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意识形态形态学”到“实践解剖学”
——弗里登意识形态理论探析*

2022-11-26 01:48孟锐峰
教学与研究 2022年6期
关键词:弗里自由主义观念

孟锐峰

迈克尔·弗里登( Michael Freeden)是英国当代著名的政治理论家与思想家,牛津大学荣誉教授,著名的政治意识形态期刊(JournalofPoliticalIdeologies) 的创始人和主编,是牛津通识读本《自由主义》和《意识形态》的作者。弗里登认为政治理论研究的对象就是不同历史语境下的意识形态,由此他提出了一种具有开创性意义的“意识形态形态学”(ideological morphology)。他运用语义学和诠释学的方法揭示了现实中人们政治思考方式的复杂性和多样性,澄清了各种意识形态混乱纷争的根由,拨开致使人们陷入各种意识形态泥淖的层层迷雾。2013年弗里登出版了《政治思维的政治理论:一种实践解剖学》一书,在延续“意识形态形态学”的同时进一步提出了一种“实践解剖学”(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在他看来,任何具有现实意义的政治思考不应固守某种僵化的原则,必须要基于集体实践的目的,务实而灵活地考虑各种政治议题中都会面对的终极性、分配、动员、排序、集体愿景等维度的问题。出于对现实政治的考量导致了政治思考的复杂和多元,而这也正是各种意识形态交织、重叠和分离的根由所在。弗里登提供了研究意识形态的一系列富有创造力的方法,而基于历史和实践来探讨各种政治观念和意识形态问题是弗里登整个思想图景背后的一根主线。

一、意识形态中的“家族相似”

“意识形态”一词是引起歧义、误解和责难最多的政治概念。在弗里登看来,“意识形态”作为一种观念现象普遍弥散在人类社会之中。人们生活中的话语、情感、批评、文化都可以看成与意识形态相关。当然,弗里登主要是从“政治”的角度来谈意识形态,或者说他是把意识形态当作“政治意识形态”。按照弗里登的理解,一个人只要对其所生活的社会政治环境表达出某种支持或反对的态度和意见,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个人都算是“意识形态者”。弗里登在《意识形态》一书的开篇就举了一个非常简单的例子,例如一个人漫步街头看到正在挥动标语示威游行的队伍,虽然这个人并没有直接加入游行队伍,但他总会对示威行为持有某种态度和看法。如果他认为这一示威行为表达了人们反对政治控制要求自治的意愿,那么他就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如果他认为示威行为威胁到了社会秩序的稳定,那么他就是一个保守主义者;如果他认为示威行为表达了人们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的权利,那么他就是一个自由主义者。面对同一个社会公共事件,因持有的态度和看法不同,就会成为不同的意识形态持有者。(1)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2.弗里登打破了传统意义上我们对于意识形态体系化和封闭化的理解,对意识形态做了更为宽泛地解释。

广为熟知的是马克思开创了对意识形态的批判性解释。在马克思那里,意识形态被认为是一种脱离现实的错误思想、为统治阶级辩护掩盖真相的虚假意识和被物化世界所扭曲的异化观念。弗里登对于意识形态的理解一方面坚持了马克思对于意识形态的一个重要看法:作为思想观念的意识形态会受到社会环境和人们社会活动的影响;但另一方面,弗里登不再单纯从权力统治、控制和钳制思想观念的维度来解释“意识形态”,而是把“意识形态”作为具有普遍意义的、为普通民众所接受并渗透到社会生活各个层面中的思想观念。这种作为“意识形态”的思想观念深刻影响着人们对政治活动或行为的判断,持有不同意识形态的人对同一政治现象会产生不同的甚至截然相反的判断。从广义上讲,弗里登把意识形态理解为一种政治文化现象。

澄清政治文化现象中的各种“主义”(-ism)之争就成为弗里登“意识形态形态学”所要解决的主要任务。意识形态中的各种“主义”的划分为我们界定不同的观点和看法提供了一种“标识”,进一步而言,意识形态中的各种“主义”为我们理解社会政治事件所蕴含的意义提供了不同的甚至是竞争性的解释。当然各种“主义”的梳理和清晰地界定本身就是一个复杂的工程,弗里登的“意识形态形态学”就是要提供一种类似地理学意义上的地形图或者类似生物学意义上的分类学,从而揭示意识形态中不同“主义”的演进以及交互演变的缘由。

各种意识形态标识着不同的政治思想观念,而不同的政治思想观念都离不开基本的政治语词。弗里登认为意识形态就是由一系列基本政治概念(political concepts)以逻辑的方式复杂地组合和聚集起来的观念有机体。任何“主义”的意识形态都会用到相同的基本政治概念,但是这些基本政治概念的内涵及其相互关系是不一样的。基本概念的不同内涵及其相互关系的差异使作为整体的一种“主义”呈现出不同的特征,从而传达出不同的意义导向。意识形态中总会包含一些基本的政治概念,如自由、权威、平等、权利、民主、团结等等,但这些政治概念的含义具有不确定性、模糊性甚至是可争议性。不同的意识形态虽然有时会运用相同的政治概念,但是其实质含义却大不相同。作为基本意义单元的政治概念在不同的意识形态语境或文本下包含了更加灵活多样的含义。这些不同的政治概念可以被看作不同的模块单元(unit),犹如建筑物的砖头或房间中的家具,这些组件不同的搭配、排列和组合就会形成不同的整体样式和内容。这些组件(政治概念)在不同的排列组合下也相应产生了不同的意义和功能,犹如一张桌子在一个房间中是书桌在另一个房间中可能就成为餐桌。(2)弗里登在这里一定程度上借用了维特根斯坦在《逻辑哲学论》中对于命题的分析。在维特根斯坦看来,作为要素的单一概念被单独抽象出来无法表达任何意义,不同的概念要素之间的关系组成特定的空间“图像”使命题具有了不同的意义。在弗里登这里,不同的政治概念的不同组合构成了不同的意识形态“图像”。

离开了基本的政治概念,我们无法获知某种意识形态所要传达的意义,但是脱离了语境和各种概念之间的相互关系仅凭某一个政治概念来标识某种意识形态就会陷入肤浅的“标签主义”。犹如我们通常会以是否主张“自由”来标识自由主义的特征,但实际上社会主义、无政府主义和保守主义等对“自由”都会存在广泛一致的意见。我们显然不能简单地认为自由主义就是关于自由的,保守主义是关于保持现状。虽然自由主义主张“自由”,但是自由主义内部不同的派别对“自由”的理解也大相径庭。又如就平等而言,我们可以说平等是指每个人都应生而被赋予平等的天赋和能力,但这往往与事实相悖,如果说平等是指权利平等就能够获得更多的认可。这些基本政治概念和范畴本身并不指向明确的实体对象,更多地是基于主体对语词的主观理解,所以其含义很难获得终极的确定性,存在大量可争议的空间。从语义学的角度而言,概念和话语的界限可能一开始就无法清晰地建立起来,一个词语在不同的语境和环境下往往会表达不同的语义。由一系列基本政治概念构成的意识形态会因为这些基本概念所蕴含的模糊性和多义性导致其内容的开放性。不同的意识形态不是密封的,它们包含“重叠的边界”或“交叉的空间”。这种“重叠”和“交叉”恰恰在于一些基本政治概念在被不同意识形态共用的同时,被赋予了多样的内涵以及被组合成相互渗透的关系结构。正由于此,不同意识形态的发展过程实际上是一个不断分裂、分化,并与不同意识形态交叉重叠走向更加多样化的过程。单一的意识形态逐渐失去了原有的一些固定结构和原则,演变成更加多重化、无结构化和临时性的组合。

弗里登认为用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s)能够非常形象地描述不同意识形态之间微妙的差异。(3)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2,p.43.“家族相似”既可以指一种意识形态内部的家族相似性,甚至也可以指不同意识形态之间的相似性,例如自由主义。按照弗里登的看法,自由主义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思想政治传统,在其历史流变中与不同时代的社会背景相结合,形成了蔓藤庞杂、内容交互重叠的一个类型家族。我们很难给出自由主义确定的定义,加在自由主义上的限定词很多,如古典自由主义、市场自由主义、自由至上自由主义、平等的自由主义、左翼自由主义、新自由主义、民主自由主义等等。这些标榜自由主义观点的学说既有重叠又存在相互冲突,虽然这些不同的自由主义类型共享了诸如权利、自由、平等、法治、宽容、所有权、福利等一系列政治概念并共同围绕大家普遍关心的社会政治议题展开了思考,但它们无法用单一抽象的某种基本原则和信条来进行统一的概述或做整体性的归纳。所以,弗里登认为自由主义中各种派别的分歧可以看作一种家族内部的纷争,自由主义的不同派别可以看作一种“家族相似”。意识形态可以通过重组“家具”的核心单元来掩盖意识形态的基本原则。当然,因为一些基本政治概念的内涵缺乏严格的界限,一种观念模式会渗透并变异到另一种观念模式中,意识形态会从一个家族相似领域转移到另一个家族相似领域,每一种意识形态的边界也是模糊和变化的。例如,自由主义家庭在很多维度上与社会主义家庭并没有相互排斥的关系。不同意识形态之间也会存在交叉共享的观念域。正如左翼自由主义对于“平等”的关注,“新型自由主义”(new liberalism)对于“社会性”的关注都会与社会主义的一些主张具有相似性。另外,弗里登还提出了不同于主流意识形态的“薄意识形态”(thin ideology),例如女权主义、民族主义、宗教原教旨主义、动物保护主义等等,这些“薄意识形态”往往会挂靠在主流意识形态如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保守主义等名义之下,这也使得不同意识形态之间存在着共享的相似政治话语空间。弗里登认为必须通过对不同意识形态中的基本政治概念进行分析才能找出导致相似性的原因,从而为厘清不同意识形态的类型提供认知基础。

二、基于语义分析的“意识形态形态学”

弗里登“意识形态形态学”一个主要的研究方法就是利用语义学和诠释学对意识形态中的基本政治概念进行分析。如何理解基本的政治概念以及造成这些基本政治概念产生多义性和可争议性的原因就成为澄清不同“主义”之争的关键所在。弗里登在《政治思维的政治理论》一书中就直接指出,思维的工具是语言,分析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最重要的就是分析人们思考政治时的“政治概念”和“政治语言”,从根本上就是对政治语言的多义性和与现实的互动性进行思维。(4)Michael Freede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litical Thinking: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69.弗里登意识形态形态学一个重要的工作就是明晰各种基本政治概念,尽可能地减少由各种基本政治概念的模糊性所造成的可争议性。弗里登把这个过程称之为“消解可争议性”(decontesting the contestable)。(5)④⑤⑥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但是,这个“消解”的过程在弗里登看来本质上无非是有意或无意地把某种特定含义强加在了本身有“争议性”的概念之上。(6)Michael Freeden, Ideology Studies:New Advances and Interpretations, Routledge Press,2021,p.27.

弗里登对于如何分析政治概念提出了两个基本看法:第一就是很多政治概念涉及价值问题,那么这些概念没有一个绝对客观的等级评价标准。不能说“自由就一定好于平等”,犹如不能说“红色好于蓝色”一样。(7)②⑤⑥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第二个就是政治概念都是高度抽象性的,具有一词多义性特点,一旦涉及具体实际问题时就会延展出多样的内涵。例如“平等”是一个高度抽象的概念,涉及具体问题时就会出现“数量平等”“比例平等”“机会平等”“美德平等”和“需求平等”等等一系列具体的平等观念。这些观念本身没有高低之分,但是在不同的语境下会相互排斥。所以,根本不可能声称某一种平等就是“平等”的确切含义而排除其他。(8)②④⑥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意识形态正是由这样一些基本政治概念丛集所构成的思想体系,这些基本政治概念延伸出的不同内涵以及组合聚集方式上的多样造成了不同意识形态之间以及同一意识形态家族内部的差异性。

弗里登以“形态学”的方式对基本政治概念在构造意识形态时所呈现出的特征进行了分析并总结出四个特征:临近性(proximity)、优先性(priority)、渗透性(permeability)和比例性 (proportionality)。(9)②④⑤ 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51,p.52,p.53,pp.60-66.临近性是指一个政治概念无法单独靠自身加以理解,要辅助与之临近和密切相关的其他概念才能获得特定具体的内涵,否则只是抽象空洞的。例如当“民主”这一概念与“竞争”关系密切时,它就更强调具有对抗色彩的选举民主和精英主义;当它与“包容”关系密切时,它就更突出以参与、协商和审议为主的协商民主。优先性是指政治概念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中存在“中心-边缘”、“核心-外围”以及先后主次之分。不同意识形态所蕴含的特定观点依赖于给予不同政治概念分配不同的重要性。政治概念犹如房间中的家具具有“流动性”,在不同的房间可以安排不同的位置,这也就造成了不同房间具有不同的特点和功能。例如在一些自由主义的意识形态中,自由权利的一些概念(如言论自由或信仰自由)会排在涉及平等权利的一些概念(如资源平等)之上,选择的自由权可能高于结果的平等权。在国家福利主义的意识形态中,福利权会高于财产所有权,作为需求的平等要高于选择的自由。比如弗里登对“新型自由主义”的研究指出,私人财产权的概念在19世纪末从自由主义较核心的位置逐步下降到边缘,而社会福利的概念则从外围逐步走向核心地位,这使得“新型自由主义”比传统的“古典自由主义”能够更好地应对当时的社会问题,表现出了适应时代的进步性。政治概念在观念结构中的变化反映了意识形态演进中的历史差异。(10)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61.渗透性是指政治概念并不是相互排斥的而是相互渗透重叠的。例如自由的概念(不受他人奴役)必然包含着平等(地位的平等)。例如民主既包含一人一票的平等也包含参与的自由。因为政治概念的渗透性导致不同的意识形态会共享相同的政治主张。例如“权力”和“权利”概念之间的渗透性,使政府的权力“干预”既可以作为自由主义保护个人权利的方式,也可以作为社会主义实现人民幸福的方式。限制“权力”既可以理解为对“权利”的保护,也可以理解为对“权利”保护的削弱。因为政治概念之间的相互渗透重叠,很多政治主张被不同的意识形态所共享。比例性是指不同意识形态以及同一意识形态内部由于关注不同的主题从而赋予不同政治概念不同的比例空间。例如自由包含担任公职的自由、言论自由、良心自由、自我实现的自由、拥有财产的自由等等,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家族内部的不同类型对这些自由的主张会有不同的比例。自由至上主义会给予个人财产的自由较大的比例空间,而其他类型的自由不受重视,会被压缩到很小的空间;市场自由主义会赋予不受限制的自由消费权较大的比例空间,同时排挤或贬低其他自由权利;而左翼的平等自由主义会缩小个人财产“自由”的比例空间,同时提高平等权的空间。意识形态就是由一系列复杂的政治概念范畴有机组合而成的观念体系。意识形态的复杂性就是由于这些基本政治概念和范畴之间错综复杂,既相互排斥又交互重叠的关系所导致的。基本政治概念上的相互依存和交叉造成了意识形态形成复杂和不稳定的意义领域,人们在理解意识形态时呈现出多样性。试图通过强调某种单一政治概念所蕴含的价值或者设置一个超越所有价值的“超级概念”无助于清晰地把握某种意识形态类型的本质特征和意义导向。甚至可以说,这些政治概念本身就不是学术意义上的概念,而是可以直接看作“意识形态概念”。在不同的意识形态中,这些基本政治概念被不断地重新加权和重新调整配置产生了复杂的观念内涵。

基本政治概念和范畴的可争议性、多义性和模糊性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当然,一方面正如弗里登从语义学角度的分析,这是由政治语言本身的抽象性特点以及内在的语义逻辑关系所造成的;但另一方面,弗里登非常深刻地从意识形态的现实功能角度分析了造成这些政治概念复杂变化的实践根据。呈现为各种“主义”的意识形态不同于存在于政治思想家著作中的各种政治哲学。虽然广义上而言,一般的政治哲学理论都属于意识形态,但在弗里登看来两者还是存在极大的差别。政治哲学通常或借助先验的论证或借助严格的逻辑分析试图提供关于“正义”“自由”“平等”等政治价值的绝对真理性知识。政治哲学所提供的知识属于理想型,只有在理论思维的抽象中以纯粹的形式存在。各种政治概念服务于理论论证的目的,需要相融的、无矛盾的构成一个整体,实现关于美好政治价值的一致性解释和道德正当性说明。而意识形态不仅存在于政治哲学家的系统化、理论化的著作中,还广泛存在于与其产生和传播更为相关的大众媒体中,包括各种公共讨论、报纸、期刊与会议等。由此,意识形态从功能角度而言要被纳入具体的社会情景中,更关注观念对实践的时效性引导,要考虑其现实效果。一旦意识形态要面对更加混乱的经验现实,一旦考虑现实的实践功能,意识形态不会专注于提供关于“正义”“自由”“平等”等基本概念的绝对“真理性”知识,而是结合现实的历史境遇对各种基本政治概念做出更加开放、更加灵活的解释。意识形态中的这些基本政治概念的内涵是多变的,基于特定的目的同一个概念在不同意识形态中会保留某种解释而排斥其他解释。这些基本政治概念在语言运用上的多变性可以避免意识形态内部整体逻辑上的矛盾。正如对于“民主”的理解,不同意识形态因为实践的目的不同从而赋予“民主”不同的理解:社会主义者把民主理解为实现全民的共同利益;保守主义者将民主与维护民族文化团结联系起来;自由主义者通过民主方式把每个人视为值得尊重的平等个体;环境主义者把民主作为招募全球年轻人从事志愿服务的重要方式。意识形态犹如一个“过滤器”,基本的政治概念经过意识形态的过滤,筛除了普遍性的意义,留下的只是服务于特殊意识形态色彩的内涵。

意识形态之争可以看作控制政治话语之争,其主要方式就是基于不同的偏好选择不同的基本政治概念,并按不同的方式进行组装搭配,赋予不同的权重和内涵。(11)Michael Freeden, Ideology Studies:New Advances and Interpretations, Routledge Press,2021,p.20.意识形态中基本政治概念的可争议性及其复杂内涵最终是服务于对政治语言控制的需要,服务于意识形态所传递的信息是否具有吸引力,是否被有效传达,是否引起预期的反应,是否达到现实的效果。意识形态从时效性上讲,它不会提供关于政治问题的永恒不变的解释,反而要充分利用语义多样性来实现政治实践的目的。意识形态就是政治哲学的实践化,比作为理论形态的政治哲学更加开放和灵活,它作为促使某种政治行动的观念背景要充分考虑与现实世界的互动。对于不同意识形态的理解单纯靠“普遍化”的概念范畴的演绎是无法获得的,需要考虑这些概念与现实社会环境的相关性才能获得真实的意义。弗里登的“形态学”分析不单对政治概念进行语义诠释学分析,更重要的是从历史向度和时代境遇出发揭示出造成这些政治概念复杂多样的实践根由。弗里登意识形态形态学所要研究的重点不是探讨某些重要政治哲学家或政治思想家的理论观点及其论证,不是把人物及其思想作为研究对象,而是从整个社会实践层面上考察各种政治概念和语言被具体运用到政治生活中所具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在弗里登看来,意识形态中的“家族相似”是由基本政治概念的多义复杂性造成的,而基本政治概念的多义复杂性又是由于不同的现实历史境遇造成的。正如每一个基本政治概念所体现出的价值和意义只能依据特殊的社会环境和历史境遇来理解。在某种社会现实环境下,一个社会所要急迫解决的具体问题会使得某种政治概念所传达的价值和意义被优先考虑。弗里登的意识形态形态学本质上就是结合现实的社会历史实践“解码”各种“主义”,澄清人们在政治思考中对各种“主义”的错觉和误解,真实地呈现出政治思想观念在现实中所具有的丰富性和多样性。由此,弗里登进一步深入对意识形态问题的思考,提出了“实践解剖学”。

三、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

意识形态属于“政治”范畴,对意识形态的思考固然属于一种“思考政治”(thinking about politics)。弗里登近20年来所做的主要的“思考政治”的工作就对意识形态进行形态学的剖析,分析不同意识形态框架的形成、运作、竞争、争夺以及聚集。(12)Michael Freede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litical Thinking: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3.在2013年弗里登出版了《政治思维的政治理论:一种实践解剖学》一书,把“思考政治”的研究进一步向前拓展,提出了对政治思维(thinking politically)的“解剖学”研究,即研究人们在“思考政治”时所体现出来的思维方式和思维特征。在弗里登看来虽然政治哲学和意识形态都属于对政治的思考,但是意识形态所展现出来的思维方式才是真正的政治思维,因为意识形态是在真正的政治活动中思考政治,而政治哲学是在政治活动之外研究政治。政治哲学通常是借助理性的方式抽象出超越时空的一般规范原则,并以此作为一个标准来规范引导政治实践,渴望将现实社会提升到由理性建构的伦理标准水平。政治哲学表现出来的思维方式明显具有非历史的、理想性的特点,无法顾及政治实践中的偶然和例外。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充分考虑到了政治活动的经验性特征,本质上就是一种实践思维。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并不是单纯以文本、著作的方式表现出来,而是还可以通过具体的政治政策、公共辩论以及各种大众传媒来呈现。意识形态中的这种政治思维恰恰可以充分利用基本政治概念的多义性特征来表达集体愿景、服务政治实践目的。通过“实践解剖学”的分析,在弗里登看来,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不是提供某种“单一真理观”,而是服务于现实政治目的的实践思维,它会表现出流动性、开放性和实践性的特征。

第一,流动性体现了政治思维会围绕着一些核心的实质信念不断地变化。犹如通过重组“家具”的基本模块来实现意识形态样式的变化,但变化所导致的不同样式实质上还是属于同一个“家族”。自由主义的整个发展史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例子。正如19世纪末兴起的“新型自由主义”中的一些观念好像背离了自由主义,与社会主义、集体主义有着非常模糊的边界,但它本质上还是一种自由主义。整个自由主义还是共享了一些实质性的核心信念和价值理念。这些核心的东西可以理解为某种“气质”“性情”和“倾向”(disposition),例如宽容、开放、同情、尊重等。(13)Alan Wolfe,The Future of Liberalism,Alfred A. Knopf,2009,pp.24-26.福赛特把这些核心信念称其为指导理念,如承认冲突、抵抗权力、进步和尊重。正如福赛特所说的,自由主义并不是在政治哲学著作中存在的某种整齐划一的一般性原则,它会在基本的指导理念下针对不同的历史情境进行调适,并定位自己的目标。(14)Edmund Fawcett,Liberalism:The life of An Ide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p.xiii.由此可以看出,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它会时而抛弃一个要素,时而增加一个要素,时而凸显一些政治概念,时而排挤或贬低其他的政治概念。这种政治思维使意识形态的整体内容在不断流动的同时,一些基本理念和品性会仍然保持着一致性和连续性。也就是说,这种政治思维使意识形态简化为两组:核心成分和附属成分,即持续不变的基本要素和为了回应时代潮流和压力而采取的外在形式。(15)[英]弗里登:《英国进步主义思想——社会改革的兴起》,曾一璇译,张新刚校,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54页。当然,这种流动性的特征可以归因于政治思维在理解一些基本政治概念上的模糊性和可争议性。正如“尊重个体”这样一种自由主义概念,既可以与极端放任的原子论个人主义相结合,也可以与经济自由、保护私有化的内容相结合,还可以与提供福利、保障人的发展的内容相结合。与不同内容的结合,使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家族内部呈现出多样性的特点。现实的政治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政治思维在把握现实政治的时候就会基于不同的语境,利用政治概念上的模糊性和可争议性,与不同的历史境遇实现暂时的结合,从而使整个意识形态观念表现出可塑性和流动性。所以,对于某种意识形态中的大多数变化可以理解成相对流动的解释和观念安排,这些变化不需要重新命名,正如自由主义一样,可以以一个共同的名字聚集在一起。在弗里登看来,几乎所有的意识形态都会召唤出一定程度的解释流动性,因为这种流动性可以帮助意识形态在不同的环境下摆脱可能挑战其生存能力的观念障碍。(16)Michael Freeden, Ideology Studies:New Advances and Interpretations,Routledge Press,2021,p.98.

第二,开放性体现了政治思维不是去凭空创造体系化的理论,不是针对具体的现实问题寻求终极性的解决或得出终极性的结论,而是思考和包容更多的“可能性”。正如弗里登分析的,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自由主义虽然没有太重要的思想家出现,但顽强地生存下来并赢得了认同和发展,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在于自由主义没有变成某种僵化的教条,而是借鉴吸收了包括社会主义、科学主义在内的很多思想,实现了观念之间的相互渗透。一种政治哲学理论往往要考虑逻辑上严谨性,在思维中需要贯彻始终如一的确定性原则。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不会去固守某种单一的原则和价值,也不会固守某种“精确”的思想边界,这就使意识形态不是某种封闭的教条,而是表现为松散的观念或某种精神特质。政治思维的开放性不会用一种压倒一切的观点来简化观念中的所有要求。正如主张自由市场的斯密和主张国家干预的凯恩斯都会被看作是自由主义的。政治思维的开放性不应期待某种意识形态能够提供唯一的永恒真理。政治思维的这种开放性源自政治中的思想、知识和概念之间只有在相互依存之下才能被理解。正如离开了“平等”无法真正理解“自由”,离开“社会”也无法理解“个人”一样,所以不能说自由主义只强调“自由”不讲平等,或者说社会主义只讲“社会”不讲“个人”。每一个政治概念背后都包含着某种价值理念,而这些价值理念很难说这一个会比另一个更有价值,每一种价值理念具有相对性,不同价值理念只有通过相互的协调和融合才能更全面地体现出其应有的价值意义。任何先验地列举某些信条或价值原则以贴标签的方式固定地标识某种意识形态的做法,都是将虚假的规定性和精确性强加于一个动态而灵活的主题。当然政治思维保持开放性特征有一个前提,就是如何来理解政治。如果像施密特一样把政治理解为单一的敌友之间对抗性斗争,那么这时的政治思维就会缺乏开放性,而如果把政治理解为不同利益主体的相互妥协与合作,那么这时的政治思维就会呈现开放性。在弗里登看来,政治就是实现集体目标,调节和平衡社会内部和社会之间的冲突,意识形态中政治思维的开放性恰恰能够很好地服务这一政治目的。所以,弗里登对于政治思维的阐释是基于他对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的独特理解。

第三,实践性体现了政治思维要考虑现实相关性和注重时效性。从理论的角度而言,一种理论主张往往要坚持一种确定性原则,讲求逻辑的统一和严谨。意识形态并不是完全以理论的形态或者以政治著作的方式存在,它作为对现实产生影响力的观念存在于政治生活中的各个层面。人们在面对现实的政治生活进行政治思维时并不会固守某种超出所有问题背景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确定性原则,总是要考虑具体场景下的具体问题。现实问题衍生出了人们对当下政治的理解和思考。例如个人和社会的关系、生命权和自由权的关系等,它们之间的优先性、相对权重以及空间限度很难给出清晰的界定,要考虑具体政治的现实可行性来避免观念的乌托邦。政治思维中所运用的概念范畴总会受到所隶属的文化和所处的历史境遇的影响和制约。一种政治概念和范畴所蕴含的内容会因是否被支持或者能否流行而受到历史的影响。理解历史条件和现实问题有助于理解意识形态中诸种政治概念的内涵。从整个自由主义发展史角度看,对于“自由”的理解都是基于特定的语义背景或历史背景,而这些“背景”构成了理解“自由”的关键点。“自由”最早是针对封建主义的极权而出现的,人们从封建关系中摆脱出来,获得了自主改善他们处境的机会。但19世纪末,社会财富的不平等或者贫困问题日益成为社会的一个主要问题,不受国家调控的自由市场培植了更多的社会依附性,个人本身也失去了对他们生活的自主掌控,这时对“自由”的理解容纳了更多的“社会性”内涵。正如弗里登分析的,“新型自由主义”对于“自由”的理解充分考虑到了当时英国工业革命之后新出现的、紧迫尖锐的“社会问题”——底层无产阶级的赤贫、失业、愚昧、疾病和堕落等所造成的社会弊病和秩序动荡。这一时期的“新型自由主义”显然把社会主义关于改变广大劳动者命运的见解有机地纳入自己的自由观念体系中。钱永祥把“新型自由主义”的这一转变称为道德想象的“跨界”,自由主义开始把价值关怀扩展到了社会的底层。(17)钱永祥:《自由主义如何看到了“底层”?——读迈克尔·弗里登〈英国进步主义思想〉有感》,《读书》2019年第7期。正如弗里登指出:“对‘人民的境况’的令人警醒的发现,使自由主义的信念恰恰必须在公共道德似乎极度缺失的领域中得到重新肯认。”(18)弗里登认为,意识形态家族内部观念的转型和变化是人们为解决他们那个时代迫切的社会政治问题而做出的意识形态贡献。(19)[英]弗里登:《英国进步主义思想——社会改革的兴起》,曾一璇译,张新刚校,商务印书馆,2018年,第62、30页。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不是去探索关于社会生活和个人行为的普遍和永恒真理,而是为有效的政治行动提供合理的决策框架。不可预测性和不精确性是政治思维追求实践性所表现出来的特点,这也是必要的。进行政治思考不能悬浮在价值理想层面,同时也不能因为追求逻辑一贯和道德正当而忽视实际发生的政治活动。把意识形态中的基本政治概念放到特殊的社会历史环境中去理解,开辟了政治话语被理解和阐释的无限可能性。现实相关性决定了意识形态话语的不同意指。

任何具有实践性思维的意识形态除了考虑现实相关性之外,还要考虑时效性。这里的时效性主要表现为不同意识形态存在“话语竞争”,都希望能够赢得多数民众的支持,能够在现实中贯彻、促进、捍卫其核心的思想和理念。意识形态之争本质上可以看作政治话语的竞争,通过竞争影响以不同意识形态为底色的公共政策的出台。持有不同意识形态的党派往往会根据获取选票、赢得职权的几率对其理念做一些调整和改变。当下西方普遍存在以“新自由主义”(neoliberalism)意识形态为引导的社会政策。这种社会政策以极端私有化为目的,导致资本贪婪的本性不受管制,造成社会严重的贫富分化。这种政策背后的意识形态必然会遭受怀疑,失去道德吸引力。所以,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要考虑现实的影响力和效果,具体而言要充分考虑如何规范社会生活的边界、如何权衡重要性、是否能有效动员赢得支持、能否保持社会稳定,如何构建集体愿景来获得权威等问题。(20)Michael Freeden,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litical Thinking:The Anatomy of a Practice,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3,p.36.政治活动本身就是群体性的活动,从政治实践的角度出发政治思维必然要充分考虑不同群体的偏好,要充分考虑各种公共事项的优先、排序以及权重,要充分考虑不同观念层级的紧迫性、直接性和现实效果。尤其是政治价值之间的排序本身是一个流动的、不断变化的过程,政治思维要有意识地观察诸如战争、疾病或经济危机等现实中的紧迫需求,基于可变性的政治现实对不同政治概念及其所蕴含的价值进行排序重置。政治思维恰恰可以利用政治概念和政治语言的多义、模糊和重叠等特点为现实中的意识形态争夺话语竞争的优势以及赢得更多民众的同意和认同。一种意识形态是否能够赢得话语竞争的优势不在于所运用的政治概念包含了哪些真实的内涵,而在于对这些政治概念的表述是否能够迎合不同社会利益群体的“需求和期盼”。政治思维的时效性既包含了传播和塑造有吸引力的政治观念和主张,也包含了对政治观念和主张进行一种道德正当性辩护。正如政府对于银行业的监管,既可以从维护社会安全角度进行辩护,也可以理解为对市场自由的侵犯。又如当一个人主张拿走他的财产是不公正的,而另一个人可能会主张让他的孩子挨饿是不公正的。政治思维可以通过对政治事实的不同解码和诠释获得对政治话语的控制权从而保障意识形态有效地影响现实的政治安排和制度改革。正如福赛特指出的,政治思维的这种实践性特点使某种意识形态在寻求有利地位时会展现更多的仁慈,而在必要的时候却会主张“挥舞屠刀”。(21)Edmund Fawcett,Liberalism:The Life of An Idea,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2014,p.44.

正是由于政治思维的这种特点,使意识形态一直在分裂成更加多样化、无结构化和临时性的组合。当然对于意识形态而言,其主要目的是从观念上为复杂的现实问题提供相应的解决方案,从而赢得政治话语权。正如弗里登指出的,意识形态中的政治思维与解释的“紧迫性”有关,即在有争议的概念含义中进行选择,以获得对语言的控制,从而使集体政治行动迅速成为可能。(22)Michael Freeden,Ideology: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3,p.126.意识形态的这种实践性特征,也容易被政治行为者所利用来实现某种政治意图,这也使人们认为意识形态具有“虚假”和“欺骗”性。

现实的意识形态是观念的持有者根据政治实践的需要,把语言的灵活性和现实历史背景结合起来的共同产物。不同意识形态的不同内涵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历史偶然性,这也使得同一意识形态家族时而表现出进步,时而表现出反动。在弗里登看来,任何意识形态如果不至于陷入僵化和封闭,如果要引领思想进步的趋势,其中的政治思维必然要保持流动性、开放性和实践性。政治思维的这些特征使意识形态展现出丰富的政治想象力和创造力,为意识形态在不同的历史境遇下重塑和变革提供了引擎。弗里登的著作时间跨度大,但涉及的主题比较集中。无论是他的意识形态形态学分析,还是对“新型自由主义”的历史学分析以及对政治思维的实践学解剖,从本质上都是把“人们如何去思考政治,用什么方式去思考政治,为什么会这样思考政治”作为研究的核心主题,这实际上说明弗里登把意识形态——政治活动背后的思维和观念作为理解“政治”的核心。意识形态构成了一个话语和符号的世界,政治行为者可以借此来实现不同的政治目的。弗里登的整个研究赋予了意识形态更加积极的看法:对意识形态不再采取一种单一的、整体主义式的解释,不再理解一种封闭的、虚伪的观念,而是一个具有开放性,能够接受容纳新观念,能够根据不同现实问题积极做出回应并具有现实影响力的思想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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