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明短篇小说中工人女性书写的流变

2022-12-16 15:12于宏伟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工人工业

于宏伟

(鞍山师范学院 人文与传播学院,辽宁 鞍山 114007)

草明关注和表现工业和工人,从一开始走上文学道路便是坚定不移的。她的早期短篇小说便以20世纪中国工人,特别是工人女性为书写和表现对象,对她们的生活和生命状态、思想和心理世界进行了形象化表达。在她三四十年代的短篇小说中,被压迫和被侮辱的工人女性境遇悲惨,但处于生存困境中的她们也受到了五四思潮的吹拂而有所觉醒;在革命时代,女性情感和女性意识也或隐或显地有所呈现;在经历了延安文艺座谈会的思想和精神洗礼,特别是面对新中国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工业建设图景后,草明自觉地书写和塑造了思想忠诚、勇敢坚定的新中国女性形象。

一、生存困境中女性的觉醒

草明自从事写作开始,便对她的表现对象有着自觉而清醒的认识。她对自己60年来何以集中关注和表现工人做出这样的解释,“那是因为我和我所处的时代、生长环境及党对我的长期谆谆教导和指引分不开的”[1]5。党的教导和指引指的正是直接改变了她一生并对她的思想和精神具有革命性影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作为一个有观察社会的特殊使命的作家,草明对中国工人阶级和工人女性的关注、同情、表现和书写,在三十年代的短篇小说中有着集中呈现,与延安时期以后的创作有着不同的意蕴。

女性话语的边缘乃至消隐是草明在后来以“工业三部曲”为代表的中长篇小说共有的显性特征,而在早期短篇小说中,女性则是绝对的主角,工厂女工又是女性群体中的主角。从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缫丝厂女工阿风(《不听妈妈话的女孩子》),到战争背景下投身革命的女革命者李幕梅(《疯子同志》),再到为了第三个五年计划在钢铁厂内奋斗的女吊车工李秀珍(《接班》),这些女性的生命历程几乎完成了现代文学史上不同作家笔下的女性探索出路的全过程。

“五四”后写女性悲剧命运的作品层出不穷,无论是《祝福》里的祥林嫂,还是《为奴隶的母亲》里的春宝娘,这些女性都是封建文化思想控制下逆来顺受的典型。草明早期短篇小说里的女性除了受到家庭的捆绑、伤害外,还有在缫丝厂里遭受的压榨甚至侮辱,是双重的不幸。但是,这些女性却展现出一种可贵的自省和突围意识,用草明在《草明文集》自序中的表述,“我喜欢她们,我爱她们豪迈、勇敢与坦荡的风格”[1]。

《不听妈妈话的女孩子》里漂亮、自尊的阿风是桂乡最大的一间缫丝厂永昌号里的女工,巡巷阿祥觊觎她的美貌,于是许以利益,联合阿风的妈妈将她灌醉并趁机占有了她。醒来后得知真相的阿风和妈妈决裂,打伤了妈妈,只身逃往了省城。单从这个层面上讲,受难者阿风已经展现出对婚姻要遵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一传统伦理观念的决绝反抗。然而还不够,逃走的阿风在第二年又回到了桂乡,“她去的时候是一个‘缫丝女’,回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个自由女,一个女学生,一个女王”。在自卫军的介入下,阿祥被捉住,挨了阿风的马鞭,并被判做苦工,最后承受不住折磨上吊自杀了。到此,阿风已经完成了从受难者到复仇者的转变。草明自身的觉醒意识使得她要让阿风变成“阿风们”——文章的结尾处,桂乡成立了妇女协会,阿风成了许多女人的榜样。毫无疑问,这在更深的层面上展露出了女性反抗的普遍性。

因为有了“阿风们”的指引,《倾跌》里三个被乡里丝厂挤出来的女工屈群英、苏七和“我”并未向命运妥协,转而选择进城去寻求生存的机会,因为“城里比乡里强,我们在这儿或者可以寻到好门路”。当然,受限于自身的条件和混乱的时代,三个人不可能迅速完成身份的转变,“我”被荐到别人家里做佣人,阿屈经人介绍到化妆品公司去打工,依旧是辛苦而无奈地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底层存在。为生活逼迫得没有出路的苏七则涂脂抹粉做起了皮肉生意,眼睛里的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像是老舍《月牙儿》里的女主人公。《月牙儿》里的母女二人认了命,“肚子饿是最大的真理”,“人若是兽,钱就是兽的胆子”。比之于《月牙儿》的认命,《倾跌》则更显现出女性的反抗意识,“谁把我的心灵撕碎了?谁把我的血肉吃掉了?谁呀?告诉我,我定要把他生生地吞掉,告诉我——”

此外,《万胜》里13岁就学会了缫丝、勤苦坚忍的好姑娘万胜,因为不堪忍受工厂和家庭的双重压榨选择了跳水,被救后又选择多次跳水。草明为万胜安排了一个开放式的结局,用的词是“失踪”,这既可以看作是万胜被旧社会的“水塘”吞噬,也可以解读为万胜在困境中突围远走了。虽然就整体的社会氛围来讲,一个农村姑娘即便突围也不过是落入更大的水塘,但至少从女性反叛性的角度来讲,她们正走在觉醒后挣扎和反抗的路上。

二、革命战争中女性的分化

作为擅写女性的女性作家,草明与庐隐、冯沅君、丁玲等作家有着较大差异,不仅表现在题材和人物的处理上,更表现在对时代的感受上。她的作品很少展现自我情感的苦闷和彷徨,更多着眼于对女性群体命运的探索。正因如此,我们能在草明的文字中感受到强烈跳动的时代脉搏。随着民族革命与抗战的深入,草明也把写作的笔触伸向战争中的女性。只是她没有对前线战事进行直接描绘,而是更多地表现战争中的众生百态,暴露和讽刺的力度甚至并不亚于张天翼、沙汀等人,同时又因为关注群体为女性而更显得与众不同。

张天翼笔下的华威先生是现代文学史上浮夸虚伪、权欲熏心、包而不办的典型人物,如果为其寻求一个女性的对照,那非草明《一席酒》里的柳小姐莫属了。柳小姐是个精神十足的健谈家,爱出风头、揽功劳,并无实际行动。她不是在极其严肃地提出问题,就是喋喋不休地诉着苦,“累死我了,到昨天为止,我整整忙了十天,好像我生来就为别人的意见而服务似的,怎样布置会场呀,怎样誊写演说稿呀……”草明惯写女性苦难,在漫画式地嘲讽女性群体中的反面典型时也毫不手软,这种开阔而深厚的写作维度,对于一个女性作家来说,是非常难得的。

草明的讽刺笔法并未仅仅停留在展现柳小姐之流的丑态上,她还将目光对准了“自己人”。《受辱者》的故事发生在顺德桂州乡失陷以后,丝厂关闭,女工阿开被日本兵捉去编入“妇女劳军第五小队”,遭受了非人的折磨,逃离魔窟后,她像哈姆雷特一样发出了“生存还是毁灭”的疑问。乡里亲友误以为一具无头女尸是阿开,为她办了祭礼,而回家后的阿开面对自己的灵牌陷入了另一重煎熬——“如果我把日本人对付我的龌龊情形告诉了她们,那么,以后我还能在别人跟前讲一句响亮话吗?”

阿开如果不编造一个投水被救的故事来遮掩事情的真相,她将会面临怎样的生存境遇?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里的贞贞已经给出了答案。“亏她还有脸回家来”是霞村人对贞贞的排拒,也必然是桂州乡人对阿开的嫌恶,比起肉体上的折磨,精神上的蹂躏更加漫长而残酷。许子东把丁玲的《我在霞村的时候》和张爱玲的《色·戒》作比,他的评价同样适用于草明的《受辱者》,“民族、革命、性别,都融合在一起,女性成为一个民族战争的战场”[2]。

受辱逃到城里的永昌号阿风回来后,用向施暴者复仇的方式宣告自己的革命精神,那么中信号的阿开该向谁复仇呢?在文章的结尾,阿开只身进入已经被卖给日本人的丝厂机房,将一瓶带有强烈腐蚀性的溶液倒在了机器的活塞杆子上,她自己也“一副骷髅似的斜斜躺在蒸汽机的旁边”。在这个悲伤的故事里,阿开是双重的受害者:民族的、性的,前者的施暴者是日本人,阿开的抗争颇有一点孤胆英雄式的悲壮;而后者的施暴者是几乎无可撼动的贞操观念笼罩下的乡人,阿开不曾想到抗争,也无力抗争。草明像丁玲一样,写出了超越阶级性、革命性之上更广泛的社会问题。

三、工业建设中女性的成长

草明因创作反映新中国工业建设成就的“工业三部曲”《原动力》《火车头》和《乘风破浪》而被视为新中国工业题材的开路先锋。在她的引领下,有不少作家投身工业文学书写,创作出一批描绘工业建设的文学作品,为新中国工业文学书写奠定了基础,文学史称之为“草明现象”。“像草明那样长期深入工人生活,毕生热爱工人阶级,将一切献给工人阶级的精神太可贵了。这是自觉地实践毛泽东文艺思想才会出现的‘草明现象’,是值得大力提倡的。”[3]

草明不仅得到了鲁迅和茅盾这样伟大作家的肯定,而且她也不断寻求进步,于1942年受邀参加延安文艺座谈会并深受鼓舞。草明表示:“听《讲话》以前,我写工人,爱他们、同情他们,替他们说话都是对的;但很不够,仅仅停留在感性认识上,不是有意识地深入生活,用马克思主义观点去分析他们的生活与阶级关系。一句话:不深不透。我也没有与工人同艰苦、共命运那种密切的血肉关系。《讲话》督促我、鼓励我今后需要长期地深入到他们的生活、深入到他们的思想感情中去。我采取到厂里参加实际工作的办法,并决心为此奋斗终生。”[1]6草明在思想和精神深处心悦诚服地意识到,出身于中小资产阶级或长期挣扎于旧社会旧文化的现代知识分子需要放弃自身的优越感,改变骄傲的启蒙者身份,还要学习工农兵的优点和长处。因此,草明毅然申请到哈尔滨镜泊湖水力发电厂、沈阳皇姑屯铁路工厂等厂矿直接参与工业生产和体验。1954年她落户鞍山,并扎根鞍钢长达十年。此后,又到本溪参加工作。这些工作经历使得她的工业文学写作中的人物更加坚实,风格更加鲜明,语言更加成熟。正是在这一时期,她创作了奠定新中国工业文学基础的《原动力》《火车头》和《乘风破浪》。此时,她笔下的工人女性在形象、思想、情感和行动上都发生了质的变化。

草明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之前的作品很显然有着非常浓重的“五四”落潮后黑暗时代的残酷经验、肉体和精神伤害的痕迹,无论是作者本人,还是笔下的工人女性,都还处于受伤而无路的状态,她们还“认识不到革命进程中集体主义的重要性,认识不到革命中服从的意义”[4]。如今接受了《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指引,又亲身参与新中国的工业生产,切身感受到社会主义工业给中国工人带来的幸福和光明,草明正式开启了她的“工业三部曲”时代,当仁不让地扛起了工业文学的大旗。在以男性力量为主的工业建设图景中,草明书写的性别对象顺理成章发生了转移,无论是《火车头》里的方晓红,还是《乘风破浪》里的邵云端,她们虽然在热火朝天的工业建设时期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但是在以男性为主要参与者的工业建设进程中,女性角色的边缘化是必然的结果。

与中长篇中女性的退隐不同,草明有一些短篇小说既讴歌了新中国建设的工人力量,又以女性为主要描写对象,可以看作是“延安火种钢铁魂”的另一种展示。此时,草明笔下的工人女性几乎看不到“五四”女性的悲剧性,而完全是新中国姿态的女性工人。她们不仅相信党的指引,而且对工人有着单纯而坚定的感情。在1955年发表的短篇小说《爱情》中,女工人李小华对父亲欣赏的车间工会主席林升平毫无感觉,相反偏偏爱慕机械厂司机刘得胜。因为刘得胜吃苦耐劳、思想觉悟高,他不仅是节约汽油和安全行车的模范,还主动报名上了抗美援朝的战场。工人阶级的先进性在刘得胜身上得到鲜明的彰显,在李小华的眼里,他充满着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和为祖国奉献一切的魄力。这不仅仅是青年男女的爱情问题,还是个体思想、情感与工人、国家、民族和人民的伟大利益融合在一起的典范。

当然,从现实生活的实际矛盾和当时历史存在的两条路线的斗争出发,草明也塑造了工厂女落后分子。这些形象与当时大多作品中的男落后分子一样,在先进者的行动和思想的双重帮助下,得到了拯救和重生。《“姑奶奶”》里的接线员吕素珍出场时是个反面典型,以“姑奶奶”自居,常常缺勤,消极怠工。此后在组织的引导和感召下,思想发生了巨大转变。她在申请入团时的一番话充分体现了其想要痛改前非的决心,“‘姑奶奶’多磕碜,倒尽长江水也洗不掉它……我定要做个好样的给大伙儿瞅瞅。要是要打仗,也请派我到前线去”。至此,人人嫌恶的“姑奶奶”转变成了积极主动、甘于奉献的先进典型,得到了组织上的肯定和全钢厂人的盛赞。《姑娘的心事》里的石玉芝,嫌弃在工厂给人看车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经常有抱怨之气,“说来倒好听——在炼钢厂工作,原来是个给人看车的”。但是经过了思想洗礼,她彻底认识到自己的偏狭,决心以帮助工人擦车、修车来参与社会主义建设,“干炼钢的活儿真不简单,火里进烟里出的,我能为他们看车子,也不算白活啊”。石玉芝在思想上的改变也为她和家庭赢得了荣誉,文章的结尾是亮色的——“天已入黑,鞍山全市的电灯全亮了,石富贵家的电灯也通明透亮。这阵灯光灿烂的时刻,正是钢都最温暖的时刻”。

四、结语

草明是20世纪中国文学史上的独特存在。如果要完整理解“草明现象”,深入探寻草明思想和心理的转变,除了重视那些宏大叙事的作品,还应该细致梳理她的短篇小说写作。她塑造的20世纪工人女性成长和变迁的形象,为20世纪中国文学提供了新的人物形象系列。从工厂的受辱者到工厂的建设者,草明短篇小说中的女性探路历程从未出现断层,只是对新中国成立后的工业建设大时代的描绘,在一定程度上遮蔽了女性作家草明对女性工人思想和精神世界的书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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