首玄都观诗中所塑造的“刘郎”形象,经历了二十余年的贬谪生涯,刘郎仍然是巍然不倒、桀骜不屈,“前度刘郎”也成为指代去而复来的人的专用名词。同时,刘禹锡在诗文叙述中也多从自身的遭遇出发,以第一人称的形式寄寓感慨、表达哀怨、抒发情感,带有鲜明的个性烙印和浓厚的个性色彩,在诗文中构建了丰满立体的自我形象。

大量比兴手法的运用是屈原作品的又一鲜明特点,屈原善于通过繁复的譬喻来构成新奇的意象,以象征的方式表现自我人格和君臣关系,委婉曲折地表达自己的内心情愫,形成了中国文学“香草美人”的传统。王逸在评论屈原的创作方法时指出,“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5]2。屈原作品中大量的动植物都被寓以丰富的意蕴,这种创作方法对后世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在永贞革新前后,朝政纷繁复杂,刘禹锡身在显位又处于漩涡之中,有很多现象不能明说,愤恨和压抑又使得他不吐不快,他运用了比兴的手法,以生涩隐晦的语言来进行诗歌创作,《昏镜词》《养鸷词》《调瑟词》《鶗鴂吟》《聚蚊谣》《百舌吟》《秋萤引》《飞鸢操》等一批诗歌创作于这一时期,这些作品运用了大量物象来进行影射,有些切中了中唐的时弊,有些带有劝谏的意味,有些表达了对弄权臣子的讥刺,有些抒发了对于得势小人的嘲讽,在情感表达上,这些作品都是曲而言之,未能用简洁直白的语言来言明。在评鉴《鶗鴂吟》时瞿蜕园先生指出,“鶗鴂催众芳,犹云催众芳之衰歇也,晨间先入耳者,不闻鸣凤之音,犹先闻鶗鴂也。吟凤指正直触邪之言,鶗鴂则指恶直丑正之群吠。所谓‘如何上春日,唧唧满庭飞’,盖谓顺宗初政一新,非复德宗晚节颓唐之比,颇疑是未遭贬斥时愤时人纷纷谤议王、韦而作”[14]。通过瞿蜕园先生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刘禹锡在诗歌中运用了典故、意象等形式隐喻了当时的朝局,这与屈原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是极为吻合的,从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刘禹锡所受屈原的影响。

屈原的作品中常有以男女关系象征君臣关系,以失恋女子的口吻来隐喻自己被谗见疏的不幸遭遇,刘禹锡也经常以此来表达自己无辜被贬的哀怨和渴望被重新重用的期盼。刘禹锡根据民间传说妇人望夫化而为石所作的《望夫石》诗写到,“终日望夫夫不归,化为孤石苦相思。望来已是几千载,只似当时初望时。”[1]670该诗其实也有所本,即屈原《九歌·湘君》中有“望夫君兮未来”[5]46之句,刘禹锡对该句进行了拓展和延伸,此诗表面上写妇人对丈夫的思念和等待,实际上也寄寓了自己厌贬思返的心态,何焯在评鉴该诗时认为是“自比久弃于外,不得君也”[4]182,可以说是抓住了该诗的情感特点。《竹枝词》中的“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1]548“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1]556等句子表面是书写男女情感的,隐约也有表达自己不为朝廷所用的幽怨之气。

屈原作品中所运用的词汇和所创造的意象都具有高度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对后世文学影响巨大。刘禹锡在诗文创作中化用了大量屈原作品中的词句,借用了大量屈原作品中的意象。刘禹锡《窦朗州见示与澧州元郎中早秋赠答命同作》中有“骚人昨夜闻鶗鴂,不叹流年惜众芳”[1]248,诗句化用了屈原《离骚》中的句子,金圣叹在《贯华堂选批唐才子诗》中指出“‘不叹流年’妙,便将上文通篇翻过,最为低昂变换之笔。‘惜众芳’者,三州六行,眼泪一时齐下,即《离骚》所云‘虽萎绝其亦何伤,我哀众芳之芜秽’也。”[15]认为刘禹锡化用得非常巧妙,“骚人昨夜闻鶗鴂”同时也化用自《离骚》“恐鹈鴃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5]28。刘禹锡《谢上连州刺史表》中有“亦缘臣有微才,所以嫉臣者众,竞生口语,广肆加诬。[1]1706”该句的表述方式与《离骚》中的“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5]8又是何其相似。刘禹锡《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中有“荆王惮青兕”[1]99,化用了《招魂》中的“君王亲发兮惮青兕”[5]219。《重至衡阳伤柳仪曹》中有“千里江蓠春,故人今不见”[1]474,化用了《招魂》中的“目极千里兮伤心悲”[5]220。《酬窦员外郡斋宴客偶命柘枝因见寄兼呈张十一院长元九侍御》中有“若问骚人何处所,门临寒水落江枫”[1]230,化用了《招魂》中的“湛湛江水兮上有枫”[5]220。《谪居悼往二首》其二中有“屈平憔悴颜”,该句化用了《渔父》中的“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5]171。刘禹锡《观舞柘枝二首》其二中有“曾波犹注人”[5]1336,“曾波”一词出自《招魂》“娭光眇视,目曾波些”[5]214,后被用来代指人的眼睛。在《酬元九侍御赠壁州鞭长句》中有“美人相赠比双金”[1]176,用“美人”指代元稹,喻指元稹品行美好,这也是源自屈原的比兴传统。

屈原所创造的兰、蕙、芷等具有象征意味的芳草意象,对中国文学有着深远的影响,刘禹锡的作品中也是经常出现这些意象,《韩十八侍御见示岳阳楼别窦司直诗因令属和重以自述故足成六十二韵》中有“骚人咏兰芷”[1]99,《萋兮吟》中有“先摧兰蕙芳”[1]82,《送韦秀才道冲赴制举》中有“逐客无印绶,楚江多芷兰”[1]142,《送王师鲁协律赴湖南使幕》中有“楚水多兰若何人事搴芳?”[1]57,《别友人后得书因以诗赠》中有“共结芳兰苕”[1]16等等。大量芳草意象的使用,一方面表明刘禹锡对于屈原所开创的“香草美人”的传统非常认可,另一方面也表明刘禹锡对于屈原精神的追慕。尚永亮先生对此分析认为,“所有这些‘芷兰’‘兰若’‘兰苕’的运用绝不仅仅是‘猎其艳词’,在词语的背后,它更反映出一种人品节操和精神境界。换言之,刘禹锡决心像屈原那样志洁行廉,身处逆境,独立不移,与黑暗世俗抗争”[2]。从刘禹锡的生平实际来看,他确实并非仅仅是在辞藻上对屈原的学习,更多的则是在精神方面的传承。

刘禹锡的辞赋创作也受到屈原的深刻影响。刘禹锡有《问大钧赋》,大钧即是天的意思,该赋中有言“天为独阳,高不可问”[1]1728,这是吸收了王逸《楚辞章句》中对于“天问”二字的解释,在具体的内容来看,也受到了《天问》的影响,卞孝萱先生对此分析道,“如《问大钧赋》受到屈原《天问》的启发,也是悲愤郁结,向天发问,而在艺术构思上则采用梦游天庭,与金甲威神直接对话的方式,与《天问》的只问不答有所不同。又如《何卜赋》模仿《楚辞·卜居》,用问卜的方式抒写内心的愤懑,表达坚定不移的志节。”[8]315刘禹锡的辞赋创作受屈原影响并不是偶然的现象,《吊马文》等文章也有着明显的借鉴屈原作品的痕迹。于景祥先生在分析刘禹锡的骈赋之时,认为刘禹锡的骈文创作在思想上、形式上、内容上都有向屈原取法之处,《砥石赋》表现出刘禹锡砥砺志节、保持雄心、永不妥协的精神,与屈原坚持理想、九死未悔的思想境界并无二致,对比《离骚》的文学风格,“刘禹锡之骈文,特别是《砥石赋》一文也具有这种艺术特征:隐微曲折,含蓄委婉,意味深长。这是他取法屈原文章的必然结果。”[16]我们可以看出,刘禹锡在创作方面受屈原的影响是多方面的,从屈原的作品中汲取了多重营养,构成了对屈原接受的多元图景。

四 对天人关系的哲思

天人关系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重要命题,在漫长的历史时期里,在封建迷信思想的作用下,对天人关系的探讨一直笼罩着强烈的神秘色彩,在古人有限的认知范围内很多问题根本无法形成科学合理的解释,有些问题也只能靠神话传说来给出答案,这本身就不足以取信于人。在科学技术极端落后的条件下,虽然对于天人关系的思考和探索具有很大的难度,但这并没有阻止古代的有识之士对于天人关系的不断探究。

从屈原的作品来看,他并不否认具有主宰能力和人格意志的“天”的存在,但他同时也对此产生怀疑,在《天问》中以深厚的知识储备和丰富的想象力大胆地对“天”提出质疑,从宇宙天地、自然万物、国家兴亡和人事变迁等角度接连向天发问,共提出172个问题,屈原问得气势磅礴、酣畅淋漓而又给人启迪、发人深省。屈原将这一诘问最终落脚在现实世界,对楚国即将灭亡发出无限哀叹。从艺术方面来看,“综观长诗《天问》,它是一首以咏史为内容,而史与论兼备,情与理相融的作品。它的宏富的内容和对宇宙的探索、对历史的反思,表现了诗人博大精深的思想和追求真理的精神,也表现了诗人企图挽狂澜于既倒、积极救亡的爱国热忱。”[17]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天问》在一连串的诘问背后,最值得关注的问题就是屈原对天人关系的反思和对“天命论”的质疑,这种探究透露着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他从幻想的自然观和社会观的迷雾中飞跃出来追求唯物的真理,是科学思想的开端。”[18]屈原并不是中国古代第一位提出对天人关系进行探讨的文人,但《天问》以其瑰伟的艺术性、巨大的感染力和深刻的启发性无疑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引导着人们对天人关系不断进行新的思考。

中唐时期韩愈和柳宗元围绕着天人关系展开了讨论,韩愈认为上天对人类的行为具有感应,能够主宰人事进行赏罚,给人以福善罪祸;柳宗元认为上天并没有意志,不能干预和主宰人事,没有赏善罚恶的功能。刘禹锡也卷入了这场论争,他是站在柳宗元一边的,但他认为柳宗元在具体论述上仍有不足的地方,并撰写了《天论》三篇对柳宗元的观点进行补充,同时也表明自己的意见。在《天论》中,刘禹锡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还相用”的著名论断,即“自然界和人类社会各有自己的特殊规律,它们之间有着既互相区别又互相作用的辩证关系。这是刘禹锡对古代天人关系理论的发展所取得的突出的成就。”[19]刘禹锡认为天是有形物质中最大的,人是动物当中最为突出的,强调了天地和宇宙万物的物质性,指出天和人各有不同的职责和功能,各有所能有所不能,天的作用人不能发挥,人的功能天也不能替代。

将天人关系归结到人事方面,刘禹锡指出“天恒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恒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1]1687,他认为天是无意识的,天的行为并非是其自主而为,并不能预示人间的治乱兴衰,而人是具有自觉性和能动性的,可以有目的有意识地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和利用自然。刘禹锡辩证地思考了天人关系这一问题,具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在认识论上有着进步的意义。“刘禹锡创造性地提出了‘天与人交相胜’的理论命题。这一命题既要比韩愈的‘天人感应’说更‘唯物’,也要比宗元的‘天人相异’说更‘辩证’,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唯物论与辩证法的有机结合,从而占据了那一时代的哲学思想的制高点。”[20]刘禹锡在诗歌《有獭吟》中写道,“天意不宰割,菲祭徒虔虔”[1]1315,借用獭祭鱼的事例说明天并未有意宰割世间万事万物,人类和动物以厚礼祭天也只是表达了对天的虔诚和恭敬。这也进一步说明了刘禹锡在天人关系中所持的无神论思想。

刘禹锡的思考和屈原的诘问都在探索真理方面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屈原的《天问》对“天命”展现出大胆的质疑精神,刘禹锡的《天论》则是对天人关系的辩证思考,他们都有着唯物主义的倾向,更加重视在社会发展进程中人所发挥的作用,带有鲜明的时代性、科学性和进步性。

五 结 语

伟大的精神、高尚的人格和经典的作品常常能穿越时空而产生深远的影响,屈原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丰碑,他的爱国精神、坚毅品格和巨大的文学成就陶染了后世无数文人。刘禹锡有着浓郁的屈子情结,虽然不像好友柳宗元那样明显和直接,但刘禹锡在精神上承续了屈原爱国恤民、坚韧不拔的一面,在创作方面借鉴了屈原的经验,大量运用比兴的手法和屈原作品中的意象,广泛吸收民间文学的精华,效仿屈原改良民歌而创作了《竹枝词》,对天人关系进行探究和思考,在屈原的影响下,刘禹锡在诸多方面都取得了较为突出的成就。刘禹锡对屈原的传承,是屈原接受史上的重要一环,于刘禹锡而言,屈原也深刻地影响了其人格意志和文学精神,成为其创作的重要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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