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统词学活动方式的网络“还魂”——以菊斋三词课为例

马大勇

(吉林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12)

一、网络诗词与网络词课

从技术层面上讲，中国互联网元年开始于1994年。是年4月20日，国家计委64K国际专线开通，实现与Internet的全功能连接，中国被国际上正式承认为有Internet的国家。1997年，网易、搜狐、新浪(前身四通利方)三大门户格局形成。1998年，信息产业部及公安部网络安全监察局成立，标志着中国正式进入网络时代。

看起来毫不时尚的旧体诗词面对互联网技术一点也不显得动作迟缓。1998年，新浪网已开辟“诗风词韵”BBS专版，与“清韵书院”的“诗韵雅聚”板块等共同构成最初的发布阵地。迨菊斋、榕树下、天涯·诗词比兴、红袖添香、故乡古风、诗三百、诗公社等论坛此后几年陆续建成，也随着莼客《有所诗》《春冰集》、靳晖(象皮)《网络诗三百》、檀作文《网络诗词年选2001—2005》等编辑工作的推进，网络诗词迅速开启了千年诗词史上的现象级新页。

在一定意义上，推开新世纪、新千年大门的2000年可以视为网络诗词元年。2015年夏天，以嘘堂为山长的衡门书院召集“网络诗词十五年学术座谈会”及其它系列活动，以“十五年，我们赓延着文言诗的血脉；十五年，我们撑持着文言诗的在场；十五年，我们瞻望着文言诗的未来”为主题词。这显示出网络诗词界已形成了大范围共识。

网络诗词绝不仅仅只是改变了诗词的传播方式，拓宽了诗词的交换平台那么简单，事实上，这种低门槛甚至零门槛的进入，在一定意义上消减了编辑审查的巨大障碍，使难以数计的诗词写作者赢获了“我的地盘我做主”的自由。以互联网为载体的诗词写作，短短数年即构成了千年诗词史直进突起的一支异军。它以悲悯凝重的人文情怀、自由深邃的思想取向、守正开新的艺术追索，彰显出当代诗词写作的新面貌，给人带来诸多惊艳，甚至惊为天人式的阅读体验。不能不说，正是网络的出现，才使得诗词写作的队伍、作品数量呈几何级数扩张，真正由小众走向大众；也正是网络的出现，才使得一些无论精神抑或技法都真正杰出的作者，自平庸的汪洋大海中挺然秀出[1]，不仅在诗词史上留下属于自己的脚印，也令这种长期被判定死亡的文体焕发出夺目的精光。那些狂澜跌宕、飞珠溅玉的作品，无疑在续写着“江间波浪兼天涌”的诗词史卷，使中国语言美妙氤氲的最高形态，得以再次发挥出令人感奋激越的魅力。

对此，网络诗词界自身已有了相当鲜明的认识。比如，究竟何谓网络诗词？檀作文以为它不仅仅是一个时间或媒介概念，更是“文学史研究视野的一个诗学概念”。网络诗词指“活跃于互联网上，不依赖于中华诗词学会体系的当代青年诗人群所创作的诗词”，“具备三大属性：(1)作品发表于网媒而非《中华诗词》刊物；(2)创作主体是以70后为轴心的青年诗人群；(3)美学风格上排斥‘老干体’”。[2](P76)伯昏子(眭谦)也高揭“现代文言诗”表现方式、审美价值、思想价值的三个“现代性”，实质上构成了对借口“现代性”而否认“现代文言诗”之类说法的学理性反拨[3]。嘘堂倡“当代诗词在网络”之说，甚至放言“舍网络，文言诗词概无可观，绝无出路”[4]，以极端化口吻进一步确认网络诗词的特质与地位，带有强烈的价值判断与身份归属的意味。又如，关于网络诗词所承担的历史角色，有如下阐释：

久矣哉诗道之霣零也！方其发轫乎风骚，榘矱乎汉魏，成乎六代，盛乎唐，深乎宋而拗怒乎清季也，浩浩汤汤，涌跃沣沛，诚千秋之壮观也。今文遽兴，如浊浪排空，喧腾沆瀣，为时不过百年而诗道遂衰，犹江河入海，晚景恋岫，挽之无计，留之乌能，而留社因之作焉……诗者五色，人者素布。人之不织，诗其焉附。故撮言留社大旨，曰“留”者，存古雅淳朴之人本，以当纷繁倏忽之世界…… 汉语音节苟存一日，文言诗词必不能废。诗道所存，又何难哉！[5]

“今文遽兴，如浊浪排空，喧腾沆瀣，为时不过百年而诗道遂衰”，这样充溢着强烈文化保守主义色彩的判断，或又被当作“甲寅”“学衡”一类的老调重弹，颇难为人所乐闻，但那种“挽之无计，留之乌能，而留社因之作焉”的忧患感与担当感的确很真诚，也足令每一个关怀传统文化出路的人耸然动容。再如2008年，针对中国诗词学会倡导的“声韵改革”，伯昏子、徐晋如(胡马)起草了《关于传承历史文化、反对诗词“声韵改革”的联合宣言》，并征求网络签名，其可谓锋芒毕露。《宣言》声称：

这种短视的“改革”，把媚俗附势当作与时俱进，以消解文化传统为代价，并严重误导诗词初学者和一般爱好者……实践证明，中华诗词学会的“声韵改革”只能导致劣诗泛滥、伪诗横行，目前充斥报刊杂志的“老干体”就是明证。[6]

上述说法偏颇与否还可以深入讨论，所以征引罗列之，无非是想证明网络诗词不仅已经构成一支“铁骑突出刀枪鸣”的劲旅，而且旗帜醒目，元气充盈，代表着当代诗词写作一种非常重要的走向。在拙作《种子推翻泥土，溪流洗亮星辰——网络诗词平议》的末尾，我给出了这样的提法：

以上这些……能否真的开出新路，“为当代诗词指明一个方向”？如果谨慎一点，我们似乎还不能说得这么斩截绝对。毕竟网络诗词兴起才不过十年，这些簇新的萌芽能怎样生长、有多少追随者、能否形成一股潮流，诸如此类问题都还不易作出肯定性的预测。但是，如果因为感受到了它莩甲新意、生机勃勃的现状而大胆一点，我们就应该，也能够认同“当代诗词在网络”、“未来诗词在网络”的判断。我们看到，因为向传统虔诚致敬的“守正”姿态，因为“无论这个传统有多伟大”都坚持“现代人立场”的“开新”勇气，诗界革命派、南社、毛泽东、聂绀弩、启功们在二十世纪做得很出色的事情，网络诗词在二十一世纪的前十年就已经做得同样甚至更加出色；大师们在二十世纪没有做到的事情，网络诗词在二十一世纪也已经做到或者正在做到。无论怎样评价，不得不直面的现实是：我们原本以为早被划上句号的诗词史程正在变成省略号，甚至变成惊叹号！[7]

网络词坛正是在这样热切的期待中撩开自己的面纱的。

由于网络时代信息交换的便捷，群体唱和等事件、现象较之前更容易形成气候，只是由于文化氛围、创作水准等因素的缺失，有价值者尤觉匮乏而已。本文即试图关注网络词坛群体创作现象，以最具人气的网络诗词社团之一菊斋发起的三次词课为例，补写当代词坛这一不可或缺的层级。

词课历来是词社活动的核心形式。通过限调、限题、限韵等手段，词课可以表情写意、较短量长、砥磨笔力、增获道法，具有其它样式无可取替的重要功能，同时也会不可避免地带来束缚心思、为文造情、游戏笔墨等副作用。与古典时期相比，网络时代的词课以虚拟空间为发布平台者较多，应者云集效应显然更加强烈，而且唱和题材也突破咏物、怀古等传统类别，异思奇想，花样翻新，深具时代气息与网络气质。

二、“于中来寄悲欢”：“三国战隋唐”词课

“三国战隋唐”是三次词课中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一次。2004年7月，菊斋诗词坛发出一帖，名为“三国战隋唐”。参与者分成三国名将、隋唐英雄二“营”，以《沁园春》词调打擂台，或限同韵，或限同题，既比速度才气，亦比步韵技巧。至8月收战时，共得词帖百余，凡数百首。如此创意之灵感大抵来自怀古传统，但融入“关公战秦琼”、穿越幻想等元素，一方面具有浓郁的游戏竞赛趣味，同时也具有相当的发散度与弹性空间，横涂竖抹，无所不宜，故能令诸多词坛高手见猎心喜，在笔墨游戏间贡献了颇多佳作。如开篇的《隋唐点将令》(菊斋创办人任淡如作)、《三国点将令》二首：

壮士前来！汝本英雄，奈何无名？正一城杨柳，乱飞江北；三千烽火，艳烧隋京。旧鬼凄凄，新魂耿耿，毕竟谁支天欲倾？好兄弟，把头颅义气，结个忠盟。 峥嵘十八霜琼，刹那化、奔腾龙虎营。看枪激寒雪，锏欺新火；棒囚铁翼，锤劈流星。贫贱如何，纵横由我，匹马曾归十寨兵。待他日，晒征袍血甲，不负平生。

毅魄归来，烈烈旌旗，重点群星。视草莽揭竿，新烧劫火；烟尘啸聚，席卷长缨。七十二年，碑铭鼎鼎，谁恃河山带砺形？补天事，向诸公认取，歃血前盟。 至今歌舞堪惊，有挂壁、龙泉不住鸣。料千载风姿，犹堪逐鹿；钧天浩气，正似雷霆。春水方生，檄敌宜退，睥睨关前十万兵。长安好，问能消多少，离乱承平？

虽偶见生硬率易处，但如“好兄弟，把头颅义气，结个忠盟”“春水方生，檄敌宜退，睥睨关前十万兵”等句激扬奔涌，气势夺人，即置之稼轩词群、阳羡词派中，亦不逊色，可称怀古词之佳篇。

与大气磅礴的“点将令”相比，署名“隋唐英雄”之《红拂》多了一分婀娜之姿，但也不失风云之色，是个中上品：

此生休呵，此处别呵，此番去呵。把旧衣著尽，翠华洗了；前尘卷罢，红拂收挼。肯约雄才，回看青眼，三万年中逢刹那。披霜雪，倚征鞍无语，一地婆娑。 此时风月如何？映宝剑、光寒奇气多。是江山付汝，汝还付我；两拼肝胆，誓守双皤。或者天公，作全缘份，九地欹倾为我么？甚乱世，忆虬髯孤客，几处消磨。

署名“三国名将”之“挑战帖”《隋唐阵中，真有英雄耶？》题目火药味浓，正文亦不无“跑题”之嫌，但就词而论，则幽光狂慧杂沓而来，对手固亦难当：

笑问天公，酒恼花颠，昔我谁曾。似人间青兕，一狂乃醉；禅中石虎，扑地还腾。世有空青，人无瞽目，纵有何妨侧耳听。空门里，却一襟花雨，万种风情。 是僧还似非僧，竟不死、春心一钵盈。恨花之开日，无人可语；梦渠深处，有泪如倾。旧孽先来，前欢未去，并向心头婉转生。茫然又，看月开千蕊，艳照当庭。

至于署名“秦小妹”所作《电视剧》之“挑战帖”特地注明“挑秦琼”，又要求同题，但不得次韵，可谓愈出愈奇，词亦深具感喟：

小也人生，大哉世界，咫尺屏前。看时惟弹指，惊添华发；地当换镜，顿隔云天。湖海传奇，春风故事，演义红尘未了缘。关情处，但弦歌杳渺，花月无言。 于中来寄悲欢，便随汝、随渠啼笑间。想古今有几，英雄事业；百年难得，行履平安。为我多情，寻常下泪，莫以虚诳摧肺肝。劳君等，把一场悲剧，演到团圆。

“于中来寄悲欢。便随汝、随渠啼笑间”，既咏物，也咏史，是妙于双关者，而亦不啻为这场“三国战隋唐”之“总结陈词”。对于此类文字游戏，我们的主流批评话语向来是持不屑态度的，我则以为，文字游戏虽有为文造情之嫌，但在有功力的作者手中，并不妨碍他们“寄悲欢”于“随汝随渠啼笑”之间，诸如集句、诗钟等文字游戏又哪里是腹笥俭啬、情致稀薄者可以“玩”好的呢？[8]

“隋唐英雄”与“三国名将”所撰二首《收兵》亦力量雄厚，足以羁勒泛滥奔腾的数百首和作。“三国名将”之上片云：“检点征衣，且按云烟，相视今吾。是生涯到此，千般皆淡；三春公案，一纸天书。似水年轮，如花色笑，尽付秋灯黄叶初。推枰起，待我先弃子，君意何如”，笔致极其雅健。“隋唐英雄”之作全篇似更佳，“挑灯罢，任江湖夜雨，来袭书庐”之煞拍堪压整卷：

诧看今生，吾本古人，问君何如。忆七弦琴好，曾歌雅志；千斤锥在，将击狂胡。壁有龙吟，病销侠气，尘浣青衫奈久污。剩拍案，与风云诸旧，纸上相呼。 生涯似此区区，肯谁约、尚能一拼无？试掩袍披甲，文成霹雳；回旗走马，笔幻的卢。恩怨军前，死生刀下，相惜何妨俱丈夫。挑灯罢，任江湖夜雨，来袭书庐。

十年后，“菊斋论坛”重新刊发部分作品于微信公众平台，其《谢幕词》有云：“这当然是文字游戏，算不得严谨的创作。以诗词为游戏，是耶非耶？当时就已经颇多争议，于今也难有定论。某谓：诗词亦无固定面目。游戏之于诗词，或如武侠之于文学。或者也可以说，诗词，原来也可以这样写去。”是的，“诗词，原来也可以这样写去”，这或者就是此类词课的意义罢。

三、别样的“致青春”：“班花豆蔻”词课

2010年4月13日，菊斋首发署名“初中小男生”者“写给初三二班王小梅”的《满江红》，以“嫁”字为尾韵，词云：“忆昔初来，吾尝是、未知文者。颇见得，向伊拥簇，乱尘随马。黄竹江干闻响屧，乌衣子弟争罗帕。便珠灯、隔雨看多年，曾无话。 算几度，春潮打；换此日，鱼龙化。想云裾玉趾，不能忘也。觌面当言花月好，论痴岂在王荀下。却教人、翻笑使君愚，罗敷嫁。”仅一小时后，即有署名“初中小女生”者原韵唱和，“写给初中小男生”：“往事从谈，当年是、万人英者。桃花底，阿谁横笛，青梅竹马。叶底飘红初覆屧，身前稚子递罗帕。那青春、岁月忆无端，轻声话。 冷雨落，飘窗打；十年矣，韶光化。若春回故里，犹能知也。少女情怀词半阕，萧郎心事书笔下。问人生、底事最堪怜，青娥嫁。”

显然，这是“过来人”一时兴起，将那些“青春岁月忆无端”的“轻声话”寄寓在“初中小男生”“初中小女生”的设定情境当中，形式很游戏，“便珠灯、隔雨看多年，曾无话”的心绪则很能勾动怅惘、沧桑之感。或者是唤起了“同桌的你”情结之故，也可能仅出于凑热闹心态，至4月20日的短短几天之间，围绕这一主题即得步韵《满江红》五十余首，七嘴八舌，钟鼓齐鸣，真令人忍俊不禁，心头别有滋味。

与“三国战隋唐”相比，这一自发性质的“班花豆蔻”词课视角更为多元，层次更加递进，叙事性、戏剧感愈益增强。以小男生、小女生的两首唱和为由头，众多参与者纷纷寻找自己的角色定位与发言角度，于是，“初中班主任”“代课老师”“初中隔壁班女生”“初中老校长”“初中差等生”“学校门口小流氓”“初三一班李雷”“初中小混混”“初中校草”“初中坏叔叔”“传达室老大爷”“校门口算卦的瞎子”“新华记者” “教育局长”“王小梅的妈妈”“校长太太”“南方都市报观察员”“王小梅的姐姐王小菊”等各色人等尽皆粉墨登场，或幽默，或苦涩，或调侃，或真挚，俨然上演了一出“初中生早恋”事件下的社会活报剧，更构成了“诗词，原来也可以这样写去”的又一力证。

不妨先看“初中隔壁班女生”写给“初中小男生”的单恋情话：

那段时期，你常是、孤单行者。背人处，放声曾唱，金戈铁马。我在墙边偷望后，薄纱帐里烦罗帕。便秉烛、开锁记一行，悄悄话。 雨来侵，风来打；青梅味，随烟化。唯白衣去影，偶上心也。每悔当年轻错过，而今逢是痴情下。仍不敌、借笔小同桌，虽未嫁。

“我在墙边偷望后，薄纱帐里烦罗帕。便秉烛、开锁记一行，悄悄话”，豆蔻初开的少女情怀，真是穷形尽相，“仍不敌、借笔小同桌”的幽怨也口角宛然，神态如见。“初三一班李雷”写给王小梅的也是单恋情书，用笔较雅，而“不患君之不己知”之妙趣足与上篇相敌，煞拍亦款款情深：

绝代风华，应无视、暗追随者。青眼向，风尘外物，风流司马。玉树芝兰输咏絮，名媛闺阁争传帕。便围炉、共席只寒暄，无多话。 明镜里，流光打；花事竟，青涩化。只情怀依旧，未曾更也。不患君之不己知，少年梦寄梅花下。愿今生、静好岁月宁，安心嫁。

在词课自然形成的戏剧结构里，这些小儿女的恋情倾吐引发巨大的震荡波。“传达室老大爷”就“得见新生方入学，谁教老泪横流下。愿小梅、早与我孙儿，谈婚嫁”。“校门口算卦的瞎子”则“铁口直断”：“料多年、以后忆从头，糊涂话。”“初中坏叔叔”更是以同情者口吻“寄语我的俊男美女学生们”：“情窦初开，谁不是，心难禁者……你们呀，别怕打；砸破茧，蝶才化。老师吾当日，更加狂也。操场中间牵素手，夜深送到纱窗下。”“初中校长”作为“领导责任者”又别有心事：“平地飞来今日祸，一头冷汗频掏帕。这苦衷，哑子咽黄连，都难话”，故对局长“将烟递，将火打”，殷勤解释“小孩儿，总是爱新鲜，聊婚嫁”。

最称活龙活现者当推“教育局局长”之大作，面对记者“围攻”，先是表态“一定要严肃处理”：“校长带头都反省，王小梅先检讨下。到今年、没满十三龄，谈啥嫁。”下一首更是将官样口吻高度还原，连同私下计算一并揭而出之：

大早上班，又面对、一群记者：我们局，整风教育，刚刚上马。不但狠抓德智体，还将搜检随身帕。啊你们、稍等几分钟，有电话。 对对对，要严打；是是是，补文化。哎果然您老，真英明也。校长暂时不用撤，那啥主任先揪下。正发愁、这祸找谁扛，拿他嫁。

居然可将“啊”“那啥”等“语助词”纳入格律，局长本色，真乃栩栩如生，妙不可言。

在“班花豆蔻”事件中，有几处与早恋主题无关的旁白或曰插话也别有神采：

自笑而今，俨然亦、沐猴冠者。谁曾识，街头无赖，乱群劣马。班长座旁抄作业，女生桌斗偷香帕。更捕风、捉影造谣言，传闲话。 老师骂，同学打；冥顽久，终难化。愧十年落魄，不如人也。时运略输李广好，功名只在孙山下。算重逢、应是秋风老，春风嫁。(初中差等生·闻同学聚会感寄昔日同窗)

谁最横行，某昔日、号流氓者。巅峰时，爱穿白衣，不骑竹马。腰冷自藏透骨刃，夜深争逐红罗帕。就凄风、冷酒更能逞，英雄话。 常打人，亦被打；易结交，难教化。羡江湖喋血，皆是命也。一朝错尽四时花，半生终到三餐下。甚男儿、坏处女儿怜？无人嫁。(学校门口小流氓)

思绪如潮，难成寐、灯前影者。温旧册，校园青草，绿杨鞍马。眉眼清凉乌发瀑，衣裙深雪红梅帕。记分桑、合饼唱《童年》，听蝉话。 春几度，秋风打；星四散，流光化。便池塘榕树，无从觅也。明月天涯芳草远，芭蕉苦雨丁香下。看空中、焰火到深灰，倾城嫁。(我是初中预科班·倾城嫁)

初中差等生“班长座旁抄作业，女生桌斗偷香帕……老师骂，同学打”“愧十年落魄，不如人也”的今昔对比，学校门口小流氓“腰冷自藏透骨刃，夜深争逐红罗帕……常打人，亦被打”的自豪自怜，皆如电影《老男孩》或《致青春》的光影闪回，迷离扑朔。《倾城嫁》则是“女神出嫁了，新郎不是我”主题的“古典文艺版”，上片“眉眼”二句勾勒的“女神”画像映带出下片“春几度，秋风打；星四散，流光化”的枨触无极，至煞拍“看空中、焰火到深灰”以幻觉写冰冷心意，亦令人动容。

“班花豆蔻”词课归结于署名“旁观者”的《既然大家这样开心，与时俱进一下，临屏步韵一首》：

一朵班花，奇妙事、身边坐者。常梦想，楼台近水，能成白马。一段青春蝴蝶结，三年心事鸳鸯帕。把琼瑶、小说摘些成，悄悄话。 争盖帽，篮球打；争第一，数理化。要秋波暗赞，贤哉回也。当日那些玩笑语，今天请你思量下。道不如、怜取眼前人，何时嫁。

“一段青春蝴蝶结，三年心事鸳鸯帕”，如此工丽的对句，诚是可以撩起我们这些“老初中生”的代入感的，不管那时你有没有自己的“王小梅”，而由多人联袂打造的这一幕“致青春”词课，也应该以它别样的“豆蔻风情”被载入诗歌史册，成为特具光彩的一个插页。

四、“一曲从天降”：“老歌翻唱”词课

2015年秋，菊斋诗社倡“唱响菊斋”活动，要求以《金缕曲》“题一首你最喜欢的歌……歌曲不限……各得其乐”，限韵上声三讲二十二养、去声三绛二十三漾通用。“为求整齐划一的月饼感，兼向古人致敬”，一律以“这一曲，请君唱”煞拍。一月之中，得词数十，诸如《海阔天空》《追梦人》《小城故事》《上海滩》《外婆的澎湖湾》《再回首》《花祭》《春天里》等一众老歌重现词坛，大是壮观。

先读高亢的《小城故事》：

尘世嗟无两。可人儿，雪冰妙质，玲珑模样。才启樱唇梁尘堕，愁绝人间天上。似乍饮、醍醐醇酿。方叹清圆珠玉落，又风吹、袅袅游丝荡。歌未竟，百花放。 仙音自是天之贶。痛何速，月沉碧海，骨埋黄壤。此日歌星过江鲫，借问谁堪偶像。却来悼、筠园迷惘。身后三千俱经典，独小城、故事称难忘。这一曲，听君唱。

邓丽君一代歌姬，不仅艺术魅力无双，更因改革开放之初以特有的“靡靡之音”软化无数粗糙冷硬心灵而带有启蒙意味。对此，李梦唐《吊邓丽君墓》三首表达得更为深切：“筠园孤冢小苍桑，旧日声名敌国倡。海内今多歌舞地，花前犹唱夜来香”“攻心战起用韩娥，万户争传子夜歌。绝似春莺来海上，一声光复旧山河”“洗尽风尘曲更新，偏安旧事等浮云。我来一默焚香祷，不吊英雄只吊君”，笔笔剀切，几不让杜司勋咏史诸作。与李诗相比，晋惠帝《独上西楼》与本篇在思想深度上颇见逊色，但本篇以要眇宜修之词笔刻写“才启樱唇梁尘堕，愁绝人间天上”“歌未竟，百花放”之“听后感”，亦可谓情见乎词，作为怀念之作，当属上乘。

《小城故事》下片较弱，就整体而言，秦月明的《海阔天空》与柳五的《春天里》气韵沛然，似能略胜一筹：

一曲从天降。似寒宵、披襟冲雪，五湖横浪。要赴迢遥山海约，耿耿幽怀孤往。君不见、无边尘网。覆我残躯烟火色，把青春、热血从中葬。爱与恨，十年惘。 某年某月某街巷。再相逢，潮音四面，耳边心上。李志曹蜍俱振起，是我少年模样。击节处，泪花微漾。君在高楼我在道，隔天空、海阔来相望，这一曲，共君唱。

梦也无形状。透霞光、忽然记取，少年模样。长发飘风春天里，奔跑无须方向。只破木、吉它嘶响。剪洞毛边牛仔裤，驭单车、怒吼看回浪。在旷野，在桥上。 胡须蓄起成人相。便成天、灶前灯下，难逢俊赏。轻触床头风铃翼，摇碎些些迷惘。小公主、娇嗔倔强。似我当年偏青涩，困校园、九点才能放。遽有泪，迎风淌。

老歌之所以为老，是因为它承载了最“闪亮的日子”，而如今重听翻唱，又必然回想起“光阴的故事”。“覆我残躯烟火色，把青春、热血从中葬。爱与恨，十年惘”“长发飘风春天里，奔跑无须方向。只破木、吉它嘶响……在旷野，在桥上”，今日之“残躯”与昔日之“长发”的对比，也足够使人心旌摇荡的了。

当年“魔岩三杰”窦唯、张楚、何勇各有所长，何勇的《垃圾场》是最震撼人心的杰作之一，“我们生活的世界/就像一个垃圾场/人们就像虫子一样/在这里面你争我抢/吃的都是良心/拉的全是思想……有没有希望/有没有希望/有没有希望/有没有希望”，撕心裂肺般吼出了一代人的愤怒。王七的《金缕曲》有澎湃之气，亦能副之：

击节狂生唱。鼓天风，鲸呿鼇掷，洪涛滉漾。谁是云间鹏背客，下看劳生熙攘。都只是、蠕蠕模样。几个泥涂徒曳尾，更几个、巾笥庙堂上。肥死哭，饿死怅。 野狐山鬼吹烟瘴。助鱼虫、往来争剧，尘昏腻涨。几个良心刚食尽，几个已成思想。诉嗷嗷、情怀激荡。我亦此中驽骀辈，又何堪、骂座奋空嗓。魂未灭，永囚圹。

因为“鲸呿鼇掷，洪涛滉漾”，故不能用“这一曲，请君唱”的舒缓悠长作结，“魂未灭，永囚圹”虽略嫌生硬，却也衬托出全篇的诡异激愤。菩提叶《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也是感慨丛生之作，“三十五年潮似水，鹿马悠悠依样……告与故人休再会，料故人、再会愁空涨。这一曲，怕君唱”，勾人无数遐想：

旧曲难重赏。望神州，繁华爆眼，几多虚妄。报上屏间谈伏虎，恰似名伶说Duang。怎消得，霾深雾障。诧异五毛传帖快，又怜他、囊里叮当响。些许事，细声讲。 那年柳色天清旷，会同侪，轻歌快楫，兴豪千丈。三十五年潮似水，鹿马悠悠依样。谁倩我、凭栏怅惘。告与故人休再会，料故人、再会愁空涨。这一曲，怕君唱。

最后还可读很别致的《小鸡哔哔》，作者孟有怀：

神曲从天降。小鸡仔，懵懵懂懂，长街流浪。寻子母鸡迷道路，着急公鸡又往。心忐忑，恐遭罗网。古道热肠火鸡叔，却谁料、几被餐桌葬。鸽小姑，很迷惘。 左邻右舍后前巷，齐出动，猫三狗四，牛下羊上。画影图形各张贴，可爱小鸡模样。疑噩耗，泪花荡漾。未见拖拉机下死，忽小鸡、街角探头望。这一曲，你丫唱。

《小鸡哔哔》改编自意大利儿童歌曲《ElPollitoPio》，被称为龚琳娜《忐忑》后又一“神曲”。这首《金缕曲》将原歌词的单纯音节改造成寻找走失小鸡的复杂情节，角色丰富，心理层次各异，更将原作拖拉机碾死小鸡的“残酷”，易为“忽小鸡、街角探头望”的欢喜结局，童趣不失，新意转增，特富网络味。以此为本文作结，诚也为“天然凑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