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悼》与《红王妃》中的叙事视点差异及共同体之争

2022-12-06 14:44
文化学刊 2022年1期
关键词:世子视点王妃

盛 丽

韩国电影《思悼》是2005年韩国导演李俊益执导,演员宋康昊、刘亚仁等主演的历史题材电影。该片被提名为第88届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2004年,英国当代著名作家玛格丽特·德拉布尔也以惠庆宫洪氏(思悼世子正妻)所写的《恨中录》为蓝本创作了历史编撰元小说《红王妃》。《思悼》和《红王妃》均取材于朝鲜历史上真实的壬午祸变。1762年,英祖将世子关进米柜8天后致其饿死。从表面看,两部作品均聚焦同一主题,然而韩国本土电影和西方小说改编却采用了集体型和作者型两种截然不同的视点。本文拟通过苏珊·兰瑟的叙述视点理论,探析造成这种视点差异背后深层的西方启蒙个人自由主义与东方儒学共同体之争。

一、《思悼》的集体型视点

在《叙述的权威》一书中,美国叙述学家苏珊·兰瑟将复调文本称为“集体型叙述”,意指在其叙述过程中某个具有一定规模的群体被赋予叙述权威:“群体共同发声,或是各种声音的集合”[1]22。具体到电影《思悼》,众多人物主要通过“轮言”“共言”和“单言”三种叙述视点形式获得了叙述主体的平等话语权利,共同讲述自己对世子之死原因的理解。

(一)轮言

《思悼》的叙事结构体现为典型的时间套层模式。现在时间叙事线作为内套层按照线性顺序讲述世子被封米柜、被废、到最后被饿死的7天痛苦经历,由此构成电影情节向前推进的主要叙述动力。外套层则借助多个人物的面部特写转场延伸出各自的驳杂回忆,展演出人物个体在群体中轮流发言的“轮言”阐释行动[1]22。例如,第1天,在徽宁殿的米柜前,手持长钉的英祖回忆幼年世子在生活中敬重老臣和仁元太王太后,却厌恶诵读《孝经》;第2天,被拦在殿门外的惠庆宫洪氏回忆起世子童年不爱读书、只喜骑马打仗的尚武游戏;第3天,英祖将出逃的世子再次关进米柜,同时回忆起世子代理听政时血性有余而帷幄全局、协调臣子能力不足;第4天,米柜中濒死的世子回忆起自己如何被英祖逼患上疯症。这一点也印证了《恨中录》中关于世子疯癫的记录:“因受惊病情加重,处理朝政时,时有举止异常”[2];第5天,新派代表、领议政李天辅被逼自尽,在遗言中指出英祖过于强硬,无视世子的“真心”;第6天,世孙抗命为烈日下暴晒的父亲送水被喝退,回忆自己迎嫔行嘉礼时世子的真情表露。至此,《思悼》通过历时线性展演,相继呈现出各个异质视点基于自身立场、知识或特定情感而对“世子为什么必须死”这一论题给出的不同解释。在集体叙事过程中,单一言说并非压倒性地以剥夺他异话语合理性为前提,而是建构起开放性阐释空间,在丰盈观众对18世纪朝鲜儒学文化复杂性认知的同时,将最后做出伦理判断的责任交由观众。

(二)共言

《思悼》中,较之于轮言方对各自视点相对执守的看护,集体型视点意义上的“共言”,即复数主语“我们”在同一空间的共时层面上展开的异质思想碰撞则更具交互性[1]23。人物之间的共言会话被置于叙述前场,如英祖大王与世子关于“百姓用慈爱养育子女,帝王把子女当仇人养”的对话,英祖与世孙在肃宗大王陵关于王和臣子间权力制衡的讨论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一书中,巴赫金高度评价了这种人物、尤其是作为作者替身的主要人物从权威独白到与他异声音复调交流的叙述范式转换,指出人物共言使其“从封闭完成状态下获得了解放……并以跟其他思想形象完全平等的权利投入到小说的大型对话里”[3]。电影结尾处,英祖大王抚摸米柜中已死儿子流泪的脸颊时失声痛哭,与世子的灵魂进行的关于人与礼法之间关系的对话构成全剧高潮。

通过众多人物的多边对话和共言可以看出,《思悼》的主题为英祖秉持的公共领域中“国策”与世子所珍视的个体亲情之间的积极话语协商,即两者的不同视点如何通过积极对话,以引发、调整进而部分接受他异性言说的可能性(如英祖对儿子“你若不是王子,又岂会发生此事”的身份假设已表达出他对儿子注重私人领域情感诉求的理解)。影片中的复调人物将共同性认知为一种交往、互动的发生性事件,同时以“人类的集体判断来衡量自身判断,借此避免主观和个人条件下产生的幻觉”,目的在于通过“共同意识”[4]29来阐发对话形式的公共性征,激发多个受限视点从不同关系方位与关系角度展开言语互动,从而借由话语交汇网络生成全新意义节点,起到交流效果。

(三)单言

《思悼》中,如果说轮言和共言分别从历时和共时的层面聚焦显在的集体性纽带,那么世孙(正祖大王)作为影片中古朝鲜李氏王朝未来的象征,则诠释了兰瑟意义上隐在的集体型视点策略,即某个获得群体明显授权的“叙述者个体代表群体”发声的“单言”形式[1]23。全剧最后一幕,世孙在庆典仪式上手持青龙扇,于当年思悼被封米柜的徽宁殿前,含泪跳起朝鲜传统的折扇舞为社稷苍生祝祷。作为宗社天下的核心意象,龙图腾传达出强烈的政治性国家意蕴。事实上,年仅9岁的世孙已表现出强大的民族国家意识。在考试中,他关于君主推行良政、召唤仁士以及志在比肩尧舜的德行去治理国家等议题的惊人见解得到了英祖的极大赞赏:“三百年宗社命脉全掌握在世孙手里!”正如卡夫卡在论及东方民族共同体成员所内化的民族认同时所言,东方民族的个体普遍“与政治接合”“内部的国家意识会对每个人形成此要求[5]。”从词源上看,共同体(community)来自拉丁文com(with, together)和unus(the number one or singularity)的结合[4]2。在这一点上,世孙作为个体自我表现出明显的“人格主义”内涵:“个体身上体现整体价值”强调共同体成员身份由所处其中的一整套特定历史、社会因素共同造成,而自我实现必须植根于“凝聚、集体责任、社会参与以及对共善的信仰”[4]178-179。

二、《红王妃》中的作者型视点

与《思悼》中的集体型视点截然不同,在《红王妃》小说中,德拉布尔通过惠庆宫洪氏亡灵第一人称“我”的唯一全知视点,介绍了自己死后如何在伏尔泰、弗洛伊德、《圣经》和后现代解构主义的西方智性启蒙下获得强烈的自我意识,并以此绝对断言儒学集体性文化对个体的精神压迫导致世子之死。小说中,具有潜在自我指称意义的作者型叙述声音出自德拉布尔之口,不仅能以隐含作者专注于表述行为,叙述虚构人物的言辞和行动,通过全知叙事在文本世界讲述世子如何被封建教条逼出疯症的故事,也能让作家从虚构故事内部往外投身社会文化,参与有关东方社会历史终结论的讨论。王妃幽灵以新女性主体建构为行动导向,从《王妃回忆录》原著中的被动观察者和记录者转变为小说中的中心人物、压倒性叙述权威和德拉布尔对东方儒学文明的批判思想代言人,而体现他异性集体性话语的英祖大王等人则被彻底剥离了自我言说的施述者资格。

幽灵叙事者的自反性和超验性意在开展讽刺性实践。在第三世界国家中,具有西方思想的智性阶层针对本民族历史进行讽刺,强调东方只有通过苏格拉底式的自我反诘,同时站在启蒙西方的立场上,才能反视自身缺陷。具体到《红王妃》文本,王妃亡魂站在全球主义的高度上,讲述世子之死的原因在于朝鲜政治儒学教条对个体自由的残酷压制,揭露“我们的文化精神蒙昧”“我们的儒教体系在我出生前几百年前已经僵死”[6]230,由此合法化地呼吁朝鲜民族与本土文化及其精神蒙昧保持距离,以符合西方颁布的人性普遍意义。

从表面上看,全知全能的王妃幽灵以故事内暴行见证者和故事外暴行评论者的双重身份对朝鲜儒学国策进行批判,“使用不属于我的词汇,包括普遍主义、解构主义、自我概念……而最让我魂牵梦绕的一个词非‘全球化’莫属 ”[6]287。然而细查之下不难发现,王妃对西方将自我价值普遍化、同一化为世界共同价值的“全球化”进程等推崇言说,呈现的均是德拉布尔的作者视点,隐藏着西方作家“帝国腹语术”的隐蔽意图和潜在大国自我指称。此处,德拉布尔的作者性声音通过超表述的行为,在虚构世界以外总结归纳自己对东方文化的刻板认知。在这个意义上,《红王妃》中的大英帝国腹语术巧妙地使王妃发出来自西方作者之口、而非其真实源头的声音,在本质上是“黄面具白皮肤”的洪氏在丧失自我身份后对西方作者的声音摹仿和空间错觉。

三、视点差异的文化成因:集体自我与个体自我之争

《思悼》中的集体型视点与《红王妃》中的作者型视点差异折射出东方共同体价值与西方个人主义自由观的文化冲突,视点与内容之间呈相互唤醒和相互强化的双重关系。根据兰瑟的观点,“每一种叙述声音的存在本身都在传达着信息,这一事实本身就意味着它本身就是一种‘内容’。同时,每一种叙事声音又依赖着文本表述和接受的语境而产生其价值[1]318。”在东方儒学价值范畴中,血脉、地域和精神纽带形构了根脉感、归属意识和集体身份认同。与此相对,西方启蒙理性则将道德个人主义、财产持具个人主义或表现型个人主义等前场化为绝对律令。

在私人领域层面,电影中的集体型视点所肯定的、植根于血脉、地域的“亲亲为大”奠定了儒学的伦理基础。这也成为《思悼》第一幕就描述幼年世子主动要求背着仁元太皇太后尽孝,最后一幕又以世孙在折扇舞中通过一个拉弓射箭的动作缅怀父亲的深层原因。朝鲜李氏王朝期间,《孝经》作为成均馆、四学及乡校的必修科目,强调家庭成员的关爱是儒家孝美德的前提,这与《红王妃》中作者权威视点下以“欧洲养母”芭芭拉跨国收养中国弃婴陈建伊、并表示后者作为其精心选择的合格西方“新使者”,日后必将“征服中国母国,替美国开疆拓土”[6]565的结尾设置迥然异趣,也与惠庆宫洪氏的幽灵刻意摹仿西方观念中“个人是自我身体和能力的天赋所有者,是对家庭没有任何负债的个人主义”[7]形成鲜明对比。

儒学共同体价值不仅构成私人领域中仁爱的道德准则,还藉由集体视点在公共领域强调国家至上的价值体系和民族国家共同体意识。影片最后,英祖大王死前在石泉将严重偏行、已无法承担治国平天下责任的世子从官方史料《朝鲜王朝实录》中尽数洗去,继而留下历史上著名的“壬午义理”:“[个人]哀痛归哀痛,[国家]义理归义理。”相反,在一次采访中,在解释自己为何有意淡化映嫔向英祖告发已疯的世子意欲弑君的行为时,作者德拉布尔表示她“完全无法接受母亲为了国家而牺牲儿子”这一典型东方式个人利益让位于集体利益的伦理选择[8]。这也印证了兰瑟关于东西方文化差异的观点:西方小说遵循意识属于单一个体这个常规观念,“这种单一性意识是个人主义主导文化的产物”。与之相反,包括东方国家民族在内的、强调复数叙述声音的“世界上大多数文化都认可用‘我’的身份表达‘我们’的观念,而且也都认同群体意识是文化身份根本的基石[1]292。”《思悼》电影中,儒学共同体成员的自我成长基于凝聚、集体责任、社会参与以及对民族国家归属的信仰,以此对《红王妃》中的个人主义权威话语进行匡正和纠偏。

四、结语

在《思悼》和《红王妃》中,视点之异与文化差异同源同构。客观来说,德拉布尔表达出对于异文化交往和构建世界主义共同体的积极意愿。然而遗憾的是,作家笔下的作者型视点及其世界主义写作背后,始终隐藏着帝国无意识和道德优越感,以及进步、文明的、自我界定的西方作为终极规范参照系和唯一正确意识形态据点对东方儒学共同价值的新干涉企图。在此语境下,面对本土文化传统被西方以文化翻译和文化转换之名改写并挪用的世界普遍主义思潮,东方读者更应强化自身的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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