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絮

2022-12-29 05:36李尧隆
参花(下) 2022年8期
关键词:杂货铺艾叶柳絮

◎李尧隆

柳絮是艾叶滩最漂亮的姑娘,柳絮十六七岁时就活脱脱出落成了一个大美人儿,艾叶滩的人说:柳絮是艾叶滩最美的风景,柳絮在艾叶滩一转,风也会柔和,河水也会变清,连村前几棵大黄角树上的鸟儿也叫得欢,不光惹得年轻小伙们眼睛盯在她身上就离不开,就连别的姑娘新媳妇也拿眼睛看她。

柳絮出生时,惊蛰刚过,正是麻鞭水响时节,河岸那沉睡了一冬的柳林,再也沉不住气了,在湿润的空气里,柳枝就开始吐芽了。那天,柳絮父亲正拖着犁铧,赶着耕牛在河边犁地,柳絮的爹也上过几年私塾,肚子里也有些墨水,见河堤上柳絮纷飞,宛如飞雪,触景生情,就给刚出生的闺女取名柳絮。

艾叶滩长三十里,旭水河从中间划过,旭水河像个斜躺着的葫芦。上游狭窄,河岸坡陡路小,山穷水恶;下游宽敞,河滩坡平路宽,生长着一片一片的好庄稼。因河滩长满艾叶,故名曰艾叶滩。柳絮家住在旭水河下游艾叶滩河口。

村子叫艾叶村,沿着旭水河下行十里就是古井镇——全县最大的货物集散地。柳絮到镇上赶过集,认识了杂货铺一个小伙计,叫乖聋巴,比她大两岁,河南口音。据说是那年黄河泛滥,淹了他的家乡,随父母逃饥荒来这里的,爹在路上染了风寒,病死了,娘和他相依为命,一路乞讨过来。一日天近晌午,树上的蝉儿在有气无力断断续续地嘶鸣着,母子俩又饥又渴,来到古井镇老街,街上寂寥无人,见前面一处门市边有一株梨树,就走过去歇脚。娘见地上掉了好多被风吹落还带着花蒂的小梨儿,便弯腰去捡给他吃。可刚弯下腰去便眼前一黑,晕倒在地。他被吓坏了,只知道呜呜地哭。哭声惊动了店内正在做饭的人,门“吱嘎”一声开了,走出来一个三十多岁,穿着破旧对襟蓝褂,满头蓬松像半年都没剃过头的男人。男人从地上扶起娘,帮她掐了一会儿人中,娘慢慢苏醒过来。男人走进店内里,用碗滔了两碗浮着几粒米花、清澈见底的稀粥,端给门外的娘俩。她三下五下就喝完了稀粥,一双眼睛透过依店门站立的男人,向店里望去;灶台上的锅里正冒着热气,她咂了几下嘴巴,想:锅里肯定是梦中常喝的美味粥!恍惚间,他觉得这好像是自己的家。

老街上的人听说杂货铺里来了一个二三十岁的逃荒女人,还带着一个六七岁的孩子,大家都跑过来看热闹。不一会儿,院子里就挤满了人。当场就有人撮合要饭的女人跟杂货铺的许三搭伙过日子。许三爹娘死得早,只剩下许三一个人,如今三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条,靠开杂货铺度日。女人为了儿子与自己活命,见许三也是一个人过日子,当场就同意了。

女人也是命苦,过了两三个月就生病死了,许三没办法,只得依旧带着女人留下的孩子,让他帮着照顾杂货铺,孩子乖巧,只是不爱说话,像个哑巴,许三就叫他“乖聋巴”。久而久之,乖聋巴到底姓甚名谁也没有人记得了。

乖聋巴不爱说话,常常遭许三责骂,并以要赶他走来要挟他,乖聋巴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与客人打交道,时间一长,也变成了一张油嘴,很是逗前来买东西的姑娘媳妇们喜欢。

柳絮每次赶集,都要到杂货铺走一回。杂货铺也卖妇女用的花衣线呀,各色颜料呀,扣子别针呀,总之,与妇女打交道的机会很多。柳絮每次去都要买几撮花花衣线,或买几包桃红颜料,总要和那乖聋巴搭牙撂嘴说上几句话。时间长了,两人竟有了一点意思。一个要娶一个为妻,一个要嫁一个为夫。这事不期被村里人发现了,于是就有那些长舌婆娘把这事告诉了柳絮的爹。一天晚上,柳絮爹坐在堂屋的方桌前,把柳絮叫到跟前,他一边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一边压低声音带着威严的口气问:“柳絮,有人说你跟古井镇杂货铺那个小伙计眉来眼去,可曾有此事?”

柳絮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忽然被爹问起,一时愣了神,随后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一点头的动作自然表示承认有这种事情,爹“啪”地在方桌上拍了一巴掌:“胡闹!咱一个大家闺秀,岂能嫁给一个没底没岸的河南小子!”

“爹,那小伙儿有底有岸,是古井镇杂货店的相公娃,可有本事哩……”

“住嘴!有屁本事,有拈花惹草的本事。”爹从水烟袋里拔出烟哨子,“刺”地吹了一口,语气又转和地说,“实话给你说,上咱家门来求婚的人排起了长队,几乎把门槛能踢断。可你爹得给你挑选一个合适的啊,既要有钱,又要有势,嫁过去你得有吃有穿,一辈子不受穷才对。”

“可我就喜欢杂货铺那个乖聋巴。”柳絮使着小性儿进了她的闺房。

这柳絮的爹也算是艾叶滩有名望的人物,上过几年私塾,整日满口之乎者也,自认为是个有学问的人,要面子得很,他当然不会同意自己的独生女儿嫁给一个杂货铺的小伙计。在他的心目中,柳絮应该配一个殷实人家的子弟,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嫁一个当官的,他这老子就能跟着享清福了。所以,柳絮执意要嫁给乖聋巴的举动,让他很是着慌。于是他决定赶快给柳絮找个婆家嫁过去,免得夜长梦多。

旭水河上头有个村子叫梨树坳,梨树坳有个富户,掌柜的叫李富财。

一座青砖黑瓦建造的四合院,显示了李家的富有。砖雕的门楼,精雕细刻,龙呀凤呀的形象逼真,只要你在门口一站,就知道这是一个大户人家,听说是清嘉庆年间李家出了个八府巡按,留下的产业。往里走,宽房大屋四进子,前房左右两侧是客房,中院一方天井,后边是古朴典雅的厅房,四根红油漆柱子支撑着青瓦覆盖的七檩六椽古式建筑,六扇雕花格子装饰了门脸。厅房正中央一道屏风前面置一张八仙桌,四只明清式的楠木椅子摆放在两边,这就是李家掌柜的接见客人的地方。屏风背后一道月牙门,穿过去就是对檐的四间厦房,这自然就是闺女和媳妇们的卧室了。再向后,就是李家的上房。一边留作厨房,一边用樟木板隔了,给老掌柜的扎出两间寝室和书房。到李富财这一代,虽然不再重视读书识字,但封建礼教仍然是李家人追崇的法则,李掌柜的虽然不识几个字,开口还是之乎者也的,故意摆出大户人家的架势。

李富财两代单传,他父亲生了他一个,他又生了一个独苗儿。这独苗儿从小就百病缠身,既矮又瘦,李家人怕他寿命不长,就起了个贱名叫狗拴。狗拴长到十四岁,仍然体弱多病,掌柜的就听管家的建议,给孩子赶快娶媳妇,冲冲喜,或许就可以从此健康地成长。李家掌柜的把附近十里八乡齐齐搜了一遍,最后把目标定在了艾叶滩柳絮身上。

李掌柜托管家老冯去艾叶滩提媒。管家老冯头上戴了一顶瓜皮小帽,手提一包什锦杂糖,包袱里塞了一方阴丹士林洋布,屁颠屁颠地去了艾叶滩,一声咳嗽就进了柳絮的家。

这天柳絮不在家,她爹接待了媒人老冯。

一提起女儿的婚姻大事,当爹的自然十分高兴。这不正中下怀吗?刚说要把柳絮嫁出去,梨树坳就有人来提亲了,而且是梨树坳最富有的一家。柳絮的爹忙拿了水烟袋递给老冯,两人面对面交谈起来。柳絮的爹对梨树坳十分了解,多年来就羡慕人家那宽房大屋。再说,李家就那一个独苗苗,把女儿嫁过去岂不等于得了李家一份家当吗?他当即满口答应下来。

媒人老冯临走时,柳絮爹一再提醒:“我说你这个大月老啊,回去可得抓紧时间,夜长梦多,你……”

老冯揉一揉瓜皮帽下边那一对布满眼屎的眼睛,在柳絮爹肩上拍拍:“放心,有我老冯出马,没有办不成的事儿。”

老冯前脚刚走,柳絮后脚就从古井镇回家了。她正要把乖聋巴托人上门提亲一事告诉爹,爹却板着脸说:“迟了,刚好迟了一步。我已经答应梨树坳李家了……”

“你了解李家不?”柳絮猛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椅子里,沮丧地说,“为什么我看中的人就不行,非要你包办?”

“我太了解李家了,李家是梨树坳最富裕的一家。”柳絮的爹顿了顿说,“爹还不是替你着想吗?那个乖聋巴……唉,我总不能眼睁睁地把你往火坑里送啊!”

“李家就不是火坑?” 柳絮站起来,扑到爹跟前,“我就认准了乖聋巴。人家长得眉目清秀,能卖货,能打算盘,出口成章,能文能武,哪一样不好?再说,他老家被水淹了,有家不能归,父母又不在了,我跟他结了婚,他迟早还不是咱家一口人吗?你看我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有他上咱家门,你老人家也有个帮手……”

还没等柳絮说完,爹就把水烟袋在桌上一蹾,怒目圆睁:“够了,你个死妹子还来教训我了?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多,吃的盐比你吃的饭都多,我不知道啥?告诉你,以后永远不准提那个乖聋巴,再提,我打断你的腿!”

柳絮斗不过爹,就一甩袖子扑进小房,趴到床上一纵一纵地哭起来。柳絮毕竟是爹的独生女儿,他舍不得让女儿哭,就又来到小房,语气柔柔地说:“柳絮,我已经答应李家了。再说,李家宽房大屋的,谁不羡慕?雇长工,请短工,账房先生用了两三个。李家那小子也是独苗苗,他爹爱如掌上明珠,你嫁过去必然受到器重,我敢保证,你永远不会下地干活的,再过两年,你就是她家的掌柜的,全家大小由你指派……”

在爹的威逼下,柳絮没能遂了个人心愿。

腊月初八,是艾叶滩人认为最喜庆的日子,这天,两串鞭炮一顶花轿,后边跟着十几名吹鼓手,不需一顿饭工夫,柳絮就被迎亲的队伍抬到梨树坳去了。从此,她成了梨树坳李家狗拴的新媳妇。

十四岁的狗拴,还不知道娶媳妇是干什么,加上体弱多病,新婚之夜的冲喜根本没有进行,只是在柳絮身旁乖乖地睡了一夜。

第二天,李家掌柜的老两口看到儿子狗拴笑嘻嘻的,还以为儿子把事儿办了,碰了美人胚子柳絮的身子把喜冲了,从此就会平安无事长命百岁,自然对柳絮大献殷勤,百般讨好。然而,在柳絮的眼里,这个小丈夫简直是个窝囊废,看见那一张瘦如黄表纸的长条脸,就发恶心,不由得发呕,想吐。

柳絮把狗拴和古井镇杂货铺那个乖聋巴比较了一下,觉得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乖聋巴长得英俊帅气,白净的面皮,不高不矮的个儿,胖瘦刚合适,而且有本事,能打会算;狗拴呢?猪嘴猴相,头上留一绺黄不几的乱发,活像马儿的鬃毛,脖子上戴一条红缰绳,俨然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子,再说那又黄又瘦的长驴脸,配上一张尖尖嘴,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能嫁如此污浊的小男人呢?她决定要摆脱他,嫁一个可心可意的人儿,就像乖聋巴那样的帅小伙,可是,她一时又想不出摆脱的办法,心里乱糟糟的,像猫抓一样。

按照艾叶滩的习俗,第二天该回门了。就是由柳絮领着狗拴,拿了李家准备下的礼物,一块儿去柳絮的娘家,出了嫁的女子辞谢娘家的烟火,新女婿拜见老丈人、老丈母娘。李家老掌柜的李富财自然命令一名小伙计牵了一匹大枣红马,送柳絮回娘家。柳絮一家人急忙摆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招呼新女婿。饭后,小伙计拉了大枣红马回梨树坳,柳絮和小丈夫狗拴留下来在艾叶滩住一夜。

这个晚上,没了李家人的监督,柳絮自然把狗拴安排到厢房去睡,她却叫来了堂嫂翠花,人称翠辣子。这翠辣子大柳絮四五岁,嫁了柳絮堂哥五六个年头,还没开怀,肚子总不见胀起来。她有一肚子的花花肠子,当晚陪柳絮睡,首先说了狗拴长得如何难看,还说那小丈夫病秧子肯定命不长,等等。柳絮就在堂嫂跟前讨教:“嫂子,你说咋办?我绝对不想嫁给那个窝囊废,赶快给我出个主意吧。”

翠辣子叹了口气说:“我也没办法,裁定的衣,配定的妻,石壁上雕花没改移,唯一办法就是盼李家小子早点一命呜呼,然后,你想跟谁就跟谁……”

“嫂子,我虽然不喜欢狗拴,但我不能咒他死,他毕竟还小。”柳絮幽幽地说。

“那就只能一辈子跟他了。”翠辣子感叹道。

“嫂子,我真的想和乖聋巴在一起,你帮我想想办法嘛,好嫂子,我求你了。”柳絮央求着。

“那你只能同乖聋巴私奔了,远走他乡。”

“那我爹娘咋办?”

“有我们呢!”

“嫂子,明天你就去古井镇,把消息告诉乖聋巴,你就说,我虽然嫁到梨树坳李家,但我的心在他身上,请他别忘了我……”

“那你在李家不动声色,表面上要对你那个废物小老公好,不要让李家有半点怀疑。”

第二天古井镇逢集,一大早翠辣子就穿戴整齐搽脂抹粉,扭呀扭呀地去了街北头的杂货铺。为了遮掩杂货铺老板的耳目,翠辣子装作买各色丝线,低着声儿把柳絮和她商量的办法告诉了乖聋巴。乖聋巴双眉一皱,轻轻地点了一下头,算是听明白了翠辣子的意思。交代完后,翠辣子故意大声说了句:“钱我付过了,走了!”眼见她扭呀扭呀地走出了杂货铺。

翠辣子回到艾叶滩,把她和乖聋巴见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柳絮听。柳絮在心里构造了一个与乖聋巴私奔的长远打算,当天太阳落山的时候,领了狗拴一边悠悠地走着一边说着笑着回到了梨树坳的李家。公公李富财见小两口手拉手走进大门,就不无抱怨地说:“呀呀,你也招呼一声嘛!从艾叶滩到梨树坳,十几里山路,多不好走。咱家有的是大枣红马,骑马回来多舒服的,何必走路?再说,几个小伙计都在家闲着,让他们接一接又何妨?”

柳絮装出一副笑脸:“爹,我两个说着笑着就回来了,越走劲儿越大,那就……不用麻烦大伙儿……”

李富财见柳絮对狗拴如此热情,打心眼里高兴,就夸着柳絮说:“哎哎,到底是大家闺秀嘛,多懂事理,多会爱怜男人!我们家狗拴娶了你这个好媳妇,真是前世里烧高香了。”

这一个晚上,天刚黑,柳絮就到厨房去,烧了半锅热水,说是要给狗拴洗澡。高兴得李富财和老婆捂着嘴发笑。当柳絮把一桶热水倒进木盆里,关了小房门,给狗拴脱了衣服,催他坐进木盆,亲自替他洗了澡,拉他上床。她也脱了衣服,钻进被窝,狗拴虽然不太懂男女之事,但这几天管家老冯也教了他不少,他一把就搂了柳絮,在她身上乱摸,柳絮哪禁得住狗拴这一番摸,惹得性起,于是就同狗拴来了一回那种事。狗拴累得大汗淋漓稀松软瘫,再也叫不醒了。柳絮睡不着,暗暗骂自己不该一时冲动,把身子交给狗拴,又悔又恨,又觉得狗拴可怜,又觉得有些内疚,在床上一夜辗转反侧未眠。

李富财老两口发现新媳妇柳絮越来越善待他的儿子,打心眼里高兴,逢人就说,他给儿子办了一件大好事,他家的日子会因柳絮而兴旺发达。于是他再也不对柳絮存任何戒心了,至少不操心柳絮跟她儿子会离婚。

柳絮没有忘记堂嫂翠辣子给她出的主意,但面对狗拴又觉得有些愧疚。

古井镇杂货铺那个乖聋巴,自从听了柳絮堂嫂翠辣子的传话后,整日慌乱不安,一个本属于他的女人,忽然成了人家的媳妇,他就再也不安心在杂货铺帮忙。终于有一天向许三提出要走,自谋生活。不过,许三为人忠厚,见他曾熬了这么多年伙计,辛苦一场,于是答应送他一副货郎担儿,再配少许丝线、颜料以及乡村妇女儿童必需之零碎货物,让他走出杂货铺至少有一碗饭吃。乖聋巴千谢万谢,总算另谋了一份职业,有了自己的生意。

忽一日,乖聋巴挑了两只用黑油漆刷得锃亮的货郎担儿,摇动拨浪子,开始走乡串巷了。

不过十多天,乖聋巴走进了梨树坳。为了遮人耳目,他一个村一个村地转,学着与女人孩子厮磨。终于在桃花盛开的一天早饭时辰,穿过艾叶滩,来到梨树坳。“卜啷,卜啷,卜啷啷……”一阵拨浪子清亮的响声在村子悠悠地荡起来。

随着这拨浪子的响声,梨树坳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妈大婶,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从自家门里边走了出来,齐齐地向着货郎走来。柳絮也不例外,丢开正在玩弄的狗拴,一个人走出高大的门楼,站在台阶上笑嘻嘻地向货郎望去。这一望,刚才那一副笑脸“刷”地变白了:怎么是乖聋巴?她日思夜想的心中人!她当然不会折回去,想了想就大大方方地走下台阶,一步步挪到乖聋巴面前。

乖聋巴当然也看见了她,两人互相装着不认识的样子。柳絮站在人群外面,细细地打量起乖聋巴来。她觉得乖聋巴的打扮怪怪的。只见他头戴“三页瓦”的旧毡帽,身穿褪了色的旧长袍,而且把长袍的前襟一个角提起来,掖在了腰间扎的布腰带上。也许乖聋巴为了翻山越岭,走村串户的方便,还用一条“腿带”紧紧地绑着裤口。当柳絮用一种别人不易觉察的目光贼贼地盯他一眼,他则扬起拨浪子前端的小铜锣,不停地“卜啷啷卜啷啷”,似乎在给柳絮打招呼。柳絮扬起右手在搽了油的头发上不停地摩挲着。两人的心就被这两个动作拴在一起了。

柳絮走过来,站在货郎担儿跟前,只见那一头木箱上面放一长方形的玻璃镜框,里面隔成许多小隔子,分别装了针头线脑,卡子别针,泥人耍货,毛巾手帕;另一只箱子上面照样放一长方形的镜框,里面分别装了红缟子、绿缟子、桃红缟子,还有染布用的明矾、黑碱之类。柳絮有意在玻璃框内翻了翻,问货郎:“哎,小货郎,怎么不见蓝缟子呢?”小货郎理解她的意思,就顿一下说:“在艾叶滩已经卖完了,过三天,也就是三天工夫,我还会来的,来时,我给你带上。”柳絮说:“好,三天后我等着你。”

就这样,柳絮和乖聋巴又联系上了。

自从和狗拴成亲后,柳絮日日夜夜想念乖聋巴,今天是第一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就这样仓促地结束了。

乖聋巴把喜悦压在心里头,兴冲冲地挑起他的货郎担儿又向另一个村子走去,“卜啷,卜啷,卜啷啷……”的响声渐渐地消失在小山村里,旭水河上游的山谷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响声。

为了能够和乖聋巴长期生活在一起,老老实实地嫁给他,柳絮加紧实施她的私奔计划。但她表面上做得更加乖巧,天天陪着狗拴玩耍。

四月的梨树坳,旭水河岸野荷田田,荷花开得鲜艳。狗拴要柳絮陪他去摘荷花,他们站在岸上够着身子摘了几朵荷花,柳絮便坐在柳树下歇息,一边看狗拴摘荷花,一边想着心事。狗拴看见一朵开得很艳的荷花,便够着身子去摘,谁知身体重心失衡,“扑通”一声栽进水里。柳絮正想着心事,听到响声,大吃一惊,抬头一望,见狗拴在水里扑腾,吓得大叫起来。狗拴是个旱鸭子,加之身体虚弱,在水里乱扑腾,越扑腾离岸边越远,不几下就没力气了。等附近的人听到柳絮的呼救声赶来时,狗拴已像秤砣一样沉入水底。大家纷纷跳入水底寻找,等把狗拴捞上岸时,狗拴已经咽气了。

全家人恸哭,哭得最伤心的要数柳絮。

李富财像散了架的木头人,再也直不起身子了。埋葬了狗拴,把管家老冯叫到跟前,一咬牙说:“你给我把柳絮看紧,让她寸步也不得离开李家。”

管家老冯点点头:“知道了。”

柳絮也没打算走出家门。她知道李家一时半会不会放过她,肯定要给他施加压力。为了实现她的长远打算,思来想去,决定安分地定居下来,至少最近一段时间规规矩矩地待在小房,一步也不走出去,至于以后怎么办,她先不去考虑。走一步算一步吧。

现在的夜晚,就剩下她一个人睡觉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心里一直想着狗拴的死,她觉得自己有很大的责任。她怎么当初就听了堂嫂那个馊主意,竟然害死了一条人命,这可不是小事情啊!可能要吃官司的。不过,想了两个晚上,她的胆子忽然大了起来——反正人不是她推下去的,明显是狗拴自己掉下去淹死的,怪她个啥?

要是追根溯源,这恶果是她那势利的爹造成的,当初如果由她嫁给乖聋巴,该有多好。偏偏爹逼她嫁给李家,这种包办的婚姻,才是置狗拴于死地的罪魁祸首。想到这里,她开始冷静下来,等待事情的发展,准备有朝一日,借机逃出虎口。因为她当初实施这一计划,为的就是摆脱这个不谐调的姻缘,逃出虎口后的幸福。

柳絮虽然这么想,但李富财却不会给她这个机会。李富财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肯定儿子死于柳絮之手,但他认为与柳絮绝对有关。他不准备惊动柳絮,先去艾叶滩寻找柳絮娘家的麻烦。让柳絮的爹赔偿所有损失,至少拿出狗拴的命价钱。

为了彰显威风,震慑艾叶滩人,李富财带了管家老冯,还请了几个打手,气势汹汹地走进柳絮娘家门。柳絮的爹慌忙把亲家一行迎到客堂里,又是递烟又是倒茶,可李富财根本不吃这一套,指鼻子剜眼睛地把柳絮的爹痛骂一顿,先给他一个下马威,然后说:“我儿子死了,你必须偿命。我就那根独苗儿,你看着办吧……”

柳絮的爹好歹也是艾叶滩有威望的人,绝不会因为李富财两句大话就能吓倒,见李富财来者不善,就豁出去了,把拿在手里的水烟袋往桌上一蹾,睁圆两只眼睛,大声说道:“哎,姓李的,我女儿嫁了你儿子,咱两家就是儿女亲戚,我女儿是你的儿媳妇,你儿子是我的女婿,我能不盼望女婿精精爽爽?他死了,我女儿成了寡妇,这对我有啥好处?难道我希望女儿活守寡?老实告诉你,女婿死了,我还不答应呢……”

还不等柳絮的爹讲完,李富财一使眼色,几个打手一拥而上,三两下把老汉弄得鼻青眼肿,头破血流。柳絮的母亲从后屋走出来论理,照样被打得趴在地上。一伙人狠狠地出了一口气,就摇摇晃晃地离开艾叶滩,扬长而去。

第二天,柳絮家大门敞开,屋里家具不知被谁砸得破破烂烂,柳絮的爹和娘也不见了踪影。村里人揣测,定是双双被李家杀害,或者是被盘踞在云雾山的土匪拉了票。

这后一种揣测比较准确,因为半个月后,老两口被土匪撕票,尸体抛在匪巢附近的半山腰上。是不是与李家陷害有关,艾叶滩的人是无法知道的。

自从狗拴死后,娘家的所有消息全被封锁死了,就连爹娘之死,柳絮也全然不知。因为她没有行动的自由了。

管家老冯遵照李富财的旨意,秘密地对柳絮监视起来。柳絮的全部行动都在他的视线之中。

乖聋巴担着货郎担儿,不止一次地来到罗家门前,拨浪子摇得卜啷卜啷响,有时故意把铜锣摇得很欢,希望柳絮能够听见,但柳絮一直没有出来。这乖聋巴只能抱着失望一次次走开。

不是柳絮没有听到,她听到了,而且听得真真切切。但她不敢走出去,因为每次试探性地走出小房门,发现管家老冯都在用眼睛盯着她。她只好扭过身又退回小房。

今天太阳出山的时候,拨浪鼓又响起来了,柳絮鼓起勇气走出房门,刚要走下台阶,管家老冯就大声咳嗽,回头看一眼老冯,他正拿贼溜溜的怪眼睛瞅她,于是,她又折身走回小房。柳絮这一举动,老冯看得清清楚楚,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主家李富财。李富财停住正抽的水烟,侧耳听完了老冯的汇报,沉思了片刻,就把管家叫到跟前,压低声音说起只有他们两个才能知道的悄悄话。

隔了两三天,李富财把全家人召集在厅堂里,说:“明天古井镇逢集,除留柳絮一人在家看门,其余的大小伙计全部跟我去古井镇。老冯,你吩咐下去,给我把大枣红马喂好,小伙计们把山货准备准备,全部拿到大街上卖掉算了。记住,那两棵灵芝也卖掉,留它没有用处了……”大小伙计答应一声,散了,各自准备去了。

不让柳絮赶集,正合她的心意。柳絮可以在全家人走后,约了乖聋巴来家里谈谈心,见个面,诉一诉心中的委屈。

第二天一大早全家人都起床了,厨房里早早地冒起了炊烟,伙计们忙前忙后,准备山货的,喂牲口的,绑轿子的,忙活了一阵子,太阳出山后,几十人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李富财骑了枣红马走在最前边,他的老婆坐了轿子,由四名小伙计轮流抬着,摇摇晃晃地朝古井镇进发。管家老冯走在最后,特地告诉柳絮:“老爷说了,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让我给你把前门锁了,吃的喝的厨房里都有,饿了你自己弄着吃。心别太急,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家就都回来了……”

柳絮在心里说:走吧走吧,赶快地走,回来得越晚越好。

李家大小走后,柳絮就坐不住了,她多么盼望乖聋巴能突然出现在李家门口,她多么希望那拨浪子的响声很快地在李家门前荡起来。她跑到大门口,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当然没有乖聋巴的身影,她感到很失望。静了静神,她决定把李家齐齐搜索一遍,看看还有没有留守的人员。每一个房子都看过了,却是空空如也,只有靠坡的偏门紧紧地闭着,没有上锁。她心里一阵高兴,就骂那管家老冯:“狗日的也有疏忽的时候!”

柳絮赶紧回到小房,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用小包袱裹了,急急地走出后门,她准备逃出这个魔窟,到一个自由的地方去,过她希望的小日子。

可是,她夹着包袱刚走出后门,却见乖聋巴把货郎担儿放在距离后门不远的山坡下,正在那儿扇着扇儿朝这边望着。她跑过去,抓住他的手说:“聋巴哥,快领我逃走吧。”乖聋巴说:“大白天的,不好逃,还是商量商量,想个稳妥的办法,要走,就要一次成功!”

柳絮觉得乖聋巴的话也有道理,就拉了他的手,要到家里好好计划计划。乖聋巴担起他的货郎担儿,急急地从后门钻进了李家大院。

把货郎担儿放在庭院中,柳絮拉了乖聋巴的手,直直地躲进小房。柳絮忽地扑进乖聋巴的怀里,一颤一颤地哭起来,那软绵绵的胸脯把乖聋巴惹得浑身同样颤了。即使有千言万语,两人此时也没了话说,互相搂着倒在了床上……

当乖聋巴和柳絮同时心跳气喘的时候,小房门被一只大脚踹开了——管家老冯两手叉腰站在当屋,李富财随后走了进来,眼睛一瞪,从鼻子里哼出一句话来:“你两个给我干的好事!”

柳絮来不及穿衣服,就用被子裹了身子,催乖聋巴赶快从后门逃走。李富财堵住了小房门,一把拉了乖聋巴站在当屋:“你个野杂种!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走进民房调戏良家妇女,你说,该咋样处置?”

乖聋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祸一时吓得浑身哆嗦,嘴唇颤动,上牙打着下牙,像筛糠一般,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几乎要摔倒的样子。他能说什么呢,由着人家处置吧,想咋办就咋办,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李富财阴阴地说:“好吧,你一个外乡人,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你就给我喝一碗酒吧,喝完,我放你走,绝不难为于你。从此你不准踏进梨树坳半步,否则打断你的狗腿!”说罢,向门外招一招手,管家老冯把一大碗酒递给乖聋巴,逼他立刻喝下去。乖聋巴不懂这酒喝了有多大的危害,就不假思索地一口气喝完了。

李富财说到办到,打开大门放乖聋巴走出去,想到哪儿就到哪儿,李家连望也不望一眼。

乖聋巴脚下连一点劲儿也没有了,轻飘飘地胡乱走着。他的意识里是要回到古井镇的,但他却向梨树坳上头云雾山方向继续走去,走着走着,只觉心跳得十分厉害,砰砰的,头上还出了一层雾水,冰渗渗的,同时肚子开始痛起来,而且一阵紧似一阵。再往前走了两步,只觉肠子扭在一起,像刀子绞一般难受。他没法走了,只好两手捂了肚子,倒在一堆石头边蜷缩下来。

不过一顿饭工夫,乖聋巴蹬了蹬腿,就再也不动弹了。他死了!

天黑后,李家人在管家老冯的带领下,拿镢的拿镢,拿锨的拿锨,三两下就挖好了一个土坑,胡乱地把乖聋巴塞进去,埋了,接着又把那一堆石头搬来压在土堆上,算作给这个外乡小伙子造了一个坟堆。

杀了乖聋巴,本该把柳絮卖掉,换回李家的损失,然而不过一个月,梨树坳解放了,古井镇成立了人民政府,李富财再也不敢打柳絮的主意了。

柳絮听说人民政府提倡婚姻自由,就大着胆子走出李家大院,在堂嫂翠辣子的陪同下,去了古井区镇府。一个姓张的副区长接待了她,听了她的不幸遭遇,很是同情,就答应一定帮她逃出虎口,摆脱这种不幸的姻缘。

不久,柳絮改嫁给旭水河下游柳叶滩一个叫邹老三的光棍汉。这年柳絮才十九岁。

邹老三比柳絮大十岁,但柳絮不嫌弃。她愿意嫁给他,因为她从此可以自由了。

据说,邹老三是个老实疙瘩,解放前给地下党送过情报。他没有多大的能耐,就是喜欢在旭水河里打鱼捞虾。邹老三如今仍住着两间土坯房,进门一把火,出门一把锁,家里穷得叮当响,然而柳絮同意嫁给他,她说老实人会疼爱她的。结婚那天,区政府还派了十多个人参加她的婚礼。主婚人就是副区长老张。

柳絮做了邹老三的老婆,七八个月后,柳絮忽然生了一个男婴,柳絮给她的宝贝儿子起名叫河娃。至于为什么起这个名字,只有柳絮知道。邹老三是个粗粗笨笨的人,他不懂河娃是什么意思,也不去打听。一直以打鱼捞虾为生的邹老三,脑子很简单,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他从不去考虑。河娃是他俩结婚后七个多月出生的,再说,掉到他的床底下,不是他的儿子又是谁的呢!自然是他的后代了。关于河娃到底是谁的种,柳絮嘴里不说,心里却跟明镜儿一样。

在柳叶滩,没有人能知道柳絮的真实姓名,柳絮也不愿意说出她的真名实姓,特别不愿意提起在梨树坳那一段生活。那是一段痛苦的姻缘,也是一段经历了磨难的岁月。因为,只要提起梨树坳,柳絮就觉得没了面子,也很痛心。她希望柳叶滩的人压根儿就不了解她的身世,永远不要知道她的那一段历史。

不愿意让人知道,不等于没有人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在梨树坳那段历史,在少数年龄略大一点的人中间暗暗地流传着。流传得最神秘的是她和货郎的那段风流韵事……这些,柳絮当然不会知道。

柳絮只希望过上平静的日子,哪怕静得像一潭死水。她只希望把男人伺候好,把儿子养活好,终日粗茶淡饭,衣可裹体也就满足了。可是,生活总在捉弄她,还不到三年,邹老三在一次发大水时下河捕鱼,被洪水冲走了,过了几天才在旭水河下游三十里外的河滩上找到他的尸体,被水浸泡得发出阵阵恶臭……

众人凑钱把邹老三埋了。埋葬邹老三那天,柳絮牵了河娃,走一步哭一声,哭得很伤心。

邹老三死后,就剩下柳絮和河娃两个人过日子了。她整日以泪洗面,想她怎的就这般命苦?

土地改革后,村子里成立互助组,以后又建立农业社,每一家人都需要劳力,而柳絮孤儿寡母的,没有劳力怎么能行?好多人都给她提亲,或者另嫁个人,或者招个上门女婿,然而,说了十多个主家,没一个人愿意答应此事,好像那些人是在一起商量过的,全都找各种原因推辞了。没有人愿意和柳絮结合,原因很简单,她是害死了三个男人的女人,谁愿意让她再克死呢?

柳絮只好和河娃相依为命,苦度日月。

十八年后的一个冬天,梨树坳上半部要修一个水泥厂,据说当年掩埋货郎乖聋巴的那块地皮,正好有一条大路要通过那儿。消息传到柳絮的耳朵里,她坐卧不安,于是把河娃叫到跟前,说:“听娘说,到梨树坳走一趟,大路右边有一棵最大的柿子树,树下有一个乱石堆,石堆里有一具尸骨,你去把那尸骨刨出来,挪个僻静的地方埋了。记住,避过大路……”

河娃问:“那是谁的尸骨?为什么要我去埋呢?”

柳絮脸一变,训斥河娃:“问那么多干啥?娘叫你去你就去,不必多问。”

河娃按照他娘的交代,在一个冷风飕飕但月光明亮的晚上,扛了一把铁锨,天没黑就从柳叶滩动身了。一路急走,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找到了那棵柿子树。树下果然有一个石头堆。他望了望,周围一片寂静,就动手搬石头。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胆怯的感觉,反而希望人的骨头赶快显现出来。

石头搬完了,下面是一层板土,河娃开始用铁锨挑。忽然听见“咔嚓”一声,他就蹲下去用手刨,不觉拉出一根人的腿骨。再挑了几锨,人的头骨、肋骨、指骨全出来了。他用一张牛皮纸把这些包在一块儿,再用绳子捆了,扛到路北坡底下。那儿有一棵弯弯的松树,在树下他挑了一个坑,顺手把纸包埋了。

刚埋完,天就变了。月亮退到云影后面,头上飘起了片片雪花。河娃在纷飞的大雪中行走着,踏着路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在天亮前回到柳叶滩。

河娃决定问问娘:今晚挖埋这堆尸骨,到底是谁的,娘为什么要挖埋它,这堆尸骨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当河娃走进家门的时候,却发现娘死了!

柳絮死了,真的死了,死在了一个乱雪纷飞的夜晚。

入睡夜静时分,柳叶滩起风了,而且风很大。半夜,鹅毛似的雪花在空中乱舞,后来从椽眼儿吹进屋子,从破败的墙缝儿飞进来,在屋里打着旋儿。柳絮早早地就在炕上躺下了,睡得十分平静。后来雪花落了一炕,柳絮的被子上积了厚厚的一层。一直到天亮的时候,柳絮都没有醒来。

河娃趴在娘的身上,一边摇一边哭着:“娘啊娘,你怎么不说话啊……我还要问你个事儿,怎的你就走了……”

任凭河娃怎样哭喊,柳絮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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