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作为社会公共空间的留园

2022-12-05 20:48王欢颜
西部学刊 2022年21期
关键词:留园苏州园林

王欢颜

位于苏州阊门外的留园作为我国四大名园之一,是苏州园林的典型代表,其泉石之盛、花木之美、亭榭之幽深总是引来游人如织,是苏州旅游最具代表性的景点。学界以往对于留园的研究多集中于园林风景与造园艺术,以及盛氏家族与留园的关系[1],或从义庄与宗族角度探讨留园义庄与清末社会[2]。笔者在阅读晚清相关史料时,发现留园不仅是盛家的私家园林,更是一处重要的社会公共空间。上至官员绅士下至平民百姓无不成为留园的园中客,在其中上演着纷繁多样的戏码。晚清社会改良之际,借助留园的场地,旨在通过竞争促进商业发展的苏府物产会、义振游览会等均在此召开。本文通过梳理留园成为社会公共空间的过程,认为从太平天国战后至清末,留园作为公共空间承载了社会改良的期冀,也成为诸多社会问题发生的场所。走向现代的晚清苏州社会有着丰富的面向,通过对留园这一城市公共空间的考察,可以观察苏州在现代变迁中的经历与矛盾。

一、作为城市公共空间的留园

留园始建于明嘉靖年间,太仆寺少卿徐泰时归隐故乡后,在阊门外下塘的花步里营建了疏阔淡雅的东园。徐泰时过世后其子孙经营不善,园林几易其主。清朝嘉庆年间东园为苏州绅士刘恕所购,经营修缮并以寒碧庄命名,时人多以主人之姓称为“刘园”。1860年苏州被太平军攻破,千百年名迹尽为淹没,无数管笙楼台化为灰烬,而刘园因被天国诸将领喜爱,成为其各游玩之所而免遭破坏。战乱之后,1876年,晚清重臣盛宣怀的父亲常州人盛康在苏州投资置业,花白银五千余两购得刘氏寒碧庄并进行修缮,使得园林面积在原徐氏东园和刘氏寒碧庄的基础上有所增扩,园林布置“比昔盛时更增雄丽,卓然为吴下名园之冠”[3]。增扩修缮的园林面积近三十亩,园林分三部,东部以建筑为主,厅堂华丽,庭院精美;园林的中部以水域为主,山明水秀,古木蔽空;园林的西部则如置于山林之中,溪边林下,颇富山野之趣。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学者俞樾在为此园做记时,曾问园主是否另赐嘉名。园主盛康认为“寒碧之名至今未熟于人口,然则名之易而称之难也。吾不如从其所称而称之。人曰刘园,吾则曰留园,不易其音而易其字,即以其故名而为吾之新名”[4]。经历了兵燹的苏州满眼荒凉,而阊门外的刘园却得以留下,沧海桑田历劫不磨,因此取名谐音“留园”。

留园本为盛家的私家园林,但园主并没有让留园孤芳自赏,而是敞开园门任苏州城百姓游览。留园被盛康买下修缮的第二年(公元1877年)5月,“月之初二日,开柵放人游览,三日内不取分文。为修好街邻之意,自初五日起每人进园收钱七十文,盖以备日后园中修理之费也。”[5]此后,每逢春秋两季及节日留园都会开放供游人观览,引得倾城士女联袂来遊,不论男女老幼都得以欣赏留园美景。每逢春季兰花会来此赏兰花,秋季赏金桂,已成了苏州城的又一习俗。晚清重要的报纸《申报》屡屡报道留园开园引来众人游赏的新闻,“阊门外盛氏留园每逢春秋两候,开放遊人观览。日来,园中桂花盛开,秋色斑斓,各处得兴,宝马画舫歌船络绎不绝。”[6]“距金阊不二里,有留园焉。园中楼台昳丽,水木清华,为省垣诸园冠。以故春秋佳日,士女如云,较他处独盛……近日秋高气爽,凉燠适宜,遊人接踵联裾如水趋壑。入其中者,临瞩之余,辄相对茗坐,几无隙地。”[7]

园主慷慨大方的开园之举使得留园成为苏州的一个重要公共空间,不论男女老幼,绅士商贾、富户平民均可来这方园林内游玩、赏景、品茗、宴会,日常收费为70文每人,若遇重要节日则减半收36文,“立夏佳节,苏阊外盛氏留园特于是日减价一半,每人止收三十六文。于是远近闻风而至者,摩肩接踵,自辰至西,盖不下数千人云。”[8]根据1876年生于苏州并长期生活在那里的包天笑记载,他儿时的物价相对较低,鸭蛋七文一枚,鸡蛋五文一枚,乡下人采摘的草头2文一扎,一石米约三千文,够小家庭的包家吃4个月,二元钱就可以请一席八个碟子(冷盆干果)、四小碗(两汤两炒)、五大碗(大鱼大肉,全鸡全鸭)的客了[9]。对于苏城人家来说,70文约为普通百姓之家一日所费,且留园常常因为节日打折,普通人家偶尔游园完全负担得起。由于留园初开时不收分文,故闻风而至者,无不争先游览,致使园内拥挤异常。甚至有一些游手好闲之人,故作拥挤以偷取财物,以致园内混乱不堪,园主特请官兵来维持秩序,并雇佣了三十余名园丁,在每日闭园后打扫以恢复园林整洁之姿[10]。

留园的日常管理由留园义庄负责,盛康在购园后即在园内设置义庄,园额即为“龙溪盛氏义庄”。留园并不单独属于盛康,而是整个盛氏家族的产业,包括留园在内,盛氏家族义庄的产业包括义田、祭田、祠堂、家善堂、房屋等。光绪二十八年(公元1902年)盛康去世,盛家的产业由其长子盛宣怀主理,他的幕僚郑恩照负责总理留园义庄的日常事务。为方便留园的日常管理,园内雇有账房、管门(兼收门票)、花匠、园丁(照料花草、鸟兽)、园林各处专职看守人员、巡丁、更夫等[11]。上海图书馆馆藏的盛宣怀档案现存有近五十份留园报单,根据这些报单的记录,留园的管家郑恩照或其他执事每月会分三次整理留园报单寄给盛宣怀,上面详细记载每旬每日留园售出的门票数量、轿票数量以及园票和轿票收入,到了年终岁尾还会总结年度游客数量及收入进行汇总上报盛宣怀,账目条分缕晰、有板有眼。以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8年)为例,该年共收园息洋五千六百五十七元,钱八百七十一千九百文[12]。在园林的经营上,除提供日常游览玩赏之外,还可以在留园饮茶、设宴,园林也会购入名花佳卉、珍禽异兽供人参观,并派专门的工作人员管理喂养。按现存的留园报单来看,留园的日均浏览人数超过一百人,每逢天气晴好的春秋佳日,日常游览人数则有两三百之数。若遇到节日如清明、端午、立夏、春节后的开园日等,来园人数则会暴增至上千人。根据留园报单记录,郑恩照管理留园事务后,留园基本上除春节等节日外全年均对外开放。

虽说太平天国运动之后苏州的一众园林如怡园、狮子林、拙政园(时为八旗会馆)均再次对外开放,但留园却较他处独盛,除了园中景色怡人外,与其位置和周边环境是分不开的。留园位于苏州城西北部的阊门之外,清末苏州的六座城门中,阊门是最繁华的一处城门,“阊门内外,居货山积,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语其繁华,都门不逮。”[13]虽然经历太平天国战乱,阊门一带曾化为灰烬,但战后传统景观逐渐回归的同时,现代化的景观如洋楼、电灯、马路等也出现在阊门附近。阊门开了马路之后,戏园堂子也纷纷搬至阊门一带,使得这里再次成为苏州最繁华的城门[14]。阊门外不仅商业娱乐业发达,风景更是绝佳,出阊门由山塘至虎丘是苏州人和外地游客最喜爱的游赏路线,四季皆有佳景,总是游人如织。

1906年苏沪铁路通车,铁路沿苏州城北而建,车站就位于距阊门外不远的地方。从前上海到苏州乘小火轮需要12小时,铁路通车后两地之间的通车时间则缩短至两小时,沪宁线附近商业更加繁荣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游客。自此苏州上海之间的往来更加便利,来苏州游览之人大多会就近到访留园游玩。1907年时,阊门与车站相连接的马路通车,借此机会,盛家的留园义庄共捐助四千元修建了由阊门附近杨安浜至留园的马路[15]。马路开通以后,苏城内外的游客通过水路、马路、铁路等多种交通方式均可到达留园,“车水马龙,游者益众。过金阊者,无不以斯园为寻优选胜之佳境矣。”[16]对外开放的留园逐渐成为苏城内外的游客所熟知的一处公共空间,除了游览的功能之外,在由传统走向现代的苏州城市,留园开始承接了一项新的功能——赛会场地。

二、赛会场地改良前沿

近代以来,传统时期的重农抑商思想逐渐被颠覆,商战、挽回利权、鼓励工商、振兴实业等成为常识和新的社会自觉。晚清新政以来,以物产会、劝业会、陈列会为主要形式的赛会活动成为社会各界改良人士所赞同的振兴实业之举。在赛会上各个展品优劣立现,通过奖优裁汰来鼓励竞争、振兴商业,在日趋激烈的商战中,迎战外国工商之冲击,挽回国家之利权损失[17]。赛会地点的选择则需要兼顾地理位置、交通、商业发达程度等多种因素,位于苏州阊门外且靠近铁路的留园成为苏州赛会场地的首选。

1909年,为响应即将召开于南京的全国性博览会——南洋劝业会,苏省农工商务局会同苏州商会共同筹办苏府物产会。为省去场地建设的费用,苏府物产会监督和办事处人员经商定决定借城外盛氏留园中大戏台、四面厅等处为物产会陈列参观之处。为振兴工商,积极响应劝业之举,盛宣怀同意了借园之请。留园东部以建筑为主,此处的林泉耆硕之馆为典型的苏州园林中的大型厅堂,面阔五间,四周皆可观景并绕以围廊,这种厅堂样式也被称为四面厅。林泉耆硕之馆南部的天井外即为盛家的大戏台[18],也是近代苏州第一座室内双层三楼大型戏厅。面积宽阔、环境优美的四面厅和大戏台用作室内展厅,且专为参加物产会的游客可以从留园东部出入,使物产会形成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宣统元年(公元1909年)七月初一,苏府物产会在留园盛大开幕,苏城百姓纷纷参会,每日售出游览券近千张,每张取小洋五分由附属留园代收。苏府物产会开幕后官商学界参观者甚多,苏州周边各府县人士亦慕名而来,“镇江府承太守,常州府商会总协理暨绅商学界中人均经到会参观。”[19]为防止男女杂处引发社会问题,特规定“初一日起至初四日止男宾参观,初五日起至初八日止女宾参观,初九日起至十二日止男宾参观,十三日闭会”[20]。此次苏府物产的展品分天产、工艺、教育、美术四大类,苏省各地共展出了超过三千件展品[21],官绅各业代表将各种物品审查研究评出获奖产品予以鼓励。这些展品不仅涵盖了苏州传统农副产品和织锦雕刻等手工艺,也有诸多新事物和工业产品展出。

物产会作为赛会的一种形式虽然引发了苏城百姓的关注和讨论,但毕竟是有时间限制、会期固定的展会。为扩大工业而畅销路,各地商会和农工商局开始致力于常设性劝工厂、陈列所的创建。在官府的倡议和苏州士绅的努力下,现代商场的雏形,固定的商品陈列所出现在了苏州。1908年末苏省商品陈列所正式开始筹备,在选择地点时阊门、留园再次落入大家的眼中,“查商品陈列所宗旨原为振兴实业,便利民生,而尤重在奖励输出物品,使外人藉此为介绍之资。故建设该所,必须繁盛之区,方有裨益。”[22]留园右侧靠近留园义庄的上津桥一带本为民房,太平天国兵燹之时街巷被毁,沦为一片荒地,后被清兵右营所占,用作练兵之地。等到战争结束,营房操场逐渐被废弃,这块位置佳又靠近留园的地方最终被选为商品陈列所附属劝工厂的建设地址。

1911年4月15日,苏州官员和商会士绅悉心准备了近三年商品陈列所正式开幕。在留园管家郑恩照给盛宣怀的信中,他描述道“闻留园马路口陈列所已于上月十六日开幕,前数日游人极盛,每人收铜元两枚,有逛园而改游陈列所者,有游陈列所而顺道游园者……然陈列各品程度尚浅,无甚足观,是以未及匝月而游人已寥寥”[23]。1911年10月义赈游览会再次借留园开会演剧,然而因为武昌起义,人心惶惶,且“每天上下有五六十人来园布置,喧宾夺主,蹭踏不堪,不胜其扰,游资亦受影响矣”[24]。伴随着清朝的历史走向落幕,这次义赈游览会以失败告终。

赛会这一名词并不是舶来,而是自古有之,常与迎神一起出现,称作迎神赛会,是承载着人民日常宗教生活的重要仪式。在吴地,尤其是明朝中期以后,每逢重大的宗教节日,诸如城隍庙会、东岳神诞、观音诞等,都会举行迎神赛会,张灯演剧,百戏竟尘,游观若狂。众多的香客自然引来了诸多商贩在此聚集,形成了独特的赛会市集。所以苏府物产会的晓谕才说“赛会虽系西法,说来亦甚寻常。各处赶墟赶集,意思可以比方”[25]。当西式的博览会来到苏州,平民百姓自然以曾经熟知的“赛会”概念来理解它,留园作为赛会的承接地,对于积极参与社会改良的士绅来说,它是推动苏州商业进步,与西方国家争夺利权的希望之地,但对于普通的苏州人来说,它在游观的基础上增加了新功能,一时间引得人们纷至沓来。但由于展出的产品品种有限,且背后缺少工业进步带来的产品革新,借赛会以鼓励工商振兴实业对于清末的苏州城来说任重而道远。

三、社会问题发生之地

由于优越的地理位置,旖旎的园内景色加之园主和管家对劝业工商的支持,太平天国战后的留园成为苏州一处极受欢迎的公共空间。由于原则上不分性别、阶级的对外开放,社会各个群体纷纷涌入园内,上演着一幕幕纷繁复杂的故事,留园也成为诸多社会问题发生之地。

在留园玩赏的众多游客中,女性尤其是年轻女性夹杂其中,成了园中除花木亭台外的又一道风景,“苏阊外盛氏留园于月初开门,来者络绎不绝。至清明日,则如蜂之屯如蚁之集。其中粉白黛绿拽长袖而拖轻裾者,十居其五。故是日园中比之众香国天女散花有过之无不及也。”[26]留园的游客群体中女性游客约占一半的数量,不仅有官宦绅士人家的妇女、小姐,也有妓院青楼中的姊妹。自古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仕女每每出街必精心打扮,钗环粉黛力求时尚美观。妇女们出现在园林中,并成为园中一景时,就不可避免地引来一群浮浪少年,引出一桩桩社会事件。

每年的春夏之际是留园风景最秀丽的时候,光绪十五年(公元1889年)的一个春天,留园“牡丹大放,满眼芳红。有某氏女郎约闺友两三人缓步花砖,留连风月。不虞某氏子尾随,虽不敢公然调戏,然轻薄之意亦可想而知。事为洪某所见,勃然大怒,谓何物狂且竟敢若此无礼,独不谓乃公手下无情耶,蓦挥拳击落其眼镜。某见事不妙飞步逃脱”[27]。无独有偶,光绪十六年(公元1890年)的春天留园内也发生了类似的事件,“有一小家女,年可十五六,娉婷袅娜爱好天然,徒倚雕阑流连风景。少年子弟一见销魂,品足评头百般调笑,女赧颜微露无可奈何,正在窘迫之际,忽有白袷名流大踏步而出,怒谓何来恶少敢放肆轻狂,岂以为崔家护花旛不能拳尽游蜂浪蝶耶。于是众始惊散,然女已粉汗蒸淫惊魂几断矣。”[28]浮浪少年屡屡调戏轻薄留园中游玩的闺中姊妹,幸运的是《申报》报道的这两件花下挥拳事件,都有正义人士出手将流氓恶少赶走,闺中少女虽然颇受惊吓但并无大的损失。

官方对此类事件是什么样的态度,又是如何处理的?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叶姓典史之子在留园游玩,因为女色与他人动武,大打出手致人受伤,抚院黄中丞得知后,本将署沪的叶典史因此而丢官,并“榜示官厅以为不能约束子弟者”[29]。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官方颁布禁令,禁止携妓冶游,“阊门外巡总委员乘坐官船并带小船数支在在三塘桥转角河口与桐桥浜两处停泊,令差保等逢船探望。如有眷属及妓女即行高声喝阻,不准开付虎丘。”[30]这年五月官方再次发布宪谕“凡城厢内外各园,不准擅放妇女入内游行,并派差分往传谕各园遵照宪谕莫不奉令,维谨标贴园门”[31]。此外,苏府物产会和苏省商品陈列所开设之时也专门将男宾与女宾参观的日期分开,以防止男女混杂。官方的态度看似是非常严格的,甚至有官员因为没有好好约束子弟在园林闹事而被撤职。然而官方虽屡屡禁止设关卡查验,游人们则选择转换其他道路与目的地,“独留园一处游船反较虎丘为多,盖多属过卡折回顾而之他也。”虽然光绪十一年(公元1885年)春天严禁妇女入内的告示明确贴在了各园林门口,然而一年过后的春日,当留园锦绣天地风光无价之时,西园公子,南国佳人,扇影衣香,花光人面依然是流连其中。虽然苏省商品陈列所标明男女分期参观,但“十六为招待男宾之期,不意陈列所竟有女子丛集其间”[32]。

其实清朝时期妇女在公共空间的活动频率本就不低,妇女已经成为社会上重要的消费群体,不仅在重要节日、庙会、进香等时节会出户游观,且每逢出游必精心装饰,“苏样”“苏州妆”甚至引领全国的时尚潮流[33]。苏府物产会借留园开展并设定男女分期参观,事实上留园早已男女混杂参观,这样的设定实属多此一举。在苏省商品陈列所开展之时,各业出品人就为变通男女分期参观之事上报苏商总会,指出数端窒碍不便之处,物产会、陈列所等展会本就是为振兴商业,争夺利权而从西方借鉴来的一种活动形式,这种活动形式本就是男女混杂自由参观的,然而到了中国却要加上性别的限制,不免让人有厚彼薄此,为外人开后门的观感。且女性群体,尤其是上流社会妇女的消费能力是不可小觑的,她们又不习惯单独出行,若男女分期则很有可能丧失许多消费机会,这就违背了商品陈列所开办的本意。鉴于此等理由,农工商局的批文是“所请男女变通分期参观一节,自可照准。维该所长随时认真督察,务使秩序井然,至为重要。”

再则随着清朝末年风气渐开,妇女解放、女权、女子上学等思潮渐渐兴起,在留园这方空间内,也有勇敢追求自由恋爱的举动,“苏垣某女士,肄业某女校有年矣。平日醉心欧风,深注意于婚姻之改良。今春往游留园,得遇某氏子,某精西文,一语通姓名,两相爱慕,遂有指环互换之约。女母非开通者,而生家又窘于资,好事多磨,不得已于上月相携偕遁。母知之,以为大辱,乃重金购之,如捕盗贼,现闻已合浦珠还。而痴男怨女惨离鸾,日为以泪洗面而已。”[34]晚清的留园中,不仅有浮浪少年调戏妇女的事件,也有接受了西式教育的富家千金勇敢追求爱情的故事,虽然上述事件中的一对鸳鸯被封建观念甚深的女方母亲棒打分离,但我们也可得见在苏州的留园,随着时代的变迁,悲欢离合的故事屡次上演。

在普通苏城百姓眼中,留园或是风景绝佳的玩赏之地,或是男女杂沓的问题场所,然而在商人眼中人口密集的留园却是一处可以发财的地方。留园的管家发现了商机,向盛宣怀提议若能于园外多建房屋,开设店肆,则冷落之区将变为繁盛市廛。1906年铁路通车之后,来留园游玩的游客日渐增多,阊门马路的两家番菜馆,詹润泉的普天香番菜馆和仇启臣的一品香番菜馆都中意了留园的商机,意欲在园中制卖番菜。不料光绪三十二年(公元1906年)七月,留园管家郑恩照却被一纸诉状告到了官府,一品香菜馆的仇启辰告留园管家郑恩照言语蛊惑其来留园开饭菜管,并向其收受五百元私费,又因费用未按数交齐,招徕唱戏人在园中另开菜馆[35]。郑恩照作为盛宣怀的幕僚,为盛家经营管理留园二十余年,兢兢业业尽职尽责,为何会在此时收受贿赂,自毁名声?原来仇启臣为垄断留园的大菜生意恶人先告状,幸亏留园附近同泰烟钱店与逍遥楼茶馆老板作证才洗刷了对郑恩照无端的污蔑。这一事件过后,留园并没有重新订立招租章程,整顿商业秩序,盛宣怀决定普天香、一品香两家均不得在园内开设菜馆。留园终究是盛家的私家园林,不是专门为了商业而经营修缮,当商业纠纷影响了园中清净与声誉,盛家的选择则是干脆放弃一部分商业利益维持园林原貌。

四、结语

在苏州,大部分的园林都为专属于某个家族或某人的私家园林,园林多为园主社交会友的私密空间,但位于阊门外下塘花步里的留园通过收取少量游资,原则上不分身份财富的对社会上所有人开放。不像虎丘山塘街等纯开放型景点,留园作为兼商兼官的盛家的私家园林,经多次修缮经营,景色清丽可人,被围墙围住的不仅是园内的景色,更是普通百姓对于富绅生活的好奇与向往。虽然清末时期,包括拙政园、怡园、留园在内的一众园林均择时对外开放,但是由于留园优越的地理位置和园主开明的经营态度,它成为晚清时期苏州最受欢迎的一处公共空间。

关于中国近代城市公共空间的研究已经引起了诸多城市史、城市建筑学者的兴趣,并展开了广泛讨论[36-39]。严格上来讲,城市公共空间其实是从西方舶来的一个概念,现代意义上的城市公共空间一般被定义为由公共权力创建并保持的,供所有市民使用和享受的场所和空间[40],诸如广场、公园等等都是常见的城市公共空间。对中国来说,这类西方语境中的公共空间其实是相当晚近的产物,在进行现代化城市改造的过程中,公园、广场等被视为现代化城市的模板而加以效仿。对于传统时期的中国城市来说,诸如庙宇、集市或者王笛笔下具有成都特色的茶馆等都是公共空间的代表,不同于西方自古希腊时期起以城市广场、教堂等为代表的政治性、宗教性的公共空间,传统中国城市公共空间是建立在市井生活之上的。

当我们把目光转向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苏州城,转向阊门外花步街上的留园,会发现如果按照现代意义上的公共空间来界定,留园其实是一个半私密半开放的公共空间,它并不属于市民全体,而是盛家的家族产业,留园的经营布置、招商、开放时间等都是由盛家决定的。如果仅从苏州城市范围内来看,留园是园林中最具“开放性”和“现代性”的公共空间,但我们也看到一旦发生了商业纠纷,留园不是处理纠纷之后重新招商,而是干脆一刀切,禁止大菜馆在留园内营业。1906年,曾在上海张园进行气球表演的洋商来到苏州请求在留园中演放气球,“演放气球事照本拒绝,嗣因一再商恳,益言向在上海张园演,未闹事。今特慕名而来,已求阊胥警察孙总办,派梁委伯怡带同警察到园弹压。初意拟在园长放,后见我处不允,只求试放两次,随即他往,永不再来。”[41]在上海张园已经习以为常的演放气球却在留园中屡被拒绝。

1885年,位于上海的张叔和的张园正式对外开放,很快这里成为上海最大也最受欢迎的大型公共空间,游人们在此赏花看景品茶宴饮,除传统的中式休闲外,还可以在此照相、观看气球载人表演、焰火表演,参与体育竞赛,观看展览,来此购物。此外,张园还是上海各界集会、演出的重要场所。晚清时期,留园和张园是苏州与上海最具代表性的两处城市公共空间,虽然都是属于私人的产业,但1903年张园成立了张叔和花园公司,开始用现代的手段来经营,留园则一直归属于传统的宗族产业,作为义庄的一部分由管家来打理。张园背后则是开埠之后越来越开放与西化的上海城市性格,留园背后的苏州作为传统城市的典范,虽然在走向近代的过程中也尝试引进现代,但脚步是缓慢的。曾承接社会改良期冀的留园只是在传统范围内尝试做出改变,正如从传统走向现代的苏州城,一边沉浸于旧时的辉煌,一边敛手束脚地迈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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