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海无边》中的加勒比文化记忆

2022-12-06 14:44赵小娜
文化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加勒比内特巫术

赵小娜

一、引言

《藻海无边》(1966)是英籍加勒比女作家简·里斯在《简·爱》(1847)故事的基础上进行的再创作,为原小说中的“疯女人”发声。小说的大放异彩得益于里斯本人文化身份的复杂性,“她童年在殖民地的成长经历与成年后在宗主国的流散经历”[1]使她能够在西印度群岛文化背景下展开叙事,书写了以奥比巫术为载体的加勒比文化记忆,侧面表现了奥比巫术凝聚加勒比地区受压迫人民共同反抗殖民统治的精神价值。本文将从人类学的视角解读里斯的《藻海无边》,分析小说中克里斯托芬的身份政治和她在身份构建过程中“奥比巫术”发挥的保护和震慑作用,挖掘巫术背后蕴含的加勒比文化价值。

二、克里斯托芬:在奥比巫术中构建身份

克里斯托芬这一角色在《藻海无边》中有多重身份:她既是掌管家庭大小事务的女仆,又扮演着女主角安托瓦内特的“母亲”和守护者的角色,还是男主角眼中不卑不亢的女斗士。陶家俊指出,她是Spivak笔下的“属下”,就像安托瓦内特一样处于后殖民叙事的边缘,属于“本土黑人被殖民的属下阶层妇女”这一群体[2]。需要指出的是,她的“奥比巫婆”[3]76这一身份也不容忽视。法国人类学家莫斯认为巫师是巫术三大要素之一,“我们用‘巫师’来指代任何一个巫术的实施者,不管他是不是认为自己是一个专门的巫师。”[4]34在《藻海无边》中,克里斯托芬尽管不愿承认,但因为她实施了奥比巫术,因此她的确是一名巫师。克里斯托芬成为巫师不是她自主选择的结果,而是受到主客观因素的制约。莫斯认为巫师身份的形成有以下三个因素:

一是个人特性。“成为一个巫师并不是个人意愿所能决定的;一些特性把巫师跟普通人区别开来”[4]36,里斯描绘克里斯托芬的特性是“她这人也不像别的女人”[3]4,她的肤色“比大多数黑人更黑”[3]37,她穿“别的黑种女人都不穿的黑衣服”[3]4,她也没有什么朋友,除了马约特,没有人愿意跟她打交道。外貌、穿着和性格上的差异使克里斯托芬与加勒比地区其他女性有别,更有可能成为或者被人误解为是女巫。克里斯托芬因个人特性被群体指认为是巫师,“异类”凸显于群体之中,为保持原有群体成员的身份统一性,群体只能通过赋予其新身份的方式将她分离出去。因此,她在奥比巫术中构建了新身份,成为了大众眼中的巫师。

二是社会阶层。女性的“巫术特性是源于作为社会特殊阶层的成员”[4]9。克里斯托芬被里斯塑造成一个贫穷的老女仆形象,在加勒比地区白人殖民地属于地位比较低的社会群体。但是她曾说过“在这个万恶的世界里,女人家得有胆量才能活下去”[3]60,所以她自己挣钱养家,不愿依靠男性;面对男主角的威胁,她则坚定地自诩为“自由女性”;她还劝说女主角安托瓦内特保持经济独立,夺回父亲留下的遗产并离家出走,勇敢地挣脱丈夫的控制和压迫。从克里斯托芬的社会地位和反男权言论中不免看出巫师身份具有阶级意识和性别意识。虽然在小说的时代背景(1834—1845)中《奴隶解放法案》(1833)已被颁布实施,奴隶制在法律上不复存在,但是克里斯托芬作为一个“前奴隶”、一位贫穷的女性,仍然属于弱势群体和边缘人物,这种群体疏离感使她不得不在其他领域寻求身份,在奥比巫术这一加勒比传统文化中构建身份,并凭借巫师这一身份去团结群体。

三是大众舆论。“大众舆论成就了巫师,并创造了他所拥有的力量”[4]52大众的期待将巫师塑造成一个无所不能、呼风唤雨的形象,赋予巫师以力量。英国人类学家弗雷泽在《金枝》中指出,“在人类发展进步过程中巫术的出现早于宗教的产生”[5]84,在宗教和科学尚未普及的时代和地区,例如,在加勒比地区,巫术发挥了抚慰心灵、治病救人的功能。小说中,安托瓦内特央求克里斯托芬实施巫术以让自己的丈夫回心转意,重新爱上自己。克里斯托芬虽然多次拒绝并且说奥比巫术的故事乃是编造,但是安托瓦内特不肯相信。克里斯托芬于是给了她春药,但她误以为是巫药。最终,虽然克里斯托芬的“巫术”失败,但是她的巫师地位和奥比巫术的地位不会因此轻易动摇。大众对巫师仍然深信不疑,只会将失败归咎于技术和时机问题,即“仪式所需条件没有全部具备”[4]111。正如克里斯托芬反复解释失败的原因在于她给的药只适用于黑人,不适合白人服用,白人服用可能会产生副作用。由此,奥比巫术实施失败的矛头从巫师的欺骗被指向技术问题,大众对巫师的态度不会因此发生改变。此外,安托瓦内特的母亲再婚时,参加婚礼的宾客议论克里斯托芬,有人开玩笑说家里养个奥比巫婆是有目的的,但是其他人听后很正经地认同她的观点并将谣言传播开来。在众人口口相传中,克里斯托芬获得大众的信任,巫师身份得以构建和巩固,实施的奥比巫术的影响力也逐渐增强。

克里斯托芬作为小说的线索人物,在奥比巫术这一加勒比传统文化中构建身份,成为大众眼中的一名巫师。她和奥比巫术起着穿针引线、串联全文的作用。克里斯托芬目睹了女主角安托瓦内特在殖民主义压迫下从儿时担惊受怕到长大受辱绝望、宁死不屈的全过程,她采用的奥比巫术以其特有的反抗殖民主义的文化内涵贯穿全文始终,凸显加勒比文化记忆的内涵与意义。

三、奥比巫术的作用:保护和震慑

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认为巫术可以促成个人人格的完整和社会力量的组织[6],他“曾以功能主义的观点来分析巫术,他认为巫术在人类生活中有生产功能、保护功能和破坏功能”[7]。这与弗雷泽对于巫师责任的界定相辅相成——“巫师的责任是降给自己部落的敌人以灾害和瘟疫,并且保护自己人免受敌方巫术之害”[5]135,前者对应巫术的破坏功能,后者对应巫术的保护功能。基于马林诺夫斯基和弗雷泽的理论,奥比巫术在小说中显示出保护和震慑作用。

保护作用体现在巫师克里斯托芬利用巫术保护安托瓦内特和她的家庭。女主角的母亲经常说“如果克里斯托芬没跟我们住在一起的话,那我们就死定了”[3]81,克里斯托芬负责一家人的饮食起居,帮助他们平安度过拮据的日子,像一位母亲一样亲吻安托瓦内特、给她唱歌谣哄她睡觉。克里斯托芬还叮嘱安托瓦内特不要夜里去斜坡露台逗留、不要在满月下睡觉,这些行为在巫师眼里都是禁忌,她凭借自己的奥比巫术经验保护安托瓦内特免受外界的伤害。在男女主角婚姻破裂后,克里斯托芬像母亲一样安慰安托瓦内特,同样按照经验给她喝浓汤和朗姆酒让她睡觉以缓解心理上的痛苦,并与男主角进行谈判来守护安托瓦内特的爱情和个人财产。克里斯托芬像照顾女儿一样保护着安托瓦内特,凭借自身的巫术经验多次劝诫和帮助她,安托瓦内特因此对她十分信任。也正是在克里斯托芬的影响下,安托瓦内特相信奥比巫术的存在。

正是因为克里斯托芬一直用巫术和母爱般的温暖保护着安托瓦内特,所以小说结尾处女主角在梦里求救也首先呼喊着克里斯托芬的名字,“回头一看,看见自己有救了。一道防火墙保护着我”[3]119,这堵防火墙就是克里斯托芬的化身,在梦里克里斯托芬再一次实施巫术保护了女主角,她在大火中甘愿牺牲自我拯救女主角,发挥了奥比巫术的保护作用。这也是克里斯托芬最后一次实施巫术保护她,也是她给了安托瓦内特勇气最终跳入火中,宁死也不屈从于殖民者的囚禁。至此,克里斯托芬目睹了女主角安托瓦内特在殖民主义压迫下担惊受怕、受辱绝望到宁死不屈的全过程。

此外,小说中奥比巫术的震慑作用体现在制造恐惧,克里斯托芬利用巫术的神秘性和威胁性去震慑男主角和当地仇视安托瓦内特一家的黑人和混血。克里斯托芬与奥比巫术的关系解释了为什么她受到周围人的敬畏以及她的权威优于小说中任何其他人物,无论是黑人还是白人,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8]18-131。巫术的震慑作用使周围人尊敬和恐惧实施巫术的克里斯托芬,增强了她的影响力和话语权,连白人男主角和土著黑人也对她敬畏三分,尤其是男主角与克里斯托芬第一次见面时的眼神交换暗示了他对她的敬畏,“她沉着地看着我,我想那眼光并无半点赞成之意。我们互相盯着,足有好一会儿。我先掉转眼光,她暗自笑着。”[3]38字里行间都流露出男主角的恐惧和不安,但其实他没有真正地恐惧,而是对她极为不敬。当听到克里斯托芬的恐吓时,混血女仆阿梅莉对她也是既畏惧又不敬的。除此之外,其他土著黑人也是巫术震慑作用的对象,“那些住在海湾边有时来帮我们洗衣服和打扫的姑娘见了她都怕”[3]4,而且她们不仅白给克里斯托芬干活,还会给她送水果蔬菜,这是因为她们恐惧巫术,所以格外尊重克里斯托芬,借用财力来讨好她。以上分析正好解释了这句话:“克里斯托芬是小说中一个强有力的人物,因为受到别人的尊重/不敬,她被他者化了。[9]”

克里斯托芬凭借奥比巫婆的身份保护了女主角,震慑当地所有种族的人,这在一定程度上维护了社区安定和保持加勒比文化的神秘性。然而,奥比巫术的震慑作用发挥过度就会被大众误以为是黑巫术,引起大众的愤怒和反抗,再加上巫术后来被宗教体系视为异端,所以巫师实施巫术可能会遭到惩罚。克里斯托芬也正是因为采用奥比巫术被视为“坏女人”[3]76“危险之至的人”[3]89“恶老太婆”[3]91,她还曾被白人警察关进监狱。

四、奥比巫术:加勒比文化记忆的载体

据里斯称,奥比巫术“现仍以不同的名字真实存在于海地、南美洲和非洲地区,与曾经英属殖民地的法律相抗衡”[10]。奥比巫术最早来自非洲,后传入西印度群岛,在西印度群岛本土化,演变成多种形式,在西印度群岛的黑人中间流行。它“起初只是当地一种治疗方法,也是一种宗教仪式,最终演变为一种嘲弄殖民势力的方式”[11]。在小说中,奥比巫术于细节处提醒读者它的存在不容忽视,连代表白人殖民者的男主角都承认“只有巫术和梦是真的——其余一切都是假象”[3]107,仿佛安托瓦内特如何挽回身份但最终丧失自我的故事就是加勒比白人统治者设计的一场闹剧般的梦。梦境结束后,只有作为加勒比文化载体的奥比巫术仍然与殖民统治抗衡。在抗衡的过程中,奥比巫术代表的加勒比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受到白人文化的侵蚀,但其本质未被洞察和侵犯。

小说描述了三次奥比巫术的实施细节,比如安托瓦内特看到克里斯托芬在库利布里的房间里有“一只干枯的手,白鸡毛,还有一只割断喉管的公鸡”[3]11,她怀疑旧黑衣柜后面藏着死人。“巫术仪式的实施往往是在远离住地的树林里、在黑夜里、在有阴影的角落,在房间的隐蔽处或者无论如何至少是在一些偏僻幽深的地方”[4]31-32,旧黑衣柜正好处于房间的隐蔽处,适合巫师实施巫术。此外,鸡毛还在克里斯托芬在格兰布瓦的房间里出现过。墨西哥顺势疗法医师Zuiga观察到奥比巫术咨询区域会摆放各种元素制成的大量袋子和瓶子,例如,草药、土壤、动物或人体部位(头发、指甲、血液或其他体液)[12],因此,鸡和鸡毛拥有其自身的巫术特性,辅助克里斯托芬实施奥比巫术,同时给奥比巫术增添了神秘与恐怖色彩。

另一个细节是安托瓦内特到克里斯托芬的家向她抱怨丈夫的冷漠态度并寻求帮助,克里斯托芬则用尖头棒在地上画条条圆圈,然后用脚踩掉。这与弗雷泽描述的北美印第安人的巫术差不多,这是顺势巫术的表现,巫师通过模仿现实世界的人或事物对其施加影响;莫斯提到“巫师可能会以自己为中心划定一个巫术圆圈或者方形,也就是打上标记的空间,在其中他进行巫术的操演”[4]70。所以,克里斯托芬画的图案有可能是男主角的简笔画,她对画像施加巫术伤害;也有可能是一个划定的实施巫术的空间,她在空间内操演巫术。无论是哪种情况,哪种奥比巫术文化的表现形式,都能说明克里斯托芬采用奥比巫术对殖民者的迫害进行巫术反击,维护加勒比同胞的尊严。

需要指出的是,通过咒语施加巫术魔力也是奥比巫术文化的表现形式之一,因此,奥比巫术在小说中会与名字和称呼联系起来。安托瓦内特的丈夫称呼她为“伯莎”和“提线木偶”,就是不叫她的真名。所以,她认为她的丈夫模仿奥比巫术的咒语实施巫术,“伯莎”这个称呼在她看来是僵尸的代名词,“提线木偶”则是奥比巫术中的僵尸娃娃[13]。奥比巫术被男主角窃取使用这一行为象征着加勒比文化受到白人文化的侵蚀和冲击,本土文化的独特性和神秘性在一定程度上遭到侵犯,甚至在加勒比地区出现两种文化并存共生的现象。比如,小说中克里斯托芬家中还挂有圣母图和祷词,安托瓦内特儿时接受过奥比巫术熏陶和修道院教育。但是,男主角实施奥比巫术的过程是无意识的,他并没有把握奥比巫术的本质,他只是试图控制安托瓦内特,让她如幽灵和玩偶一般没有灵魂、了无生气,并最终把她囚禁在英国的阁楼上。

奥比巫术虽然不是这本小说的关注焦点,但贯穿全文始终,于细节处制造了许多紧张刺激的巫术场景,渲染了加勒比地区神秘的文化气氛。胡敏琦指出,“除克里斯多芬之外的当地人,则对奥比巫术保持故意缄默的态度。在小说中这是让加勒比白人统治者倍感不安的地方,这样做使其保留神秘莫测的面纱,也是殖民地人民的一种文化抵制手段”。还有一些学者认为奥比巫术作为凝聚人心的力量可以促使西印度群岛的奴隶团结起来共同反抗殖民体系,与奴隶制作斗争[8]160。总之,奥比巫术在加勒比文化中扮演着黏合剂的角色,将奴隶团结起来,构建成一个共同体,共同抵抗英国的殖民统治,为边缘化的加勒比黑人和克里奥人发声。“正是因为有了巫术信仰,社会才会变得兴奋”[15],所以,加勒比地区的人民不再是那些孤立的、各自信仰自己的巫术的个体,而是信仰群体的巫术的群体。

五、结语

个人特性、社会阶层、大众舆论三个因素构建了克里斯托芬的巫师身份,奥比巫术的保护和震慑作用使小说中的其他人物信任和敬畏她,有利于她更好地在小说中扮演反抗殖民主义领导者的角色。奥比巫术作为贯穿全文的文化载体,蕴含着加勒比地区神秘主义色彩和团结西印度群岛奴隶反抗殖民统治的文化价值。在族裔文学研究中,挖掘本土文化有利于扭转研究关注点,不再对白人中心主义过度强调,而是通过彰显本土的优势来反抗殖民主义色彩,这一研究角度可以给后殖民文学研究提供借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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