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主义否定性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的展现与转向

2022-12-05 20:48陶明东
西部学刊 2022年21期
关键词:否定性新文学阿Q

陶明东

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传播中,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等文艺思潮竞相登场,共同勾勒了新文学繁荣的文艺景观。作为文学思潮的现实主义,在中国经历了从一般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到“革命现实主义”、又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再到“革命的浪漫主义与革命的现实主义相结合”等复杂的多重变奏,当然也不可避免地经历了从否定到肯定的转变历程。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现实主义是以否定的姿态显现于文学作品之中的,这就是现实主义的否定性。其意义是指,现实主义文学作品以理性的精神,注重对现实中阴暗面的描写,侧重批判、否定现实中的不合理现象,也称之为“否定的现实主义”。在评论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现实主义文学作品时,有的评论家往往以其写实性代指其否定性,遮蔽其否定性所蕴含的审美意义,导致产生对相关文本的误读。本文试图从现实主义否定性的阐释入手,结合鲁迅的小说、“问题小说”“乡土小说”“人生派”小说,阐述现实主义否定性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的展现与转向。

一、现实主义否定性在西方的阐释

最早总结并提出现实主义否定性特征的文艺理论家是苏联著名文学家卢那察尔斯基。在1933年2月召开的苏联作家协会筹委会第二次会议上,他发表了一份有影响的报告,指出:“小资产阶级从一般的资产阶级现实主义出发,却开拓了另一条道路,人们常常称之为否定的现实主义。”他着重强调这种文学描写“主要是涉及现实中应该否定的方面。”①此后,高尔基在1934年在《和青年作家谈话》中提出“批判的现实主义”,他说:“批判的现实主义揭发了社会的恶习。”②不难看出,高尔基所提出的“批判的现实主义”,继承了卢那察尔斯基所说的“否定的现实主义”的理论主张,强调的是现实主义通过批判的方式揭露现实中应该“否定的方面”,这使我们对现实主义否定性的认识更加具体化。在这两位文学巨擘的理论倡导下,现实主义的否定性与其具体化的形式——批判性的品格开始得到了理论家的认可。

就西方文艺思潮发展历史而言,高尔基所命名的“批判现实主义”成熟于十九世纪三十年代,以法国、英国为发源地,逐渐波及俄国、北欧和美国等地。此类文学创作“首先从现实存在的丑恶、黑暗出发,集中挖掘反动剥削阶级统治的这个社会历史本质方面,然后艺术地加以展现;现实中应该被否定的方面,成为突出的表现对象”[1]。这一论述明确指出西方现实主义发展初期的否定性特征。就具体作家作品而言,如法国作家司汤达、巴尔扎克,俄国作家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英国作家萨克雷、狄更斯等,其代表性小说通过对当时社会的深层透视,运用理性的解剖刀,剜出血淋淋的事实,以“无情的真实”揭示当时社会存在的诸多矛盾、弊病,进而否定当时社会存在的不合理因素,表达出作者对理想、正义、美好的呼唤。

二、现实主义否定性在中国的理论倡导

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部分文学家、理论家以及文学社团对现实主义的文艺理论与创作经验进行总结与推广,特别是对现实主义在否定性立场上的批判精神给予积极评价与倡导。这一文艺思潮的兴起,主要是受到欧美(法、英为主,包括俄国)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作品及其理论的影响。

作为新文学运动主将之一的陈独秀,在研究西方文学思潮的基础上指出:“欧洲文学经历了一个由‘古典主义’进化到‘理想主义’再到‘写实主义’的过程,而吾国文艺,犹在古典主义理想主义时代,今后当趋向写实主义。”[2]被陈独秀视为文学发展方向的“写实主义”,其实就是趋近于十九世纪欧洲的“批判现实主义”[3]。由此看来,陈独秀较早看到“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思潮的独特美学价值,他对中国新文学的构想与倡议也主要是建立在批判现实主义的基础之上的。学贯中西的学者胡适认为“人生的大病根在于不肯睁开眼睛来看世间的真实现状”“易卜生的长处,只在他肯说老实话,只在他能把社会种种腐败龌龊的实在情形写出来,叫大家仔细看”[4]。胡适发表这样的言论,其主旨在于介绍挪威作家易卜生的“问题剧”,从中不难看出他看重的是易卜生勇于揭示社会现状的批判精神。当然,以上两位新文学的先驱对现实主义的强调与推崇带有明确的文学致用精神,他们强调现实主义的批判性,其深层的意义在于希冀文学作品对中国当时现状进行真实暴露,否定该否定的方面,以此启发民众看清当时的社会现实,增强追求科学与民主的精神。

新文学运动初期兴起的部分文学刊物、社团也表明了鲜明的现实主义精神。陈独秀等人1915年创办的《新青年》实际上是一个现实主义刊物,一开始就站在文化批判者的立场上。如茅盾所言:“从全体上看,《新青年》到底是一个文化批判的刊物,而《新青年》社的主要人物也大多数是文化批判者,或以文化批判者的立场发表他们对于文学的议论。”[5]2从《新青年》早期发表的理论文章也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如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提出的“八不主义”,在以否定的语式对旧文学批判的基础上对新文学进行具体的规范与倡导。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在批判旧文风的基础上标榜“三大主义”。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学”和“平民文学”的文学观,将“人道主义”作为一种历史观和世界观,并由此阐述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以“为人生”为宗旨的文学研究会在成立宣言中(周作人起草),开宗明义地提出“联络感情”“增进智识”“建立著作工会的基础”三大目标,表明文学是“于人很要切的一种工作”的态度。在茅盾看来,其中第三项“在那时候正是新文学运动的纲要之一”,“并且和那时候一般的文化批判的态度相应和”[5]3。

三、现实主义否定性在文学作品中的展现

如果说以上文学先驱和文学刊物主要从理论上倡导现实主义否定性或批判品格的话,那么新文学发展初期鲁迅的小说、“问题小说”“乡土小说”“人生派”小说,则从文学实践中不同程度地展现了现实主义的这一特性。

作为中国新文学现实主义奠基之作的《呐喊》与《彷徨》,其基调是否定性的,集中显示鲁迅小说强烈的批判精神。在《我是怎样做起小说来》中,鲁迅直言:“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痛苦,引起疗救的注意。”[6]鲁迅作为中国新文学的一名坚强“猛士”,以“正视淋漓的鲜血,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勇毅精神,打破“瞒与骗的文艺”,刻写深受几千年封建思想和制度毒害的真实的“国民的灵魂”。这主要体现在他在小说中塑造的孔乙已、阿Q等典型形象。在刻画此类人物形象时,鲁迅把他们搁置在否定的立场上进行批判,决不是在肯定的基调上给予赞许。以《阿Q正传》为例,“《阿Q正传》标志着新文学的现实主义在其开始阶段达到的最高水平。”[7]28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对阿Q形象意义的理解却经历了不同时期的偏转。在二十世纪二十年代的启蒙主义思潮时期以及三四十年代的民族救亡时期,开展“民族自我批判”是文学界当时重要的任务,阿Q自然成为“反省国民性弱点”的一面镜子。二十世纪五十至七十年代,文学评论强调阶级分析,阿Q则被视为“未庄”的第一个“造反者”,表现出了“本质上是农民的革命思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后,学界开始对阿Q进行人类学的探讨,关注阿Q作为一个“个体生存者”所面对的生存困境[8]。诚然,人们可以从文本意义生成的多种可能性为阿Q形象不同的解读找到相应的理论依据,但是,就鲁迅所处的时代而言,也就是新文学发展初期,对阿Q形象的理解还应回到否定的立场上,这样才能深刻理解鲁迅塑造阿Q形象的真实意义。对此,著名学者支克坚先生指出:(鲁迅)“对阿Q的思想性格作了彻底的批判和否定——既批判和否定阿Q的不‘革命’,又批判和否定阿Q的‘革命’”。[9]支先生在《阿Q正传与新文学的现实主义问题》一文中,再次强调:“我们看到了《阿Q正传》现实主义的另一个特点:否定的特点。”[7]29

在中国新文学发展的早期,还出现了“问题小说”。“新旧思想的冲突”是此派作家看待当时社会问题的主要视角,也决定了此类小说常用的一种叙事模式,即以新思想的视角,批判旧思想旧制度。罗家伦的《是爱情还是苦痛?》将主人公置于新旧婚姻观的矛盾中,让他在痛苦与挣扎的交织中体验旧思想对人性的束缚。冰心的《两个家庭》通过对分别出生于资产阶级家庭与封建家庭的两个孩子的比较,否定了封建思想下的教育观。叶圣陶《这也是一个人?》中的“伊”被以“半个牛帮工”的价格买来卖去,以此揭露封建家族制度对妇女尊严与生命的严重摧残。诚然,“问题小说”对社会诸多问题只做一些诊断,并未开出“治病救人”的“药方”,甚至存在过于理想化与概念化的倾向,如冰心想以“爱的哲学”去改变世界,王统照对社会问题的思考常常寄寓于“爱”与“美”的向往中。据此,有学者指出:(“问题小说”)“企图从狭隘贫乏的生活材料中硬是剥离拔高一些普遍性的哲学问题,或是‘太热心于提出问题’,又不能将‘问题’构成作者本人的艺术视景,那是很难导向现实主义的。”[10]但是也应该看到:“就多数情况说,‘问题小说’与现实主义之间确乎存在一定的联系。”[11]在笔者看来,这种联系主要指,此派作家以新的思想介入现实生活,在揭露和批判不合理社会现象时,往往对“社会问题”给予理想化寄寓式的处理,这使得现实主义否定性在某种程度上被消减。

“乡土小说”与“人生派”小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第一个十年“后半期最主要的现实主义流派”。“乡土小说”大致兴起于1923年,此派作家大都徜徉在都市文明的漩流中书写他们熟悉的乡村题材,两种文明的冲突使他们的笔墨时常浸染着理性批判的色调:在典型环境的构设与具体生活场景的细致描绘中声讨吃人的制度,哀叹麻木的人生。冥婚、水葬、械斗、买妻、典妻是此派作家较为热衷的题材,在不动声色的叙事中,暴露民间种种落后野蛮的风俗,以及“命如琴弦”村民的无奈与凄苦。王鲁彦的《柚子》叙写了在军阀统治下村民如草芥,被任意杀戮,人头如同秋天的柚子一样满地皆是的情景。《菊英的出嫁》在浓烈的悲剧氛围中,描写了两家父母为两个早年夭折的男女郑重其事地置办婚礼的场景,旧思想下农民迷信与悲凉的心理结构一览无遗。蹇先艾的《水葬》叙述了村民将一个小偷坠石沉河的事件,村民的野蛮残酷与小偷的麻木无助相互对照,意旨冷峻深邃。许杰的《惨雾》详实地描绘充满原始野性的宗族仇杀。台静农在《蚯蚓们》《负伤者》中揭露了男人视女人如“货物”,对妇女的命运及旧的婚姻制度提出深刻反思。“人生派”最早可追溯至文学研究会,此派作家高举“为人生而艺术”的创作理念,自然会融入现实主义创作思潮。他们的笔端触及各色社会人生,形成了较为宽广的叙事视野,对现实批判的主旨是他们创作的鲜明特色之一。叶圣陶以擅长写“小市民知识分子的灰色生活”而闻名,展开对小市民灵魂的审判。《饭》《校长》《火灾》《潘先生在难中》《外国旗》等名篇,则将人物性格搁置在特定生活环境中塑型,小市民知识分子胆小、猥琐、势利、自私的特征被展示得力透纸背。老舍则将文化批判纳入自己的小说创作,在中西文化对比中使民族文化中的劣根性无处遁形,他前期创作的《老张的哲学》《二马》等作品调侃式地反思小市民身上的“国民性”。此外,王统照的《生与死的一行列》、许地山的《在费总理底客厅里》等作品中,作者对军阀、统治者草菅人命、寡廉鲜耻的行径进行了深刻的揭露与批判。

四、结语

现实主义否定性是现实主义发展过程中显著的特点之一,这是由特定的历史背景决定的。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正是多种文艺思潮交汇碰撞的时期,面对当时社会中的诸多问题,具有中西文化比较视野的作家在接受和运用现实主义理论并进行文学创作时,自然看到了现实主义否定性的一方面,于是他们的文学作品以写实的手法揭露、批判当时社会存在的种种弊端,企图否定该“否定的方面”。本文主要借助鲁迅的小说、“问题小说”“乡土小说”“人生派”小说来分析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现实主义的这一特性,这只是认识问题的一个方面,当然也是最主要的方面。

从鲁迅的小说到“人生派”小说,显示出现实主义否定性在中国新文学发展初期的一些变化:如果说鲁迅小说中的现实主义否定性具有彻底性的话,那么,“问题小说”“乡土小说”分别在哲学理想与乡土文化的叙事氛围中,使现实主义否定性在不同程度上得以消解。在这一点上,“问题小说”较“乡土小说”更为明显。“人生派”小说则使现实主义否定性更加趋于理性,其虽然没有鲁迅小说的彻底性,但是增添了一些观察与思考的广度以及更多的现实生活感。另外,“问题小说”“乡土小说”和“人生派”小说在整体否定的基调上,或隐或显地表现出一些肯定的因素。如“问题小说”对哲学理想的宣扬、“乡土小说”对乡土文化的渲染、“人生派”小说对民众生命力和传统性格中坚毅一面的表现。此后,当革命文学逐步走上中国文学的舞台,最终凝聚成为强大文艺思潮之后,中国现实主义也从否定走向肯定。

注 释:

①卢那察尔斯基《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出自《卢那察尔斯基论文学》第51页。转引自王向峰《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97页。

②出自高尔基《高尔基论文学》第337-338页。转引自王向峰《现实主义的美学思考》(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年版)第29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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