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经原型和精神分析视角重读《双城记》

2023-01-03 02:51胡泽球
关键词:奈尔卡顿双城记

胡泽球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查尔斯·约翰·赫法姆·狄更斯是19 世纪最著名的英国作家,学界对其研究已形成蔚为壮观的“狄更斯学”。西方近200 年的狄学研究,在众声喧哗中形成了多元对峙局面。我国近百年的狄更斯研究一直倾向于把狄更斯定位于“一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1]302。纵览中西方狄学研究成果,学界对狄更斯作品的看法始终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话题。

1927 年,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指出:“狄更斯的部分天才在于,他创作的易于被我们识别的各种类型的、漫画式的人物,其所产生的效果既不枯燥乏味,又显现人性的深度。”[2]63但福斯特并没有解释这种“人性的深度”缘何通过类型化的扁平人物呈现出来。美国作家兼批评家亨利·詹姆斯甚至否认狄更斯笔下的人物能深刻揭示人性,他认为狄更斯“只创造了人物肖像而没有别的。他对于我们了解人的气质没有增加任何东西……小说家不仅应该知道人们而且应该知道人,而要知道人就必须是个哲学家。狄更斯是一个伟大的观察者或伟大的幽默家,但他绝不是什么哲学家”[3]。然而,谁也无法否认狄更斯小说中众多人物形象的魅力,他们既充满童话般的理想色彩,又充分体现了作者在人性探索方面所取得的伟大成就。那么,狄更斯笔下的“扁平人物”究竟是如何呈现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呢?赵炎秋先生认为,狄更斯笔下的人物能折射复杂而深刻的人性主要表现于3 个方面:在《双城记》中,“小说把人们饥寒交迫的处境和他们不受约束的权力、他们(即贵族)的凶狠和柔情交织在一起,显示了人性的复杂和深刻”;狄更斯“善于在平常的生活事件中发现丰富的人性内容”;狄更斯善于“考察人性善恶的各个方面,对人性的探索具有明显的整体性与系统性”[4]319-321。这种观点只是从外部研究的视角考察狄更斯作品的人性复杂性问题,未能从心理分析的内部视角回答“不擅长写人物内心世界”而“注重外部世界描写的狄更斯”究竟是如何通过“扁平人物”折射出人性的复杂性和深刻性。《双城记》塑造了三位男主人公和一位女主人公形象,虽然单个人物在性格层面只折射出人性的单层次特点,但可以通过探寻作者幽深的精神世界、隐秘的心理动因、圣经原型的复现来综合考察人物的深层意蕴和错综复杂的关系。

一、人物形象的圣经原型分析

《双城记》描写了法国大革命的历史事件,却并非从正面书写阶级斗争的激烈。小说着重描写男女主人公之间温情脉脉的情感纠葛,并透过他们的故事让圣经原型人物及其永恒的内蕴精神得到复现,从而使作品对人物的刻画渗透到了人性的纵深处而带来强大的艺术冲击力。

(一)男主人公的基督原型特征

首先,作品塑造了一位高贵而勇敢的为爱献身的人物西德尼·卡顿(以下简称卡顿),他是为了义和爱甘愿牺牲的“替罪羊”的原型,和基督原型类似,他的牺牲完成了基督教中“救赎”(既救赎了他人又救赎了自我)并实现“英雄虽死但灵魂永活”的原型意义。

其次,作品还塑造了一位经历“精神和肉体双重复活”且道德高尚的马奈特医生形象,“在济世救人、经受诱惑、遭受苦难和死而复生等方面,他与耶稣基督的经历惊人地吻合”[5]64。马奈特既是一名手工匠者,又是一位医生,其职业和耶稣十分接近。在圣经中,基督耶稣起初是一名木匠,后来游历人间治病救人(类似于医生)。马奈特医生在形象气质上也和耶稣极为相似。他在德伐日酒店的小阁楼上首次出场时,“长着白胡子”,“面庞干瘪,目光灼灼”,有着“又瘦又弱的身躯”,“手上连骨头仿佛都是透明的”[6]44,“他的声音十分微弱,仿佛从远处传来”[6]42。此处“仙风道骨”的老者形象和微弱无力却又充满感召力的声音仿佛是那个圣人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仿佛他确实是在十八年前起死回生了,或者是一个往来于芸芸众生中的圣灵”[6]306。狄更斯起初给小说命名为“活埋”,也说明作者在马奈特身上寄予了耶稣“复活”的寓意。另外,马奈特宽恕、仁爱、善良的精神品质也与耶稣基督的精神特质极其类似。

再次,作品还塑造了一位无辜的“替罪羊”原型人物——查尔斯·达奈尔(以下简称奈达尔)。达奈尔为了大义和仁爱,“正如耶稣听到上帝的召唤前往耶路撒冷一样,达奈尔也听到了心中上帝的声音,义无反顾地从英国回到法国去拯救受难的管家”[6]62。达奈尔3 次面临无辜的“审判”,最终赢得大难不死的“复活”结局。他每次面对审判都如圣人般淡定从容。特别是第一次审判,狄更斯用很多笔墨描写了犯人可能受到的残酷刑法以勾起看客的好奇心,审判场景与基督耶稣受过的临终“审判”极为类似,周围的看客兴奋激动、蒙昧疯狂,“这里的每个人正在心里给被告判处绞死、斩首、肢解的刑罚”,但是达奈尔“既不因眼前的处境而畏缩,也不在这种情势下作出硬充好汉的神态。他冷静沉着,专心致志,严肃关切地注视着这开审的程序”,他“那样泰然自若”,脸上保持着圣人一般的严肃,他的“心灵力量胜过阳光”,他的“头顶上方有一面镜子,朝他投下反光,把光线照到他身上”,这一幕仿佛再现了基督耶稣临终审判的场景[6]69-70。

(二)露丝——完美的圣母原型

《双城记》中的女主角露丝是作者精心塑造的理想女性形象——她脸上永远洋溢着温和纯净的微笑;心灵高贵纯洁,怀有仁爱宽容之心。露丝是仁慈、博爱的化身,她身边的所有人都因她而获得了生命的活力、重生的勇气。毫无疑问,露丝形象和圣母原型有诸多相似之处,她既是惹人怜爱的女儿,又是温柔善良的妻子,还是慈祥博爱的母亲。

露丝刚出场时是一名弱不禁风、孤苦无助的女儿形象。当特尔森银行的洛里先生告诉她父亲的悲惨处境时,她竟站立不住,晕倒在地;她第一次探望住在德伐日酒店阁楼上的父亲时,几乎站立不稳,需要旁人搀扶。然而,当露丝见到父亲之后,这位弱女子马上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狄更斯对震撼人心的父女相认场景有着细腻入微的描绘:

她那冰冷苍白的头发和她的金光闪闪的秀发混在一起,这秀发使他的白头转暖、生辉,仿佛是自由之光照耀在他身上……她更紧地搂着他的脖子,像摇小孩那样在胸前摇晃他……他依偎在她的双臂之间,他的脸埋在她的胸前。此情此景如此感人肺腑,同时由于有那已成陈迹的奇冤大难作为背景而又如此惊心动魄,因此那两位目击者不禁捂住了脸……那位父亲已经渐渐溜到地上,躺在那里,昏昏沉沉,疲惫不堪。那个女儿也顺势躺下依偎着他,让父亲的头可以枕到她的胳膊上;她的头发披散在他身上,替他遮着阳光。[6]49-51

露丝既是马奈特医生孝顺懂事的女儿,更像是一位温暖慈祥的母亲,她弱小的身姿俨然披上了圣母的光环,仿佛把读者带入“圣母怜子图”的场景。在女儿无微不至的关怀下,马奈特医生从一位神志不清的“鞋匠”恢复为一位重新治病救人的“医生”。与其说是女儿的爱使父亲恢复健康,不如说是像母亲般温暖仁慈的“爱”救赎了遭受苦难的肉体和灵魂。

露丝对每位男主人公都承担了救赎的重任,是她唤醒了卡顿沉睡的灵魂,激起他重新投入生活的斗志和勇气,由此获得新生。露丝勇敢地为达奈尔出庭作证,让独自在法国闯荡的他有了一个温馨的家,露丝成为他全部的生活寄托,也是他的最终归宿之地,当达奈尔有难时,露丝义无反顾地来到危险重重的巴黎,竭尽全力挽救丈夫。可见,露丝身上集中体现出圣母作为理想女性形象的三重身份:女儿的圣洁、妻子的宽容、母亲的仁慈与博爱。

二、作者人生境遇与创作动机

小说中卡顿、马奈特医生与达奈尔三位男主人公的故事几乎与耶稣基督治病救人、经受诱惑、接受审判、钉上十字架、最终复活的故事如出一辙,他们身上的诸多特征与耶稣基督原型极为相似。然而,基督“受难”“牺牲”“复活”的故事是由耶稣一人来完成,而小说中的这些故事则是由三个人物共同完成。为什么狄更斯要安排三位男性主人公来共同“演绎”类似基督耶稣的故事呢?著名的文学评论家爱德蒙·威尔逊曾在解读狄更斯的作品时指出,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多多少少有作家本人的影子,暗含着作家未解决的情感纠葛和内心冲突,而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则源于作家的人生挣扎[7]74。因此,不妨在考察狄更斯创作《双城记》时的人生境遇和精神世界之后,再来探寻作者创作潜在冲动与几位男性主人公因何共同演绎基督故事的深层联系。

1857 年1 月,狄更斯与朋友一起导演并演出柯林斯的戏剧《冰海深处》,《双城记》的构思正源于此剧。此时,狄更斯与女伶爱伦·特南及其母、其姐结识,他疯狂地爱上了爱伦·特南,不久爱伦·特南成为他的秘密情人。1858 年5 月,狄更斯迫于社会舆论压力无法和妻子离婚,他执意要和妻子分居。1858 年是狄更斯的人生发生剧烈动荡的一年,人生的巨变使他的内心正经历一场痛苦的煎熬。狄更斯在当年3 月中旬写给朋友的信中说:“我在梦里正一心一意要越过一片障碍,但双手双脚都给捆着。我觉得,我们醒着的时候差不多都是这样吧?”[8]285“他想要有些什么东西来转移自己‘焦虑的心思’,让自己心无杂念,可他发现这是生平第一次完全无法克制自己。他仍然打算在夏天创作新小说,这样一来也许就能在秋末出版了。”[8]283这篇打算“创作的新小说”就是《双城记》。1859 年狄更斯与妻子正式办理分居手续,同年《双城记》正式出版。据此推测,狄更斯与秘密情人爱伦·特南惊世骇俗的爱情故事正好发生在《双城记》创作的三年中。在这三年中,狄更斯的情感世界经历了一场狂风暴雨,“家庭生活痛苦不堪并且对爱伦.特楠的渴望无法得到满足,这样的现实推着他不断向前”[8]284。情感生活的困境和社会舆论的压力,使得爱惜自己名誉的狄更斯感到腹背受敌、心力交瘁,他“变得十分抑郁沮丧,到了彻底崩溃的地步”[8]294,“常年过度的工作和急迫的焦虑最终把他击垮了;毫无疑问,他当时正受神经衰弱的折磨,而且有时而反常地行为——觉得到处都有人密谋反对他——明显说明他此时已接近于精神失常”[8]294。

在创作《双城记》的3 年中,狄更斯正经历一场痛苦的人生抉择,一方面受爱情的驱使而欲追求新生活,另一方面受令人窒息的婚姻制约,不得不维系着表面的婚姻以保持公众人物的正面形象。毫无疑问,痛苦的人生体验与矛盾挣扎的精神状态必然会通过情绪宣泄的方式隐秘地投射到其文学创作的虚拟世界。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初版序言中感慨:“我甚至认为,本书人物的所作所为,所受的痛苦,就跟我的确做过那些事,受过那些痛苦一样真实。”[6]10在小说的第三章,作者还袒露了自己对内心“秘密”的看法,“每个人,对别人来说,生来就是个秘密,那么深奥,不可思议”。“住在那里的千万人的胸怀中每颗跳动的心,它的某些幻想,即使对跟他最亲近的心,也是一个秘密!……我也要将我的秘密终生藏在心中。”[6]44实际上,狄更斯并不能做到完全把自己的秘密“终生藏在心中”,他所虚构的小说故事和人物都在悄悄诉说着他内心不可告人的“秘密”。

为揭示狄更斯内心的隐秘世界,可借助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人格层次理论来分析小说三位男主人公的人格特质及其整体特征。弗洛伊德认为人格结构包括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部分,其中本我代表了人格层面中强大的潜意识内容,它充满着不容于社会的各种本能欲望;自我代表着理智,以现实的原则控制着本我的活动;超我是伦理化的自我,带有理想的特征[9]。

卡顿是一个精神颓废、自甘堕落的无志青年,他常常处于痛苦挣扎的边缘,意欲挣脱现实困境而追求理想自我,但很多时候却在自我贬损中放逐堕落,然而,恰恰是这么一个看起来毫无希望的人物却最终承担起“救赎”“牺牲”与“复活”的重任。卡顿的矛盾痛苦与当时作者精神压抑、痛苦挣扎的本我人格是相似。在潜意识层面,狄更斯面对令人绝望的婚姻牢笼,日益放逐自我、沉沦颓丧,为了追逐自由爱情,他在痛苦挣扎中,内心迸发出意欲为爱而牺牲、从而获得生命重生的强烈冲动。彼得·阿克罗伊德曾敏锐地觉察到《双城记》中作者想表达的“情感基调”(孤独、疲倦和忧郁)和卡顿身上弥漫的情绪一致。

他正在创作的《双城记》中也弥漫着这种情感基调,而且书中一个角色身上也出现了这种情绪,此人透露道,“我的人生就像是在绕着一个圈移动,越来越靠近终点的时候,我也在越来越靠近起点”。这和他自己的人生多么相似啊![6]307

这“书中的一个角色”就是卡顿,他身上的孤独颓废、疲倦忧郁的气质,恰恰是狄更斯在创作《双城记》时内心最真实、最深层的本我人格状态。

马内特医生是一个受人尊敬的医者,他有时又是一位神志不清的精神病患者。狄更斯既是一位颇有名望的用小说“疗救”世人灵魂的作家,又因童年时的种种磨难经历,被人认为是一个“古怪”而耽于“幻觉”的偏执狂。传记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在《狄更斯传》中反复提到狄更斯在旁人眼中是一个“古怪”的人。“他的弟弟雷德里克也说他‘有时候很古怪’,而且其他人也常常重复这一描述:古怪、反复无常、捉摸不透。”[8]124自从狄更斯的小姨子玛丽·贺加斯17 岁去世之后,他就常常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世界不能自拔。甚至有人认为:“早些年就有关于狄更斯‘发疯’的说法——那通常都是他这种异于常人的经历和小说产量给人的感觉——就连他去世后还有评论家描述他的‘偏狂’和‘幻觉’。”[8]294可见,马内特医生和狄更斯在现实生活中给人的印象有着惊人的相似性,可以说,狄更斯借助马内特医生的形象实现了自我在现实中对本我的超越。

小说中的达奈尔在精神品质上完美无缺,他敢于为义赴死,对生活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他收获了美满的爱情,并最终化险为夷。作者特意安排小说中两位男主人公外表酷似却精神世界截然不同,他们像极了同一个人身上的两面人格:一面是卡顿自暴自弃的本我,一面是达奈尔理想化的超我人格。达奈尔请卡顿喝酒之后,卡顿对着镜子有一段独白如下:

你特别喜欢那个人吗?”他对着自己的形象咕噜着说:“你为什么要特别喜欢一个跟你相像的人呢?你身上并没什么可喜欢的,这你知道。啊,你这个混蛋!你让自己起了什么样的变化呀!一个人向你表明,你已经沦落到了怎样的地步,以及你本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你就跟他亲近,这可真算得上一个正当理由!要是跟他换个地位,那你就也会像他一样受到那样一对蓝眼睛的青睐,也会像他那样受到那副激动的脸儿的同情?再接下去说呀,用简单明了的话说出来呀,你恨这个家伙。[6]94

如果说表面邪恶堕落的卡顿代表了处在精神困顿中的狄更斯厌弃自我的本我形象,那么,善良积极的达奈尔则代表了狄更斯理想化的超我形象。在理想的超我层面,狄更斯希望自己像查尔斯·达内尔一样出生高贵又品性高尚,特别是能与自己理想的女性一见钟情、两情相悦并终成眷属,虽然历经种种曲折磨难,他最终和爱人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因此,达奈尔被赋予了一个与作者相同的名字——“查尔斯”。

小说的男主人公实际上融合了狄更斯整体精神人格的多面特质。换句话说,作者自身精神世界的复杂性已经无意识地投射到小说的想象世界中,虽然3 位男主人公看似性格较为单一、扁平,但人格特征的综合体却恰好映射出作者整体精神世界的复杂多面性,因此使作品中人物仍然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人性深度感。露丝这一形象与作者当时深爱的女子爱伦·特楠有着微妙的关联。1858 年,狄更斯决意和妻子分居,并且“不止一次拐弯抹角地将爱伦形容成一个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公主’”。“对他来说,她更像一个他想象中的角色、他内心欲望中的虚构人物,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8]2821859 年,狄更斯一边在杂志连载发表《双城记》,一边让编辑将每一期的杂志寄给自己钟爱的情人爱伦·特楠,“他想让她看到自己是如何塑造露丝·马内特的,这一点我们完全可以理解”[8]306。可见,《双城记》中的露丝原型也主要来自狄更斯现实生活中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爱人的化身。

狄更斯通过具有基督原型特征的3 位男主人公与具有圣母原型特征的女主人公之间的故事虚构,隐秘地流露出作者精神世界多重人格的矛盾挣扎状态,作者开掘人性复杂性的深度,正是源于创作主体潜意识的想象性宣泄;也正因为作者内在人格的复杂矛盾性才使得狄更斯笔下众多“扁平人物”在读者的阅读感受中呈现出人性复杂的深度感。

三、在“受难”与“牺牲”中重生——作者人生苦痛的超然领悟

《双城记》表面是写法国大革命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然而其中最打动人心的部分却是马奈特医生的“受难”与“复活”以及卡顿为爱情“牺牲”的故事,这一点素来令人费解。著名狄更斯评论家威尔逊曾援引传记家约翰·福斯特对狄更斯的人生困境做出如下解释:“狄更斯的中年危机首先要归因于令他痛苦不堪的婚姻,这是他一直无法挣脱的禁锢;还有就是他一直都无法适应社会,即使他事业成功也于事无补。”[7]80在威尔逊看来,狄更斯一生的作品都是在试图为自己童年时的苦难遭遇寻找理由和解释,从而说服自己,解脱自己[7]77。

狄更斯最初给《双城记》定名时,曾拟过《博韦的医生》和《活埋》[6]9。由此可见,狄更斯最初主要想写马奈特医生蒙冤入狱被活埋18 年后“死而复生”的故事。小说第一卷篇名“起死回生”,暗示着马奈特医生历经磨难的生命即将“起死回生”。卡顿在遇到露西之后,人生好像获得了重生;故事的结局,他为爱牺牲生命,肉体消逝,精神复活。小说的结尾反复吟咏圣经中关于复活和永生的信条,这与第一卷中再三出现的“起死回生”相呼应,纵观整个作品,这样的呼应也意味着卡顿由“牺牲”而实现了精神的“复活”。与作者同名的男主人公查尔斯·达奈尔从贵族之家毅然出走重新做人,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新生;后来他又两次作为无辜的“替罪羊”被审判,最终死里逃生,意味着他也经历了两次“死而复生”。3 位男主人公都通过“受难”与“牺牲”实现了人生的“复活”,至此狄更斯赋予了《双城记》极为鲜明的思想主旨——生命的重生。

狄更斯的创作一直深受童年经历的影响。1858-1859 年,不惑之年的狄更斯所面临的人生遭际与其痛苦的童年经历极其类似。传记作家彼得·阿克罗伊德在《狄更斯传》中十分细致地描绘了狄更斯这次中年情感危机与他痛苦的童年经历有着极大的相似性。在遭受了外界的各种批评之声后,狄更斯变得十分抑郁沮丧,到了彻底崩溃的地步。“他人生的整个结构竟开始摇摇欲坠,一个不可思议的变化竟会突然发生。”“有一件事值得肯定,在分居期间狄更斯的行为中,我们很容易发现所有他童年的恐惧和焦虑都死灰复燃了,那些隐藏在心中却又不可避免的困惑——对自我的困惑——又一次浮出水面。”[8]292狄更斯在这个仿佛再次经历一遍童年痛苦的时刻,重新唤醒了曾激励自己早年的坚定意志、反对社会障碍的热情以及自我改造的信念。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战斗,即使在本质上是一场对自己的战斗,但他决不会临阵脱逃。于是,1859 年夏天,狄更斯对手头正在创作的小说《双城记》“完全着魔”了。彼得·阿克罗伊德进一步分析了狄更斯其时崩溃的精神状态在小说《双城记》中的直接投射。

在这几个月里,他整个人一直给人一种衰弱疲惫感,他曾在一封写给友人的信中提到自己离开人世的可能性。“我真是一个可怜的家伙,挡了自己的道路,但不知怎么的,这是一条不断继续下去的道路。每条道上都立着同样的指路牌,无论是在路的最前端还是每一个转弯处。”他正在创作的《双城记》中也弥漫着这种情感基调,这种情绪通过卡顿这一人物形象传达得最为明显。卡顿反复低吟:“我的人生就像是在绕着一个圈移动,越来越靠近终点的时候,我也在越来越靠近起点。”这和他自己的人生多么相似啊,他现在又像小时候在大家面前表演那样当众朗读,而父亲关在马夏尔西监狱时自己对入狱的担心害怕又一次萦绕于怀。狄更斯是不是觉得他也快走完自己的那一圈,回到孩提时代的忧虑和困惑中了呢?[8]307

中年时期的情感遭际对狄更斯创作的影响犹如触发了童年的记忆,或者说,此次情感遭际再次打开了作者童年记忆的潜意识阀门,使作者内心深处那种意欲冲破外界阻力而寻求自我新生的生命冲动再次通过文学想象喷薄而出。

在某种程度上,狄更斯面对人生遭际而意欲表达的隐秘意图就是小说《双城记》的真实主旨。《双城记》所描述的故事充满了黑暗和阴郁、污垢和疾病、监禁和死亡,其中最重要的是“死而复生”。如小说开头出现的神秘口信“起死回生”,又如卡顿不停地吟咏的那段经文。童年的不幸和孤独导致卡顿的人生始终是绝望、孤独、堕落、迷茫的,直到遇到了露丝,他才从一个绝望、孤独、堕落的人转变为一个为了追求精神信仰而宁肯牺牲自我的人,他祈求宽恕他的一切轻率行为和过失,他需要一次自我牺牲来获得真正意义上的“重生”,就像耶稣一样——狄更斯的人生遭际又何尝不是如此?因此,小说的思想意图来自作者意欲“置死地而后生”的对苦痛人生的超然领悟。“他对神有一种既敬畏又向往的感情,他也能敏锐地意识到那超越一切社会分工及日常斗争的人类共同命运。在他开始新生活后的这一年中,这一点在他这部最短小精悍的小说中最为突出。”[8]308

小说结尾,狄更斯借卡顿之口说出了人类的预言,此预言也表达了狄更斯的世界观和人生观。罪恶的人类和时代终将逝去,这一切都将化为历史云烟,巴黎在法国大革命之后,终将“从这个地狱出现一个美丽的城市,一个了不起的民族”,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邪恶终将消亡,正义终将永恒,人们“过着安宁、有益于人、繁荣而幸福的生活”。这是人类社会的终极价值追求,为这一价值目标而牺牲的一切都具有永恒的价值。卡顿的“牺牲”正是具有这样的永恒价值。“我做了一件比我所做过的好得多、好得多的事;我就要去比我所知道的好很多,好得多的安息处。”[6]387这是卡顿的人生领悟,更是狄更斯对人生苦痛的领悟。

五、结语

将作品中的人物与圣经原型进行了比较分析,从而找到了作家创作动机中的三重人格的精神原型,从小说的不同人物形象中挖掘出更潜在的人性内涵与更深层的思想意蕴。《双城记》中的主要人物实际上是狄更斯复杂多维精神世界的投射,多个人物形象映射出作者复杂精神世界的多维图景。由此,狄更斯笔下的人物形象带给了读者奇异、深邃的人性感受。与其说《双城记》是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历史小说,不如说它是一部凝聚着作者心灵血泪和圣经集体无意识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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