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之花

2022-12-08 12:41雪莉杰克逊李文婕
读者 2022年24期
关键词:便笺哈珀琳达

☉〔美〕雪莉·杰克逊◎李文婕 译

阿德拉·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要去杂货店,她优雅地走在小镇的主街上。外面阳光正好,昨夜下过大雨,空气清冽纯净,小镇上的一切都干净如洗、焕然一新。斯特兰奇沃思小姐深吸一口气,在心里赞叹着这无与伦比的芬芳夏日。

她认识小镇上的所有人。当途经小镇的游客为她家门前美丽的玫瑰驻足称赞时,她总热衷于告诉这些陌生人,在自己漫长的人生中,她从未离开小镇超过一天。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嘴边露出一个美丽的小酒窝,她对游客们说自己已经71 岁了,有时候她甚至觉得小镇就是属于自己的。“欢愉街上的第一栋房子是我祖父建的。”她碧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露出向往的神情,她接着说,“我们家族在这栋房子里,已经生活了100 多年。我祖母亲手种下这些玫瑰,我母亲曾为它们浇水培土,现在轮到我来照料它们。我眼看着我的小镇发展起来。如果没有我祖父和他的伐木场,就不会有这个小镇。”

即便常有游客提出请求,斯特兰奇沃思小姐也从不将玫瑰送人。若她剪摘玫瑰,也只是插在自家的花瓶里,用以装饰自家的房间——她祖父建造的那个家。

在这个夏日的清晨,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走在小镇主街上。她不得不常常停下来和这个人说句“早上好”,问问那个人的健康情况。当她走进杂货店时,好几个人从货架、柜台旁转过身来跟她寒暄或向她挥手致意。

“早上好,刘易斯先生。”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字斟句酌地说,“请给我来一块肋排,一小块纯瘦的小牛肋排。”

刘易斯先生在柜台上默默地为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包好她需要的货品,然后等着她付款。

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微微侧身,给哈珀太太让出柜台前的空间。“早上好,阿德拉。”哈珀太太向她问好。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回应道:“早上好,玛莎。”

“天气不错。”哈珀太太说道。“是的,不错。”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答道。刘易斯先生在哈珀太太的注视下也跟着点点头。

哈珀太太接着说道:“我要做蛋糕用的砂糖。”她的手微微颤抖着,打开了钱包。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看了她一眼,不禁怀疑哈珀太太有没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对哈珀太太说:“玛莎,你看起来状态不好。”

“我没事。”哈珀太太简短地回答道。她把钱递给刘易斯先生,拿回找零,径直走出了杂货店。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轻轻地摇了摇头。

挎着购物袋,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出了杂货店,走进夏日的艳阳之中。她停下来对着克兰家的宝宝微笑。看着有蕾丝边装饰的婴儿车和精致的绣花帽,她心怀宠溺地想道:唐和海伦真是我见过的最疼孩子的一对年轻父母。

她对海伦·克兰说:“这个小姑娘真是在锦衣玉食中长大的,将来也得追求奢华的生活。”

海伦笑着说:“我们就是希望她这样,感觉自己是位公主。”

“有时公主也会有许多烦恼。”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语气冷冷地说道,“公主殿下现在多大啦?”

“下周二就满6 个月啦,”海伦一边回答,一边以痴迷而好奇的目光看向她的孩子,“不过我有些担心。您觉不觉得她应该更好动一点儿?比如,应该试着自己坐起来?”

“你们这些新妈妈净爱瞎操心。所有孩子都是不同的,只是有些孩子比其他孩子发育得快而已。”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微笑着摇了摇满是白发的头,继续沿着洒满阳光的街道向前走。不一会儿,她又停下来与比利·穆尔打招呼,问他为什么没有开他爸爸那辆闪闪发亮的新车;之后又在图书馆门前与图书馆管理员钱德勒小姐攀谈了几句,说起需要在图书馆订购的几本新小说并支付了借阅年费。钱德勒小姐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还注意到钱德勒小姐今早似乎没有好好梳头——斯特兰奇沃思小姐不喜欢邋遢。

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心想:最近很多人好像都心事重重。昨天她还看见斯图尔特家的女儿——15 岁的琳达,哭着从家里跑出来,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镇上的人都说琳达是因为同哈里斯家的男孩吵了架而伤心。

离家还有半个街区,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就已经闻到自家玫瑰浓郁的馨香。她稍稍加快了脚步。对她来说,玫瑰的芬芳就是家的味道。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走上门前的台阶,用钥匙打开门,然后走进厨房放好了采买的物品。她环顾左右,所有家具都棱角分明、光彩熠熠,地板上铺的钩花小圆毯是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的祖母和母亲的杰作。斯特兰奇沃思小姐把一小钵红玫瑰放在了窗边的矮桌上,顿时整个房间都充满花的馨香。

接着,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走到位于墙角的条几旁,用钥匙打开抽屉的锁。她常常会临时起意,想要写信,所以她总在条几的抽屉里备着一沓便笺。

斯特兰奇沃思小姐总是用一支已经磨钝的铅笔头来写信,字体像小孩子写下的印刷体。稍做思考之后——尽管她在回家的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她取出一张粉色的便笺,写道:“你以前没见过蠢笨的孩子吗?有些人就不该有孩子,对吗?”

稍做沉吟之后,她决定再写一封信给哈珀太太,作为她曾寄出的多封信件的后续。这次她选了一张绿色的便笺,快速写下:“你知道周四你离开桥牌俱乐部之后,他们都在笑什么吗?还是妻子永远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斯特兰奇沃思小姐从不关心事实,她的信里总有一些模棱两可的话。若不是收到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的信,刘易斯先生怎么也想不到他的孙子可能从店里的收银机里偷过零钱。若非斯特兰奇沃思小姐来信提醒,图书馆管理员钱德勒小姐和琳达·斯图尔特的父母就会无忧无虑地生活,永不会想到邪恶的事情会发生在他们身上。若说琳达·斯图尔特与哈里斯家的男孩之间真有什么,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自己也不会相信。但是,只要有一点儿可疑的苗头,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就认为自己有责任让小镇的人对其保持警惕。对钱德勒小姐来说,让她猜疑谢利先生第一任太太的真正死因比她对此一无所知要好。毕竟这世上有太多邪恶的人,而小镇里仅有一位斯特兰奇沃思家族的后人。再说,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喜欢写这样的信。

略想了一会儿之后,她拿了一个与粉色便笺配套的粉色信封,写上了唐·克兰的名字,她很好奇唐会不会将这封信拿给他太太海伦看。接着,她又拿过一个绿色信封,写上了哈珀太太的名字。这时,她又有了一个想法,于是选了一张蓝色便笺,写道:“你永远都看不透医生。记住,他们也不过是平常人,和我们一样需要钱。设想一下,如果手术刀不小心划偏了,伯恩斯医生是不是照样能从你侄子那儿拿到手术费?说不定还会拿得多一点儿。”

然后,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在一个蓝色信封上写下了福斯特老太太的名字,她下个月要做一个手术。斯特兰奇沃思小姐本想再写一封信给校董会的一个成员,问问比利·穆尔的爸爸,一个化学老师,如何买得起一辆全新的敞篷跑车。但她突然感到疲倦。她觉得一天写3封信已经足够了,明天她可以再多写几封,用不着把所有事情一下子做完。

过去的一年里她坚持写信——有时候每天都写两三封,有时候一个月也写不了一封。她从未收到过回信——那是当然的,因为她从不落款。如果有人问起原因,她会说,自己的名字,阿德拉·斯特兰奇沃思,小镇上的一个多年来备受尊重的名字,不应该与这些毫无价值的是非同时出现。她居住的这个小镇必须保持安静祥和,但哪里都会有贪婪、邪恶、堕落的人,需要有人监督他们。世界如此之大,但仅剩一个斯特兰奇沃思家族的成员。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叹了口气,锁上抽屉,将写好的信放进她那个黑色大皮夹。她会在傍晚散步时寄出这些信。

她到厨房精心烤好小牛排,又把一个西红柿切成片装盘,然后泡了一杯茶。她把食物放到餐厅的桌子上,坐下来享用午餐。此刻,沐浴着从餐厅长窗照射进来的阳光,看着窗外簇拥的玫瑰,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银餐具,使用着透光的精致瓷盘,她感到很愉悦、很满足,懒得再做任何事。她想,人应该活得优雅,然后拿起茶杯轻抿一口。

午憩后,她去花园里侍弄了一会儿花草。天气太热,她干了一会儿就停了手,进屋去吃晚餐。晚餐是从自家花园里摘的芦笋配上甜奶油以及一个水波蛋。她一边吃晚餐,一边用自己的小收音机收听晚间新闻以及古典乐。洗完碗碟、收拾好厨房之后,她拿起了帽子——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的帽子在镇上很有名,人们认为她的帽子都继承自她的母亲和祖母——锁上前门,夹着皮夹,开始了餐后散步。在路上她向琳达·斯图尔特的父亲点头致意。他正在这个凉爽的傍晚清洗车辆。她感觉他看起来心事重重。

镇上只有新邮局这一个地方可以寄信。邮局的银字招牌在暮色里显得十分醒目。虽然斯特兰奇沃思小姐从未仔细斟酌过,但她觉得应该隐秘地寄出她的信件,因为她总感觉让别人看到她寄信不太妥当。所以,她总是掐着时间,确保她到达邮局的时候天已经擦黑,房子和行人都开始融入暮色之中,变得模糊难辨——尽管人人都非常熟悉斯特兰奇沃思小姐那优雅的步调,以及走起来窸窣作响的裙摆。

寄信口设在邮局大门口。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站在门前,打开她的黑色皮夹,拿出信件。这时她听到了一个声音,她立刻认出是琳达·斯图尔特。可怜的小琳达又在哭,斯特兰奇沃思小姐仔细地听着。这毕竟是她的小镇,这些人也是她的人,如果有谁遇到了麻烦,她必须知道。

只听琳达说道:“我不能告诉你,戴夫。”——看来她是在跟哈里斯家的男孩说话,正如斯特兰奇沃思小姐所料——“我就是不能说,都是很下作的话。”

“但是你爸爸为什么不让我再去找你了?我做错了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我真的说不出口。只有最肮脏下流的脑子才想得出那样的话。”

“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你一直哭个不停,你爸爸又十分烦躁。我为什么不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一直就像你们家的一员,不是吗?”

“现在不是了,戴夫,不是了。我爸爸说不准你再靠近我们家一步。”

“可我什么都没干啊!”

“那也不行,我爸爸说了……”

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她想道:人心中真是有太多邪恶。即便是在如此可爱的一个小镇里,人们心中也存有太多邪恶。

她把信件投入寄信口,其中两封滑了进去。然而,第三封信挂在了寄信口边缘,掉了出来,落在斯特兰奇沃思小姐脚边。她并没有注意到,因为她正在想是不是应该给哈里斯家的爸爸写一封信,帮助他清除这些坏的萌芽。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心事重重地转身离开,她想回到可爱的家里,躺在她舒适的床上。她没听见哈里斯家的男孩在身后叫她,提醒她掉了东西。

“老斯特兰奇沃思小姐的耳朵越来越不好使了。”男孩嘟囔着,手里捏着那封他捡起来的信。

“管她呢,”琳达说,“现在还有谁管这个?”

“这信是给唐·克兰的。”哈里斯家的男孩说,“也许我们该给他送去,反正要经过他家。也许里面有张支票或者什么的,克兰先生应该更希望今晚就拿到,而不是等到明天。”

“你什么时候见过老淑女斯特兰奇沃思给别人寄支票?”琳达抽噎着说,“给它扔进寄信口吧。干吗管别人的闲事?都没有人对我们好,我们干吗对别人这么好?”

“我还是给送去吧,”哈里斯家的男孩说,“也许是什么好消息。也许他们今晚也需要一点儿高兴的事,就像我们一样。”

于是,他们忧郁地手牵手走进了街道深处的暗影里,哈里斯家的男孩手中拿着那个粉色的信封。

第二天早晨,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心情愉悦地醒来,一时竟想不起为了什么而开心,然后她记起了今早会有3个人收到她的信。也许一开始他们会很难受,但驱除邪恶向来不是容易的事,纯洁的心必然要经过冲刷洗礼。她洗净她那柔软却松弛的脸,刷了牙,71 岁的她牙齿依然坚固。然后她精心打扮了自己,穿上她那漂亮、柔软的衣裙,最后扣好了鞋子。下楼之后,她正想着在这阳光明媚的早晨也许应该来一点儿华夫饼当早餐,就发现了门厅地上塞进来的邮件。她弯腰拾起邮件,里面有一张账单、一份晨报,还有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粉色信封。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定定地站了足有一分钟,低头看着手中那个有铅笔字迹的粉色信封,心想:怎么看起来有些像我寄出的信?是被退回来了吗?不可能,没人知道退信地址。

斯特兰奇沃思小姐可是欢愉街上斯特兰奇沃思家的人。拆开信的时候,她的手一点儿都没有抖。可当她读信的时候,她开始因为这个世界的恶意而无声地掉泪。信上写着:“看看你花园里的玫瑰成了什么样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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