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柯灵的媒介批评实践述论

2023-01-05 14:27胡正强
关键词:报刊报纸

胡正强

(南京师范大学 新闻与传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24)

柯灵(1909—2000)先生是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报刊编辑,从1930年起,他先后主编过《中国儿童时报》《明星半月刊》《万象》月刊、《周报》《上影画报》等20多家著名报纸副刊和多种期刊,既做过采写一般新闻的记者,也担任过报刊主编、主笔、社长和总编辑等重要领导职务,熟悉报刊运作中的采、写、编、评乃至印刷、出版和发行等各种环节与流程,是报刊编辑领域的通才。在长期的报刊编辑工作实践中,他对报刊传播中的各种问题和现象,有着细密的观察和独到的理解,曾发表过很多媒介批评性质的文字,激浊扬清,涤荡渣秽,充分发挥了媒介批评在匡正新闻传播方向上的引领和指导作用,是中国现代媒介批评领域中一个颇具代表性的人物。柯灵向以文学创作和影剧评论为人称道,他这方面的成就学术界已多有研究和评价,但其在媒介批评领域的实践与贡献,却一直未受到人们的关注,至今一直未见有专题性的研究成果出现,从而相应影响了人们对他历史文化实绩的整体性评价。有鉴于此,本文在梳理柯灵抗战时期媒介批评实践及有关论述的基础上,对他在这一阶段的媒介批评实践和内容略作归纳与总结,以便更全面而客观地把握和认识柯灵在中国现代出版史上所具有的历史地位与贡献。

一、对报刊时代感匮乏的批评

1937年8月24日在上海创刊的《救亡日报》是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的机关报。创办的时候国共两党协商,由双方派出人员并共同提供经费。后因国民党方面态度消极,所以该报实际掌握在共产党人手中。1937年11月21日上海沦陷后,该报南迁广州,并于1938 年1 月1 日复刊。在柯灵看来,该报的复刊是中国生机与活力的象征。1938年1 月23 日,柯灵特在《生人气》一文中,抒发感慨:最近读到《救亡日报》南迁广州后的几份报纸,“反复翻读,如在乱离中重遇故人。”[1]86该报虽然纸张劣质、印刷草率、油墨气触鼻,但一种自由、泼刺、热烈的空气,力透纸背,扑人眉宇。就在三个月之前,柯灵还曾经沉浸在这种空气里,而现在却已恍如隔世。“有人借口饥寒所迫,出卖了灵魂,不但辱及家国,贻羞后代,也未免太作践了自己。”[1]86人为万物的灵长,生存条件极为丰富复杂,物质生活以外,还有精神生活。柯灵指出:诚然,饿死事大,最低限度的温饱是必需条件,但若仅止于此,则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在他看来,自由和空气、阳光同等重要。奴才正是自由的绝缘体。《救亡日报》所透露出的活力、情绪与自由的呼吸,使世上充满了生人之气。他呼吁人们从窒息中振作起来,自拔于不死不活的困境!故在柯灵的眼里,此时的《救亡日报》已经不是一张纯粹的报纸了,而是一种人生应有的境界和状态。

上海沦陷后,为数不少的报人被迫选择留在上海。虽然有“孤岛”的存在,但上海毕竟已是一种非常的政治和文化环境。1938年初,茅盾在《救亡日报》上发表了《还不够“非常”》的文章,他在文中说:“如果后一代的人,读我们现在这‘非常’时期的各种刊物,他们猜想我们在此时此地的生活状况,我敢预言猜的一定不能够恰好。他们猜想我们的生活一定比我们现在真真经验的,还要‘非常’些。”[2]就其看到的几个内地城市的“和平”景象进行提醒和批评。柯灵读后,认为茅盾说这番话的地点虽然是在广州,但对上海的读者和作者也特别地有意义。因为上海此时有双重的“非常”:一是时代非常,和全国各地一样,正当民族绝续存亡之秋;二是环境非常,和全国各地不一样,是所谓的“孤岛”,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却偏有一片太平风光。这两种非常合在一起,显得特别地不协调,也即特别地不够“非常”了。孤岛之所以环境特殊,有其复杂的历史和现实经纬,并非偶然。柯灵指出,这对身处孤岛的人,正是一种严峻的考验。我们不妨自己检查一下,在这非常的环境里,我们的一言一行,是否合乎这非常的时代?隆隆的炮声虽然已渐渐远去,听不见了,但死亡的威胁仍在我们的周围,奴隶的命运正压顶而来。如习而不察,忘乎所以,那真是堕入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深渊。“此时此地,我们更需要严肃的自我批判精神!”[3]每一个中国人此时此刻都应该进行深入的自我反思和省察。

1937 年10 月5 日,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第三期第六队队长黄克功,逼婚未遂,枪杀陕北公学学员刘茜。此事发生后,国民党《中央日报》将其作为桃色事件大肆渲染,攻击边区政府无法无天、蹂躏人权,混淆视听,引起了部分不明真相人士的猜疑和不满。该事件发生以后,中共中央和中央军委在毛泽东的主持下召开会议,经过慎重地讨论,决定将黄克功处以极刑。针对这一新闻,柯灵特地撰写了《对照》一文予以批评。他指出:“在我们的新闻界,桃色新闻似乎有永久的生命力。虽在战时,战争得失,壮士舍身,傀儡登台,在某些报纸的价值天平上,几乎和男女问题等量齐观。”[4]179柯灵进而分析说:因为是在战时,也就多了一批维护风化的卫道士,褒贬是非,评议善恶,大有天下真理尽在我手的神气。对有些陷入感情纠纷的男女主角,甚至疾言厉色,主张死有余辜,毫不足惜。桃色新闻后面还有这样峻急的道德基础,这就无怪其然了。

针对有人说抗战期间:救亡第一,怎么还有闲暇谈情说爱。柯灵指出:这理论当然很堂皇正大,但即使是在兵荒马乱的年代,人非草木,又熟能忘情!青年男女在抗战中不谈恋爱自然最好,否则我们也只能看他们在私情之外,是否忘却了公仇。与其不然,恐怕也很难成为罪案。因为恋爱本身是一件严肃之事,和办一切正经事一样。唯一的衡量标准,只在于是否正确对待。他认为《灯塔》上所刊的《延安行》中《悲惨的故事》一节,振聋发聩,很值得天下有情人一读。红军老战士黄克功,因爱情不能维系,他出于一时的愤恨,竟杀死了女友刘茜。在接受人民法院公审时,黄克功发出恳切呼吁:请求顾念他十年革命的功绩,给一条自新之路。他说他并不怕死,但愿意死在战场上,让鲜血流在敌人的面前。在场的群众都感动得流了泪,可是法院执法如山,还是对他宣判了死刑。洛甫先生在凶手被枪决后,说了如下一席话:“黄克功的死,在我们党是损失了一位英勇的斗士。然而,他现在竟犯了一件不可赦免的罪行,他杀了他的同志,一位优秀的党员,便是减少自己阵营中的实力,也就是替敌人帮凶杀害同志……在这民族存亡绝续的关头,希望青年们不要把精力浪费在恋爱的纠葛上面。不谈恋爱自然是最好。否则,如果恋爱的事务不能避免,就应该循着正确的观念去发展。”[4]180柯灵对此由衷地赞叹道:“这是何等的光明磊落,何等的入情入理,和那些假道学家故作偏激的议论,又是何等鲜明的对照!”[4]180从而有力又巧妙地驳斥了一些报刊对共产党与延安别有用心的诬蔑和攻击。

二、对报刊市侩主义的抨击

沦陷后的上海确实是一个“非常”的环境,一些汉奸报人也粉墨登场。他们为了消磨中国人民的抗日斗志,威吓诱骗,耍尽阴谋,无所不用其极。但谎言终久是谎言,蒙骗不了有民族气节的爱国志士。在《论做文章》一文中,柯灵就具体剖析了报人在这非常时代的非常环境里,到底应该如何发言立论。他在文章中指出,做文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要做出有血有肉的好文章,那就更非用可歌可泣的生命打底子不可。聪明人善于做题目,表面看上去真是仁义道德,庄严得很,可是文不对题,写出来的无非是男盗女娼之类。有的人颇惯于舞笔弄墨,文章的确做得出色,却又因作者无行而苦于无人过问。如同改良京戏《桃花扇》里面的阮大铖那样,自以为填词独步天下,遂将其杰作《燕子笺》传奇呈进宫庭,颇为傀儡皇帝所赏识,遂采选宫人,要将它搬上舞台。不料一个秦淮河畔的歌女却当场拒绝排演,为的就是不愿意奸臣的著作玷污了她的清白。

柯灵当时看到某报上一篇署名爱和平者的《东亚和平建议书》,洋洋数千言,文中说中日构兵,万民疾苦,我们同胞固受颠沛流离之厄,日本百姓也怨声载道,沸反盈天,所以为了东亚和平计,这种战争于双方都不利,还是大家偃旗息鼓的好。一片蔼然仁者之言,委婉曲折之笔,文情并茂,十分动人。柯灵讽刺地说:可是这文章里有一个大漏洞:他忘记了战场是在中国,派兵打进来的是日本;日本不退兵,中国惟有把他们打出去的一条路:这是迫于情势,事非得已,只好请友邦人士与和平家们曲予原谅。而且这样的做法,其实倒正是为了永久的和平。柯灵接着揭露道:然而这还不要紧。因为这漏洞下面也就引出了一个奇怪的结论:说是现有若干名公巨卿,愿意出任艰巨,组织和平政府,实为万民之福云云。“原来这样的大手笔,不过是‘华中’公司①指在日军军阀卵翼下的傀儡组织、南京“华中维新政府”。在当时的汉奸政府中,其成立时间比汪精卫的南京伪政府还要早。的一纸传单而已。”结论既然已经预定,笔路也就非走到这里不可。文章的漏洞,正无怪其然,真是斯文的末路!柯灵嘲讽道:“华中”公司的大好文章“正在飞机保护之下,着意经营。但以卖国求荣之实,作悲天悯人之态,纵然锦心绣口,写得天花乱坠,恐怕终于是文不对题,漏洞百出,难免让读者掩鼻而过之”。[5]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若心想和笔写南辕北辙,背道而驰,如何能做出真正的好文章!

全面抗战之初,一些人面对日军的快速进攻,张皇失措,陷入悲观之中。柯灵则从日军表面的气势汹汹中见出其色厉内荏的虚弱本质。他通过日军屡屡吹破了的牛皮,证明日军无法逃避失败的必然命运,以鼓舞国人抗战到底的信心。他在《反豪语》一文中指出,用豪语支撑的泥脚终究要瘫软下去。日本军阀曾吹嘘三天打下上海,三个月征服中国:无情的时间终于证明了这不过是吹牛。现在某些日本的狂妄之士,又在报上高唱“膺惩苏联”了,说他们还有35万劲旅,随时可应付来自北满的威胁。英雄之态如绘,听起来神气极了。但我们最好不要听豪语,而从豪语的背后看事实。日兵不断上吊的新闻已露出一个秘密:厌战情绪在侵略者的士兵中滋长了。这对日本军部的狂人来说,正是一种致命之伤,任何的大言壮语都不足以挽救:“我们近来常常看到的不注明出处的印刷品里,总是苦口婆心,一片戒杀护生之音,情见乎词,清清楚楚地说明了一个问题:侵略者是正在如何煞费苦心地麻痹我们的斗志。上海经过检查的报纸,‘长期’与‘抗战’一类的字样,都看不见了,这里也不难探索出一点消息。”[6]125日本的反苏之心蓄谋已久,所谓北满之威胁,是今天才感到的吗?为什么不早不迟,目前才来扬言膺惩呢?据宣传,目的是为了“恢复其威望”。话语虽豪,其苦衷却无法掩盖了。柯灵在文章的最后作结说:“我们的策略正好相反:他们想诱降,我们偏要打;他们想速战速决,我们偏要持久抗战。他们想把泥脚拔出去,我们偏要拖住它,直至胜利而后已!”[6]125足显柯灵政治上的识见敏锐和深刻。

战事一起,人民因躲避战火而流离道中,迁徙之间亲人失散屡见不鲜。当时在上海的很多报纸,曾经辟有一栏,专门刊载读者探访亲友的启事。到了1939 年3 月的时候,柯灵发现报上这种服务性专栏似乎都已经取消,腾出篇幅,登飘飘然的游艺类消息了。柯灵对此很不以为然。他指出:抗战以来,烽火连天,人民流亡夹道。以侵略者屠戮平民之酷虐,因为逃难,彼此散失的亲友,为数当然很多。藉报纸一角,使流亡者得以沟通音讯,虽然未必一定有效,但这意思却很好。不仅符合于报纸服务社会的精神,还多少表现出抗战中风雨同舟之义。今日上海似乎已天下太平,这一类乱离之音,自然也就在锣鼓喧阗中淹没了。其实战区日广,流离日众,即使有福住在孤岛上的人也未必能安居乐业。只是探访亲友,倘须公开的话,却得花钱登广告,报纸不再尽义务了。“报纸忘记了为人群服务的本意,却让春药与导游的告白充斥篇幅,有时连仇货广告、傀儡启事、领取通行证的通告、代敌人征求文字的告白也皇皇刊出,无论那报纸的言论多么激昂,也无从掩饰他们的丑恶。”[7]176抗战图存是民族的事业,目前正是休戚相关、祸福与共的时代。见别人亲友离散,自己倘有所闻,互相通知一下,乃人情之常,不料现在却要悬赏始能做到。曾经的市侩主义并未被抗战洪流所冲刷,图小利而忘大我。他因此而为一些报纸感到羞耻。

三、对报刊低级趣味的鞭挞

报纸的趣味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影响着读者的趣味。在弥漫的战火硝烟中,报纸的趣味格外引人注目。沦陷以后的一些上海报纸,其精神状态实在不能令人满意。柯灵在《风流末日》一文中提出了这个问题。当时一些报纸上常常登载男女情杀之类的社会新闻,这些新闻的产生,当然是社会病态的一种反映,报纸自然可以也应该予以报道,但报道的视角和态度则要端正。他责问:一个自杀或被杀的女人的尸体,报纸报道有一专门名词:艳尸。怎么样的艳法呢?这很不容易想象。刀伤要流血,服毒是皮肤发黑,莫非有人对于这样五彩斑烂的颜色也感到兴趣吗?他在报上还看见一个有趣的名词:风流骗子。怎样风流法呢?这也很有想象空间。照字面看,流风余韵很是高雅,但跟下面的主词接不起来。按上海的社会情形来推测,大概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赚得女子的垂青,结果又弃之,闹出失恋的悲剧了。然而看看新闻,不过是一个专门拐骗和窃取女子财物的流氓,被骗者多是妓女和女向导,她们不必风流也无须风流,只要一个电话,就可招之即来。预设圈套,连骗带抢,从这些可怜的女性身上吮血,其时上海很是不少,这是骗贼之中最为下流的角色。然而一登在报纸上,却被称为风流骗子了。“这正是粉饰太平的帮闲大家的笔法!”[8]181上海报纸为什么喜欢这样的报道呢?实是因为上海多的也正是帮闲的人们。报纸上说,这风流骗子案在开审的早晨:沪上人士均欲一睹该风流贼的丰采,尚未至上午8点,旁听席上已告满座。风流风流,大家都要来瞻仰瞻仰了。瞻仰后印象如何?可惜报纸竟没有说。柯灵愤怒地指出:一两个月来,上海的情景可谓人事日非了。天津路的封锁,至今没有结果;孤岛在这影响之下,一方面是日方的捣乱,一方面是奸商的操纵,物价飞涨,多数人度日艰难。小丑跳梁,狐鼠横行。令人愤懑感慨不已的是:《文汇报》等6家报纸的停刊,头脑稍为清醒一点的人,早应当看到那正兜头罩下来的奴隶的黑影。然而此时此地,新闻记者偏多这样的闲笔,一帮上海人也偏多这样的闲情!“只要一件桃色新闻,就可以使他们乱哄哄地闹上好几日。”[8]182岂不悲哉!岂不痛哉!但这也正是风流的末日、帮闲家们最后的节目了!

柯灵主张报纸在报道“情杀”一类的社会新闻时,更多地要追根溯源,挖掘情杀案产生的社会原因,如此才能产生警醒的意义。在《略论“情杀案”》一文中,柯灵指出,情杀案在上海可谓司空见惯,稀松平常。艳尸、奸情等等,闹哄哄地街谈巷议一通,人们也就慢慢地忘记、完结了,难以激起社会广泛的强烈愤怒和感叹。其实许多情杀案,行凶手段都极其残酷,活生生地用尖刀刺死,绳子勒死,酷虐非常,却少有人去责备凶手的残酷。可见上海人在这方面其实很麻木,对情杀案,大家倒是帮衬凶手的多,同情弱者的少。例如报纸常常众口一词地咬定女方水性杨花、酿成四角恋爱惨剧。既曰水性杨花,又称酿成惨剧,好像一个单身女人,没有男子,也可以闹四角恋爱的了。这么一说,不但死者被杀应该,凶手罪名也给洗刷得干干净净。柯灵认为,一些情杀案中,被杀的对象,只是一个谈不到有什么罪恶的柔弱女子,它只是十足地表现了凶手的褊狭、自私和野蛮,他们的行为,只说明着我们所处的简直是一个兽性的世界。“而我们的代表舆论的报纸,这方面却常常有意无意地在做着帮凶!”[9]情杀案是一种极端腐朽的社会现象,也折射出沪上报纸的丑恶嘴脸。

报纸是社会的缩影,真实地报道和反映社会是报纸的职责。1939 年11 月28 日,作者绍羿在《大美晚报》副刊《夜光》上发表《感从中来》一文,批评一些“集纳文学家和副刊编辑家”缺乏创新:“集纳文学家之所以被人瞧不起,原因就在说老话,说过去已经说过了的话。这些统统拥塞在工商业广告的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每一天,每一月,每一年,都好像在翻旧账簿,读老历本一样,全无新趣,也没有时代感,更缺乏现实味。”[10]这一批评若只从文学创作的角度看未尝不可,但对新闻文字却不完全适宜。柯灵在《唱老调》一文中为副刊编辑鸣不平:诚然也有这样的文学家,经年累月,寿星吟歌一般地专唱这几句。拟定公式,塑就定型,凡有相似的事情就给以一定批评,天天换题目,篇篇老文章。不过这样的作者,或则累于生活,不是非写稿不足以果腹,就是缘于声望,不时常发表一些高论就不足以维持他的存在。由于缺少新意,自然就只好炒炒冷饭了。但是从另一面看,报纸上有些文字好似老话,却还不远离时代,逃避现实,倒是有它的社会根据。中国的社会,就好像是在兜圈子,看看是在前进,但三弯一转,却又回到了老地方。比如妇女解放的问题,已够陈旧了吧?很多地方招工限制女职员。“这样的事情,除非你没有感想,或者愿意沉默,否则就非唱妇女解放的老调不可。”[11]再如奸夫淫妇这个词,是封建社会对男女相爱的专门术语,至少有几百年历史了。如果有人在目前还要提起自由恋爱之说,恐怕很多人会认为迂腐,然而在全国的报纸上,也还是满纸的奸夫淫妇,靠它吸引读者,其流传之久之广,难道不足以令人吃惊吗?文学创新是骚坛墨客之事,对于一个新闻工作者,我们首先应当希望他的目光不要离开现实。因为有许多社会问题说一遍不够,一个人说也不够,必须多说,大家说,然后才能使这麻木的社会稍稍有一点触动和警觉!

四、对妥协投降宣传论调的痛斥

揭露日伪的虚假宣传,是抗战时期中国媒介批评的一个重要主题,也是民主进步新闻工作者的重要职责。柯灵在《谁在撒谎》一文中就对当时高唱和平调子的日伪报纸进行了有力的揭露和抨击。他指出:报纸上说的话向来有两种,一种是真话,一种是谎话。谎话自然意在骗人,目的在要人相信,由此上当。但是如果撒谎撒到了明明知道没有人相信,还不得不撒的时候,这就沦入撒谎的末路,只好骗骗自己了。为了让人们相信,撒谎者更是常常在口头上高唱着说老实话。说老实话当然好得很,人们也爱听。然而是谁在撒谎呢?日本侵略中国和妄图灭亡中国,是事实;而中国除了抗战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也是事实。这一切都清清楚楚,无从扭曲,无从粉饰。两年来的事实只证实抗战必败之说是个弥天大谎:中国人并没有战败,中国的土地也没有变色,连沦陷区里,也还有百姓们在战斗!凡是事实,无论如何舌灿莲花都没法颠倒过来。世间有一种人,一生巧舌如簧,专说谎话,到头来一句真话就全盘推翻了它们。只要有这样一句,也就不算很坏。不幸现在提倡说老实话的人,连最后一句也是撒谎。专门鼓吹和平的报纸,我们即使承认他们是真的有着和平之心,事实也无法叫人相信。“关于战争消息的报道就是一个很好的测验。”[12]中国土地被敌人侵占了,一个真正倾心和平的中国人,难道会出之以幸灾乐祸的态度吗?

上海沦陷后,日伪对进步新闻界施以残酷的镇压,即便是在公共租界的孤岛上,一段时间内正义的抗日呐喊也微弱了许多,甚至消失了。1939年5月,公共租界当局迫于日方的压力,吊销了《华美晨报》《中美日报》《大美报》《文汇报》《每日译报》等多家报纸的执照。多名新闻工作者被暗杀,上海一时似乎陷入了无声和寂寞之域。其实,面对敌人的疯狂压迫,进步报人并未屈服,而是在转换阵地,以另外的方式进行着战斗。柯灵在《无声的上海——为〈文汇报>等六报停刊作》中批评道:上海寂寞过,然而这寂寞却引出了喊声;它也曾为恐怖的氛围所统治,然而恐怖却锻炼了斗争的力量。因为这里虽是孤岛,却并非地狱,我们还发着一切人世间所应有的光与热。“威胁、利诱、绑架、暗杀,出奇出格的手段,这一年来玩得还不够吗?可是谁曾向钞票低头,对手枪屈膝!”[13]201恰如打石头,不断地击撞才能使火星飞迸,贯彻战士意志和行动的正是取火者的心。他们与暴力、愚昧搏击;他们为自由和正义呐喊。力气尽了,喉咙哑了,他们退回草莽休息,等恢复了活力继续战斗。“在战斗的间歇中,支配着这世界的是巨大的沉默。”[13]201这时候,一切和平的叫卖、无耻的中伤和色情的呻吟等等离奇的调子,都从昏乱中浮了起来。有如夏天营营的苍蝇,嗡嗡的蚊蚋,飞绕在人们的耳边,作着梦寐似的催眠之声。这并非人世的声音!在黑夜,市声沉下去了,但这正是白天活动的准备。大雷雨的前面,照例会有刹那的静寂。

1939 年8 月30 日,《大美晚报》副刊《夜光》主编、爱国报人朱惺公在孤岛被汪伪特务暗杀。朱惺公1938 年2 月入职《大美晚报》,在该报副刊中发表了大量杂文,痛斥日本侵略者和汉奸卖国贼。敌伪对其恨之入骨,向他寄发附有子弹的恐吓信进行威胁,他毫不畏惧地于1939 年6 月20 日在《夜光》发表公开信,大义凛然地宣告:“余不屈服,亦不乞怜,余之所为,必为内心之所安,社会之同情,天理之可容!如天道不亡,正气犹存!”[14]朱惺公被暗杀后,柯灵当即在报上发表了《我要控诉》一文,痛斥敌伪的可耻行径。柯灵在文中义正辞严地抗议道:朱惺公先生被暗杀了。这是汪精卫①文章当时发表时,“汪精卫”三字原文为“×××”。恐怖政策的牺牲者,是上海新闻记者被杀害的第一个。死者在生前接到过恐吓信,上海所有正直的新闻记者都接到了。该信以破坏和平相谴责,以支持抗战为炯戒,这发信者正是汪精卫的党徒。大家对恐吓的反响是一致的轻蔑,只有朱惺公先生发表了公开信加以驳斥,于是他招来了恨毒:两个暴徒挟持着,另一个从容地用手枪抵住他的太阳穴,加以击杀。事后汪精卫却命令其宣传部长林柏生出面来替他洗刷血污,还指朱惺公先生为共产党的作者。“即使共产党可以入人于罪,这也是无端的构陷,朱惺公先生死去了,他的文字还在,它们将为杀人者的罪恶作证。”[15]216死者是个手无寸铁的文人,他只有一支笔和对祖国的忠诚。作为中国人,朱惺公值得尊敬!

柯灵怒斥道:对这样的无耻与野蛮,我们无话可说。假如正义在世间尚可托足,人性还不至沦于末劫,那么即使被杀害者的血汇成洪流,也无从冲淡人的憎恨。朱惺公对恐吓者公开应战,慷慨骂贼,对暗中射来的冷箭,袒胸露腹,毫无隐蔽地挺立于壕堑之上,他分明不是一个有政治谋略的前卫战士,而是一个梗直无畏的义民。然而他竟遭毒手,死后还给他扣上一顶红帽子,这使我们明白了所谓的“和平运动”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不能不奇怪的是,同是新闻记者,而且是一个副刊编辑的殉难,一周以来,为什么上海各报的副刊上竟没有一点表示?唇亡齿寒,纵不为公理与正义,也应当为自己呐喊一声吧。看看《夜光》中读者哀悼的热烈,我相信投稿者决不会没有的。敬爱的先生,你们何所为而沉默?尤其是平时慷慨激昂的副刊,《剪影》和《浪花》上动辄骂人为‘汪精卫’、比人以‘张伯伦’的前进作家哪里去了?”[15]217语言是行动的一种。躲在壕堑里当然可以,但他本身必须是一名战士。对于暴行的噤默,即是对于战斗的回避!

柯灵本色上是一个作家和文艺评论家,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有影响的散文家、杂文家和影剧作家,他又曾长期从事报刊编辑工作,对报刊编辑工作机制深有体会。抗战时期是柯灵写作的一个高峰期,作家和报刊编辑的双重身份,不仅使他在抗战时期的媒介批评在主题和思想上深深地体现出一个作家对国家与民族命运的忧虑和关切,对争取抗战胜利的渴望和努力,字里行间充溢着爱国主义的炽热情感,而且还有着熟悉编辑工作流程、理解报刊工作艰辛的专业性特点。他曾经高度评价报刊编辑工作说:“编辑工作本身是一种艺术,在高明的编辑手下,是具有极大魅力的创作。”[16]因此,他在抗战时期的媒介批评,不仅文本数量众多,而且视角开阔,尤其是在论事述理方面,能够符合报刊编辑工作实际情况,具有切中肯綮、当行本色的特点。他不仅对报刊界的各种不良现象进行抨击和谴责,也能够对那些“孤岛”特殊环境中一些报刊不得已的做法,有着设身处地的理解和同情。他多次勉励新闻工作者要不断加强个人业务和职业道德修养,政治上的大节固然要紧,而一些看似只是编读之间来往的业务小事,最好也不要忽略。因此,柯灵抗战时期的媒介批评话语,不仅能使我们认识到那个非常时代的非常世相,而且也使我们能够看到中国抗战时期媒介批评曾经具有的丰富内容和曾经发挥过的巨大战斗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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