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泛义动词“搞”和“整”

2022-12-05 20:48刘宇航
西部学刊 2022年21期
关键词:本义词义含义

刘宇航

一、泛义动词研究现状和定义

在现代汉语中,泛义动词作为一类具有特殊性的动词的统称,指代这样一种语言现象:一个动词的使用超出了其原义的范围,模糊了与其他动词的使用界限,可以作为多个具体动词的替代使用。随着语境色彩的变化,泛义动词的语义可以延伸出极具弹性和丰富性的表述空间,在语言的实际应用中,泛义动词的使用场景灵活多变。汉语中衍生出了许多极具语言张力的泛义动词,如“做”“弄”“打”等,都拥有重要的语言地位。方言中更是有许多生动有趣的泛义动词,如东北方言中的“整”,源于西南官话的“搞”,等等。

知网上搜索“泛义动词”这一研究主题,共有146篇文章,主要体现出四个研究方向。一是有关汉语本体的研究,尤其对诸泛义动词语义语用方面的研究文章居多,有60篇以上,占据总数量近一半;二是有关泛义动词对外汉语教学方面母语为非汉语学习者的二语习得偏误分析类文章,约40篇,数量也较多;三是外语泛义动词尤其是日语中的泛义动词与汉语泛义动词的对比类文章,数量在10篇以上;四是有关泛义动词常用构式的研究类或与泛义动词研究无甚关系的文章。在诸多文章中,“整”是最受研究者关注与青睐的泛义动词,有关研究文章可占总量的三分之一;“弄”“造”“做”“干”“打”各有千秋;以“搞”为研究对象的文章数量不多,仅有9篇。“搞”作为近年来使用频率越来越高且广为人知的泛义动词,却鲜有人关注研究,现有的关于泛义动词研究的文章多为语义语用方面的分析和对比,有些意犹未尽之意,对泛义动词内在机理的联系性方面尚有很大的研究空间。笔者借此契机,浅析“整”和“搞”这两个泛义动词,以期为泛义动词研究提供自己的思考。

泛义动词是由刘瑞明[1]先生提出的概念:他称其为一类有着宽泛和浮泛特点的动词,并与表意准确具体而范围固定的一般动作动词相区分。需要注意的是,泛义动词不同于多义词,其含义数量远远大于一般多义词的数量。经金鹏在《泛义动词“整”的语义探析》[2]中统计,“整”的义项高达50个,这种庞大的数量和极其宽泛的语义空间是多义词所不能企及的。多义词虽然一词多义,但其语义比较明确稳定,而泛义动词有着“浮泛游移”的特点,伴随着不同的语境,往往有相当大的变化。泛义动词也不同于适量、少许、暖和等模糊词语,模糊词语传递的信息虽然具有不确定性,但每种不确定性所归属的词义是单一的,并不能宽泛;泛义动词的义项虽然宽泛众多,但其每个义项的内容都是精确的,所表述的并不是一个范围不确定的事物。因此,莫娇与李明[3]认为:泛义动词更倾向为一种具有指称能力,词义宽泛且意义确定依赖语境的选择的动词。

二、泛义动词的语言地位

泛义动词虽然因其模糊、灵活、多变的特性,让许多非母语学习者感到头痛,难以辨别其适用范围,但其在语言交流中具有独特的功用价值,是汉语动词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

首先,泛义动词对单词储备构成了灵活的补充。不是每个动作都能找到独一无二的专属动词进行指代,尤其是随着时代的发展,旧有的词汇将很难用于直接描述新出现的现象。如“打电话”“打字”“打游戏”等动作的语境,是汉语字词生成时期所不可想象的。由于语言的经济性制约,尽管汉语具有相当的灵活性,但为每个动作生成一个新词,也是不现实、没必要而且极其浪费的。因此,汉语更倾向于运用已有的动词泛化其词义,以达到扩充语言、描述新现象的目的。这实际上把一部分动词变成了一种灵活的类似“词根”的状态,从而与其他字词尤其是名词排列组合,进行语言的生成创造。

其次,泛义动词让信息的交流更为便捷。尽管泛义动词有时会因为过于泛义而产生歧义语句,如“整两瓶”到底是拿两瓶酒来,还是喝两瓶酒?但是总体来看,瑕不掩瑜。语言的本质是交流工具,词汇是信息交换的载体。崔蕾在《小议东北方言泛义动词“整”》[4]中曾言:泛义动词“整”其实是无义动词,只有在一定构式中才能产生意义。泛义动词尽管以一词涵盖多义,但是其信息传递不受影响,只是传递信息的方式发生了改变,不是通过词汇本身的语义传递,而是利用上下文语境传递信息,这一现象与汉语的时态现象有异曲同工之妙。事实上,如果一个特定动词双方并不都明确其含义,反而不能起到流畅传递信息的效果,而在特定的明确语境下,动词是什么并不太重要,交流双方都能理解,此时动词只是一个符号,表示这里发生了动作,具体是什么,借助语境去直观理解,反而更加精确。东北方言中的“整”几乎无不可用,但是不管是不是东北人,听众往往都能理解具体语境下“整”这个词的含义。这说明泛义动词是一种简洁高效的表达。

三、泛义动词“搞”和“整”的语言学价值

在所有的泛义动词之中,“搞”和“整”无疑是最具特殊性的两个,与干、弄、做、打等动词不同,这两个词本来源于方言,保留了具有地域特色的语言色彩,并且高度口语化,因此在泛义中又保留了自身的语言特色,产生了独特的魅力。

首先,“搞”和“整”具有更强烈的情感表达和更生动的文字张力。二者经常在各类文学作品尤其是喜剧作品和方言作品中出现,丰富了文学形式,产生了夸张、诙谐、幽默等多种文学色彩,让作品语气变得活灵活现,通俗幽默接地气。

其次,“搞”和“整”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一种亚文化现象的语言文化。“整”成为东北方言的代名词,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东北人的性格特点,成为东北方言文化的象征符号和幽默标签。“整活儿”一词更是把“整”带入了网络空间,打上了网络直播文化的烙印。“搞”所代表的“恶搞”文化和“搞笑”风格,代表了一种民间的、和主流的阳春白雪式的“雅文化”不同的、难登大雅之堂却如野草一般发挥着自身生命力的、下里巴人式的俗文化。这两个特别的泛义动词之间,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截然不同的区分,构成了一对值得研究的词汇。因此,本文以“搞”和“整”为例,对这两个泛义动词进行对比分析,并探究其背后的语言规律。

四、泛义动词“搞”和“整”的对比分析及其探源

(一)泛义动词“搞”和“整”在语义上的联系与区别

作为泛义动词,“搞”和“整”之间既相似相近又有着微妙差异的特性,早已被国内研究者注意到,蒋明在《泛义动词“整”与“搞”的语义语用对比》[5]中将它们总结为以下几点:

“搞”和“整”的语义重叠:在以下情况中,可以表示相同的含义,甚至可以相互替换。如1.获得;2.制作;3.惩治;4.修理/破坏的处置义。

“搞”和“整”的语义差异:1.“搞”有从事进行义,并可与正式用语相连进而融入书面语语境,如“搞研究”,“整”则不可;2.“搞”可以表达恋爱和发生性关系,“整”则不可;3.“整”的总体范围更为宽泛,可以表达表演、扛过去、拍照等“搞”不具备的含义;4.“整”的诙谐感和生动性更强。

但遗憾的是,之前的研究仅停留在现象的归纳总结阶段,未能深入挖掘其现象背后的语言规律。这纷乱的现象背后,实际上有着明确的逻辑成因,即是两个动词本义对其发展变化的制约。本文将从词源学和语词流变的角度对“整”和“搞”进行分析,在透过诸多“整”与“搞”的语义语用异同现象中展开思考。

(二)“搞”和“整”语义相似性的内在成因

如前文所述,“搞”本义为“搅”,也就是“打乱”,“整”作为动词的原意则是“使之整齐”。二者作为泛义动词有着广泛的语义重叠,原意却恰好相反,这并不是一个巧合。在语言传播中,原本的词义逐渐延伸出相反的词义,以至于一词兼具两个相反的含义,甚至词义完全倒转的现象也是普遍存在的。二者本义的相反性,恰恰是二者发展为同义词的语义基础。“相反”恰恰说明两个词语在描述同一概念,否则就无法“相反”了。回到“搞”和“整”的词义,无论“使之乱”还是“使之整”,本质上都是一个施事者对另一受事者的状态的处置,因此“搞”和“整”都可以引申为处置义,进而变成所有处置动词的普遍代替。观察可知,几乎所有“搞”和“整”通用的句式,都可以转化为处置句,这正说明二者的动词泛义现象与处置式这一语言结构的紧密联系。正是本义上天然具有的共通性——表达“处置”的语言色彩,令二者能够共同跻身泛义动词并产生广泛的语义重叠。因此,二者相似性的根本原因是其词源本义的互通性。

(三)“搞”和“整”语义差异性的内在成因

由于“搞”和“整”二者的本义不同,就使二者在语义延伸时,所带有的情感色彩发生变化,进而限制了其泛用范围,构成了双方的差异。

1.本义差异导致语气和情感色彩不同

“搞”本义是搅乱,由此延伸了两种色彩,一种是贬义色彩,暗示行为不正当、不光彩,另一种是非正式色彩,表示行为的随意性、非正式性,用于消解严肃气氛,达到自谦和拉近距离的效果。如“我是搞研究的”就比“我是做研究的”要少了许多正经、严肃的情感色彩,暗示研究也只是很平常的,并非特殊重大的工作,有种“随便玩玩,算不得正经”的暗示语气。

之前的研究者敏锐地发现了这点,但由于缺乏内在的分析,得出了错误的归因。并非搞具有“正式”“严肃”的色彩,而正是由于“搞”具有不严肃、不正式的色彩,才会在日常用语中和严肃正式的事项频繁使用,以此起到折中效果。

“整”的形容词性本身就有全部的含义,因此,书面语中“整”本身带有一种严肃的语气色彩,并多用于形容程度较剧烈、规模较大的改变。例如,修容、美容、美体和整容、整形相比,显然后者的规模和程度都要高上许多。因此,带有严肃、大规模性质的“整”进入口语,去形容平常小事时,就形成了“大动干戈”的夸张效果,这种反差感就构成喜剧性,产生了诙谐色彩。这也符合东北方言善于用丰富甚至过量的词语和过于夸张的语气去描述生活小事的幽默气质,如喝酒干了说“掫”(掀起义),吃饭说“造”等,都是用高度夸张的动词去修饰事物而产生笑果。这种诙谐的色彩,恰恰是由其本义的严肃性、正式性带来的。

情感色彩的差别也导致“搞”和“整”在接人和表述性关系时产生语义差异。“整”本就有“整治,惩处”的含义,此时是高位者对下位者的拨乱反正。因此“整人”中包含一种居高临下,任意给予痛苦和惩罚的霸道色彩,这导致其词义趋向贬义。“搞”本就有贬义色彩,因此“搞人”一词更多强调其手法的不正当、阴损性质,此时“整”更接近于“修理”,而“搞”更接近于“陷害、暗算”。二者的词义虽然十分接近,却是分野阴阳。在描述性关系时,更能体现这种区别。由于长期以来传统文化渲染,性被认为是不光彩的事,男性和女性发生性关系,本身就被认为是对女性的损害。因此发生不正当的性关系,都可以用“搞”一言以蔽之。“整”一旦接人,就体现出其“惩罚,整治”的语义,于此处便和“搞”产生了分歧。

2.本义差异导致泛用范围不同

一方面,“整”的含义接近于“处置,处理”,因此其作为处置动词的泛用范围也较“搞”更大。“整”强调的是状态的变化,因此,不仅可以表示获得,也可以表示消费,而“搞”更强调一个做出的动作,因此更偏向于获得,而没有消费、完成之义。比如“整两瓶酒”就有消费的喝酒之义,而“搞两瓶酒”就只有获取的含义。另一方面,“搞”的本义是“搅”,本质上是一物进入另一物之内,并使后者的状态发生变化。因此“搞”除了和“整”接近的作为处置动词的含义,还有另一种泛义是“参与、从事”。例如常见词“搞笑”,就不能替换为“整笑”,因为“整”只能作为处置动词泛义,而笑作为处置对象无意义。只有当笑作为处置结果,如“给爷整笑了”时,“整”才能和笑连用。

同时,也正因如此,“整”在面对一些不是很具体的名词,例如一些语义接近一种关系的动宾结构短语时,造词能力要远逊于“搞”。这一差异可以在用法上体现,一般来说,“整”所修饰的对象总是能接甚至必须接量词,例如“我想整酒”就是一个不合理的说法,而“我想整两瓶酒”就是可行的说法,又比如“整个节目”“整张相片”“整点买卖”,如果把中间的量词删去,就会很生硬别扭,而“搞”就没有这样的限制。准确来说,汉语中的大部分动词尤其是泛义动词都没有这样的限制。“我想做菜”和“我想做两个菜”,都是合法的表述,但是“整”却是高度受量词制约的。对此,沈家煊《“有界”与“无界”》[6]与陆俭明《关于“有界/无界”理论及其应用》[7]中的观点认为,量词实际上把名词进一步“有界化”了。量词把名词从一种普遍的指称里面捕捉出来,变成一个具体的对象。“酒”可以是具体的眼前的这瓶酒,也可以是全体酒的泛指,是一个非特定的对象,但“两瓶酒”就是非常具体的一组指向,必然是指代特定的某两瓶酒。因此,这更符合“整”作为处置动作对于一个名词性的处置对象的高度依赖。“我想做菜”这一句子中,“做菜”的目的是明确的,做菜就是为了要吃的;“我想整菜”这一句中由于“整”过于泛义,反倒表意不明,让人不明所以,听者不知道到底怎么“整菜”,也不知道“整菜”的目的是要做什么,自然就被会话双方淘汰掉了;而“我想整两个菜”这一句中,“两个菜”从原来的“无界的菜”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有界的“两盘菜”,此时,句意便明朗了。“我想做菜”或“我想整两个菜”这两句表意明确的句子因遵守会话的质量原则被会话双方保留了下来。所以很多时候,如果要用“整”去完成一些会话,需要借助一个量词将后接名词有界化才能形成一个合法的、足以支撑其某种具体的处置义来发挥作用的语法结构,而“有界化”的目的也是通过改变原本“无界”的事物的状态或性质的手段来框定语义范围,明确语境含义。此外,量词的使用也让整个句子更口语化,与“整”的语言气氛更为适合。

五、结语

泛义动词作为语言发展中产生的一个特殊现象,一方面,丰富了语言的文学性和创造性,为汉语尤其是方言增添了活泼性和特色性,另一方面,也让其他语言环境下的学习者感到无所适从,既不理解其内在逻辑,也难确定其使用界限,构成了学习和交流上的障碍。因此,明确泛义动词的语用特点及其成因,挖掘其背后深层次的语言规律,充分掌握其语用、语义和语法结构,是极有必要的。本文的分析表明,看似边界模糊、含义不定的泛义动词,其宽泛性背后其实有着严格的有限性,其无规律的表象背后有着深刻的语言规律。准确把握泛义动词这一语言学现象,对方言研究和对外汉语教学工作都大有裨益。当然,本文仍有不足之处,仅仅深入分析了两个源于方言的泛义动词,对于更多的泛义动词的探讨,仍有待广大研究者继续求索。相信随着对泛义动词的进一步挖掘,我们能越来越明确泛义动词背后的规律,更好地把握这一语言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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