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看电影的人》中宾克斯·柏林的焦虑困境探析

2022-11-23 19:32匡游渝
绵阳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4期
关键词:克斯凯特

匡游渝

(1.川北医学院,四川南充 637000;2.四川大学外国语学院,四川成都 610065)

焦虑是一种切肤的个人体验,也是一种普遍而深刻的人类经验,学界对焦虑的研究早已形成了两大传统,即焦虑的哲学传统与心理学传统,在彰显生命文化的文学书写中,该关键词也频频出现。沃克·珀西(Walker Percy)是二十世纪中后期美国南方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其作品对现代人所遭受的“焦虑经验”有着细致入微的刻画。随着全球化的加速发展,人们生活中充斥着诸多的价值面向,观念的交换就在瞬息之间,这样的变化导致了现代人对多样化的推崇,加速了统一、连贯和本质的主体消亡,由此引发了大量的焦虑,其中以中产阶级的感觉更甚。沃克·珀西最负盛名的小说《看电影的人》中主人公宾克斯·柏林(Binx Bolling,后简称宾克斯)是典型的美国白人中产阶级,本文拟在“焦虑”相关理论的观照下,对其遭遇的“焦虑困境”进行剖析,探究其驱逐焦虑的过程,即“神经性焦虑”向“正常焦虑”的转变,前者为负面、紧缩且不具备生产力的,后者则具有正面、建设的意义,并进一步探究他所回归的人类以婚姻为代表的伦理之爱,其本质上的共同体与联结性特征有助于焦虑困境的疗愈。

一、焦虑的定义与分类

克尔凯郭尔(Kierkegaard,1813—1855)主张焦虑是一种内在状态,是一种对“虚无”(fear of nothingness)[1]15的恐惧,这种“虚无”不只是肉体的死亡,还指向个人所认同价值的损毁。以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1856—1939)为代表的心理学家则对“焦虑”(anxiety)与“恐惧”(fear)作出区分,前者为“非特定的、模糊的、且无具体对象的”[1]186,后者是对“具体危险”的反应。美国著名的存在主义心理学家罗洛·梅(Rollo May,1909—1994)也给出了一个清晰的定义:“焦虑是因为某种价值受到威胁时所引发的不安,而这个价值则被个人视为是他存在的根本。威胁可能是针对肉体的生命威胁(死亡的威胁),或心理的存在(失去自由,无意义感)而来,也可能是针对个人认定的其他存在价值(爱国主义、对他人的爱,以及成功)等而来。”[1]186由上可知,焦虑的产生常常由个人价值的坍塌引发,且具有无时性,也无特定对象。它既是一种精神困境,也是一种人们常常会遭遇到的生存状态。

长期以来,人们将“焦虑”视为一种负面的、不具有生产力的情绪,但它也有积极的面向。克尔凯郭尔曾有以焦虑为师的论断,只有经历过焦虑洗礼的人,才不会为焦虑啃噬。利德尔(Howard S.Liddell)也称焦虑之于智识,如随行之影。以上学者指涉的是焦虑之于人类的教育意义,因此焦虑并不只有负面的面向。罗洛·梅对焦虑进行了分类:正常焦虑(normal anxiety)与神经性焦虑(neurotic anxiety)。前者产生于人类对自身有限性的认识[1]191,如面对自然力量、生老病死的无能为力。此类焦虑不会带来持续的沮丧,反而在一定程度上会促使个人更专注于当下,更负责地对待生命,从这个意义上,焦虑是具有建设性的意义。与此不同的神经性焦虑产生于个人无法适应主观(非客观)的威胁。此时,阻碍个人无法解决当下困境的是个人内在的障碍,如早年的创伤,它指向“压抑和其他心灵冲突的形式……会产生许多形式的退缩行动与警觉,例如禁制、外显症状以及各种神经性的防卫机制”[1]193。罗洛·梅对焦虑的分类,可用以观照沃克·珀西作品中主人公的焦虑处境。

沃克·珀西生活的年代处于裂变之中:两次世界大战、持续已久的冷战、核武器的发明让世界充满了未知、西方社会正在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现代性精神危机。作为一个时代的听诊者,沃克·珀西将时代洪流下所感受到的恐慌与焦虑尽书笔下。他著有多部作品,其中《看电影的人》中生活在无尽梦魇中的主人公宾克斯可以看作他的分身之一。主人公个人的精神困境指向了沃克·珀西本人及以他为代表的同时代人的精神困境。基于以上对“焦虑”的理论性探讨,笔者将对《看电影的人》中主人公的焦虑处境进行剖析,将其内心封闭、玩世不恭的生活状态看做是遭遇神经性焦虑的结果,并探讨此种焦虑是如何损害他与周遭进行积极互动的能力,堕落成一个十足的浪荡子,最后通过回归以婚姻为代表的伦理之爱得到疗愈,与外界建立起积极且有意义的联结。

二、焦虑的“症状”

小说《看电影的人》中主人公所处的时代是美国现代化进程加快、高度工业化、人们的物质需求得到极大满足的时代。一派欣欣向荣的表象下蜷缩着生活在疏离、压抑及焦虑状态中的现代人。沃克·珀西笔下的宾克斯就是这一类人的代表。小说中,宾克斯一直处于极度的焦虑中,他的经历是个人的,也是普遍的。他所遭遇的精神危机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危机。下文将捕写其经历的焦虑困境,以期对这个“时代的病症”有一个更加具象的把握。

(一)焦虑与自我禁闭

心理学家沙利文(Harry Stack Sullivan,1892—1949)认为:“焦虑限制了成长与自觉,缩小了有效生活的范围……因此,澄清焦虑才可能扩展自觉与自我。”[1]147可见,焦虑会让人回避令人沮丧的现实,从而刻意将自己禁锢在孤独之中。小说中宾克斯的生活状态极度封闭,他本可以选择居住在艾米丽姑妈位于上等社区的豪华别墅里,享乐不断,笙歌燕舞,但他却独自租住在一个寡妇的地下室里。“地下室”这个意象,四面环墙,处于最底部,本身就代表着压抑、封闭。地下室中唯一的娱乐活动是看电视和听广播,室内无任何装饰,冷冰冰地如同汽车旅馆(motel),除了挂在惨白墙上两幅柯里尔和艾夫斯的石板画,他对此的评价是“画里那些小小的人物……看上去是多么悲伤!这个城市看上去是多么悲伤”[2]75。宾克斯唯一的书是《阿拉伯沙漠旅行者》,讲述的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的故事。他描述自己如同一条“茧里的幼虫”(a larva in a cocoon),被包裹着,被禁闭着,尽管偶尔渴望交流,但也拒绝过于投入,一旦有人越界,立马抽身离去,对此他的房东太太深谙于心,有事说事,从不逗留。同时,他也注意到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交往之中的冷漠,“我发现大多数人都没有可以交谈的对象,没有一个真正愿意倾听的人”[2]72。即便存在,说者会无聊至死,听者也不能得到真正的振奋。小说中他与表姐内尔·洛弗尔的一段对话说明了现代人这种沟通状况。表姐大段大段地讲述自己的日常生活,而宾克斯的回答只有“是”“不是”或“非常好”,简短又漠不关心,大脑里思绪翻飞,想的是“为什么她说起话来就好像她已经死了一般?”[2]99对亲人如此,与陌生人的相处更是紧张又无所适从。宾克斯在个人生活与社会交往方面选择的是一种禁闭的状态:所居住的“地下室”为空间的幽闭,个人喜好冷僻的书及审美的趣味为生活方式的禁闭,排斥与人交往是对他人的情感屏蔽。由此,这种刻意的禁闭状态正是焦虑的症显之一。

(二)焦虑与无尽消遣

十七世纪的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观察到他同时代的人类总是匆忙度日[3]110,“人们不断设法让自己分神,逃避无聊,避免孤独,直到困扰成为问题本身为止”[1]30。克尔凯郭尔提及“懦弱的年代”,“生活在次时代的人,想尽办法让自己分神,用大声喧闹的土耳其乐来驱赶孤独的思想,就像在美洲森林中,他们用火炬、呼喊来驱逐野兽一样”[4]107。不断的“分神”来掩盖孤独本身就是一种焦虑的表现,小说中宾克斯将自己沉溺于种种消遣,以此摆脱思考存在意义之苦,这与以“分神”掩盖焦虑并无二致,如此行为只能暂时麻痹自己,但无法驱除深层的焦虑之感。宾克斯谈论起自己的生活,多年未交朋友,全部的时间花在“工作、挣钱、看电影和找女人寻欢作乐”[2]38上。他多次提到疯狂地工作,而工作,在资本主义所提倡的竞争性个人主义的背景下,早已从创造性活动变成了用于获取财富的方式,而创造性活动本身所带来的可用于降低焦虑的满足感也随之失去了。对宾克斯而言,工作只是攫取名利的方式,无法带来满足感。小说有多处笔墨描写他与流水一般的女秘书(a stream of secretaries)发生性关系,以此纾解焦虑给他在日常生活中带来的紧张感,结果是除了相互厌弃并无意义。同时他看电影的行为也是不断“分神”、转移注意力的方式之一。小说讲述了他从“肥美星期二”(Fat Tuesday)到“圣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共8天的活动。在这期间,他看了4场电影,提到超过10部电影、37位男演员与8位女演员,甚至模仿电影主人公的一言一行来勾引新来的女秘书莎伦,并为自己拙劣的表演沾沾自喜。他对电影几近痴迷。电影,作为时空压缩的虚构艺术,宾克斯沉迷于电影,某种程度上也是沉浸于虚幻,借此压抑内心的痛苦,是一种鸵鸟似的回避。“疯狂活动通常既非个人的最佳表现,也不具有真正的创意,它也无法解决造成紧张状态的问题。重要的问题在于,所追求的活动是否释放了紧张状态但无法解决潜在的冲突。”[1]321宾克斯对声色犬马的追逐,只能加深遭遇的神经性焦虑,而无法解决潜在的冲突,对焦虑的舒缓也无法持续有效。

(三)焦虑与个体性缺失

心理学家兰克(Otta Rank)曾提出,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最根本的原因是对“退步,失去个体性的焦虑。那是被整体完全吞噬的焦虑”[5]178。罗洛·梅也就焦虑、个体与群体这三者的关系发表过类似论述,“除非人陷溺在依赖性的寄生关系中,否则便一定会有焦虑”[1]140。以上两位学者的观点都表明“个体性的缺失”与焦虑如影随形。小说中所描写的现代人“从众”心理恰是这种个体性缺失的表现。在这种“依赖性的寄生关系中”,人们以丧失个体性为代价融入大流,以此获得心理上暂时的安全感,妄图以此消解焦虑,但这样只会适得其反,引起焦虑的反噬。

沃克·珀西有意将小说中的人物刻画得单调呆板,死气沉沉,毫无魅力。主人公宾克斯表明,在这样的一个时代,人们取名也大体一样,“琳达,玛西亚和莎伦”,他也刚好和一位琳达、一位玛西亚、一位莎伦约会过。小说故事发生的时代是消费主义与大众传媒盛行的时代,听广播是民众的日常消遣之一,宾克斯也不例外。作为电台节目“我相信”(This I Believe)的忠实观众,他讽刺地说道:“‘我相信’节目中的每一个人都相信个人的独特和尊严。然而,我却发现有这种信念的人自己却并不独特,事实上,他们相互雷同,仿佛同一粒豆荚中的豌豆。”[2]106除了对他的同胞们的讥讽,他也暗自揶揄“我是一个有习惯的生物,如僧侣一般极有规律,简单的重复令我觉得乐趣无穷”[2]105。重复对人个体性的剥夺是现代资本主义以文化工业操控大众生活的必然结果之一。人不再是具有鲜活个性的个体,而是被剥夺了独特性,被资本主义的生产与消费方式熔铸成单一的、均质的、毫无个性的工业螺丝钉。除了对个体性的消解,对单一“拜物”价值观的塑造与传播也会加深个人的焦虑。个人的成功由所获物质财富来标识,财富的获取被认为是个人能力的证明与象征,这早已成为一种普遍的价值观。凡是遇上威胁成功这个目标的事物,就容易引发众人深刻的焦虑,因为它威胁到人格存在所保持的根本价值。宾克斯作为一个股票经纪人,热衷财富的获取,并非只是对金钱的狂热,实质上是跟随了社会“拜物”的主流价值,即便跟随,仍不得安适,内心痛苦,以个体性的丧失为代价的从众带来虚假的归属感,无法从根本上应对现代人所遭遇的焦虑危机。

(四)焦虑与求证

小说中,宾克斯将自己在根蒂来郊区(Gentility Suburb)的生活比作犹太人的流亡,并且时常承认他们有许多共同之处:“我的前世是个犹太人。也许确实如此。不管怎么说,从本能上而言,我确实是个犹太人。我们同样遭到流放。事实上,我比自己认识的犹太人更加犹太。他们比我自在,而我却在承受自己被放逐。”[2]86历史上的犹太人,因政治上的压制和种族上的迫害,整个民族处于流离失所的生存状态,所遭受的是一种深切的身份危机,而宾克斯认为自己的处境与之相较更糟,所以他处处求证,以获得生存的真实感。

宾克斯应对身份危机的方式之一是明确自己是一个合格的现代公民。小说开篇,他介绍自己是一名“模范房客兼模范市民”[2]5,以各种证件,如“身份证、借书证、信用卡、出生证明、大学文凭、荣誉退伍证、保险单、一些股票、以及我的遗产”[2]6来证明自己合法生存的权利,并且称“履行一个市民的职责,并因此得到一张收据或是一张整洁美观的苯乙烯卡,上面印着你的名字,用来证明所谓的你得以生存的权利——这是一桩令人愉悦的乐事”[2]6。不仅自我的存在需要求证,对生活在其周围的人也需要求证,这种求证由与此发生联系的更为著名、也更为真实的“大人物”来完成。文中介绍了一对可能来自东北方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新婚夫妇。沃克·珀西将他们的处境描绘为“虚幻不定的存在”[2]14,与刚好在附近的电影演员霍登的“辉煌灿烂的真实感”[2]14形成鲜明的对比,正当新婚丈夫为这种落差而感到极度失落与痛苦之时,恰巧电影明星需要一根点烟的火柴,这彻底扭转了男孩颓丧的状态:

“男孩递上火,简单地点点头接受霍登的感谢,接着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仿佛根本就没有认出他……男孩成功了!

他拒绝像海地斯堡的女人那样惊慌失措,为此给自己的存在赢得了名分,此时他的存在和霍登一样完满齐全。他和霍登一样是公民;他们是这个世界上的两个男人。突然之间,这个世界向他敞开了大门。院子里,小巷里,再没有人威胁他。他的女孩也向他敞开了胸怀。他用手环住她的脖子,轻轻按了按她的头。女孩感觉到了不同。她不知道出了什么错,也不知道这错如何得以纠正,但是她知道现在一切都很好。”[2]14

男孩借火点烟的行为不仅赢得了女孩的好感,也为自己的生存求得了真实,得到了求证,进而暂时解除了身份的焦虑。但这种求证仍是依附于外界,充满了条件性与不确定性,因而无法从根本上持久地缓解焦虑。除了自我与他人的人身存在需要求证,他也急于对生活周遭进行求证。宾克斯同意其表妹凯特将看电影作为一种证实的方式。“现如今,某人住在邻近的某个地区,对他而言,那个地方是没有得到证实的。他极有可能会满心悲哀地住在那里,直到内心的空虚让整个邻近地区变成真空。但是,只要在电影里面看到了自己居住的地区,继续住在那里就成为可能,至少可以住上一段时间,只在此处而非别处。”[2]59电影如同文学,是基于现实的虚构。他以虚构的电影中出现的地点、事件、人物,来印证自己现实生存的周遭。以虚幻印证真实,虽可暂时压抑其身份的焦虑,但究其根本,仍是一种缘木求鱼的做法。

对自我、旁人和生存的现实环境的求证,是宾克斯所遭受的精神焦虑具体而微的表现。以现代的身份文书、以外在于自我的他人、以虚幻的电影影像来证明自我与他人的真实存在是不可行的。这种并未触及个人内心的解救之法只能压抑焦虑,加重宾克斯的精神困境,无法获得生存的真正意义。

三、焦虑“正常化”

以上所述,宾克斯的焦虑症状,即焦虑主体自我禁闭、沉溺于无尽消遣、个体性缺失与急于求证,因其使个体是紧缩的,不具备积极的生产性的缘故,只会加重个体的压抑,从而造成个人“自主性的减损,也就是个人力量的内缩与框限”[1]195,符合罗洛·梅焦虑分类中的神经性焦虑症状。焦虑无法被根除、治愈与彻底驱逐,因为“每个人的成长过程中,都曾有过自己的存在和所认同价值遭遇威胁的经验”[1]190,但焦虑可以“正常化”,正常化的焦虑则是积极的、正面的,可以被建设性地管理,也“不会带来沮丧或忧郁”[1]192。处于焦虑困境,宾克斯并未束手无策,首先他采取了两种方式来应对:纵向自省(vertical search)与横向自省(horizontal search)。前者是以知识、以科学的方式来解决生活困境,即工具理性;后者以人与人之间的虚浮交际,即“重要的是走出屋子去附近散步之时会有何发现”[2]68,来缓解个人的精神痛苦。然而这两者都未从根本上解决焦虑危机,小说结尾通过对爱的信仰,对婚姻的回归,焦虑终被“正常化”,宾克斯内心的冲突最终得到和解,获得了真实且有意义的存在。

(一)徒劳的努力:纵向自省与横向自省

小说第二章的开头,宾克斯向读者讲述了他的纵向自省,举例说明了哪些方式可以被称作是纵向自省。它可以是一种通过阅读基础(fundamental)书目,关于重要主题的书目(key books on key subjects),也是常常出现在同时代民众阅读书单上的书目,以寻求解决人生困惑之法,“例如:《战争与和平》,小说中的精品;《历史的研究》,时间问题的解决之道;斯丁格的《何为人生》,爱因斯坦的《我眼中的宇宙》”[2]67,但他很快并不满足于该种自省方式所带来的结果,认为这是一种“试图理解这个宇宙”但却处于“宇宙之外”的方式[2]67,“宇宙之事已经解决,但自身之谜还有待探索”[2]68。他向表妹凯特也描述过这种自省,“如果从实验室的前门走进去,你就是在进行纵向自省。你有一种待试验物,一立方厘米水,一只青蛙,一小撮盐,或者是一颗星”[2]69。在这里,纵向自省被具体化为科学实验,其目的是使人类“以较少的规律了解更多的待试验物”[2]6,但在该过程中,个体身份的独特性被隐匿,“身在何处以及自己是谁都已经无关紧要”[2]69,造成的危险结果是“失去身份、失去存在”(no one no where)。文艺复兴与启蒙运动以来,理性被赋予至高无上的地位。在某种程度上,理性给世界“去魅”(dis-chanting)。罗洛·梅称以智识去“避免焦虑的方法代表了西方文化的潮流”[1]248,当个体产生无助时,会“牢牢抓住以……‘科学’为名的理性力量幻影”[1]212。以基础知识和科学实验为代表的工具理性用于现实,在创造与生产知识造福人类社会的同时,也带来了副作用,即消抹了对个人身份的标识,进而无法解决个人身份危机引发的焦虑。由此,纵向自省并不能解决个人内心的困境,所以宾克斯宣布放弃。关于这一点,作家本人也在接受采访时称,科学只能做出一般性陈述,并不能对高度具有个体性的人类进行真正意义上的解读①。

纵向自省以失败告终,宾克斯随即开始了他的横向自省。“因此,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走出屋子去附近散步之时会有何发现。以前我把散步当作消遣。现在却郑重其事地散步,把坐下来阅读当作消遣。”[2]68这种横向自省进一步明晰,指向的是个人走出内在的智识性空间,与外界生产出一种联结性,以此来摆脱个体的孤独及其引发的焦虑。文中,这种联结性以宾克斯“看电影”和“花花罗曼史”来体现,失败的原因是因为此种联结仍是处于虚浮的表面,没有直达个体焦虑的核心。

沃克·珀西这样来描述看电影的行为:“电影清楚要自省,却又弄得一塌糊涂。自省往往以绝望告终。电影喜欢让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苏醒过来……两星期之后,他已经完全淹没在平淡无奇的生活之中,与死亡别无二致。”[2]11为何看电影的横向自省在对抗焦虑时并不奏效呢?小说中宾克斯和表妹凯特将看电影作为一种证明自我及周遭真实存在的方式。电影本身是一种虚构的艺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给生活的真实以启示,但宾克斯对看电影到了“上瘾”的地步,实质上是将其作为逃避现实的一种方式,阻断了他与真实生活建立有意义的联结,并逐渐侵蚀他的情感能力,使他在生活中成为一个幽灵般的漫游者(wanderer),与流亡(exile)的犹太人一样,无法获得身份的锚定。看电影也是一种个人自足的行为,专注于银幕,与影片中的角色共情,但无需与周遭互动,此时的个人“不让自己觉察和回应他人,是个‘封闭’、不自由和贫乏的人格图像”[1]232。由此,看电影这种行为不仅不会减轻焦虑,它所导致的个人交往的社会空间的窄化反而会产出焦虑。

沃克·珀西笔下的宾克斯是一个十足的花花公子。他与每一任秘书——玛西娅、琳达、莎伦——都有性关系,但最后总是两相厌弃,与他最初所设想的潇洒离去——将她们像“旧手套”(old glove)一样丢弃——有所偏离。在这样的关系中,宾克斯一方面获得了肉体与情感上的暂时满足,另一方面也通过展示其男性魅力暂时安抚内心的焦虑。只是,随意对待男女关系让宾克斯无法全身心地投入一段真正的感情,难以建立一段真实而有意义的关系,此种妄图以肉体上的联结来驱逐焦虑的方式宣告破产。

(二)有意义的联结:婚姻共同体

纵向自省与横向自省虽以失败告终,但在与表妹凯特的芝加哥之行中,宾克斯得到了新的启示。旅途中他发现他摆脱了与见过的每一个漂亮女子发生性关系的欲望,且与凯特性行为的中断,使他开始思考男女之间除“性”以外的其他联结,例如婚姻,或许可为一种解救之法。姑妈艾米丽的继女凯特,是宾克斯找到的唯一志同道合之人。此前,他掩盖了真实的自己,以一副正常的柏林家族成员(a proper Bolling)做派示人。一日,他去姑妈家进行一场有关表妹凯特的谈话,他才明白两人竟是同类。凯特也是一位遭受严重精神危机的现代人。她戳破了宾克斯的面具,即一位满足于卖股票与债券来获得物质财富的美国中产阶级绅士的面具,同情地说道:“你和我一样,只是更糟糕。糟得多。”[2]40宾克斯对凯特也十分了解,“早在很久以前,我就已经知道要小心对待凯特的新发现”[2]111。“她完全确信自己今后的人生将如何度过”产生的极度兴奋,将往往伴随着最最阴郁的沮丧[2]111。他很清楚,“当夜晚退去,黎明重现的时候,她就会成为她自己。现在她已经冲昏了头脑”[2]113。凯特现在的遭遇他早已经历过,因此明白如何应对。他们的心有灵犀和共同的焦虑困境成为他们缔结婚姻共同体的基础。

为何婚姻共同体能有效减缓个人的焦虑呢?阿德勒(Adler)曾言:“只有靠把个人与人性系缚在一起的联结,才能够消融。只有心怀仁道的合群者,才能无焦虑地度过一生。”[6]238步入婚姻是宾克斯走向“合群”的具体实践。这种实践使宾克斯承担起照顾凯特的责任,放弃了以往玩世不恭的品性。这个过程中展示出来的善、爱与责任,使之更具人性(humanity)。同时,婚姻不止是两个人之间的联结,也是宾克斯与外界保有持久性联结的方式。婚姻中,不只有妻子与丈夫,未来也会有子女,这意味着婚姻是具有生产性的。换言之,经婚姻还能与可能的子女产生联结,即便个体肉体消亡,但经子女可与这个世界产生永久性联结。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是对与世界联结终止的恐惧[7],在此种意义上,与世界产生持续的联结才可真正减缓焦虑。由此,婚姻这个共同体所带来的与他人、与世界饱满又深入的持续性联结能有效舒缓焦虑,使其由“神经性”走向“正常化”。

四、结论

沃克·珀西曾表明,他所有的作品都只刻画了一个相当一致的主角,这个主角的本质特征由宾克斯·柏林、威尔·巴雷特和汤姆·莫尔等人物表现出来[8]19,即一个看似成功,但实质上已感受到“生活的错乱,自我的异化、人性的丧失”[8]19,从而正遭受着现代性精神危机的美国白人中产阶级绅士。本文基于焦虑无法被彻底驱逐,且焦虑具有正向性的观点,通过探究小说中焦虑的“症状”与“正常化”过程,揭示了人类以婚姻为表现的伦理之爱,其本质上的共同体与联结性特征有助于个人焦虑困境的疗愈。现代化进程中,工具理性的大力发展使人们的物质需求得到了极大满足,但也易忽略现代人的情感与精神需要。笔者希冀本文所解读到的有意义的“联结”,对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且时常遭受焦虑的人们,学会如何与焦虑共处,能有微末的现实启示。

注释:

① 原文为science can say so much about things,objects or people,but by its very method,by its own definition,by its own self-imposed limitation,the scientific method can only utter a statement about a single object,a glass or a frog or a dogfish-or a man only insofar as it resembles other things of its kind.If you want to make general statements-which scientists recognize,that's the nature of science insofar as one dogfish resembles another dogfish-that is what science is interested in,making general statements about certain kinds of things and certain kinds of responses and reactions and changes.Well,I suddenly realized that when you apply this to man,you stop short at the very point where it matters to man.Science can say everything about man except what he is in himsel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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