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伦特的教育观及其对我国教育改革的启示

2022-12-05 20:48
西部学刊 2022年21期
关键词:阿伦特教育者世界

肖 蓉

汉娜·阿伦特①是现代著名哲学家,她对纳粹的批评、对人的多元性维度之强调以及关于判断力的论述等观点都在学术界引起过热烈的探讨。她的思想启发个体的思考和智识水平,有益于我们处理自身与外部世界的关系,对于个体的完善以及共同体的发展都有着重要的意义。她将其哲学思想融入对教育的思考,对我们当前思考教育改革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作为一位对社会有所关怀的学者,她看到了美国教育的危机,撰写了《教育的危机》一文,收录在《过去与未来之间》这本书中,这是她关于教育哲学思想的集中体现。她指出美国的教育危机在于混淆教育和政治的本性,忽视教育的权威性,只传授技术而不是系统专业的知识,以及过度追求个体自由、只顾及未成年人的自主性而缺失规范引导。阿伦特认为,应当重视教育的诞生性和保守性,重新回到传统来传授知识。这启示我们应该对教育者和受教育者提出要求,使教育成为连接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桥梁。

一、阿伦特教育哲学思想的重要论题

教育关乎未来发展大计。年轻人作为未来的建设者,他们的品德素质以及知识储备相当重要,而合格的人才需要共同体提供良好的教育。一旦教育观念出现偏差,那么受教育的群体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阿伦特基于自己所生活的美国的教育状况,洞察到教育的危机。她认为“教育的本质是诞生性,即人出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事实”[1]164。受教育的群体是新出生的孩童以及成长中的青少年,他们对这个世界还不太了解,在接下来的生活中,他们所形成的人生观、价值观依赖于年长者的引导。作为新生的人,他们具备很强的可塑性。年轻人对世界的重要意义还体现在他们作为新生的力量,充满着朝气与活力,因为他们的努力建设,我们的世界得以延续而不至于衰弱。如果在教育过程中过于重视未成年人的独立自主性,会造成教育权威性丧失并引发负面后果,于是她提出了诸多有意义的教育主张。

(一)教育需要与政治做出区分

在《人的境况》中,阿伦特强调政治领域中人的多元性,即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个体,能够通过行动去展现自身的卓越与优秀。因此,不能通过政治的方式或者为了统治的方便,抹杀人的独特性,将人变成重复的、随时可替代的物品[2]。政治领域基于人格平等的主张对人的独立性、自主性的强调并不适用于教育领域。阿伦特反对将教育当作政治工具,并认为美国的教育危机跟其政治氛围有关,“它本身争取平等和尽可能抹平一切差别:……特别是学生和教师的差别。显而易见,这样一种平等化的实现只能以牺牲教师的权威和牺牲学生当中少数有天才者为代价。”[1]169也就是说,美国的教育为了追求所谓的自由个性,忽视教师在知识层面的权威性,一味地强调教师与学生两者的平等地位,诱使学生在教育过程中因为过于自我而学无所得。此外,教育与政治的区分还体现在教育态度是否保守。阿伦特认为,“保守主义(conservation)是教育的本质”“对世界的全面责任理所当然地包含着一种保守主义态度。不过这只适用于教育领域,或者说只适用于成人和儿童之间的关系,不适用于政治领域,在政治领域内,我们跟成年人和平等者在一起交往行动。”[1]178-179如果把政治领域的这种平等交往理论引入教育领域,会动摇教育者的权威性。尽管教育者与学习者在人格上平等,但是,必须承认教育者在知识水平上的优越性以及心智的成熟性,他们具备教育年轻人的资格,除了传承专业知识,亦能利用自身的能力造福人类,而年轻人会因为知识的获得而具备开创世界的能力。

(二)教育应该遵守传统,保持其权威性

一般认为,阿伦特在教育问题上属于保守主义,她看重过去与传统。教育权威的丧失是一种重大的教育危机。教育者传道授业解惑,传承知识,完成人类文明的积累和传播,推动人类社会的进步,他们在自己擅长的专业领域值得我们尊重和学习,所以教育的权威性包含着对于知识的敬畏。我们的世界是由过去和未来链接形成的,不能因为传统由过去而来,就以指向未来的创新彻底地否定它。教育者基于自身的知识以及成年人的心智,对于新生的、充满活力的年轻人有着引导的作用。一旦否定或弱化教育的权威性,完全追求政治领域中类似成年人之间的自由平等,让孩童们完全自主,就会造成很多危险的境况。比如,孩子们“发觉自己无法跟一个绝对比他强大的人势均力敌地抗衡,除非依靠跟他一样的其他孩子的联盟,要不然他就仿佛是站在少数的位置上,与一个绝对的多数抗衡。假如没有外在强制手段的支持,成人都很少能够忍受这种情形;孩子们更是彻彻底底地对此无能为力。因而,从成人的权威中解放出来的儿童并没有获得自由,反倒屈服于更可怕、更专横的多数的权威”[1]170。失去成年人的规范,让孩子与成年人相对隔绝开来,可能会使他们彻底失去合理的内部秩序,不仅对其成长没有帮助,而且会对他们造成伤害。未成年人的自主,或者说自我管理,将造成很多不可控的情况。

(三)在教育的过程中应当把握三方面的内容

第一,教育不能“不教授知识而反复灌输技术”[1]171。阿伦特认为,这种情况具有普遍性,人人都在为了谋生追求迅速掌握一门技艺,比如学驾照、计算机、缝纫、画画等,然后以此为业,付出劳动,获得报酬,而完全忽视人的丰富性。在阿伦特所生活的时代,美国飞速发展,整个社会趋向于追求经济利益,公民培养的方向是技术教育,这样孩子们很容易就沦为经济发展的工具,并造成工具理想和人文关怀之间的断裂。教育不再是教授知识,而成为奴役人的工具。知识的丰富性体现在它是人类文明延续的最重要的力量,它赋予孩子们生活的能力,包括技术技能、丰富的心灵生活以及对社会的责任感。教育应该服务于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绝不是培养单向度的人。除了谋生,我们还要能感知他人的苦难与成就。马克思曾对技术提出批评:“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使另一部分工人变成机器。劳动生产了智慧,但是给工人生产了愚钝和痴呆。”[3]缺乏人文精神的技术教育大大地弱化了教育的复杂性与意义。实际上,教育不是面对一张白纸,将各种思想、观点、主张全部倾倒进去,占据被教育者的所有心灵,最终学生从课堂上只是知道了纯粹知识性的内容。真正的教育是对被教育者自我的完善,但这不是按照一个固定的格式将学生塑造成单一的形象,而是塑造一个对其自身境况敏感的人。所谓对境况敏感,指的是能够对自身所处特定情境的真切意义有透彻理解并能做出相应境况所要求的适切反应。从这个角度来说,教育旨在培养被教育者在境况中的“适应性”。

第二,学习不能缺乏系统性和专业性。阿伦特发现,在教育过程中追求所谓的自由给教育带来很大的伤害。对教育者和学习者不加以限制,没有固定的主题,学生想学什么老师就教什么,而教师“不需要精通他所教的科目,以致教师仅仅比学生提前一小时学会知识的情形也不鲜见。这不仅意味着学生要靠自己熟悉资料,而且意味着教师权威的合法性来源”[1]170。如此一来,孩子们零零碎碎地接触一些碎片化的知识,实际能力很弱而不自知,无法深入思考问题,并因为长期的非系统学习,缺乏坚持学习一门艰深知识的毅力品格,这不利于他们的成长。所谓“术业有专攻”,这种专攻的能力是靠着勤奋的学习与大量的实践活动获得的。专业的事情应该让专业的人来做,医生治病,教师教学,画家画画,大家各司其职。正如阿伦特所说,教育是严肃的事情,如果只是满足孩子的玩性与兴趣,教育者的专业知识得不到施展,长期教授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最终教育者的本领得不到传承,人类的精密知识无法延续,最终伤害的是整个社会的福祉与孩子自身的利益。

第三,教育不能仅仅迎合与满足孩子的自然天性。阿伦特认为,教育的危机还在于过于注重保护孩子的独立性,似乎让他们玩,解放他们的天性,满足他们的各种需求,才是最恰当的教育方式。如果全部以尊重孩童的本性来处理教育问题,就丧失了教育的严肃性以及与孩子相处的限度。在孩童阶段,孩子们的智识水平尚未完全开发,心智未成熟,让他们随心所欲,后果不堪设想。比如,孩子误入歧途想吸毒,难道能允许他们这么做吗?所以年长者更应该树立权威,告诉孩子这些有损身心健康并危害社会的事不允许做。阿伦特指出,应该“让教学再次被树立为权威;学校时间内不允许玩,再次开始严肃的工作;学习的重点从课外技能转向课程指定知识”[1]172。学生需要知识来充实自我、成就事业,而只有传统的教学才能够让学生真正学到知识。

二、阿伦特教育观对于我国教育的重要启示

阿伦特出于对人和社会的关怀,对美国的教育状况进行了富有洞见的批评,提出了恰当的教育主张,不仅对当时的美国教育具有积极意义,也对今天中国的教育改革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教育对于教育者与受教育者都要有所要求

教育应该带着我们对世界的爱与责任来进行。阿伦特说,“教育的要义在于,我们要决定对世界的爱是否足以让我们为世界承担责任,是否要让它免于毁灭,因为若不是有新的、年轻的面孔不断加入进来和重建它,它的毁灭就是不可避免的。”[1]182教育的主体包括教育者与受教育者:对于受教育者来说,应该尊师重道,敬畏知识,爱护教师,尊重教育的权威;对于教育者来说,应该行为世范,规范自身的言行,给学生做好榜样,以适当的方式把孩子们带入这个世界,让他们更好地与这个世界接轨,并因为得到良好的培育,传承知识,创新世界。阿伦特认为,“无论哪种情况下,教育者都作为一个世界的代表,站在年轻人面前,他们必须为这个世界承担责任。……这种责任不是任意强加在教育者身上的;它隐含在年轻人被成年人引入一个持续变化的世界的事实当中。”[1]176教育既要让孩子免受伤害,又要赋予他们知识以及创新世界的能力。此外,教育要成功实施,一方面需要保留教育者的威严,所谓长幼有序,无规矩不成方圆;另一方面需要建立良好的师生关系,师生和谐互动,方能教学相长。

(二)通过教育建立过去与未来之间的桥梁

受海德格尔影响,阿伦特强调教育的诞生性,同时也强调其保守性。在其名著《存在与时间》中,海德格尔认为,日常此在对自身与世界的理解都离不开自身的传统,但是我们对传统的态度却存在着差异。非本真的此在尽管身处传统的支配之中,却是非反思地接受着传统的支配。与之相反,本真的此在尽管也处在传统之中,但却是有意识地将传统作为自身的传统接纳下来。这种对待传统的本真态度并非盲目地接受一些历史遗留下的东西,而是带着一种反思的态度来看待自身与传统的联系[4]。阿伦特同样强调世界是过去和未来共同构成的,过去或传统的东西尽管是旧的东西,但也留下很多经典,比如,在哲学领域,我们不能因为今天研究哲学的人更多,写出的书更多,就不再阅读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著作。毕竟,在他们之后数千年的时间里,哲学思考依然是围绕着他们提出的问题而展开。对待传统,应该保留精华,去其糟粕,为未来提供源动力。未来隶属于新的事物,在现有世界的基础上推陈出新,才能推进社会的全面进步。阿伦特在政治领域曾强调人的卓越性,而这种卓越的能力的基础,需要在进入政治领域之前,在教育领域获得。在中国的教育当中,我们强调和传承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就很有意义,并且通过把传统文化与现代技术的结合,创造了很多美好的东西,比如《经典咏流传》《国家宝藏》《典籍里的中国》这样优秀的综艺节目,还有让世界观众为之一叹的冬奥会的开幕式。如今,不少高校都开设了《四书》《老子》《庄子》《红楼梦》等中国传统典籍的精读或选读课程。通过这些课程,不仅能够让学生学习相关传统知识,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些课程,穿透时间的障碍,感受伟大思想的熏陶与洗礼,端正为人处世的态度,在格致诚正修的实际践履中,汲取五千年优秀文化的养分。

(三)教育要以人为本

人始终是教育的中心,教育的根本目的正在于人的塑造,一种合理的教育理念必定不是人性的扭曲,而是对人性的顺应与超拔。然而,人之为人不同于一般性的非人的存在者,其最独特的特征正在于人是一个始终在行动中自我生成的存在者,因而他始终向着未来敞开自身,并基于当下的处境而拥有与他人不同的生存可能性。就此而言,“多元性”便是阿伦特意义上的人性的一种反本质主义的规定性[5]。从这一点反思我们的教育活动,每一位教育从业者就要不断警醒,其所面对的并不是千篇一律、匿名的“人”,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特殊个体。这种特殊性不仅在于受教育者静态结构上与他人的差异,更在于受教育者在教育活动中所呈现出的仅仅是海底巨大冰山露出海面的一角。也就是说,每一个来到课堂上的学生,都是带着他过去所遭受的一切以及对未来的筹划而走到教师面前。我们不能采用一个固定框架,将所有殊异的个体全部打磨成一个样子,这既是受教育者的灾难,也是教育的悲哀。因此,我们的教育必须始终将学生的多元性作为一个基本的前提,而非要克服的对象接受下来。唯有基于此,教育才能真正塑造出一个人,而非物。

三、结语

教育作为一项有目的的实践活动之展开,对自身行动意图的明晰,构成了良好教育行动展开的基础。阿伦特教育哲学对我们当下的教育实践而言,最大的启示在于她从其行动存在论出发,以行动中的多元之人为思想支点,深刻地思考了在日益技术化的现代处境中教育何为。无论她的思考是否足以说服我们,她所激发的问题却是每一个教育从业者都不得不去面对的。人是世界的基础,构成了任何国家、民族共同体的枢纽。因此,对于人的培养就显得相当重要,这是人才培养的关键环节。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年轻人作为国家建设的人才,我们常常称之为国家的栋梁,我们不仅要对他们进行知识教育,而且要对他们进行德性教育,培养他们正确的世界观、价值观、过硬的专业本领以及高尚的德行,这对于个人事业的成就以及国家的强大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注 释:

①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1906年10月14日—1975年12月4日),美籍德裔犹太人,思想家、政治理论家。早年在马堡和弗莱堡大学攻读哲学、神学和古希腊语,后转至海德堡大学雅斯贝尔斯的门下,获哲学博士学位。1933年纳粹上台后流亡巴黎,1941年到了美国,当过出版社编辑,担任过芝加哥大学、社会研究新学院教授,著有《极权主义的起源》《人的条件》《精神生活》《平庸之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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