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农业经营代际传承中的性别选择、影响因素与政策启示

2022-11-30 02:19宁泽逵屈桥
新疆农垦经济 2022年9期
关键词:代际果园农户

○宁泽逵 屈桥

(西安财经大学管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一、引言和文献综述

家庭农业经营依然是当今世界各地最重要最广为流传的农业经营形式①据世界粮农组织估计,全球约5亿家庭农场,约占全球全部农场的80%,其中,欧盟国家家庭农场比例达到97%。,它在根除饥饿、保护自然资源、促进可持续发展等方面贡献卓越[1]。然而,随着乡村人口快速老龄化与青年农业从业人员锐减,家庭农业正面临前所未有的传承危机:“谁是合意的传承人”“采取何种方式传承下去”,不仅关切到宏观的农业可持续经营、国家食物稳定供给,还直接关系到每个微观家庭财富的再分配、劳动力的再配置、经营决策权的再分割,并对人际关系、婚姻机会、家庭生计等私生活领域产生深远影响[2-4]。

传统父系继承法则主宰下的家庭农业代际传承,无论是基督文化区中的“长子优先”,还是儒家文化区中的“诸子平等”,都不约而同地忽视了女儿的存在。LEQUIEU[5]调查美国威斯康星州南部的德裔农场主发现,为让“农场保留在家族姓氏之下”,他们会努力选择男性继承人;STEGER 等[6]分析美国俄亥俄农民关于家庭农场传承人培养的口述史发现,“农民儿子”指的是家庭农场的男性继承人,对应的“农民女儿”(即农场女性继承人)却几乎不曾出现在口述材料中;同样地,中国土地承包经营权的代际转移实践中,农民女儿的继承权也常被忽视[7]。

世界各地的农业生产经营实践正对传统家庭农业代际传承发出新挑战。OTOMO和OEDL-WIESER[8]发现,奥地利的一些家庭农场代际传承的传统家长制模式正悄然改变,女儿成为农场继承人的机会越来越多;DEMPSEY[9]指出,父系继承法主导澳大利亚家庭农场代际继承活动中,依然有5%的家庭农场传承给了女儿。当然,更多的经验调查也发现,随着农村人口结构的“老龄化”,农村家庭的“少子化”,以及农村青年劳动力就业的大规模“非农化”,那些曾被家庭忽略却对农业生产兴趣浓厚,掌握较多农作技能的“农民女儿”,越来越成为家庭农场传承的重要后备力量[10-11]。凡此种种,是否意味传统强势的父权文化遗留和顽固的继承习俗正在弱化?家庭农业代际传承中的性别选择伦理正在突破?以及这种变化给新时代家庭农业生产经营可持续带来何种启示?对此,国外学术界虽有关注,但多属基于个案访谈的探索性研究,国内学术界则鲜有研究。

本研究基于家庭农业代际传承模型[12-13],认为农业家庭及内部分工决策具有三个特征:(1)存在一个共同目标——追求家庭农场当期价值最大化。(2)家庭成员间(包括代际间与同辈间)个体目标差异显著,行为具有异质性。(3)家庭农业经营权代际传承的最终时点选择与结果实现,是家庭成员内部讨价还价达成的纳什均衡。这是符合典型的合作纳什讨价还价家庭内决策模型特征[14]。因此,家庭农业经营继承人选择受到多种因素影响[15-16],既有影响农业经营比较收益的外部因素(如宏观社会经济,国家农业政策,及劳动力退休政策等),也有决定家庭农场本身竞争优势的内部因素(如农场总资产、经营项目、运营管理方式,农场区位,及影响农业存续等),还有家庭成员及其个人行为特征(如家庭成员结构,农场所有者特征,潜在继任者特征,及“离农”者退出方式),以及特定社区文化或习俗等。作为一项经验探索,本研究将基于农户微观调查数据,聚焦家庭农业经营代际传承候选人选择及其可能影响因素的实证分析。而且,鉴于所用微观数据为观测期较短的非固定样本跟踪调查数据,无缘窥探代际传承的动态全过程,所以,在关于继承人选择上采用了假设情境下主观意向评价的方式设置替代测度变量,即:“假如您家主要劳动力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再耕种您家苹果园,那么,您家对苹果园后继经营者的选择有何考虑?”参考子项设有“成年儿子”“成年女儿”,相应的主观意向评价选项是“肯定不考虑”“无所谓”“优先考虑”。在实际调查中,不特别限制响应者对两个子项具体评价态度的选择,允许同时选择“优先考虑”儿子和女儿的情形。

为此,本文接下内容安排如下:(1)建立适合本研究的经验模型及识别技术。(2)介绍数据来源及主要变量说明。(3)实证分析家庭农业经营代际传承中的性别选择及影响因素分析。(4)理论讨论女儿成为合格中国家庭农业经营传承人的可能条件准备。(5)总结与建议。

二、经验建模及识别技术

本研究关注的核心问题是:当农户面临家庭农业承包经营权转让情境时,选择成年儿子或成年女儿作为候选继承人的倾向分布及可能影响因素。参照国际学界关于家庭代际传承问题经验研究的主流做法[17],本研究主要采用离散选择模型。考虑到家庭农业继承候选人选择意向或偏好存在有序特征,所以在调查数据采集时,将调查问题的题项依次设计为“肯定不考虑=1”“无所谓=2”“优先考虑=3”。同时,本研究的主要目标之一是探究两类候选继承人间是否存在某种内在关联关系,因此,本文认为二元有序Probit 模型较为适合。参照GREENE[18]、GREENE 和HENSHER[19],设定代表农家选择成年儿子和女儿担任家庭农业继承候选人意愿的潜变量依次为oson*和odaut*,那么,两类继承候选人意愿决定方程可以表述为:

其中,z1i和z2i是外生变量组成的向量组,i代表样本农户。β1和β2是待估参数。μ1i和μ2i是随机误差项。两个潜变量oson*和odaut*不可直接观测,但可以通过调查观测家庭对两类继承候选人的选择倾向来判断:

由此,可以获得潜变量与可观测变量的对应数量

其中,m代表未知的断点参数,满足:m11

其中,Φ2表示二元标准正态累计分布函数[18]。由于最大似然估计适合有序Probit 模型估计,所以,全样本(样本量为N)对数似然函数可表达为:

通过求解对数拟然函数最大化一阶条件,求解包含参数β1和β2在内的方程组,即可得到参数β1和β2的最大拟然估计值[19]。另外,随机误差项μ1i和μ2i的相关系数为ρ对模型识别意义重大:当ρ=0时,表明两个被解释变量没有内在关联性;当ρ显著不为0时,表明两个被解释变量存在相关性和内生性,其中,ρ>0 表示两个被解释变量为“互补关系”,ρ<0 表示两个被解释变量为“替代关系”[20]。SAJAIA[21]指出,传统的最大似然估计(ML)对ρ的估计通常有偏,但完全信息最大似然估计(FIML)可以得到ρ的一致有效的估计。

三、数据来源与变量定义

(一)数据来源

本研究数据来自2015 年7 月、2017 年8 月和2019 年8 月,本研究团队在陕西省长武县东南部J镇开展的三次跟踪调查。J 镇距县城22.5 公里,地理坐标介于东经107°47′18″至107°58′02″,北纬34°59′09″至35°18′37″之间。本研究以贯穿该镇的通往县城的最主要交通干道为调查地理参照,由南向北依次选取全镇13 个行政村中的10 个(依次是SH 村、LG 路、JJ 村、MJ 村、CQ 村、HD 村、XW村、XJ村、CJ村、QJ村等)为重点调查区域。调查中采用了参与式访谈的全景问卷方式,依次分乡村干部(对象为村主任或村会计)、农户家庭(户主或主要家庭成员代表)、农民个体(17~75岁农户常住人口)三个层次开展,每村实际调查时间不少于8 小时,每户实际调查时间不少于1 小时(包括家庭户和家庭成员个人调查)。经核验获得与本研究相关的有效农户问卷调查1 285份(其中2015年342份、2017年608份、2019年335份)。

J 镇地处六盘山集中连片特困区,当地农户家庭经济状况总体偏向贫困,本调查方案较为详细地记录了农户农业与非农经营的销售收入与成本费用投入,发现家庭自报的总纯收入为负数的比例约27%。同时,据农业部《苹果优势区域布局规划(2008—2015)》,J镇隶属黄土高原苹果优势栽培区核心区,苹果栽培是当地农民最重要的农业经营项目,三次调查数据显示,当地户均果园面积3.26亩,苹果销售收入占到农户总纯收入的比重约为45.65%②此数据是苹果纯收入与家庭总纯收入均大于零的农户的苹果纯收入占比。。鉴于苹果是典型的市场化、商品化程度高的“高价值农产品”[22],推进家庭果园可持续经营,对该区农户增收、摆脱贫困有重要的意义。基于此,本研究将以该镇家庭果园经营传承为典型个案,期以窥视中国家庭农业代际传承现象及其动态规律,并得出相应建议及启示。

(二)变量测量

1.被解释变量

本研究被解释变量分别为选定成年儿子、女儿为家庭果园继承候选人的倾向评价,具体倾向及赋分依次为“肯定不考虑=1”“无所谓=2”“优先考虑=3”。其中,选定儿子为家庭果园继承候选人变量设定为oson(均值=1.867、标准差=0.875),选定女儿为家庭果园继承候选人变量设定为odaut(均值=1.638、标准差=0.778),可见选定儿子担任家庭果园继承候选人的得分略高于女儿,但二者均偏向于“肯定不考虑”。同时,实地调查访谈发现,该镇农民家庭多养育两个及以上子女,独生子女家庭占比极低,与当地县志及统计年鉴数据相互印证③据《长武县志》(2000年版),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当地方计划生育政策规定,“农民确实有实际困难,包括独女户,要求生二胎的,生育间隔4年以上,可批准安排生育二胎”。同时,查阅2013—2017年《长武统计年鉴》,2012—2016年间,当年新出生人口中新出生的二孩及以上人口占比多在三分之一以上,其中2016年达到53.78%。,如此也就符合本研究设计中关于家庭农业传承人选择的情境。

2.解释变量

(1)家庭果园规模与果园经营历史。家庭果园规模与果园经营历史相关的因素直接关联着家庭果园经济效益与竞争优势,进而影响家庭成员参与果业经营的现实积极性与未来预期收益。对此,问卷调查的信息包括:家庭经营果园面积(ap_acre,量纲为亩,均值=3.264、标准差=2.144),家庭经营苹果历史(ap_long,量纲为年,均值=18.075、标准差=9.091)。

(2)家庭经济状况。家庭经济状况主要考虑了家庭苹果经营纯收入(inch_apple,量纲为千元,均值=6.002、标准差=24.586)以及由纯农业收入(包括苹果经营纯收入)、纯非农经营收入、外出打工汇款以及各种政策性补贴或福利补助(含扶贫款)合计的家庭总的纯收入(inch_hh,量纲为千元,均值=19.744、标准差=44.318)。家庭苹果经营纯收入为苹果销售收入剔除生产过程中的各种投入及雇工费用,可以用以反映家庭苹果经营的经济吸引力程度。家庭总的纯收入则反映了家庭的总体经济状况。

(3)户主特征。基于合作纳什讨价还价家庭内决策模型假设,本研究认为户主对家庭重大决策仍然保留着重要影响力,其个人素养及观念可能会对家庭重大决策产生方向性影响。本研究分析中主要考虑了户主的年龄、性别及受教育程度。户主年龄(age_head,量纲为岁,均值=56.814、标准差=9.674),户主性别(sex_head,男=1、女=0,均值=1.056、标准差=0.231),户主受教育程度(edu_head,文盲=1、小学=2、初中=3、高中=4、中专技校=5、大专=6、本科及以上=7,均值=2.591、标准差=1.047)。

(4)社区社会经济背景。相对都市社区,农村社区是有着相对稳健的习俗、惯例与规则的共同体,深远地影响着其隶属的个体社会经济行为[23]。因此,家庭农业传承作为农村社区中的重要事情之一,必然摆脱不了所属社区影响。本次分析,涉及的社区社会经济背景信息,包括反映村级经济发展水平的村人均纯收入(vvincp,量纲为千元,均值=6.514、标准差=1.730),以及反映村级骨干劳动力就业状况及村内就业吸引力的16~60 岁骨干劳动力常年外出务工的占比(vvoutwkp,量纲为%,均值=50.901、标准差=26.481)。

四、家庭农业经营代际传承中的性别选择及影响因素分析

(一)模型识别

基于上述调查数据,使用Stata12.0软件进行定量分析。在实际回归分析过程中,鉴于社会经济问卷调查无法避免的“无应答”或“缺失值”而导致的变量值缺失,本研究参照潘传快[24]采用多重插补(MI)方法对缺失值进行插补及归并。同时借助Stata12.0 软件中借助cmp 命令[25-26],回归估计了方程(4)建构的二元有序Probit模型,结果见表1。从判定模型估计整体有效性的LR 卡方检验结果来看,模型与本研究的1 274个样本数据拟合较好,在1%的显著性水平上通过检验。

表1 家庭农业候选继承人选择回归估计及模型检验

(二)儿女是否有别

分析二元有序Probit 模型的估计结果发现,相关系数ρ=0.896 在1%的水平上显著④在数量关系上,atanh_ρ=1/2+ln[(1+ρ)/(1-ρ)]。。这表明农户对两类家庭农业代际传承候选人的意向是相关的,且相互作用、相互影响。

而ρ>0 则进一步表明,农户家庭对两类传承候选人的意向呈现互补效应,而非替代效应。事实上,这种互补效应也可以通过分别估计儿子和女儿候选意向的单方程有序Probit模型得以验证⑤例如,在儿子候选意向方程(因变量为oson)中加入女儿候选意向(自变量为odaut),发现odaut的回归参数显著为正;在女儿候选意向方程中(因变量为odaut)中加入儿子候选意向(自变量为oson),发现oson的回归参数也显著为正。。据此推断,调查区域所反映的家庭农业代际传承候选人选择意向所呈现出的规律,已经不再符合那种将女儿排除在家庭财产继承之外的传统“儿女有别”的性别伦理法则预测⑥根据前文关于经验模型及识别方法的讨论,如果传统的“儿女有别”性别伦理发挥作用,女儿被排除在家庭继承之外,那么,一方面应会在二元有序Probit的估计参数中出现ρ=0或者ρ通不过假设检验;另一方面应会在儿子和女儿候选意向单方程Probit估计参数中,关于对立性别参数的估计结果为0或不显著。,也不是想象中的那种“要么儿子继承,要么女儿继承”的“非此即彼”式的“替代效应”,而是表现出良好的“互补效应”。即:选择儿子作为家庭农业候选继承人非但不会降低女儿被选概率,反而会显著增强女儿被选的可能性,反之亦反。

(三)家庭农业代际传承候选人影响因素讨论

1.家庭果园规模与果园经营历史

果园面积(ap_acre)反映了家庭农业经营规模,总体而言果园面积对两类继承候选人的影响虽然没用通过统计检验,但均大于零,即在假定其他条件不变的情况下,随着果园面积的增大,选择儿子的概率要略高于女性。这是因为调查区域位于我国苹果优生区域,是当地最重要的农业产业项目,曾经一度更是当地农户家庭最重要的经济收入来源。较大的果园面积意味着具有一定规模经济,隐含着相对优势的潜在经济价值;同时,在生产机械化程度不是很高的背景下,果园面积越大,对有效劳动力投入的诉求也就越高。因此,具体到农户家庭而言,果园面积越大,越倾向于儿子和女儿能够继承家庭农业。

家庭果园经营历史(ap_long)既可以反映家庭农业经营上相对经验累积优势,也可以揭示家庭对所从事经营项目的认同情感。然而,表1中的回归结果显示,家庭果园经营历史在两个回归方程中的系数都为负,且在统计上显著。这意味着家庭果园经营历史越长,农户越不愿意让子女来继承家庭果园。实证分析结果与理论预判产生了偏差,究其原因主要是:(1)当地属于黄土高原沟壑区,农业自然耕作条件较差,也不具备灌溉条件,因此生产劳动强度大、自然风险高。“搞这个辛苦很”“没有机井、没有干渠,浇水靠天”等表述经常能在调查中听到。(2)同时当地苹果品种陈旧、树龄老化的情况十分普遍,以“瑞阳”“瑞雪”为代表的适合现代机械化的“双矮”新品种并未在该镇大面积推广。家庭果园经营历史越长,意味着其果树陈旧、老化情况越严重,生产能力下滑,投入—产出回报率偏低,继而引起对果园经济前景的担忧。(3)苹果行业低迷也是重要的可能原因。2013 年以来苹果产业(无论是鲜果直接销售、还是浓缩果汁为代表的精深加工)基本处于持续疲软状态,家庭果业经营历史越久,行情体验的历史纵向对比度越强,所积累的沮丧情绪就越高⑦表1中2017、2019两个时间哑变量的回归参数都为负,特别是2019哑变量在统计上极显著,表明随着时间的推移,被调查农户的家庭果园传承意愿持续降低。这也反映了持续疲软的果业行业带来的消极影响。。调查中诸如“现在越来越不行了,一年不如一年”“要是换到以前,我家每年落果都能卖上一大笔钱”等的抱怨声不绝于耳。

2.家庭经济净收入影响

农户家庭总净收入(inch_hh)对两类家庭果园传承候选人意愿的影响较低,且在统计上不显著。但从影响方向上看,选择儿子、女儿担任家庭果园的传承人的可能性恰好相反,即随着家庭经济收入的提高,儿子成为家庭果园传承人的概率会降低,而女儿作为继承人的概率却可能提高。这可能和家庭收入来源渠道以及与收入来源呼应的家庭内就业机会配置有关。本次调查按照家庭经济来源(苹果栽培、非苹果类涉农经营活动、非农经营活动、外出务工、各类政策补贴收入或福利性补助)进行了“成本—收入”核算,并发现非农收入往往占比越高的农户家庭总净收入水平就越高。儿子作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在理性家庭的集体决策中,通常容易被配置到经济回报率更高的非农领域上去。

苹果经营纯收入(inch_apple)无疑是本调查区域农户最重要的农业收入来源,与家庭果园价值预估直接关联。从回归系数来看,家庭苹果经营纯收入增加,会正向驱动选择儿女来担任家庭果园的传承候选人,其中对儿子的影响在统计上较显著,且大约是女儿的两倍。据此可以推测,农户家庭在多大程度上选择儿女继续从事果业经营,是基于纯货币回报的理性算计。符合舒尔茨理性小农的预判。

3.户主特征影响

本研究认为户主对家庭重大决策仍然保留着重要影响力,由其年龄、性别及受教育程度共同决定的户主素养与观念,会对家庭重大决策产生方向性影响。回归结果显示,户主年龄(age_head)越大,越倾向于留下子女继续从事家庭果园经营活动,特别是对儿子的期望程度更高更显著;男性户主相对女性户主而言(sex_head),更不愿意子女继续从事果园经营;户主受教育程度越高(edu_head),同样也不期望子女继续从事果园经营。据此可推测,随着农村家庭决策权的代际转移,越来越多的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及以前出生老人让出户主角色,越来越多的接受过完整义务教育乃至更好教育程度“七零后”进入家庭决策核心,家庭果园经营的代际传承不可避免地面临主动人为断链风险。因此,小规模家庭农场的代际传承风险,除了有来自经济回报边缘化的冲击,更有家庭经营决策代际转换后的人为冲击。是时候应该更加系统、周全地考虑家庭经营的重构,革新以家庭小规模经营为核心的农村经营体制机制了。

4.农村社区社会经济影响

村级经济发展水平越高(vvincp)和村级骨干劳动力外出占比越高(vvoutwkp)会降低农户选择子女继续从事果业经营的意愿。调查区域属于典型的内陆农区,更属于国家级集中连片特困区,经济发展水平总体不高,本地产业经济单一,就业门路窄。无论是政府层面的脱贫攻坚,还是农户层面的增收致富,“劳务输出”“外出务工”都不约而同地成为实现脱贫攻坚与增收致富目标的低投入、零风险、见效快的决策。在这种村级社区社会经济氛围的营造下,“逃离农业”必然会成为不言自明的现实。同时,传统农区劳动力进城务工往往更容易表现为以地缘、业缘、血缘、亲缘为纽带特征的表面松散、本质紧密的“集体行动逻辑”,这与胡必亮[23]发现的农民进城打工行动规律极为近似。因此,村内骨干劳动力外出务工比重越高,留在村内继续从事农业经营的劳动力越容易被“拉出”进城,这种持续的外在现象最终会内化为一种广为接受的观念、认知以及价值观。

5.时间的“朋友”

正如前述,本次实证分析的数据分别来自同一区域2015 年、2017 年、2019 年的连续跟踪观察,虽然课题组因精力与经费双重局限,没能做到固定样本农户的跟踪调查以实现面板数据分析,这是研究上憾事。但三轮连续观测也得到了有价值的启示。本研究在回归分析中通过设置3个时间哑变量,发现相对2015 年的基期调查,2017 年和2019 年样本农户选择子女担任家庭果园经营继承候选人的意愿总体上出现下滑(2017年女儿意愿有所增加,但统计上不显著),特别是2019年在统计上还极为显著。

为进一步分析农户在家庭果园两类候选传承人选择意向概率在时间上的走势,本研究基于表1的回归结果,分别估算了相应概率并绘图分析(见图1)。其中,a 图和b 图分别是农户家庭肯定不考虑儿子、女儿担任家庭果园传承人的概率估计,由此可以发现,2015—2019年间这种概率均呈现上升趋势;e图和f图分别是农户家庭优先考虑儿子、女儿担任家庭果园传承人的概率估计,可以发现,2015—2019 年间这种概率均呈现下滑趋势。据此判断,至少在调查区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多的农户不愿意自己的子女继续从事家庭果园经营。这种变化趋势无疑对家庭农业经营的代际稳定性、可持续性带来持续冲击,如果不加干预,可能动摇乡村振兴的基础——产业振兴,急需引起政府及社会的关注与思考。

图1 2015—2019农户家庭果园代际传承候选人意向概率分布

五、进一步讨论:女儿成为家庭农业经营合格传承人的条件

基于本文的调查数据分析发现,女儿已经成为家庭农业传承的重要候选人,且与儿子传承候选人存在良好的“互补性”。虽然本次调查信息无法直接检验“女儿能否成为家庭农业的合格继承人”,但依然可从其他相关经验研究与生活实践中获得若干肯定性信号。

(一)思想舆论准备

中国经过多年的人口计生政策宣传,社会性别观念日趋平等[27],“生男生女都一样,女儿也是传后人”的观念已深入人心,农村“养女防老”的社会效应也已彰显[28],子女姓氏及财产继承等文化规制方面的传统桎梏逐渐摆脱[27]。因此,中国农村已经为迎接家庭农业经营女儿继承时代的到来,做了较充分的思想舆论准备。

(二)科技进步支持

传统农业或因劳动强度大,或因机械操作复杂[29],往往被认为是男性主导的事业[30]。但随着以“装备的大型化、多功能化、智能化”和“作业操作的高效化、自动化、精准化”等为特征的新型农机的研发与推广,以及农机生产社会化服务的出现与普及[31],可显著降低女性劳动对农业生产效率增进的潜在负效应[32]。因此,科技进步不但改变了农业部门男性主导的传统格局,而且解放了女性身体或生理的局限,抛却性别硬约束,只要是“有文化、懂技术、善经营、会管理”的新型职业农民,都是现代农业发展之急需[33]。

(三)法律政策保障

1986年中国颁布了旨在调整继承法律关系的《继承法》,明确了男女继承平权,彰显了国家对男女平权在继承领域予以真正落实的信心和决心。同时,《继承法》和《宪法》《民法通则》《婚姻法》《妇女权益保障法》中的男女平等规定相得益彰。这些都有力推动了男女平等理念的弘扬,加速了家庭财产上女性与男性平权的步伐[34]。同时,与农业经营紧密相关的《土地承包法》相关规定,如“家庭承包的承包方是本集体经济组织的农户”(第15条),“承包期内,妇女结婚,在新居住地未取得承包地的,发包方不得收回其原承包地”(第30 条),也有力地保障了那些尚未放弃农村户口的新婚女性拥有一份承包地的基本权益。而宅基地继承,各地正在积极探索,尽管各地实施条件办法会有不同,但都遵循着“一户一宅”原则[35]。这也为那些已出嫁女儿的权益提供了保障,她们虽不能继承宅基地的使用权,但作为财产继承人可以继承宅基地上建筑物。

(四)国际经验借鉴

女儿继承实践探索最早出现在家族企业中,对此,宁泽逵[36]通过文献综述发现,作为家族企业继承人的女儿往往能自觉体谅和理解父辈事业,主动与父辈建立良好的分享、合作、融合关系,自发维护和开发父辈原有人际关系网络,积极推动内部管理改革,进而保障了传承交接的平稳,获得较高的继承满意度。家庭农场方面,那些同在农场长大的男孩、女孩,尽管对父辈农业耕作与运营的理解有所差异,但在完成他们被许可的任务,以及诸如拖拉机等农机装备安全性操作上,并无本质区别[37]。而且农家女儿对农民职业身份具有良好的认同,例如,一项来自英国研究发现,农家女儿长大之后虽面临多种选择机会,但依然希望成为农民或农民的妻子[38]。因此,那些打算逾越传统性别障碍的家庭农业潜在女性继承人,农务劳作兴趣浓郁,农作技能训练得当,“以农为业”的职业志趣鲜明[11]。总而言之,来自国际上家族企业、家庭农场传承经验均表明,作为家庭农业未来继承人的农家女儿们,她们不仅在身份认同、职业情感、专业技能等方面做了充分准备,还在确保平稳传承方面拥有独特的性别优势,因此,她们完全有能力挑起家庭农业经营之大任,成为合格的家庭农业经营者。

六、结论与建议

(一)主要结论

本研究基于陕西省长武县J 镇的农户三轮跟踪调查数据,对当前中国家庭农业代际传承影响因素与男女性别差异进行了经验研究,通过二元有序Probit 模型回归分析发现,中国家庭农业代际传承中候选继承人选择意向虽然表现出一定的“儿女有别”,但已不同于传统父系继承文化下的暗含“儿子优先”的性别伦理取向。而儿子和女儿不但都可能成为家庭农业经营的未来继承人,而且,儿子被选概率的提升不仅不会削弱女儿当选的可能性,反而有可能提升女儿当选的可能性,即儿子、女儿被选为家庭果园经营候选继承人具有良好的“互补”特征。这一经验结果,既回应了中国近年来旨在推进性别平等、男女平权的政策宣传工作成效,也昭示着那些看似顽固、僵化的传统伦理、惯例也会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速而慢慢弱化,为农村土地流转、农业经营方式创新、农民创业留下意象空间。

然而,从事后概率估计结果来看,儿子和女儿成为家庭果园经营继承候选人的概率总体上呈现下滑趋势,而且女儿的下滑趋势更加显著。这也印证了近年来学术界与社会各界对“农业后继无人”“无人种地”等现象的持续关注。造成这种现状及趋势的原因较多,就本研究而言,基于影响因素回归结果来看,既有家庭农业经营本身和家庭经济状况的,也有户主本身层面的,还有村级社区发展与劳动就业结构的。而这些影响因素背后与2014 年以来果业行情持续低迷,以及由此导致的果园经营绝对经济回报与相对经济回报同时下滑关系甚大。

(二)政策建议

事实上,自党的十九大提出“实施乡村振兴战略”以来,中央和地方相继出台了一系列贯彻落实乡村振兴战略的指导意见、实施规划及政策保障。围绕“五大振兴”内容,已经明确了产业振兴是基础,人才振兴是关键,并已充分认识到人才问题是当前乡村振兴发展的重要瓶颈。特别是在2020年12月29日至30日中央农村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看,民族要复兴,乡村必振兴”“要吸引各类人才在乡村振兴中建功立业,激发广大农民群众积极性、主动性、创造性”。就本文调查分析而言,曾经具有强比较优势与高现金价值的苹果产业正在事实上的衰落,为此,农业劳动力与本土人才基于经济理性的驱使,加速流失,这无疑会对乡村振兴战略的贯彻落实带来挑战。与此同时,本文分析的案例区域为集中连片特困区也不容忽视。如果农业产业衰落与人才流失趋势不能得到有效遏制,势必会影响到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的有机衔接。基于此,本研究基于家庭农业经营稳定、持续、健康、高质量发展目标,提出以下实践创新的方向性建议:

1.加速科技赋能

随着国内市场饱和及国际市场形势剧变,曾经的优质产业项目势必面临衰落甚至淘汰的压力,加速产业转型成为必须。新型农业科技是重要的产业转型赋能策略。以苹果为例,生产上务必加速传统果园改造力度,切实推进适合机械化生产的现代“双矮”果园推广;加工上务必推进果业精深加工业(如浓缩果汁)的转型创新,切实延伸苹果精深加工的产品链、价值链。唯有提供农业相对经济价值,才可能增强农业从业吸引力,稳定从业队伍,提高从业人员素质。

2.加速制度赋能

农业从业人员“流失”既是挑战,也是机遇,特别是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及以前出生且对农地具有特别情结的农业从业人员让出农户家庭决策权,家庭农业经营方式的可塑性无疑会极大增强。要适度超前地推进当前“三变”改革经验,促进农地制度创新,加速农地向经营大户集中、种植能手集中,实现规模经济效应,吸引农家青年儿女有序“回归”农村、农业。

3.提升胜任资本

根据农业科技发展、农业市场演进、农业政策演化的规律及趋势,以职业胜任力提升为导向,加快推进新型职业农民培育。将愿意从事家庭农业经营的农家青年儿女培育成为拥有前沿思维、保持持续学习、理解科技发展、洞察市场逻辑、敏锐政策法规、擅长人际沟通等的“新农人”[39],以丰厚的胜任人力资本驾驭现代农业发展。

4.释放性别红利

从准确把握国际性别平等政策趋势高度,重视并发挥女性从业者在农业农村社会经济活动中的地位与作用。从社会舆论营造,政策法规完善,农机装备设计等多维度建构“亲女性(pro-female)”机制[7],为愿意从事家庭农业经营的农家女儿创造机会、提供保障,极大释放农业生产经营上的性别红利,助力家庭农业经营可持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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